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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总有最大密度的蓝

2019-03-30鬼金

江南 2019年2期
关键词:吊车肉身机器

我们永远都不是我们自己,我们整个的存在历程就是试图把分裂的自我整合起来。在这个无边无际的迷宫里,写作是开辟出一条认清自我、平息痛苦的道路。

——法·劳拉·阿德莱尔

一、分裂和统一

我就是那个叫鬼金的吊车司机,我写小说。其实这么说不准确,其实那个开吊车的不是鬼金,而是刘政波。是我身份证上的名字,是来自父辈的命名。而鬼金是我写小说时候的笔名,是我自己的命名。(为了叙述方便,以下鬼金简称G,刘政波简称L。)在此文里,G想说说L的工厂生活,说说那个自称“轧钢厂囚徒”的人。以及L与文学的交集。现在,G变成了一个旁观者,他的文字因为L的工厂生活而变得暗黑,带着压抑、挣扎和抵抗以及呐喊,那是那个吊车司机的呐喊,但这些让L的内心和精神因文学而得到释放和自救。是的,自救。那暗黑因素沉积在L的身体里,必须通过什么排解出来,否则L会崩溃的。L坐在轧钢厂的吊车里,除了是工厂机器的一部分,在某些事上L和G是混淆的,某一个时刻L走神了,他就转身为G,脑中会出现这样的句子:

我是荒诞世界的病人,我是荒诞世界的孤儿……

我觉得内心里有一种荒芜之感。我早就扼杀了那种想要扎根在这个世界,扎根在这个时代的冲动。

切碎,句子。我称之为“绝望”。

L会在不影响操作吊车的时候,偷偷地把这些句子记录在手机便签里,然后,再转换回L,继续操作着吊车,在轨道上行驶着,被下面的工人指挥,吊着十几吨的钢铁,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或者装车。L的工作就是这样重复着,重复着,平移、起升。一晃二十五年过去了。生命本身就是重复的。L的生命就这样被囚禁在轧钢厂里,囚禁在半空中的那个笼子般的驾驶室内,像个悬置在半空的囚徒。“囚徒”这个意识绝对是属于G的思维,而不是那个L的,同时,这个意识也让L感到痛苦,他是那个肉身的“囚徒”,是那个自我惩罚的人。作为L精神部分的G,会常常感到孤独和痛苦,甚至还有对死亡的恐惧。在轧钢厂里肉身相对于那些机器和坚硬的灰色的钢铁来说是那么羸弱,是的,羸弱啊!是那么柔软,是的,柔软啊!刮刮碰碰,破个皮,伤根手指,砸脚了,骨折了,都是小事儿一桩。G记得有一次下面的工人在轧机旁边经过的时候,被一根从轧机里飞出辊道的红钢击倒,当时就昏倒在地上,那根红钢几乎要穿透他的身体,送到医院,命是保住了,但那个工人的脾被伤害到了,只好切除。一个没有脾脏的人。恢复后,他换了个工种。在蓝色的工装里面,没有人知道哪个行走的肉身到底受到过什么样的伤害,身上的哪根骨头折断过,留下什么形状的疤痕。在澡堂子里洗澡的时候,那些赤裸裸的身体上的疤痕更多是来自机器的伤害。L曾看到过一个工人屁股上的碟子大的伤疤,至于怎么伤的,L没问。没问,是害怕提起那人的疼痛回忆。现在,有个下面干活的工人的右手,让L注意了很久,他一直想用手机给拍下来,但都没好意思开口。据说,那是被机器搅进去,无名指和小手指是扭曲的、变形的,上面没有皮肤的褶皱,光秃秃的。据说,当时要不是被人拽出来,那条胳膊都没了。还真有被机器吃进去,连命都没的。后面,会说说。有人说,在轧钢厂如果退休前能没有受过伤,能落全身的,那就是天大的福气。相对于下面干活的工人来说,L这悬于半空的工作相对来说,反倒会安全感多一些。但触电和高空坠落仍然是危险的,要时刻警惕。L就有过一次触电的经历,后面慢慢说。作为L精神部分存在的G同样让L处于纠结之中,那就是“逃离”,逃出轧钢厂。这也成为G多年来写作的一个主题。G和L就像是金庸小说里的老顽童的左右手互博术,G在L的心里说,逃离,逃离,逃离吧。但L仍在坚守,他甚至自嘲说,要把“牢底”坐穿的。其实,在L还没命名为G的时候,L是一个受过苦的人。L在上初中的时候,因为父母吵架,母亲离家出走,家里没钱了,父亲让L拿着从农村带来的一袋黄豆到市场上去卖。在L上班第二年的时候,经济危机,L放假在家,摆地摊卖过书。尤其L居住的小城市经济明显不行,挣钱很难。这也是L还坚持留在工厂里的主要原因。

