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手
2019-03-30马笑泉
马笑泉
每次举手表决时,他都害怕举错。实际上,每次他都表現无误。
“同意的请举手!”
他举起右手,不快不慢,不高不低。
“不同意的请举手!”
他略略低下头,双手叠放在桌面上。
“弃权的请举手!”
他目光依然垂注于左手手背上。
“通过!”
他抬起头来,开始鼓掌,不快不慢,不轻不重。
以前可不是这样。那时是无记名投票表决。他可以向组织发誓,绝大多数时候他是钩了同意那一栏的。当然了,打钩的笔画有深有浅。力透纸背、转折处画出一个小圆弧的是表示他完全同意;钩打得略小,转折处成锐角的是表示他基本同意;草草一笔,笔画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是表示他同意只是因为组织上同意了,并不代表他赞成这件事或这个人。虽然结果是一样的,但对他而言,也算略略表达了个人看法,虽然这看法只有他自己清楚。
比潦草一笔态度更激烈些的,是弃权。很多年前,一个不学有术,其术专精于吹捧上级和构陷同僚的家伙被提名为班子成员,民主推荐时他投了弃权票,以表达内心的蔑视和愤懑。还有一次,他被邀请去做论文比赛的评委。当发现一、二、三等奖是按照职务大小来颁发时,他也默默地投了弃权票。通过这种行为,他确定了自己内心还有良知。这让他觉得欣慰,同时又产生了某种不安全感,仿佛领导正严厉地注视着自己的内心。
至于反对票,他只投过一次。那是组织决定将一条老街上的旧房子全部拆掉,代之以造价高昂的现代仿古建筑,以此来打造旅游亮点。那些被拆掉的民房中有几栋还是从同治、光绪年间一直活到了今天的。他觉得如果不投反对票,自己便成了跟这个方案一样荒诞悖乱的人。估计当时不少人都持有这种心态。所以重建古街的方案虽然得以通过,但票数很不好看,让组织大失面子。
从那以后,举手表决便逐渐代替无记名投票。除了少数被边缘化的人敢于在赞成环节不举手,极少数已经完全不抱希望的人敢于在弃权环节举手,个别直接跟领导翻脸的人敢于在反对环节举手,场面上总是形势一片大好。他还没有被边缘化,对前途还抱有希望,所以总是努力压制着某种危险的冲动,一次又一次在正确的时刻做出正确的反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右手对于什么是正确的,渐渐跟他产生了分歧。起初是隐隐觉得右手在赞成环节时抬起来有点困难。等到需要用左手把右手托起来时,他去了医院。医生二话没说,就开列了一大堆检查项目。经过各种仪器的精密检测,结论是两条手臂均无问题,有可能影响手臂的大脑和脊椎也状态良好。虽然医生认为他身体不错,他还是有点郁闷。倒不是因为花费不菲,而是在于他不能坦言右手有了独立意识。他清楚如果跟医生开诚布公,说不定会被建议去精神病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这次检查后,他开始加强锻炼,主要是训练手臂严格听从大脑指令。两个月后,他练就了一手画圆另一手同时画方的奇功,而且还可以两手随时换形。到了下一次举手时,赞成环节右手举得迅速准确。松了口气,他想:“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不同意的请举手!”
他感觉右手突然动了,好在左手已放在右手上面,连忙加力按住。但右手想挣脱,像条刚从水中钓出来落在岸上的活鱼。不得不屁股抬离椅面,把身体的力加上去。幸好右手并不像活鱼那样滑溜,终于被死死按住。只是这一姿势惹来了周围同志们狐疑的目光。尽量不去看那些目光,他装作若无其事,总算度了这次危机。
回到办公室,关上门,他盯着右手,默默地说:“从某一方面来说,我晓得你是对的。我也理解你的做法。但你也要理解我。你得为我的前程着想啊!作为我的一部分,你要服从大局,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晓得么?”
