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唱
2019-03-30凡一平
献给上岭村的男人。
1. 血
不是所有人有这样鬼使神差的命。
蓝保温养了三十三年的儿子,居然是别人的。
这要感谢给儿子放血的人,感谢老天有眼,感谢医生、医学,感谢儿子蓝必旺。
腊月十一的那天晚上,蓝必旺被人捅了刀子。他在赌桌上出老千,被抓了现行。义愤填膺的赌徒一拥而上,对蓝必旺一顿拳打脚踢。混乱中不知是谁,拿刀子捅了蓝必旺,其中一刀捅破了股动脉,喷血不止,像爆裂的水管。伤人的人都溜了,赌场的主人吓破了胆,急忙和家人将蓝必旺抬上车,往县医院开。途中车稍拐了个弯,经过蓝必旺家,拉上已得到电话通知的蓝必旺的父亲蓝保温、母亲韦幼香。
父亲蓝保温看着在车上像被生手宰的猪一样半死不活的儿子,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塞进儿子嘴里,像是打止痛针或临终关怀。儿子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夹带着剧烈的咳嗽。腿上的血便涌得更猛,七八圈的绑带渗透了,血滴像羊屎一样从腿上滚落,洒在座椅上面和下方,好大一摊血,的确像生手杀猪。母亲韦幼香一上车就哭,嚎声比猪还呖。丈夫蓝保温一大半的神思被妻子破坏或吸引,忍不住张口大骂:“看看你烂×屙的儿子,被你惯成这样的下场,哭,哭你个烂×!”韦幼香回了一句:“儿子要是没了,你想我这烂×再生一个,还生不出来了呢。”然后接着哭。
本来接送赌客的专车,现在成了救护车,拉着伤员奔跑四十公里,进了县医院。医生一看伤情,决定马上输血。蓝保温撸起袖子,说输我的。但一验血,血型与伤者不对。蓝保温是A型,儿子却是B型。韦幼香挺身而出,也撸起袖子,说输我的,我是他妈。但一验血,又不对。韦幼香还是 A型。等着手术的医生诧异地看了看自称是伤者双亲却没有血缘关系的蓝保温和韦幼香,心里可能说了一个丢字,然后朝护士使了使眼色。
医院走廊蹲伏着一帮卖血的人,一听护士呼要B型的,站起来五六个,像是终于有与专业匹配岗位的找工作的大学生一样。但护士只带走了三个。
1200毫升买卖的血输入蓝必旺的血管,他的体温、血压和心率开始上升,脱离了危险。
父亲蓝必旺、母亲韦幼香却通体透凉、僵硬,像掉进了冰窟一样。
儿子的血型居然跟父母的不一样,两边都不一样,这还是亲儿子吗?
蓝必旺抛开儿子去问医生。医生回答说A型+A型的父母的确生不出B型的孩子,就像一加一不等于三一样,肯定不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十三年前,儿子就在这县医院生的,剖腹产。六斤六两的儿子从胎里出来后则被送去婴儿室,三天后才回到母亲的怀抱。难道是抱回来的时候弄错了?
韦幼香想起护士用大推车送来孩子时,孩子一直哭,也不肯吃她的母乳。邻床的一位妈妈建议“吃吃我的看”,儿子就喝了这位妈妈的母乳,竟然不哭了。当时她也不以为意,现在想起来,真是奇怪呀,而且儿子当时手上也没有戴辨别身份的手环。问题一定出在医院。
医治儿子很快演变成对儿子来龙去脉的追查。医院也重视,其实是慌张,急忙去病案室翻病历。但当年的资料已经找不到了。
当年的护士,大多已经退休。医院把她们全部找来,让她们回忆。十几个头发花白的护士怕担当责任,选择了集体失忆。
还是有一个懂事理的,偷偷往院长办公室塞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邻床妈妈姓苏,她老公是县矿管局局长。
三十多年前的矿管局局长能查出来,叫罗仕马。但罗仕马不在县里,一家子已搬去了南宁。
医院方面在南宁找到罗仕马,说了罗蓝两家的孩子有可能是抱错了的情况,希望双方能做亲子鉴定。家财万贯的罗仕马当然同意。
鉴定结果出来,罗蓝两家现在同龄的儿子均与各自父母没有血缘关系,或者说是错位的关系,亲缘和身份搞反了,就是说蓝保温夫妻的儿子蓝必旺才是罗仕马夫妇的亲儿子,而罗仕马夫妇的儿子罗光灯,真正父母是蓝保温和韦幼香。
罗蓝两家的天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像是龙在翻腾。
伤情初愈的蓝必旺得知自己真实的身世,从床上蹦起来,对同样高兴、激动的养父母说:“蓝保温、韦幼香,我就晓得我这条命不是下贱的命,我这金身银身富贵命,你们给不了。”
蓝保温回应说:“是呀,你这个反骨的逆子,我早就怀疑不是亲生的。”