有人说G在文字里卖弄L的苦难,消费苦难,博取读者的怜悯之心,也就是装可怜。真的是这样吗?对于一个有了文学敏感的人来说,他一定是被异化了的。细小的苦难都可能被放大,这就是敏感吧。有的人手上割破个小口子都可能记忆一辈子,把这疼痛延伸到文字里,而有的人可能骨折也觉得没什么。这也许就是写作的人,真正写作的人的敏感吧。G会看到和感受到L不能看到和感受到的,这些细小的苦难时刻与L所处的生存环境发生关系。对于L来说,这个生存环境当然包括工厂和社会环境。这也许只有真正的写作者才可能懂。G常常真实地去写L存在于他的生存环境中的肉身和灵魂的困境与掙扎,不仅是虚构,而是挑出根植于L内心深处的那根刺,是的,刺。G好像是老天命定给L这个吊车司机来记录他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的记录员。L应该感到庆幸的。但L在某些时候并不感谢G,而是在心里厌恶和憎恨G。是依附在肉身里的G让L更敏锐地体察着身处于黑暗的世界,体察着那无形的抵抗和愤怒。如果L只是一个肉身,一个工人,喝喝酒、打打麻将、跳跳舞、搞搞男女关系,堕落麻木地活着,行尸走肉地活着。除了生存的这份工作,只是一个肉身的话,那么L会是幸福的。真的,L常常这样矛盾地想。但因为G的存在,让L变得身不由己,他无法拗过G。G像隐藏在他身体里的元神,是不可逆转的。在更深的黑暗中,遇见光。那光是G依附于L这个肉身才得以遇见的,那是精神部分,也得以让L和G成为一个人。是啊,成为一个完整的人。L有时候又感恩G的存在,是G打开了他的另一扇窗,通向天空和灵魂的那扇窗。尤其在那些噪音分贝超标的厂房里,L时常憧憬着厂房上面的天空……L的听力近年来也在下降,尤其是L或G在现实中跟人谈话时,都要大嗓门,总以为是在工厂的那个噪音环境之中。L或G已经不会慢条斯理地说话了。这是异化。环境对人生理上的异化。如果有一天,你们和G或L相遇的话,如果他的大嗓门让你们的耳朵感到不舒服的话,请你们理解,不要施以白眼和鄙视,理解一个在那样噪音随时都可能让肉身碎裂的环境中,如果不大声说话,是没人可以听见的。那些钢铁和机器撞击的声音从地面传到半空中,令L先是觉得心脏受不了,接着是身体的其他部分。如果L是一个泥塑的话,那么一定会因为那钢铁和机器的撞击声,碾压的声音而从内部开始碎裂的,是的,碎裂,直到坍塌成一堆碎片。L曾尝试着把耳机塞进耳朵里,放到最大的音量,但没用,还是不能阻止那外在的噪音,野蛮地进入耳朵,在身体里震颤。是的,震颤。那暴力般的噪音是会吞噬掉一切细小声音的,成为那个环境里的主宰。它们是野蛮的,不管不顾的,无法无天的,在电流和液压系统的支配下,为所欲为。人是什么?它们制造的噪音对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机器不会想,作为工厂的管理者同样不会去想,他们更多想着产量,想着对人的严格管理,要像机器一样听话,任劳任怨,不能有丝毫怨言,不能……他们认为你来上班了,你就要像机器一样,是来挣钱的,是工厂给了你一口饭吃。对工人的惩罚更多是扣钱,那可是血汗钱啊!还记得吊车车间刚成立的时候,气氛非常紧张,天天检查,而他们自己怎么做的呢?(如果有时间可以找来G在2016年5期发表在《上海文学》的中篇小说《手枪》。)那段时间里L的压抑几乎达到了顶点,甚至几次想从吊车上跳下来。如果有一把“手枪”的话,L也许可以做出来很多蠢事。G意识到L病了,可能是抑郁症。L坐在吊车上总是出现这样的想法,看不到希望。尤其是接班的时候,爬到吊车上检查机器是否存在什么故障的时候,他站在桥架上,看着延伸出去的近百米的封闭厂房内,灰色、冰冷、透着钢铁的腥味,他真想纵身一跃……那一刻,L想到了G,也许G可以救自己。