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
2019-03-30艾玛
艾玛
一
事情处理完,又过了一段时间,她的生活终于安静下来。自打福利工厂的一位工会干部登门过后——他替她申领了她丈夫的丧葬费和抚恤金,并送上门来,真是仁至义尽——再没什么人来过她家。刚刚过去的一周,一家户外商店的老板打来电话,嗫嚅着说她丈夫从他店里拿过一双价格昂贵的防滑手套,还没有付钱。她什么也没说,加了那人的微信,付了钱后迅速将他删除了。
在她丈夫留给她的一套不足四十平米的旧公寓里,她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过日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很快就体会到了这一点。时间变得异常缓慢,屋子里总是静得出奇,半夜听到海上传来的轮船汽笛声,都比以往大了好些。她躺着,或是起来在屋子里走动,周围是无边无际的空,那种感觉,绝非简单的难受二字可以形容——其实先前也不能说是难受,她只是奇怪地没有饥饿感,可以好几天不吃一点东西——也曾有不少人安慰她,说什么“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之类的话,都说老经不容易念错,可她心里清楚,这哪里就如斯了呢?二人对弈,一人中途起身离去,剩下的那一个,面前只有一盘无法继续的残局。
她是在地铁上得到的消息,最后一班地铁。在商场的化妆品柜台站了一天后,她累极了,很想睡觉,但车厢里的灯光亮得刺眼。她丈夫的朋友拐子打来电话,说她丈夫从鳌山湾的一栋高楼上摔了下来。
“警察和120刚刚都来过了……”拐子说。
她竟然没有哭,也许是怕弄花了脸。她在百货商场推销一种韩国产的彩妆,每天都带妆上班。挂了电话,她把头后仰,将后脑勺抵在车厢上,涂着蓝色眼影和厚厚睫毛膏的眼睛木然地瞪着前方。临近午夜,车厢里没什么人,到处都是活灵活现的海洋生物——这是一条以海洋为主题的地铁线,满眼的海蓝色,车厢四壁绘着各种各样的鱼,还有漂亮的海藻,偶尔一束光扫过车厢,模拟出波浪,一切都在努力使人生出置身海底世界的感觉。可她从未有过那种感觉。也许是生活使她失去了想象力,她很清楚自己只是在最后一班地铁上,海藻啊,鱼啊,只鳞片爪的真实,呈现的不过是一个虚假的海洋。她对面的车厢上就有一条呲着尖牙利齿的鲨鱼,看上去像是在微笑。“鲨鱼从不睡觉。”她丈夫是个哑巴,他曾挥着双手告诉她。她想起来这个,就一直盯着那条鲨鱼看,地铁到站后,车门打开,鲨鱼的脑袋就不见了,车门关上,鲨鱼的脑袋又露了出来,如此反反复复——这是她后来能想起来的关于那个夜晚的记忆。
她花许多时间整理丈夫的遗物,一把已经不太好使的电动剃须刀和一些洗漱用品,她清走了。一套非常不错的电工工具,卷在专用腰包里,塞在门口鞋柜边的一只小桶里,和两把雨伞待在一起。她打算过段时间打个电话问问拐子,如果他想要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不多的四季衣服,她一件件从衣架上取下来,叠好,她暂且收到了抽屉里。有一本薄薄的家庭相册,记录了她丈夫一生中的许多重要时刻,百日留影、周岁生日照之类。有一张全家福,他坐在他母亲的膝头,大约三周岁的样子,那时他应该还没有哑,满脸童稚的笑,露着圆滚滚的胳膊和腿,看上去机灵可爱。他那做海员的父亲两手撑在膝盖上,愣愣地看着前方,拘谨得像个外人。相册里大部分是他和他母亲的合影,他日渐长大,戴着红领巾,被他那在市国宾馆做服务员的母亲揽在臂弯里,神情严肃,看上去有些难为情。后来,他抽条了,他母亲总是坐着,他站在她身边,下巴微微上扬,有些冷峻地看向镜头,眉宇间竟渐渐有了他父亲的木然味道。她看着照片时,着实有些担心这个神情倨傲的少年最终会长成他父亲的样子,当然,她清楚他最终只是成为了他自己,可看照片时她还是忍不住要担心。