蓝必旺说:“我亲生的父母我决不会反。不过,我会想你们的。”
韦幼香擦着喜悦的眼泪,说:“必旺,到了罗家,一定好好做人,别赌了。”
“不赌。有钱人哪里还用去赌。”蓝必旺说。
而在南宁的罗家,气氛却十分沉重,每个人都很痛苦、难过,心如刀绞。金碧辉煌的别墅第一次感觉像个牢笼甚至地狱。
罗仕马和苏莲看着亲爱了三十三年的儿子,他们看见儿子的整个身体是扭曲的,还有脸。儿子的身材本来就瘦,脸又长,此刻扭曲起来,很像一棵被霜打雷击的树。事实上,这突然的变故,对儿子的打击何止于霜打雷击啊,简直是被命运的脚踢下了万丈深渊!他还能活着不死,真是万幸。亲爱的儿子,多么乖巧的儿子,你怎么会不是我们亲生的呢?虽然你和爸妈长得不像,从长个开始就越来越不像,爸妈私底下也讨论过,甚至争吵过,但最终还是坚信你就是爸妈的亲儿子。为了你的成长,为了你的幸福,爸妈甘愿为你付出一切。事实上或者本来,罗家这亿万财产,未来都属于你,而且你已经拥有绝对的支配权。可是现在麻烦来了,亲儿子出现了,这是老天长眼和恩赐,爸妈得接受。麻烦的只是如何把爱平衡给你们,说白了就是财产将来如何分配是好。爸妈的愿望当然是一人一半,两个儿子享有同等的权益。可是能做到吗?首先即将进门的兄弟(是兄还是弟仍搞不清楚),你能接受他吗?他能接受你吗?如果你们互相排斥或单方面拒绝,这不是麻烦,而是灾祸的开始。然后是企业的主导权,是保持不变,还是易手?然后农村的父母怎么办?然后……
别墅静得连一根针掉下都能听得见。心惊肉跳的罗仕马和苏莲把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像有远见的棋手。可是此刻的棋手面对迷離莫测的棋局,是越想越觉得凶险,不敢再想。
父亲罗仕马对儿子说:“光灯,这个家永远有你的位置。”
母亲苏莲说:“儿子,别走。把你亲生父母接来,我们一起住。”
罗光灯看着深情的养父母,说:“我该做回我自己了。”
2. 爸妈
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春天的上岭村是一年中最美丽和舒爽的季节,像压抑的女人欲望得到满足或释放的那刻后,气色和神采一定是最滋润光亮一样。就算还有各式各样的苦恼,上岭村的男人女人都喜欢春天。他们觉得春天是老天爷或大自然眷顾和垂青人们的日子,山变绿,水变清,即使不耕耘的田地也野生出可食用的植物,赏心悦目的花朵更是漫山遍野,像不劳而获的意外之财。每个人都期待有好事发生,即使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喜闻乐见。
蓝罗两家的换子认亲仪式正在进行。
蓝保温家人头攒动、喜气洋洋。未批灰的房屋坐落在山脚下,像是一艘岸边停泊的弹痕累累的战舰。晒坪像舰艇的甲板,现在摆满宴席和拥挤着油嘴滑舌的食客,仍然有闻讯的人纷至沓来。欢欣和热烈的场面让人觉得像是庆祝战争的结束、和平的来临,敌我双方交换俘虏或人质。
蓝罗两家的儿子,说是人质也不为过,他们在本不属于自己的家庭生活了三十三年,从一出生就离开亲生父母的怀抱,在毫无缘由的异地他乡生存、磨炼和成长,并造成了不同的性格和命运——蓝家的亲儿子在罗家,被培养成温文尔雅的博士,而且是美国学历。而罗家的亲儿子却沦落上岭,初中辍学,粗鲁蛮横,基本上是个职业赌徒。
但这错误的一切就要结束了。蓝必旺和罗光灯的身份已经改变,首先是姓名改了,蓝必旺变成罗光灯,罗光灯变成蓝必旺。起初两家父母商量让儿子改姓就可以了,蓝必旺改成罗必旺,罗光灯改为蓝光灯,可一叫都觉得别扭,干脆就彻底地改。其实是没有改,姓名都是户口薄上的姓名不动,只是肉身换了。原蓝必旺的肉体套上了罗光灯的姓名,蓝必旺这姓名将由原罗光灯使用,就像换了鞋帽穿戴一样,或者像官位,不变的是职位,变换的是人。肉身替换了,父母亲的称谓自然也改变了对象。新罗光灯将分别认罗仕马和苏莲为父亲、母亲,而初来乍到上岭村的蓝必旺,面对分离三十三年的亲生父亲蓝保温、母亲韦幼香,纵使有千般的惆悵和万般的无奈,也得忍受和接受。
此刻,蓝必旺站在上岭村的土地上,面对自己的亲生父母,被众多的人议论和围观。这是他陌生的土地和人们,贫瘠、肮脏和丑陋。站在土地上和民众中间,他感觉自己像一棵城市公园名贵的树,被移栽到了深山老林。而根本上说他就是属于这里,眼前的父母与他骨肉相连,像根连根的树,围绕他的也都是同宗同源的乡亲,像同一片山林的鸟兽。但他还是心有不甘呀,一个人被打回原形成为妖怪,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可是事到如今或事已至此,又能怎么样呢?错误的幸福已远在天边,血脉的双亲却近在眼前。