似乎有些愧疚,右手变得格外驯服。接下来无论是倒茶还是在键盘上打五笔,它都表现出令主人满意的灵活和精准。
后来的几次举手,右手都没有闹个人自由,这让他甚感欣慰,涂护手霜的时候会给右手多抹两下。但右手并没有因此而变得精神起来,反倒有些萎靡不振,比如跟领导握手时它也是软耷耷的。这让他再度不安起来。因为只有领导跟人握手时才软软的不着力。作为下属,应该握得有热情。但右手就是打不起精神。为了避免误会,他会主动伸出左手。但这一招不能在领导面前使用。领导总是掌控握手的主导权。握不握,手伸得快与慢,是施舍两个指头还是给予整只手掌,都体现出精妙的领导艺术。如果可以跟领导保持距离,倒能避免这种误会,但那会引起更大误会,直接影响到他的进步。情急之下,他只有臭骂了右手一顿,甚至使用了“再不听话就剁了你”这样的过激词语。右手其实是忠于主人的,耷拉着指头绝不回手。骂完之后,他倒愧疚起来。说到底,右手做得没错,它所服从的乃是内心的良知。
右手不敢违抗主人,却开始对左手表现出不加掩饰的厌恶。在日常生活中,只要左手一碰到右手,它就立刻弹开,像是不小心触到了一堆排泄物。在不得已需要双手共同协作的情况下,它也会尽量挪远点。左手其实很想跟右手亲近的,甚至对它带有某种崇拜心理,因为右手比它灵活、有力。对于右手的冷淡,它又委屈又伤心。
“不是我想阻止你举手的。其实无论你什么时候举起来,我都支持。但是主人的命令,我俩都得服从啊!”
左手的哀怨连他都感受到了。但右手无动于衷,像一个固执强悍的男人拒绝接受女友的解释——这个男人已认定女友背叛了自己。
目睹左手如此谦卑,而右手如此傲慢,他再一次腾起怒火,呵斥道:“你怎么能够这样对待自己的同伴?”
右手照例沉默。但他听到其内心的回应:“谁是它的同伴?我才没有这样一个同伴。”
面对右手的这种态度,他更加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只有对左手说:“别理这家伙。你一向很乖,很听话,也很能干,我很喜欢你。”
左手得到安慰,恢复了白皙中透着红润的正常状态。
右手听到这番话,气鼓鼓的,青筋胀露。
入睡后,当他梦见自己坐到主席台上的时候,突然被疼痛刺醒。右手正在猛烈地抽打左手,还狠狠地揪它。
他一把掀开被子,顾不得惊醒了妻子,下床就冲出卧室。
“你去干什么?”
“解手。”
他进了厨房,想拿起菜刀砍这家伙一下。但左手不肯执行。他放下菜刀,抬起左手去打右手,落下去却很轻。他又用左手去揪右手,其力度却等同于女人佯装生气时轻轻揪了一下男友的脸。左手的软弱和丧失原则性的爱让他痛心疾首。他恶狠狠地说:“那以后你来举手!”
左手被赋予表决的重任后,也不能说它不能履行职责,就是有些畏畏缩缩。旁人看了,觉得他举得不那么坚决,他自己也感觉别扭。但左手至少没有举错,也无抗令迹象,他也就不忍苛求,反而刻意加以抚慰和表扬。非但在涂护手霜上给予厚待,连出门需要戴手套时,也是先给左手戴上。
面对主人的厚此薄彼,右手绝无乞怜之相。它犟头犟脑、满不在乎,这种态度让他眉头微蹙心头暗叹,如同主帅面对英勇善战却又骄横散漫的爱将。但这员爱将毕竟还在日常生活中发挥主要作用,只要能够正常履职,他也就不在态度问题上跟它计较了。
右手仿佛看准了这点,事情照做,姿态却越发孤傲,有时还透着轻慢和嘲讽。比如当左手举起来的时候,右手就一头钻到桌子下面去了。这种过分夸张的举动让他又好气又好笑,既而觉得右手其实还是个大孩子,还没成熟呢。意识到这点后,他对右手的种种出格表现也就真的看淡了许多。
但是左手始终重视右手的态度。在它不得不接过举手的任务后,更是觉得愧对右手,仿佛抢了它的饭碗。它总是偷偷注意着右手的一举一动,准备只要发现它有丝毫亲近的表现,就立刻予以热烈回应。但右手现在连白眼也不给它一个。这意味它根本不把左手放在眼里了。左手还不愿意承认这点,只想着右手还在气头上,需要时间来化解。它一次又一次勉为其难地举起来,一次又一次等待右手的谅解。时间的流动变得缓慢起来,有时甚至是凝滞了。左手感觉自己是在“熬”时间。红润的气色被熬掉了,即便主人呵护得再好,它也一天天变得苍白起来。
终于有一天,它鼓起勇气提出请求,希望把举手的光荣使命归还给右手。瞥了右手一眼后,他摇摇头。左手显露了罕见的韧性,但仍然是請求式的:“请再给它一个机会吧!”