把相册装进一个密封的塑料袋之前,她加了几张照片进去,她和他的,他们的婚纱照,海边拍的,以及他们爬泰山时的合影——他们站在一块叫“风月无边”的石头边,两人都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看上去都傻傻的。有一張照片,海上日出,是很久以前他通过微信发给她的,她拿去照相馆洗印了出来。拍这张照片时他应该是在海边某栋高楼楼顶,她被那壮丽的景象震惊,但当时她却没做任何回应。有些东西,比如一台一体式电脑,他偶尔会用它来玩玩电游,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处理才好,后来她拔下电源线,用一块旧毛巾将它盖上了……做着这些事情时,她忍不住会想一想,当她离开这世界的时候,谁来为她善后呢?在这世界上她没什么亲人了。丈夫的去世让她成为了一个孤儿,意识到这一点,她才感到了,一种类似茫然的悲伤。
二
她瘦了好些。
先前她也不胖,严格说来,她一直就是个瘦子,像她父亲。父亲直到去世都是个精瘦的人,怎么也吃不胖。“喂不肥的白城老犟狗!”母亲曾背地里这样戏谑地称呼她父亲。很小的时候,她就从母亲那知道,爷爷是吉林白城人,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爷爷已经年高,行动不便,但很不好伺候,脾气很大,尖鼻深目,面色阴沉,看上去如一只老鹰,母亲很怕他。父亲人到中年后,比先前更瘦,嘴角八字纹深陷,看上去越发像爷爷,母亲于是花样翻新地琢磨饮食,只想把父亲喂胖,可直到父亲去世,母亲都未能如愿。
她给拐子打电话,问他是否需要那套电工工具的那天,她去卫生间洗漱,在洗漱台上方的镜子里,她惊讶地看到自己的眼睛凹陷得像两口深井了,嘴角八字纹初现。她心惊肉跳地端详了自己一阵后,决定去买点菜,好好给自己做一顿饭。
“一个人,饭还是要吃的。”拐子在电话里对她说。
她丈夫的朋友,她认识的也就是拐子了,她一共见过拐子两三面,她家对面那栋楼里的一个老太太去世后,拐子过来帮忙料理后事,披麻戴孝,像个儿子一样。 老太太有个写诗的儿子,是拐子的朋友,人在国外,一时回不来,拐子就替诗人尽了孝。她丈夫的后事,也是拐子帮着料理的。最后也是他帮她把她丈夫的骨灰撒到了海里。岛城海葬都在八大峡那边举行,而她只想把丈夫葬在家门口的这片海里。虽然在海边长大,但她却不会游泳,她甚至还有点怕水,多亏了拐子。她选了个有月亮的晚上,夜深无人时,海浪“哗哗”地向岸边涌来,前赴后继地撞碎在礁石上。拐子在岸边的松树林里脱掉衣服,只穿了条内裤下海,他一手划水,一手托着那罐骨灰,游出老远,远得她看不到他,开始担心起来。
“这阵子咋样?”拐子在电话里问她。
她说,还好。
拐子沉默了一会后,又说,“你好好吃饭,以前他老担心你一个人时不好好吃饭。”
她默默听着。现在好了,他不用担心她了,她也不用为他担心,她知道他去了哪,在干什么,前所未有的确定。一个人时,她确实吃得凑合,在街边买块油酥火烧也算一顿。仔细想来,这辈子她好像还没专为自己做过一顿饭。她丈夫生前喜欢吃她做的菜,她自己却谈不上爱吃不爱吃,对自己的手艺,她其实没什么把握,对吃她也没什么研究。不过,像她那在小吃店工作了一辈子的妈妈一样,做菜她喜欢用时令蔬菜,四月初海边礁石上长出的紫菜最好,四月底紫菜就老了,五月山上的山菜最好,六月槐花,七月木槿,十一月底的一段时间,荠菜、苦菜会嫩过春天。冬至前她会在阳台上晒点鱼干,总是鳗鱼和鲅鱼,剖开后用海水洗干净,挂在阳台上晒至半干时取下来,或蒸,或煎,或烤。这是她知道的。去菜市场,她通常只买她认识的时令蔬菜,她认识的蔬菜不多,她的厨房里也没什么调味料,只有油和盐,偶尔她也会用点糖。但她丈夫常常吃着饭抬头对她笑,每次都把菜吃得光光的。她很欣慰。她明白日常饮食对于生活的意义,是从她爸那。她爸就是馋上了她妈妈的一手好茶饭,于是怀抱一个仗剑走天涯的梦想终老在家。