蓝必旺跪下,向蓝保温和韦幼香磕头,并唤他们“爸”和“妈”。在亲儿子称呼之前,蓝保温和韦幼香早已经喜极而泣,此刻更是热泪滂沱。他们也给亲儿子跪下。还有嫁到远方特地回来的大女儿——蓝必旺的姐姐,四个至亲的人抱成一团,像一个巨大的粽子。
罗家这边,也在众目睽睽中认父认母认子。但场面或动作显然没有蓝家的大,首先是罗光灯没有给亲生父母下跪,他只是抱拳作揖,看上去像是社会上小的给大的行礼。在上岭村人看来,这已经很难得了。这卵仔在还叫蓝必旺的时候,横行霸道,为非作歹,打骂父母是常有的事,哪里懂得或讲过什么礼节呢?亲儿子不跪,亲生父母岂有下跪的道理?只见罗仕马、苏莲夫妇过去,每人抓住儿子一只手,父亲是用力攥,母亲是温柔地抚摸,总之是不撒手,像是不愿再失去一样。
眼泪肯定是有,只是不流出来而已,或许是他们眼中的泪水,都被脸上堆满的笑容掩盖了。
然后是罗蓝两家互相致谢、问候。蓝家对罗家的感谢是相当真诚的,因为罗家把蓝家的儿子培养得那么优秀,可谓大恩大德。如果不是罗仕马夫妇阻止,蓝保温和韦幼香就给他们跪成了。罗家对蓝家的感谢也不见得不真诚,谢谢你们养育我们儿子这么多年,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罗仕马夫妇只是比蓝保温两公婆缺少一个要下跪的动作。但没有这个动作,一些上岭村人看出问题来了,那就是,蓝家教养的儿子比罗家教养的儿子差别太大,简直一个天一个地,或一条龙一条虫,罗家不是很满意。但这是可以理解的。环境不一样,能力不一样,成人就有差别,就像瓜果,长在温室大棚的肯定比露天的强。露天风吹日晒少肥,能存活下来就算不错。再说错也不在罗蓝两家,而是医院。医院也认错了,赔偿了罗蓝两家各一百万。说到这赔偿,感人的一幕出现了——蓝家把获得的一百万赔偿,坚决送给罗家。而罗家也把获得的一百万,执意送给蓝家。蓝家的理由是罗家为蓝家培养儿子,肯定不止一百万。罗家的理由是,不差钱。两家人将钱推来推去,像踢球一样。上岭村人见证了这场不图钱只讲情义的比赛。最后的结果是,蓝家被迫接受了罗家的赠予,不仅一百万送不出去,还多了一百万。产生这个结果的关键人物是蓝必旺,现在应该叫罗光灯了。罗光灯见两家为了不要钱推托得面红耳赤、声嘶力竭,他大声一喝,像一名威严的裁判吹了哨子,将钱判给了蓝家。在场的人都为罗光灯这个大方无私的行为感到震惊、佩服和欣慰,毕竟眼前这个公正的裁判,曾经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呀。
上岭村人来不及跟刚刚变身、变好的罗光灯喝上几杯,便只见他走了。他先是跟随然后是引领亲生父母,昂首阔步地走向停在村口的一辆豪华车——劳斯莱斯幻影,但没几个人知道这辆车的名字和价格。有的村民说这辆车好贵,要三十万哦。马上有另外的村民反驳道三十万哪里买得,起码三十五万。当时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到要问为养父母和罗光灯送行的蓝必旺,因为这车原本是他的。
蓝必旺将养父母和他们的亲儿子罗光灯送上车。他看着他坐来的车开走,望着优越的生活和富贵的命运远去,像遥望划过天际的流星。他心里非常清楚,他过去拥有的一切,已经有人继承。不说别的,刚刚离去的一千多万的劳斯莱斯车,已经不是他的了。还有曾用了三十多年的姓名,也不再属于他。他现在是蓝必旺,是上岭村农民蓝保温和韦幼香的儿子。他的血和他们的血息息相关,情感甚至也和他们有天然的亲密——他对父母的那一跪和那一声呼唤,是情不自禁和发自肺腑。他们不能没有他这个儿子,他也不能不管亲生的父母。他的命运和人生可以被愚弄,但是骨肉亲情却是根深蒂固。
上岭村春季的这个日子,乍暖还寒。
3. 权
马到成功集团总裁的职位,换人了。新上任的总裁也叫罗光灯,但却不是原来那个罗光灯。此罗光灯人高马大,肤色黧黑,但像极了董事长罗仕马。而離任的原罗光灯则斯文弱小,白白净净,过去人们都说像他妈,现在肯定连这个都不能说了。
集团高管和部分中层干部,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原来的总裁罗光灯是董事长的假儿子,新任总裁罗光灯才是董事长的亲儿子。三十多年前,董事长的儿子在县里医院出生,出院的时候其实是喂奶的时候,抱错了别人的儿子,三十多年后才发现,将亲儿子认领了回来,并接替假儿子的职位。