他蹲下来,望着下面点了支烟,慢慢平复着那内心的恶魔般的冲动,吸完烟,他把烟头轻轻从上面扔下去,他竖起耳朵,但那炸裂般的噪音中,L什么都没听到。是啊,如果自己跳下去的话,也许就像那个烟头一样。L才慢慢地从吊车上面回到驾驶室内。那个悬置半空的铁皮屋子内,偷偷地又点支烟,回想之前的想法,不禁毛骨悚然。在抽烟的时候,L像做贼似的,向地面看去,提防着被检查人员(安全科的、劳资科的……机关里的任何人都可以罚像L这样的工人。是啊,在工厂里L虽然身处半空工作,但却是最底层的,是的,底层。这么说,又要回到G。G写的绝对不是底层文学,这不是G自我狡辩。G认为底层文学的命名是对底层和文学的侮辱。)看到。那段时间里,可能也是G写作最疯狂的日子,他在帮助L从困境和抑郁的状态中走出来。那些文字像一粒粒药丸,真的治疗了L的抑郁,他不再有那个从吊车上跳下来的冲动想法,而是变得更加无所谓,是的,无所谓。是机器的一部分,八个小时而已。在八小时以外,L是G,是一个阅读者,一个写作者。在做G的时候,L才是快乐的,那种来自写作和阅读的内心愉悦令L感到充实,或者说G的文字里埋藏着个火药库,随时都可能引爆L的压抑和愤怒。G让L变得平和起来,大部分的时间里,L希望自己是作为G存在的,而不是那个开吊车的司机。有人愤愤地说,开吊车的谁都会开,只要培训,但G不是,在一座城市里,又能有几个G呢?没有。G听到这样的话时候,会心一笑,但也只是笑笑而已。他还是要回到L的,回到那个工厂里,继续……是啊,继续在“苦熬”。也许“苦熬”只是相对与L这样又有着G的双重身份的人来说,才是“苦熬”,对于那些像L的工人,不是的。他们每天开班前会的时候,嘻嘻哈哈地吹牛,扯着男女的荤笑话,扯着天下大事,然后,在吊车上,除了吃饭上厕所,直到下面的工作结束才从上面回到地面上来。L在班组里更多是沉默的,他也不想这样特立独行,做一个他们嘴里、眼里的“怪人”,但因为G的存在,L自然而然就这样啦,他甚至厌恶那些无聊的聒噪的唾沫星子乱飞的无聊的谈话。孤独的人注定孤独。L更多在班组的角落里,像一个旁观者,就等着到时间接班,爬到吊车上。那里会让L变得安静,变得唯我独尊。哈哈。但吊车这个工作恰恰是孙子般的工作,像个婊子,任何人都可以调动你。那些沉重的钢铁,下面的人是无法搬动的,超过百斤就得吊起来,才可能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即使吊车的工作这样重要,却没有人尊重吊车司机这个职业,常常会发生下面工人谩骂吊车司机的事情,甚至打起来的事件。其实,很多人并不了解吊车司机这个职业是需要良心的,是需要责任心的,是需要慈悲的。吊车司机的某一下误操作都可能导致下面的工人非死即伤。如果吊车司机没有责任感没有慈悲之心,那么受到更大伤害的只能是下面的工人。那种不能彼此的尊重也透露出他们的“小”和人性的卑劣来。如果吊车司机心怀报复的话,那么他们是很惨的。相对于那些坚硬的钢铁来说,每个人的肉身和生命都是脆弱的。一刮、一碰,都可能置他们于死地。其实某一种尊重是对自己生命的尊重,那些人并不懂。L或G也懒得去教育他们,偶尔也会骂骂咧咧的,变得粗鲁、粗暴起来。粗鲁和粗暴在某些时候是有用的。L知道,那些下面干活的人也都有妻儿老小,想到他们,L也就不会和某个干活的人计较。是啊,从半空中俯瞰他们是渺小的。当L回到地面的时候,同样也是渺小的。L和他们是平等的。某些时候,L在吊车上会幻想自己就是那个堂吉诃德,挥动着长矛和风车作战。当然,这样的思维是属于G的。其实G和L又何尝不是在彼此作战呢?