“吃了还想吃,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下来。”她爸曾笑着对她说。
丈夫的去世不是她第一次经历亲人的死亡。
父亲离世时,她十六岁,上高中二年级。二十九岁那年,是她妈。令整个国家日渐焦虑的独生子女政策带来的养老问题,她还没有开始想,就像一个浪头,“哗”一下从她头顶拍过去了。母亲去世时她已年近而立,有丈夫在侧,多年平常安稳的生活让她气定神闲,她平静地送走了母亲。父亲的离世,曾一度让她像条慌不择路的小狗,后来回想起来,常令她心下凄然。
她发现她爸吐血,是在一个早晨。从她记事时开始,她就跟着她爸去小区后面的山上晨练,她爸业余爱好螳螂拳。在她很小的时候,他就编了一套拳给她,旨在强身防身。小区后山上的树,不是松树,就是槐树,所以他们戏称这套拳为槐花十二式。很难说他到底是死于疾病,还是死于一个上门挑战的拳师造成的内伤。“食道癌细胞溃破是没错,但这样严重的情况实在少见。”医生的话在她心里留下的阴影很多年后都没有消除。来挑战的年轻拳师来自阳谷县,“ 一盏茶的工夫就扑倒了他。”母亲事后说。
那天她晨练完,急着回家梳洗后去上学,下山时她走得很快,把她爸远远拉在了后面。她从不跑步,跑步会放大她的缺陷——她的左腿要比右腿短一点儿——但她加快步伐走起路来,缺陷却并不因此放大,所以当她着急赶时间时,她总是快步走。她快走了一段路后,突然想起来那天她妈上的是早班,她没有钥匙。于是她又回过头去找她爸拿钥匙。她爸竟然没有跟来,而是坐在湛山寺院墙外的一棵松树下歇息。她拍了拍手,喊道,老爸,钥匙!她爸四下里看看,站起来,像以往那样掏出钥匙往她身后的一棵松树上扔过去,“小丽,钥匙!”她爸喊。有那么一瞬,她觉得她爸的声音有些发飘,不似从前。但她来不及多想就应声跃起,她伸手抓住一根树枝,借力往空中一跃,树如风吹,整棵都摇晃起来。她跃到树梢,抓住那把钥匙后,双臂抱膝,一个后翻稳稳地落到树后去,完成这些动作时她的两条腿没有分别,双脚同时落地,并不能看出一条腿比另一条短。她站定后,看看手中的钥匙,再回头看,树已弹回去,安静伫立。她转过身去对她爸挥手,却惊讶地看见她爸扶着那棵树,正往身旁的草丛里狂呕,毫无预兆,像有一道洪水临时借道,从他的身体里呼啸穿过,喷薄而出。她回过神来,疾步赶到她爸身边,看见她爸大口大口吐出的,是暗黑色的血。
她爸临终的那段日子,也是她在陪护,医院病床边的小钢丝床对她妈来说太小了。她妈是一个体态丰满的妇人。再说,她妈还要上班,家里一个人倒下了,另一个人的工作就显得尤为重要。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不懂她爸和她妈是怎么回事,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曾有过爱情。她爸不开夜车的时候,一家人坐在餐桌边吃晚餐,从窗外飘进来湛山寺的香火味,桌上摆着她妈从餐饮店里带回来的没卖完的花卷、饺子,或是馄饨,偶尔还有凉拌海带、海蜇之类的小菜,他们的话题无非也是关于这些食物的,筋道不筋道,咸了淡了,小菜每碟又涨了两毛之类。他们倒不当面谈论她。除此以外,他们不怎么交流,但也绝无争吵,像两个沉默而不乏默契的同路人,而她中途加入了他们。在他们的婚姻生活里浸淫久了,她对男女间的感情,似乎也失去了向往,没有爱,也没关系,也坏不到哪里去的吧?爱是一件奢侈品,简朴的生活不需要它——如果非要说点童年阴影什么的,那么这或许是一种。她和她丈夫刚开始约会那阵,有一次,她丈夫看着她,一下一下地打着手势,对她说,我爱你。后来想起来让她难过的是,她竟然没有回应他,出于羞涩,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为情,她装作没有看到她丈夫的问话,把目光投向了别处……一个哑巴倾诉衷情有诸多不便,只要对方装作没看到,就可以成功装作没听到。