子承父业,无可厚非,何况这回是亲儿子走马上任。家族企业,儿子上有董事长的父亲,担任总裁理所当然或名正言顺。集团的人几乎没人不服,不服的一个也不敢声张。所有参会亲历集团人事重大变动的人,尽管有的人目瞪口呆,但掌声依然强劲和热烈。
董事长罗仕马宣布完决定,并等待掌声减弱消失后,望着身边还在站立挥手的儿子,扯了扯儿子上衣的摆缝,提示他坐下。儿子坐下了,马上就掏出烟来抽。父亲罗仕马尽管不悦,却居然没有制止,他瞪着儿子的目光很快转向墙边站着的服务员。服务员送来了烟灰缸。
罗光灯努力地抽着烟,从他鼻孔涌出的烟雾就能知道有多使劲,或烟瘾有多大。浓厚的烟雾垂直地喷下,然后才开始分散,像瀑布。
烟雾弥漫,刺激的味道扑向敏感的人。会场开始有人咳嗽。但咳嗽的人不超过两声,马上就停止了,像是意识到了咳嗽的危害性比吸烟还大,在身份或位置没有完全暴露之前,及时噤声。
烟头的烟灰已经很长,但弯曲在烟卷上没有断掉,像人指上腐烂的指甲。
着急的父亲做手势提醒儿子,该弹掉烟灰了。
但是儿子却没有将烟灰弹在烟灰缸里,而是随手弹到地上去,像是习惯了。服务员快速跑过来,跪下,用抹布擦。
下面的人都看在眼里,却都视而不见的样子。
主席台上的父亲,悄悄对身边儿子说,下面该你讲话了。然后,他正视台下的部属,大声说:“下面,请总裁罗光灯讲话!”
罗光灯在掌声中把烟一拔,再次站起。就在他准备将烟塞进嘴里抽的时候,停住了,像是脑子的理智占了上风。这回他把余下的小截烟,放进了烟灰缸里,还摁了摁,将烟掐灭。
罗光灯的就职讲话十分简短,他说:“我刚上来,什么都还不懂,但是我决心很快去学懂,搞懂。希望各位配合我,不要骗我。如果我发现哪个骗我,我就把他当作赌场出老千的人,把他废啰!”
新总裁言简意赅,句句让人胆战心惊。总裁的话讲完了,听的人都忘了鼓掌,或者说沉默了很长时间,掌声才响起来。而且掌声这一起来,还特别响亮,特别长,像是用心的观众看了一部戏后,还沉浸在戏里,等缓过气或回过神来的时候,回报给舞台上的掌声是最生动和最中听的。
董事长最后表态,他说:“各位高管,各部门主任、经理,先前你们都知道,我们集团,是总裁全权负责制,从今往后,也是这样的制度,不改。现任总裁是我儿子,前任也是。希望各位像支持我前面的儿子一样,支持我现在的儿子。他们都叫罗光灯。我现在的儿子罗光灯,从一出生就受苦,受了很多很多人都无法忍受的苦难。但是他熬过来了,挺过来了。他刚刚开始新的生活,没有在生意场上受过历练,没有管理的经验。他是性情中人,直来直去,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希望大家理解、谅解。拜托各位,谢谢各位!”
台下的人一面听着董事长的讲话,一面望着集团这位最高的长官,像低级的人望着无法抵达的山峰,聆听从峰顶上吹来的风声,感受风的能量和寒意。多数的人是心生敬佩地望着他,并服从他的教导——这一定是在集团追随董事长多年的人,他们在他的领导指挥下打拼,忠心耿耿。当然也获得了回报,除了职务得到晋升,财富更是滚雪球一般地增大,如果谁只拥有两套以下房产,则会被人笑话。跟随这样的经济达人,真是一种福气。但这种福气以后应该是薄了,甚至没有了。一年前,六十五岁的董事长已经把权力交给了他前面的儿子,如今换了亲儿子掌权,出于对亲儿子的愧疚和信任,绝对的放手更是毫无疑问。前面的儿子还好,知书达礼,见人都是笑容可掬。对老员工和父亲重用的人,一如既往地对待使用,或者妥善安置。现在亲儿子来了,一看细节和势头,真是粗野和霸气呀,像是一个暴戾的军阀。可是,这新总裁再怎么不让人喜欢,那也得服从呀,绝对地听他指挥呀。不然要么是主动离职,要么是等待开除。然而话又说回来,这么好的企业和福利,一年经济总量三百多亿,又是上市公司,高管年薪六十万,中层四十万,普通员工也月工资过万,在南宁这个中等城市,有这样待遇的企业单位寥寥无几,谁又愿意离职或被开除呢?除非是有病。有病倒好了,马到成功集团对有病的人一贯慈悲为怀,医药费全额报销,上班不上班,旱涝保收。
在场的人一个个满面红光,看上去都没病。他们对新官上任呈现出来的欢迎神态,要么是一味忠诚的拥护者,要么是表演艺术家。
集团二百多号中层以上管理者,按以前开会惯例,早到晚退,就是说,开会前要比上级先到,散会时要等上级走后才离场。
他们以为今天和往后也一样。所以董事长宣布散会后,大家都不走。所有人眼巴巴地望着董事长和总裁,等着目送他们离开。
罗光灯见大家都不走,大手一挥,“你们走啊!”