二、也有愉快的事儿

L这么多年养成的一个习惯是每天上班的时候,背包里都背着一本书。当然是他喜欢的,或者说是G喜欢的。有时候,可能没时间看,但带在身上,心里面是踏实的,仿佛没有这本书的存在,L的肉身都会变得轻飘似的。如果有时间的话,L或G坐在吊车驾驶室内,像做贼,是的,做贼,把身体蜷缩在椅子里,躲在驾驶室的后面,借着厂房的灯光,在那些字里行间寻找着他作为G存在下去的养分。因为工厂里明文规定是不允许看和工厂无关的课外书的。也许正是这“做贼”般的行为,让L和G感到愉悦,来自那种抵抗和叛逆的愉悦。在工作间歇或没有活的时候,G或L完全沉浸在他随身携带的小说或者诗歌中。那一刻,轧钢厂完全成了他身外的世界。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G在吊车上甚至写过分行的文字,当然是用手机。也在驾驶室内轻声朗读着让他感到兴奋的语句和段落。他真的想把那些思想和那些关于精神和灵魂部分的文字朗读给空旷的厂房里的那些机器听,朗读给那些在生产线上的工人听,朗读给那些堆积在下面的沉默的钢铁听……但如果真这样做的话,那么,G或L无异于一个“疯子”。这理想主义的情结同样令G或L困惑和迷惘。作为L,他是个失败者,从技校毕业那天就是一个工人,而很多跟L一起入厂的人最差的也当了班长什么的,但作为G,他又是幸运的。这幸运里让G又心怀愧疚,那就是G是在用L的命在写作。G也希望L早日从那繁重的工作中逃离出去,可以成为G。但目前的时势,L还不能。L知道自己没有别的技能,也没有文凭,还要靠轧钢厂给的这口饭。如果真的成为G,还需要经济上有一定的积蓄,首先要活命。这很重要。G当然知道L的想法,G也在努力。又扯远了,还是回到在驾驶室里偷偷看书的事儿吧。真不知道我多少本书这么多年是在吊车内看完的。那种置身事外,沉浸在书本里的愉悦感此刻是无法形容的。阅读让G变得丰满,也让L变得充实。那一刻G大于L。愉悦也只是偶尔的,并没有那么多时间让L阅读,成为G,更多的时间,是在工作,工作,工作。重复地工作。L是机器的一部分。因为G作为L的精神部分,L是一个悲观主义者。G企图在文字的罅隙里找到光,也给L找到那一缕光的存在。这缕光绝对不是生存本身,而是文字上带给L的,是那种灵魂的慰藉,是释放L内心隐秘的黑暗的那缕光。

三、离天堂只差一步

那天是白班,L在九号吊车上干活,也许是身体扭动的姿势让椅子晃动起来,一条椅子腿插进了绝缘板下面的电线。L坐在椅子上,椅子的腿是铁的,磕破电线,L就像电影里坐上电椅通了电施行死刑的人,在椅子上哆嗦着,抽搐着,直到L晃倒椅子,才捡了条命。当L意识到了是触电,惶恐地从吊车上下来,两腿酸软地走到当时的班组,跟班长说了声,我过电了,回家了。班长看了看L,什么都没说。L再没说什么,就从车间出来。那段路平时十分钟左右,但那天,L走得很慢,大脑里一片空白。L不知道是怎么走到轧钢厂门口的,拦了辆出租车,连工作服都没换,回家了。在楼下的食杂店买了两瓶啤酒,拎上L住的七楼,走到阳台上,为什么是阳台而不是躺在床上,L也不知道为什么。是阳台有阳光吗,还是别的什么?L坐在阳台冰冷的地砖上,拿过一瓶啤酒,用牙齿起了瓶盖,对着瓶嘴吹了几口啤酒之后,L嚎啕大哭。是啊,如果我在吊車上……L想。整个人突然后怕起来,眼前是黑的,随着哭泣,眼前慢慢变得明亮起来。是啊,L还活着,还可以哭泣。L就那样哭着,能感觉到眼泪在脸上飞溅。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对死亡恐惧的哭泣。哭。泣。哭。泣。L的这次触电经历在G后来的写作中留下了阴影,他的小说里也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为了克服这种恐惧,G在小说里用人物的性和爱来平衡L对死亡的恐惧。是啊,如果那次触电结束了L的生命,那么G也就不存在了。