她对父母婚姻生活最深刻的领悟,是在一个晚上。那晚,她爸开夜班车不在家,她和她妈看电视,武侠剧里的人打着打着,飞了起来。她妈织着毛衣,突然笑起来:“嗨,騙人的骗人的!功夫什么的,都是骗人的!”她意识到,这是一个妻子基于对丈夫无比私密的了解才能发出的笑,倘使问她为什么,她大约也只肯笑着答,“我就是知道。”所以她也没有问她妈为什么。还有,她想,她妈之所以说那是骗人的,应该是因为她爸想让她妈相信那是骗人的,就正如她爸让她相信那不是骗人的一样。于是她也只是笑笑。她知道那不是骗人的,有的人就能做到,飞上屋顶,飞上树梢,十步夺一命,飒沓如流星。她第一次跃上树梢,就知道那样的事情并没有多难,那样的事情这世上会有。
她爸临终前的那几天,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昏睡。有一次,她小睡醒来,看见她爸正看着她,他虚弱地躺在那,眼神复杂,她看到不舍、担忧,也许还有不甘心——那年他才五十出头,无论是作为公交车司机还是作为拳师,阎王爷光顾得都太早了些。她走过去将病床摇起来,让他躺得舒服些。她问他喝水不,她爸喘息了一阵后,说:“小丽,以后,好好过日子,就好。”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端起水杯送到她爸嘴边,她爸摇了摇头。她把水杯放下,拧了一个温热的毛巾把子,为他擦拭脸、脖子,还有手。十六岁的她,笑着问他,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教我那些呢?
“你不知道,你多有天分!”她爸的眼睛奇怪地亮起来。她爸看着她,说:“天分,是个危险的东西,假如……”
未等他说完,她就使劲点头,表示她都明白,都懂。
三
在菜市场,她碰到了几位老邻居,大家对她特别和气,目光里有怜悯。她对他们点点头,买了菜就赶紧往回走。她生性如此,不喜跟人亲昵,不爱跟人唠嗑,现在这情况,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说起来他们都算是她丈夫的老邻居,她也知道他们都是好人。“看着他长大的。”以往他们曾这样跟她说。她和她丈夫一直没有孩子这件事,他们也曾表示过关心,她和气地微笑,一声不吭,不回应他们。“哑巴的妻子。”如果他们这么想,应该就能理解,就不会把她的沉默视作冷淡。
摆脱了那几位老邻居后,她拎着菜慢慢往回走。天气晴好,有许多人在海边喂海鸥,海鸥在空中争抢食物,发出“嘎嘎”的欢快叫声。街上还是车啊人啊的,有小贩开了小汽车过来,掀开后备厢在路边卖女人的袜子、内衣。大学路的红墙那,依然有年轻情侣倚墙拍照。阳光透过梧桐树洒下来,在路面上留下活泼而斑驳的阴影。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有她的丈夫没了。想到这点,她变得虚弱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她身体里抽离出去。她长长地吸气,缓缓地吐气,稳住了自己。她一边走,一边四处瞧,在路边一块消防宣传牌上,她看到一个手机号码,十一个数字,个个写得歪歪扭扭的,显得幼稚可笑,像是孩子的恶作剧,孤零零地写在广告牌的下边,没有一个字来说明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电话。她心里的那阵空突然间就消失了,她立住脚,盯着这个电话号码看。以前这路边常能看到许多电话号码,一般都是写在白色胶纸上。电话号码边上,一般也都会留下几个字,比如“办证”“礼品回收”什么的。仅凭电话号码很难找到它的主人,但如果你拨打,却总会有人接听。尽管这些小广告到处都是,但平时大家匆忙来去,很少有人注意它们。遇到上级检查,或是创卫生城什么的,街道居委会就会忙不迭花钱请人清理。可风头一过,又到处都是了。有人说它们是城市的牛皮癣,没错的。她拎着菜,在那块宣传牌下停留了一会后,继续往前走,她决定装作没看到它。