仿佛军令如山,大家这才逐渐散去,还三步一回望,像是旅行的人留恋最美的风景。
会场只剩下罗仕马罗光灯父子。
罗光灯对纳闷的父亲说:“我们不能先走。要走也是他们走在我们前面。我们集团要像长城永不倒,爸爸,你要寿比南山,就要做留在最后面的人!”
父亲似乎听懂了儿子话的奥妙,会心一笑,说:“光灯,其实你很懂事呀。”
4. 欲
罗光灯对一个既不通过秘书报告又不敲门就进来的女人是大为欣赏。
她像一只不用围捕便自动飞来的漂亮野鸡,让罗光灯喜出望外又有些措手不及。她径直走到办公桌的前面,鞠了一个躬,说:“罗总好!”
罗光灯说:“你是哪个?”他语气、姿态轻缓和谨慎,像是怕把她吓跑了似的。
“周文婷,”自称周文婷的女人说,“周文王的周,周文王的文,娉婷的婷。”
周文婷的姓名、音,罗光灯是记住了,但文字,罗光灯还不知道该怎么写,因为他不知道周文王是谁,也没见过娉婷这个词。但他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因为是从一个好看的女人嘴里说出来的。她的嘴也特别生动,唇红像火,厚得像馍。而且嘴边有两个对称的酒窝,像装有好酒一样,让人恨不得一口干了。
“那……你来有什么事呢?”罗光灯委婉地说。
“我来上班呀。”周文婷说。
“上班?”罗光灯一愣。
“对呀,”周文婷说,“我想上班了。”
“那……你是在哪个部门呢?”罗光灯说,他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月来见过的部门的人,肯定没有眼前的她。
“对外联络部。”周文婷说。
“哦,我去过。”罗光灯说,他言外之意,是怎么不见过她。
“我请假了,”周文婷说,“前罗总批的,一个月零十天。本来还可以更长,但想想,还是回来吧。”
“噢?”罗光灯说,他的脑里生疑,像举了一把要挖地的锄头,“那……是婚假呢,还是产假?”
“都不是。”
“什么假能休这么长?”
“霸王假。”
罗光灯眼睛一瞪,看着来头不小的周文婷。
“或许你听说了,或许还没听说,我就直说了吧,”周文婷说,她开始走动,像一个从容不迫的老师,“我是前任总裁罗光灯的女朋友。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他回国,我跟他回国。他回农村了,我们便分手了。”她停下,看着也叫罗光灯的现任总裁,等待他反应。
罗光灯居然没有反应。他沉住气,把自己控制得像一块稳健的大石头。
周文婷继续说:“我是个势利的女人,我看上他,主要是因为他是马到成功集团董事长的儿子。可是没料到,他实际是农民的儿子。他回农村去了,可是我是不可能跟他去农村生活的。那么继续在集团工作,我觉得又没有必要了。所以我走了,说是休假,其实是辞职。那么,我为什么又回来了呢?因为我想来想去,我还是个势利的女人。现在的总裁还是董事长的儿子,而且也叫罗光灯。我追求的条件没变,向往的目标和符号不变。那么,我为什么不回来试试呢?”
听了眼前的女人赤裸裸的一番话,罗光灯的心里喜滋滋的,火花喷溅,像是盼望的导火索终于被点燃,他这块所谓稳健的石头其实埋有炸药。他压抑多年、欲壑难填的身体,决定为这个女人爆破。
“这就对了,”罗光灯说,“你抛弃的那个人,他现在叫蓝必旺。”
周文婷忽然哭了,像是豁出去孤注一掷结果获胜的悲欣交集的哭,也像是进一步勾引男人同情和可怜的哭。
罗光灯上钩了。这个刚从农村来的对女人一向懵懂甚至无知的男人,像一条饥饿又愚蠢的鱼,怎么可能不上钩呢?
罗光灯被周文婷闪闪发光的视线拉扯过去,然后被捞起来,其实是他一跃而起。他奋力地和捕获他的人搏斗,将她掀翻,反过来拉她下水。办公室松软的地毯像大海。水中的罗光灯如一条蛟龙,将周文婷折腾一遍又一遍,哭喊声震耳欲聋。
罗光灯说:“你不爽吗?”