他注意到右手依然背对着左手,遂冷冷地说:“给它机会还不如用脚来举!”
此话一出,左手颤抖了一下,仿佛受到严重羞辱的是自己。
右手也接着颤抖了一下,虽然比左手幅度要小得多,但左手确定这是一种回应,起码是一种久违的感同身受。它背面泛红,腾起一阵狂喜。
但他立刻觉察到了,盯着左手。左手的红润之色在他的注视下迅速消退,又变得苍白。
虽然左手在请求遭到拒绝后依然听话,他还是感到不安。从前他希望双手能同舟共济,出现矛盾时总是劝和。现在他竟希望这矛盾能够加深。他开始趁右手不注意时,对左手说:“这家伙太爱使小性子。你这么包容它,它都不肯理你,也太没气量了。”
左手微微一笑:“没关系。它就是这样,性子烈,发作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等事情过去就好了。”
“它是不是在妒忌你?”
“不会的。它样样比我优秀。”
他无计可施,对左手也产生了隐隐的厌憎。
左手是很敏感的,在这点上它远胜右手。尽管他掩藏得很深,左手还是感受到了他的情感变化。它更加伤心,开始憔悴起来。不管是细致地涂抹护手霜,还是给予先戴上手套的殊荣,都无法阻止这种憔悴。
左手希望右手注意到自己的憔悴。
但右手压根就不看它。
左手终于看清了这个事实:如果情况一直这样下去,右手会永远不理它。它想:“我应该早就看清这点的,只是害怕看清。但逃避又有什么用呢?”
又到了需要举手表决的时候。他想请假,但考勤严格。而且,作为一个部门副职,他到场举手的分量,比普通职工要重得多,所以领导格外关注这些中层干部出没出现。
他想了想,还是去了。
“同意的请举手!”
左手缓缓地升了起来,比周围的人慢了小半拍。右手却先于左手钻到了桌下。
“不同意的请举手!”
刚回到桌面的左手突然像一条蛇那样高高昂起来。
他大吃一惊,想用右手去扯,右手却只探到桌面,仰望着左手,仿佛被惊住了,动弹不得。
尽管他用撕裂般的力量扯回了左手,但领导和同志们都看到了。他恨不得躲到桌子下面去,却只能定在座位上,陷入无从解释的尴尬。
会后领导也没有找他。他想是不是主动去找领导解释呢?经过冷静分析,结论是不能。因为如果坦言是手不服从指挥,那就意味着他精神出了问题。而如果被认为精神出了问题,不要说提拔,保住现有的位置都很难。
他只能让领导和同志们认为他是故意这样的。
有个关系较近的同事瞅空子拍着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说:“其实我理解你的做法。”
望着那张憨厚沉重的脸,他苦笑了一下。
他感受到了领导目光的异样,明白已经没有进步的希望了,考虑调走。但转念一想,以自己的年龄,就算平调到另一个单位,还要面对本土派的竞争,上升空间很小。而且,自己调走的原因恐怕会先于自己一步到达调入单位。
他彻底放下了。虽然是被迫放下的,但终究也是放下了。
同事发现他渐渐变得容光焕发起来,甚至显得年轻了。
没有人问他原因。但他清楚。虽然失去了进步的可能,但自己重新获得了身心的统一。
至于从前,“从前我同他们一样,是一个分裂的人。”
左手等待责罚,但没有等到。虽然难免愧疚,但右手跟它和好如初产生的喜悦冲淡了这种愧疚。不久后,目睹主人的新生,这种愧疚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