她往前走了不到五十米,在另一块环保宣传牌上,她又看到了几个字,“清欠 复仇”,中间没有标点符号,一笔一画,写得甚是端正工整,仿佛在说,“我是认真的。”她的心按捺不住地猛跳了几下,她猜再往前走,应该还能看到什么。果然,在前方的另一块宣传牌上,她又看到了那个电话号码,同样歪歪扭扭的数字,同样孤零零写在宣传牌下边。她走到她家所在的那栋楼后,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没多久又看到了“清欠 复仇”,这回端正工整地写在一堵石墙上……
这天,她三次看到那个电话号码,三次看到“清欠 复仇”。
她回到家,把菜放到餐桌上后,坐到餐桌边发起呆来。没有风,屋子里闷闷的,有点叫人透不过气来。她起身走到厨房外的阳台那去抽烟。随着她丈夫的去世,好像那些原本沉在水底的东西,挣脱束缚,又浮出了水面。
她父亲曾告诉过她,人全身有两百零四块骨头,但有的人会比别人多两块,有的人天生就与众不同,天生就比别人多点什么,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也许自己就是那种天生比别人多点什么的人。她抽着烟,想。
目光越过几排红屋顶的房子,一条拥挤的马路和一片松树林后,她看到的海,蓝得像块瓷片,漂亮的。可是,她怕它,怕这漂亮的海,怕它的深不可测和不可捉摸。与海一样,这世界也有不为人知、令人惧怕的另一面,她很小就知道这一点。
她爸曾告诉她,他们祖籍吉林白城,本姓王,并不姓万,她爷爷曾是白城一家当铺的掌柜,平日里一身长袍马褂,深居简出,一手祖传螳螂扒拢手从不外露。彼时时局动荡,人人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遇到缺钱,或是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王掌柜就脱下长袍,换上短装,在深夜潜去光明街一道暗巷里领单零活干干。一九四四年春,他从光明街领了三百块大洋,去追杀一个得了赎金后撕票的绑匪。原以为在抚顺就可以了事,没承想却又从抚顺追去天津,从天津追去济南,后又从济南一路追到青岛。一九四九年春,他终于在青岛仰口渔码头找到了那个绑匪,此时那人已成为了码头上势力最大的渔霸,经营着当地最大的一家渔行,出入有一众兄弟尾随。王掌柜经过一番打探观察,好不容易找准时机准备动手的时候,青岛解放了,渔霸因为只认袁大头,拒绝使用人民币被人民政府就地镇压。此时那三百块大洋已花得所剩无几,回去无法交差,她爷爷就此将前半生了断,改姓万,在青岛拉起了黄包车,娶妻生子,安定下来。她知道这件事后,再回想她母亲提到的爷爷,就再不是那个不好伺候、如老鹰一样阴沉的人,而是一个将自己半生活埋、终生郁郁的可怜老头。
她父亲则是另外一种情形。他以公交车司机示人,跑的就是门前这条沿海一线的路线,每天从城市的东边开到西边,从西边开到东边。每逢旅游大巴堵塞了道路,他也会像其他司机一样,焦躁地按喇叭,把头伸出驾驶室骂人,一切都是再平常不过了。小时候,周末,如果她妈妈正好也轮班,她就伪装成乘客,跟着爸爸跑公交,她背着书包,坐在她爸身后的一个座位上看漫画书,有时候她爸会回头跟她说两句玩笑话,“小同学,哪站下?”她低头看书,不理他。她七岁那年的一个傍晚,她发现她爸一直盯着一个刚下车的背影看,她爸發觉她在看他后,赶紧回头看前面,过了一会后,她爸扭过头来低声对她说:“喂,晓得吧?那个人……”她爸冲窗外努了努嘴。她连忙扭头去看,看到一个普通女人的背影,有点瘦,灰色及膝裙子下露出来的两条小腿白得像瓷。她大约五十岁,左边胳膊下夹着一把很大的三角尺——她的数学老师也有一把那样的尺子——女人低头顺着路边往前走,两手抓着胸前的坤包带,像是防备着什么。她一直盯着她看,好像真的发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后来公交车超过了她,她消失在她的视野里了。