周文婷摇头。
“那为什么哭呢?”
周文婷要笑出来,知道这个勇猛的男人其实是个新手。“你赌过吗?”她说。
“当然赌过。”罗光灯说。
“赢钱高兴还是输钱高兴,嗯?”
“当然是赢钱高兴,”罗光灯说,他忽然觉悟了什么,“哦,我晓得啦,我赢钱的时候哭过,输钱反而不哭,因为太难赢钱了!”
“你真聪明,”周文婷说,“你还好棒!”
“有前面那个罗光灯棒吗?”
周文婷说:“你说他叫蓝必旺了。”
“对,”罗光灯说,“他现在不配×你。”
“你会娶我吗?”
罗光灯想了想,说:“不会。”
周文婷的舌头和脸上表情顿时生硬,像被强冻的一坨肉。
“但是我可以给你钱,”罗光灯说,“你想要多少?”
周文婷说:“你想给多少?”
“五千,顶多一万。”
周文婷生硬的表情忽然解凍了,哈哈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但却只是笑,不说话。
“多了还是少了?”
周文婷这才收敛笑容,板起面孔说:“多了!”
罗光灯说:“多了算是打赏你。”
周文婷说:“不要!”她一口唾沫吐向罗光灯,“这是退你的!”
罗光灯看着愤怒的周文婷摔门而去,有些狼狈和尴尬地摇摇头。然后,他用座机打电话:“财务吗?有一个叫周文婷的,文字怎么写我不晓得,反正是这个音。她原来工资是怎么发放的?好,现在往她卡里打二十万,不,五十万吧。就这样。”
挂了电话,罗光灯猛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呼气吸气,像是劳累过度,又像是养精蓄锐。过了一会,他眼睛睁开,往前面看,说:“蓝必旺,你弄过的女人,我可不能娶。一嘛,心里有疙瘩,二嘛,这女人资产阶级思想太严重,唯利是图。只要是有钱的男人,就奋不顾身地上,不要脸地上。讲点感情得不得?”
没有回答。
办公室里除了罗光灯,没有别人。
5. 债
河流像一条锦缎,或一条围巾,装点、缠绕着村庄。因为这条河流的存在,才使村庄显得有生气,像一个活力的少年。河流的两岸,是密密匝匝的竹丛,绵延几十里,像河流的卫士。河面上行驶或静止着船、排筏,像是被子上的刺绣。常常有鸟在河上飞翔,都是一群一群的,且颜色分明,白的纯白,黑的全黑,像是以种族为单位的集体,共同劳作捕食,具体到河域则是捕鱼了。每天早上八九点钟,鸟群总会从山中飞来,它们穿出云雾,到达河流的上空,像威风凛凛的机群,开始战斗。鸟群骁勇善战,它们分工明确,各负其责,有的侦察,有的进攻,有的接应。每一次进攻,都不会扑空或得而复失。看着鸟笔直地扎进水里,然后出水的时候,嘴里总是叼着动弹却逃脱不掉的鱼,那真是扣人心弦呀……
蓝必旺观察这条河,已经有一个来月了。
从回到上岭落户蓝家的那天,有好几天他都待在家里,准确地说是躺在床上。母亲韦幼香端来饭菜和水,他不吃不喝。父亲蓝保温来跟他说话,他从不答应。他面黄肌瘦,像一个垂死的病人。事实上他有了想死的念头,因为他觉得了活的难受——他住的是原蓝必旺的房间。房间里乱七八糟,异味杂陈,像猪圈充满了恶臭。他睡的也是原蓝必旺睡过的床,虽然他人不在,被褥、蚊帐也洗过换过,但离去的蓝必旺的阴影,总在眼前晃悠,像鬼魂附体。是的,他现在跟鬼有什么区别。他享有的荣华和尊贵,统统交还出去了,仿佛从人间天堂掉进了地狱。上岭村就是地狱,蓝必旺是个鬼。他现在是蓝必旺。
父亲蓝保温每天都到蓝必旺的床前说话,不管蓝必旺答不答应,他照样说。
大概是第五天,父亲说:“必旺,因为阴差阳错,你才享受了三十三年的幸福生活,不是的话你一天也享受不了。你该知足。其实该抱怨命运不公平的不是你,是前面的蓝必旺。他从生到死,就应该富贵到底,却冤枉受了三十三年的苦,而且我还没教好他,让他变得那么坏。如果当年没有抱错,变坏的就是你呀!好好想想,是不是?必旺。”
父亲的这段话,如醍醐灌顶,蓝必旺虽然没有答应,却已经觉悟了。
然后,蓝必旺起来走动,还吃了东西。
他在村庄发现了河流。
这条河流的名字叫红水河。
父亲说,现在河水是清的,但是到了夏天,河水就会变红,红的时间比清的时候长,所以叫红水河。
蓝必旺每天都到河边来,像是等待河水变红。
然后,他就观察到河的壮美和生机。
这是一条迷人的河流。
如果不是讨债的人来到,他仍将被这条河迷住。
讨债的人来自县城,坐着两辆车来。车子直接开到蓝家停下。从车上下来七八个人,多数文身,不是光头就是平头。为首的或者说老大,却是一个瘦小和老迈的人,从他被前呼后拥就能看出来。他抽着水烟,像迫击炮一样的水烟筒有人专门为他端着,他只是负责抽。蓝保温一看就知道来的人是干什么的。要是以前来,他肯定吓得要尿裤子。但今天他还算是比较镇定,像是来的人已经和他没关系了一样。
与蓝保温的镇定相比,上岭村的狗却十分慌乱。它们一看来人气势汹汹,连吠都不敢吠,就像一群乌合之众,四散而逃,全跑得无影无踪。
來人是讨债的。蓝必旺连本带利,一共欠这拨人一百三十五万。有借条,借条上有手印和蓝必旺的签名,借款额和利息都写得很清楚,逾期不还的罚款也一目了然。
蓝保温对来人说,蓝必旺已经不是我儿子了,你们到南宁找他要去吧。
一个光头说我们晓得你又有儿子了,他不还叫蓝必旺吗?