再一个怕死的原因就是L的胃病。溃疡出血。那年好像是陈逸飞死了,也是胃出血,L是在《新闻联播》上看到的,想到自己的溃疡出血,L开始恐惧起来,如果某一天也……L的溃疡出血几乎每年都犯一次,甚至两次……一犯病,就全身失血、黑便……像一个死人,面白如纸,浑身无力,简直就像是个活死人,要住院输液一个星期才慢慢有了力气……就这样,还要坚持去上班,不上班,没钱,就是这样残酷……这样的胃疾折磨了这么多年……有一个夜班,L只觉得浑身冒虚汗,那是个冬天的夜班,直到内衣都湿透了。L还是坚持干完那个班,早上下班直接去医院,又一次胃出血啦……医生说,你这是不要命啦,要注意不能熬夜。但医生的话只是废话,对于一个工厂里上班的吊车司机能不熬夜吗?又输液几天,L回到吊车上继续工作,只是觉得体虚。他开始疯狂地食补,红枣、乌鸡、红糖水之类的,先把血色素补回来,身体就会慢慢有了力气。也许因为胃疾的原因,L总是在冬春和秋冬换季的时候,小心谨慎地提防着他的胃犯病。有网上说,胃疾是属于神经性的精神病,这么说,也不无道理,是某种压抑的忿怒的情绪让L屡次犯病。这个时候,G往往束手无策,只能看着L被疾病折磨着,痛不欲生。但G还是企图在情绪上、精神上对L进行疏解,得以让L的情绪得到控制。

多年后的此刻,G写作这篇文字的时候,G在一本叫作《祖国旅馆》的小说封面看到这样一句话:在这里度过“没有死去也不是活着”的一生。G被这句话击中。是啊,L的工厂生活难道不是这样的吗?难道L真的要如此度过这样的一生吗?这也是G和L之间的纠结。如果G可以靠写稿来解决经济问题的话,想想离退休还有十五年,L同样是绝望的。G也在努力,企图能把L从那个工厂里捞出来,让L成为G,成为那个写作者。但G的文字越加地从L身上感受那黑暗……并书写黑暗,这也让G的文字不那么好发表。因此,G仍在看着L在苦难中煎熬和折磨着。G希望自己的文字是真实的,而不是谎言和粉饰。G在努力地抵达那黑暗之后的光明。G从L身上懂了黑暗,不仅是一种颜色,也是生活本身。G也因此焦虑、恐惧和不安。曾有G认识的人提醒G不要因为L太多的黑暗元素而走极端。G当然明白其中的含义,但作为L这样的生是有意义的吗?G在拼命扭转着L的极端想法,得以让L仍旧存在……用文字梳理着L的情绪……

四、我是我的神

某一个停电之夜,L蜷缩在吊车上,没有下来。阅读也不行,没有光,整个厂房都沉浸在黑色的静默中,偶尔可以听细小的声音来自钢铁丛林,是什么呢?是铁屑滑落的身上,是那只流浪的野猫,也许还有那些曾经的亡魂吧!黑暗中,L感觉到那来自黑暗的压力,包裹着他和身边的一切。所有的机器停止了转动,失去了声音。它们一定是寂寞的吧?它们在回望那机器轰鸣的喧嚣和吵闹,它们在回望那霸道的噪音主宰的一切吧?也或许它们在恐惧,停电之夜的它们俨然经历着一场死亡。L喜欢这样静默和黑暗,起码肉身可以得到休息,得到调整。他几次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但又因为这高高在上的静默而兴奋起来。他睡不着。他打开窗户呼吸着,因为黑暗空气都仿佛变得清新起来,那些之前的钢铁的腥冷气味都不见了,还有那些切割钢铁时产生的含着各种金素元素的粉尘也看不见了。是啊,那一刻的黑暗,让L或者G感觉到黑暗的伟大。这样呼吸了一会儿,L拉上窗户,囚禁在驾驶室内,像一个黯淡孤独的“囚犯”。望向厂房的大门,可以看到外面世界的光,来自高空上的月亮或者星辰。那外在的世界和L所处的世界构成了一个新的宇宙。