过了一段时间,她又认出了她,是那点不一样的东西让她瞬间认出了她。她还是在栈桥下车,这一次她穿着一条长裤,后背在单薄的黑色毛衫里绷得紧紧的。她没有背包,胳膊下也没夹三角尺,但她手里拎着一个布兜,布兜没有拉链,露出一把翠绿的芹菜和圆溜溜擀面杖粗细的一小截木头来。她仔细看了看布袋上凸起的痕迹,猜测那应该是一把双节棍,不,那就是一把双节棍!枣木的,有年头了,木头泛着暗红的油光。她和她爸一直盯着那个女人看,当公共汽车越过她,她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后,她爸回头,他们相视一笑。她爸就这样为她掀开了生活中那些隐秘低垂的帷幕,帷幕后遍布迷津,她得用一生辨认。
她记得后来问过她父亲,那个腋下夹一把三角尺的女人,怎么样了?她父亲笑着,摇了摇头。
小时候,她去小区后面的山上,偶尔她会随身携带一个小篮子,看到枯树枝什么的,顺手捡到篮子里,回家生炉子时就能用上。就是这样。她父亲出门也是带着一个小篮子的,随手捡拾,捡拾那些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事,只是,捡到篮子里的,有些,他能用上,有些,他用不上。
她回到屋内,找了个小本子,将电话号码记了下来。她盯着那组数字看,发现将它们稍稍调整下顺序后,它们就像一句儿歌的简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
四
“好好过日子,就好。”
她一直记得父亲的这句话,她把这句话当成他的临终嘱咐。在医院病房里陪同父亲度过的那些日子,每一天都让她有失去领路人的感觉,那个神秘的世界垂下帷幕,正在随父亲远去,没有父亲的庇护,她也绝无勇气一人前往。父亲去世后,她回家过只有母亲的生活,像个平常的孩子一样上学,放学回家写作业,成绩不好不坏。她开始学习织毛衣,做饭……她在织毛衣这件事上没什么天赋,但她烧的饭菜,却出乎意料地好吃。于是周末的時候,她跟着妈妈跑菜市场,去海边采紫菜,上山摘槐花,去小吃店帮工……后来是她的丈夫,他像锚,让她安稳。而她也曾用尽全力。
她和她丈夫是通过相亲认识的。他们都在岛城出生、长大,两家其实挨得很近,不过三站路,但分属不同的学区。她很确定相亲前没见过他。她是个瘸子,而他在五岁时一场高烧过后失了声,但不聋。他有一双好看又好用的耳朵,薄,柔软,耳蜗内是兔子耳朵那样肉肉的粉色。他自己大约也是清楚这一点的,无所事事时,他喜欢揉摸自己的耳朵。
在他们见面之前,她已接受过数不清的相亲,她不忍让她妈伤心,很顺从地去跟许多陌生的男人见面。她妈认为,她腿脚不好,所以必得有一个伴侣。她丈夫不是她相过的唯一一个哑巴,她十九岁从职校毕业那年开始,她妈和她那些小吃店的同事就把各种有小小不便的男人陆续领到她面前来,先是切过六指、缝过嘴唇的,后来是少一只胳膊,或是一条腿的。有一个什么都好,开豆腐店,能用一斤黄豆做出五斤老豆腐,能卤非常好吃的香干,就是脑子不好,不会算账,卖豆腐的钱都扔在一只竹筐里,顾客得自己找零。她唯一没有相过的是盲人。“那会拖累你。”她妈说。在她丈夫之前,她妈最中意的是那个脑子不好的人,“有手艺,多好。”她妈妈的语气里满是怂恿的意味。她知道她妈实际上是在说,“有手艺,还笨,多好。”又能赚钱,又不会欺负她。她爸还活着的时候,她妈对她什么事都不操心,仿佛她只是为她爸生了她。她爸去世后,那种脆弱、茫然的感觉她也有过,所以她能理解她妈。她丈夫帮她终结了没完没了的相亲。他是福利工厂的电工,长相端正,一副好脾气的样子。而且,这么年轻他就没了父母,像她一样,没有兄弟姐妹。他还有套小房子!在金口一路,站在阳台上,能看到海。