蓝保温说:“我这个儿子蓝必旺,跟另一个蓝必旺,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欠你们钱的蓝必旺,是另一个蓝必旺。他不是我儿子了,他去南宁了。我再说一次,你们到南宁找他要去吧!”
一个平头扬着手中的借条,说:“管你这个那个的,我们就是找蓝必旺要钱!你儿子欠我们钱,我们就找你儿子要钱!”
蓝保温说:“可是,我现在这个……”
“你儿子现在在哪?叫他出来!”又一个光头打断说,他手指着蓝保温的鼻子,手臂上文的青龙张牙舞爪。
“他不在。”
“去哪了?”
“不晓得。”
正说着,蓝必旺跟着母亲韦幼香从河边的方向过来了。蓝保温一看傻了眼,这蠢婆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溜去叫儿子了。
儿子蓝必旺来到众人跟前,对陌生人点头问好。他的文雅礼貌,像和风细雨,与暴跳如雷、横眉竖眼的陌生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平头看着蓝必旺,说:“你就是蓝必旺。”
蓝必旺说:“是。”
平头将借条递到蓝必旺眼前,给他看。“是你的名字吗?”
蓝必旺看了纸条后说:“是。可是这钱不是我借的。上面的签名不是我的字迹,手印肯定也不是我的手印。”
平头说:“我们就找你还钱,怎么啦?”
“这没道理,”蓝必旺说,“除非你能证明这张借条是我本人的签名和手印。”
平头一个巴掌抡过来,抽中蓝必旺的脸。蓝必旺像一个经筒或陀螺,转了一圈回来,又挨了一巴掌。这回,他直接栽了个狗啃泥。平头仍不放过,箭步上去,一脚踏在蓝必旺的脖颈上,逐渐加力,像碾压蛇的七寸。嘴里还振振有词:“你当我们是法院呀?我们是放高利贷的,民间银行,收债游击队,有自己的规矩,按我们的规矩执行!我们今天收上你这个蓝必旺了。收不上钱,就收你的命!你信不信?”
平头说完,抬了抬脚,像放刹车,让蓝必旺说话。
蓝必旺脱口而出:“不!”
平头的脚猛地踩下,像刹车一踩到底。只吐一个字的蓝必旺戛然静止,原来还扭动摇摆的屁股和腿也停顿了,像熄火的汽车。
“我还!”一个哭丧的声音突然传来,像变天的雷。
打雷的是蓝保温。他一面喊着一面扑上来,推开平头。怯懦的韦幼香像是有了公羊开路的母羊,紧随其后。她跪伏在儿子身边,抱起儿子的头,放在自己怀里。她双手慌忙地擦儿子鼻孔的血、抠儿子嘴里的泥巴,掐完人中,掐太阳穴。
平头眯着眼睛看蓝保温,“你再说一遍。”
蓝保温说:“我还。”
“什么时候还?”
“现在还。”
蓝保温说完转身走进房屋。不一会,他出来,向平头出示了两张存折。平头看了存折,向蓝保温投来一个赏识的眼光,“两百万,不少嘛。”他拍了拍蓝保温的肩膀,“不过,我们只收一百三十五万。走,现在跟我们去银行取钱去。”
蓝保温站着不动,说:“我要看着儿子活过来,才跟你去。”
“放心,你儿子死不了。”平头说。
“他要是活不过来,你们别想拿到这个钱,”蓝保温指着自己脑袋,“密码在这里,在里面。而且,你要偿命,其他人要坐牢。”
话音刚落,在母亲怀里的蓝必旺咳了一声,苏醒了。
平头一乐,像是刚过年就来了送礼的,“好啦。”他说。
蓝保温说:“那……也不能全还。”
平头说:“为什么?”
蓝保温说:“你打了我儿子。他伤了。”
“你想少多少?”