L还记某个冬夜,那自然没有停电的,厂房里亮如白昼,但外面的世界仍是黑夜。L在驾驶着吊车工作,看见从厂房上方玻璃瓦的缝隙里飘飘而落的雪花。那一刻,L几乎尖叫起来,下雪啦。那些飘舞的雪花像一个个白色的精灵,像一个个美丽的音符。尽管它们在落到下面的钢铁上会立即融化掉,但在半空中飘舞的它们是那么美丽,是啊,那么美丽。L一边移动着吊车,一边偶尔欣赏着从天空上飘落下来的雪花。G想到了乔伊斯的那篇小说《死者》里对雪的描写,简直震撼,直抵人的灵魂。G读过多次这篇小说,甚至可以背诵出来,他张开嘴,在那个光线暗淡的驾驶室内,对着从半空而落的雪,背诵着:

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它落在阴郁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光秃秃的小山上,轻轻地落进艾伦沼泽,再往西,又轻轻地落在香农河黑沉沉的、奔腾澎湃的浪潮中。它也落在山坡上安葬着迈克尔·富里的孤独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块泥土上。它纷纷飘落,厚厚积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門的尖顶上,落在荒芜的荆棘丛中。他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背诵完这个《死者》的结尾部分,G变得感伤起来。看着雪花落在下面工人的身上,落在铁板上,得以短暂地保存着那份白和纯洁,之后被粉尘吸附变了颜色。雪越下越大,恍惚中有了仙境的幻觉。那一刻,L的疲劳被缓解。但G的那份感伤同样感染了L。那些雪花犹如亡灵的音符在半空中弹奏着。是啊,死亡的意象这么多年来一直萦绕在G的文字和灵魂之中。向死而生吗?那些雪的音符也引向生,引向圣洁。

回到那停电之夜,回到那黑暗包裹中的L,回到G。他冥想着在这半空的厂房里,他是佛陀,是上帝,在俯瞰黑暗中的众生,在茫茫人海中引渡他们到达彼岸。这么想的时候,G傻笑着。不禁在椅子上盘起腿来,双手合十。这样过了一会儿,又站起来模仿上帝……那一刻的肃穆之中仿佛真的有神灵护佑他似的。对于G来说,在他的文字世界里,他说,我是我的神。G在建构的文学世界里同样人L驰骋。那个文学的世界也让L变得充盈,而不是只想着肉身的沉重、生存的沉重。随着G的文字更多地走向全国各地的杂志,L也是欢喜的,毕竟有稿费,每一篇小说的稿费有L两三个月的工资呢。而G想,如果有了足够的稿费也许真的可以让L彻底逃离工厂,逃离那个消耗着L肉身的工厂。但那文字首先是G喜欢的,而不是粗制滥造,不是下流低俗的,而是那种所谓的纯文学,有着文学性、现代性和精神性的文字。首先是G让自己也让L感到舒服的文字,是那种拔出肉身和精神深处的那根刺的文字,是L的生命体验和生命经历的文字,更是对L自救的文字。在一篇访谈里G这样回答:

工厂生活也仅仅是我小说的一个背景环境,我还有更多的背景环境,比如卡尔里海。那种你说的自觉的精神超越性,灵魂救赎是我的个人特色吧,也是自我的警觉。我或者跟我的同类需要这样的警觉,只有这样的警觉才不会沉沦。现实的泥沼怎能让我沉陷呢?我要在这泥沼中,自拔。作为写作者是有这个能力的,他可以抓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拔起来的。

G闭着眼睛冥想着,竟然打起了瞌睡。

G梦见那个吊车驾驶室就像是一个黑暗的子宫,而L蜷缩在里面,时刻等待着降生。到那时候,也许真的意味着L的新生,不是从工厂,而是从宇宙中获得新生,成为G,成为一个自由的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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