很难说她和她丈夫在一起后的生活符合她从前对婚姻生活的向往,但也不能说与她所设想的完全两样。她爸生前对她找什么样的“丈夫”没什么建议,也许是因为那时她还小的缘故,但他跟她强调过另一件事,“将来你一定要有份工作,平常的工作。”尽管那时她还小,但她完全理解了她爸在说什么。她也一直都有份工作,职校毕业后,她去了一家外贸公司工作,外贸公司破产后,在找到商场彩妆推销的工作之前,她甚至去少年宫做过一段时间的武术教师,教孩子们打打五步拳什么的。她爸就有份工作,公交车司机。如果他不开公交,单只是一个螳螂拳手,她会无法想象他的生活,不,是他们一家的生活。你得让自己看起来跟周围的人没什么不一样。这是她很早以前就领悟到的。“他是一个电工。”她和她丈夫见面之前,她妈这样跟她提到她丈夫。“外贸公司的职员。”想必她妈的同事也这样跟她丈夫介绍她,那时她还在那家外贸公司工作。职业是一条捷径,让他们从一无所知的茫然中,一下勾勒出对方大概的模样。
在她丈夫之前,她相亲过一个口音复杂、名叫阿金的理发师,他们面对面坐了不到两分钟,就都清楚对方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伴侣。他们都在寻找一个普通的伴侣,来引领自己入人情、世故,在柴米油盐的庸常生活里安稳度过一生。她和阿金几眼就看透了彼此,一杯茶后礼貌道别。隔了一段日子后,她还特意冒充顾客,打电话到阿金工作的那家理发店,得知阿金已辞职去了别的城市,她松了一口气。这是真的,她不希望在自己生活的城市里有像阿金这样的人,他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他略带哂笑的有些玩世不恭的眼睛里暗藏着野兽似的光。还有,他指间转动打火机的样子令她胆寒。
“这样的人,不多,但也会有的。”有一次,她爸用非常低沉的语气对她说。
那是个周六的晚上,当时他们刚看完一场电影,一个梳着蘑菇头的家伙,从电影开始到结束,一直都在杀人,无人能挡,枪、刀,甚至灭火器,什么都能成为他的杀人武器,假如周围什么都没有,他就徒手。拥有很强能力的坏人作起恶来,叫人对世界绝望。走出电影院时,片尾曲环绕在她耳旁:
“请从圣火中走出,盘旋于空
来吧,来教我的灵魂如何颂咏
……”
歌声温柔,悦耳动听,但她心头积聚的恐惧却无法消散。走在回家的路上,她问她爸,世上真有蘑菇头这样的人吗?她爸用了很低沉的声音回答她,不多,但,有的。那个夜晚应该还发生了一件事,虽然后来她爸没跟她提起过,她也没问过他,但她确定,那一定是个发生了什么坏事情的夜晚。那年她十二岁,她开始试着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一些事情。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他们走到一棵樱花树的浓荫下时,看到一个人拖着一个很大的拉杆箱,从距他们五棵樱花树之远的路边小巷里出来,他很费力地把那个箱子拖到了一棵树的暗影里。然后,这个人急匆匆冲出浓荫,站到灯光下招手叫出租。她和她爸都停下脚步,一直看着那个人,看着他费力地把那个箱子抱起来,抬起一只膝盖将箱子顶进后备厢。出租车驶出很远后,她爸还站着不动。她牵了牵他的衣袖,她爸回过神来,他们一路无语往家走去,再没提起那个人和那个拉杆箱。但接下来的两天,她放弃了每天的晨练,天天一大早跑去她妈上班的饮食店吃早餐,那里有份供客人翻阅的早报,她每天都在吃馄饨前去翻翻那份报纸。第三天,报纸上说,根据市民举报,市公安局成功破获一起杀人抛尸案,凶犯用拉杆箱转移尸体的过程中,被警觉的市民发现异常,警方根据市民提供的信息,在开发区一城中村成功抓获了嫌疑人,经过突审,嫌疑人竟是一名罪大恶极、背负多条命案的凶犯。她看到这条消息后,内心格外平静,好像许多事情得到印证,反而叫人安心了。她匿名给警方提供了出租车车牌号。她相信她爸做了同一件事,而且,有可能做得更多,因为他可能比她看到更多,比如,他可能还知道那个城中村。
那年夏天,她家添置了一台新的立式空調机。当她妈问她爸哪来的钱时,她埋头写作业,没有看她爸。但她至今仍记得她爸那轻松愉快的回答:大马路上捡的呀!
五
拐子给她打电话,说他还有别的事要办,就不上去了,要她把那套工具送到楼下去。他们站在路边抽烟说话。拐子接过工具包,甩在肩上,抽着烟不时抬眼望她家前面的那栋楼,他那个诗人朋友的家就在那栋楼的二楼。不过,自诗人的老母亲去世后,那个家也就不复存在了。拐子的诗人朋友后来回来过一次,祭拜母亲,也处理了房子,但没联系拐子。她和她丈夫都没跟拐子说过这个,他们都认为还是不让拐子知道为好。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其实诗人和拐子根本就不认识,拐子崇拜诗人,但诗人不认识拐子,也不知是拐子替他尽了孝。但自这件事后,她就很敬重拐子,认为她丈夫交到了一个值得珍惜的朋友,现在这世上很难遇到这样的人了。
拐子问她接下来怎么打算,她想了想,说,没想好,反正饿不死。
她丈夫出事后她再没去上班,商场也没什么人来问询她。在这之前,因为销售额持续下滑商场已开始裁员,不过,还没裁到她。雇用她时,他们说她上完妆以后很特别,还有,“这是件两全其美的事。”有她,商场就不用交残保金了。“特别”是一件不好确定的事,夜晚在阳台上抽烟时,她偶尔会想一想的是残保金,她有点好奇,有点想知道自己到底给商场省了多少钱。不过,现在这事跟她没什么关系了,应该是别人在给商场省钱了,再招一个残疾员工对那家商场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她的这一份工作就这样结束了。说实话,她不喜欢这份工作,她不喜欢把自己的脸抹成那样,像戴着面具。她不需要面具。她有两条长短不一的腿,一行动就会被人认出,面具对她来说没有什么用。
拐子抽着烟,说,不拘什么活,找个干干,把医保、社保续上。
她点头。两天前,有个市民在闽江路捡到一把玩具手枪,他捡起来把玩,又对着自己比画,然后“嘭”的一声,他的脑袋就开了花。关于那把枪,警方没一点头绪,但死者家属开出了一笔不小的悬赏金。她也还没什么头绪,不过,她已经拎着小篮子上山了,“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像她爷爷当年去光明街那样,她还在闽江路一家24小时营业的茶馆找了份工作,已经上了两个夜班,夜深人静时的茶馆,就像一个通往秘密世界的暗道……不过她不觉得这跟拐子能有什么好说的,无论如何,生活已经改弦易辙,她要只身前往的世界,他人最好一无所知。
有邻居从楼上的窗户后打量他们。她以前没在外面抽过烟,现在她没了丈夫,倒和一个男人站在路边抽起烟来,越来越多的人躲到窗户后偷看。她发现了,拐子也发现了。说了没几句话,拐子受不住了,说,我走了,有什么事说一声。她谎称要买点菜,陪着拐子一起往地铁站走去。突然的,她有些舍不得就这样跟拐子说再见,不是出于什么特别的对拐子的感情,而是在他身上看到的那一点他自己都无从知晓的,她和往日世界的联系。她陪着拐子往地铁站走去,每一步都像在送别往昔。她也还想问问拐子,她丈夫是什么时候开始爬高楼的?他们结婚的时候他还没这癖好。她有些怀疑是自己有段时间忽略了他,那年她一声不吭跑去阳谷县……她这么问拐子的时候正好路过那块写着“清欠 复仇”的环保宣传牌,说着话她不由得往上瞟了两眼。
拐子也说不清她丈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上爬楼的。但拐子说,你千万别这么想,这跟你没关系。
他仔细给她分析了下过往,“蜘蛛,”——拐子一直这么称呼她丈夫。“蜘蛛以前就爱爬高儿。”拐子说。拐子说他认识蜘蛛是在崂山,说到这拐子问她,他跟你说过吗?她摇了摇头。拐子就接着往下说,蜘蛛的妈妈是市国宾馆的服务员嘛,所以,蜘蛛打小知道一些普通百姓不知道的山珍海味,那时崂山里有一种树,如今已经见不到,绝种了,这种树长得很高,春天里树上长出的新芽形似荷花,用它包饺子,炒肉,烧汤或是凉拌,口感似蕨菜,但吃过后齿颊留香,哈气如兰。拐子说他第一次见蜘蛛,蜘蛛就在爬树摘荷花菜,腰间扎一布兜,上树轻快如猴。蜘蛛将采摘的荷花菜都卖到他妈妈单位,赚过不少零花钱。
听到这她很惊讶,说他告诉过我,说是下海摸海参赚零花钱。
拐子笑,说,后来荷花菜没有了嘛!
说着话他们到了地铁站,拐子把手里的烟蒂扔到地上,用脚尖碾灭。拐子对她说,有什么事打电话。她再次点头。拐子转身向地铁口走去,他踏上电动扶梯,即将消失在地面的那一刻,她追了过去,扶梯下行,她看着拐子犹如往水底沉去,连带着那个她曾经眷恋、曾努力去爱的世界,一并消失在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