蓝保温看了看地面上气若游丝、鼻青脸肿的儿子,咬了咬牙,说:“三十万。”
平头一听来气,骂道:“妈×!我就扇两个巴掌,一个巴掌十五万哪?”
“你还踩了他几脚呢!”蓝保温说。
“那也不值三十万!你以为我是国家足球队,进球呀?”平头说。
蓝保温坚持说:“不少三十万,我不跟你们去银行。”
平头为难了,他朝身后的瘦老头望去,像是请他来做主决定。
瘦老头走到前面来,负责端水烟筒的人亦步亦趋也跟了来。瘦老头抽了一口水烟,像吃了一口奶,然后指指平头,和颜悦色对蓝保温说:“他怎么打你儿子,你怎么打他。”
蓝保温摇头说:“我不打。”
“为什么?”
“我怕脏手。”
瘦老头笑笑,低头又抽了一口水烟。这回他是把着水烟筒抽的,抽完没有立刻将水烟筒给回去,而是握紧了,突然举起来,一横,将水烟筒的一头戳向平头,像用枪托冲击敌人一样。
平头当场倒地,鼻孔也很快流出血来,不比蓝必旺流的血少。
然后瘦老头指着地上也伤得不轻的平头,对蓝保温说:“这是我儿子。打人的事,我们扯平了。”
蓝保温目瞪口呆,吃惊父亲竟然对儿子下那么狠手,就算不是儿子,是手下,也是够重了。他明白瘦老头的意思,是三十万兑掉三十万,没了。“好吧,我跟你们走。”他说,既是无奈,也是心服口服。他走入了收债的队伍里。
蓝保温眼看父亲向恶势力妥协,奋力坐起,使劲地喊叫:“爸,你不要走!”
父亲像没听见,还是走了。
逼债的人挟持着蓝保温扬长而去,像打劫成功的一群匪徒。受伤的平头被他的弟兄左拥右抱着走,当功臣一样对待。在场旁观的上岭村民噤若寒蝉地目送他们的离去。
村里失散而逃的狗们又回来了。它们集中到刚刚激烈的打斗现场,摇尾乞怜,平静和肃穆,像是孝顺的后人缅怀先人或慰问长者。。
蓝必旺摸出手机,要打电话报警。他一面摁号码一面扬言:“报警,我要报警!”
母亲按住他的手。“儿呀,你爸在他们手上,你一报公安,你爸的命就没了呀。这帮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蓝必旺罢手了。他的手机掉落在地,像一只沉默的蛤蟆。
晚上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摇摇晃晃或者轻飘飘地走进家门,兴高采烈,嗓门很大,像是治好了病出院回到家似的,或者像一个卸掉了巨大包袱的人。总之,他就是高兴。回来之前喝了不少酒,他说话喷出的酒气就是证据。
蓝必旺不明白,父亲被迫无奈地付出了一百多万,他为什么还这么高兴?
父亲说,财去人安乐。
蓝必旺说,这帮人是敲诈勒索,放高利贷也是违法,你不该给。
父亲说给了就给了。
蓝必旺说你回来了,我还是要举报他们。
蓝保温跳起来,双手却往下压,然后握拳,像指挥家指示乐队停止演奏似的。“算了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必旺,你就是青山,大青山!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帮卵人迟早会有人收割他们的。”
蓝必旺说:“爸,你真的没有必要向这帮恶势力屈服的。我们应该走法律渠道。我……”
“但是他们打你呀。”
蓝必旺说:“他们打我,我都不屈服。你为什么屈服呢?”
蓝保温久久地看着儿子,“你是我亲儿子,我心疼呀。”
蓝必旺的心咯噔了一下,只有他自己感觉得到心脏的感动或异常。他不说话了。
“你爸做得对。”母亲韦幼香说。
得到妻子的支持和表扬,蓝保温却不买账,他忽然想起什么,瞪着韦幼香,“你说你发什么癫,见这帮卵人来了,你还去把儿子叫回来,要不怎么会出这种事?你真是个癫婆!”
韦幼香说:“我不是怕嘛,以为儿子见过世面,能做主。”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你看儿子被打成这样,还倒赔一百多万,都是你害的!”蓝保温说,他黑红的脸扭曲得很难看,像烤红薯,看出来他除了心疼儿子,不心疼钱是假的。
韦幼香哭了,想找一根绳子上吊。
“爸、妈,不说了,我没事,很快就好了,”蓝必旺劝解和安慰父母说,“我知道你们做的都是为了我。钱赔了就赔了吧。也确实是蓝必旺借的,蓝必旺不就是你们的儿子吗?我不就是蓝必旺吗?”
后面的話,蓝必旺是边流着眼泪边说的,仿佛他肉体的受伤可以忍受,接受蓝必旺的折磨,那才是真的痛苦,刻骨铭心的痛。
蓝保温和韦幼香听了,一个接一个笑了起来,仿佛很开心。或许因为灯光暗淡的缘故,他们没有看到儿子的眼泪。或许是看到了,但他们认为儿子是彻底地认同了身份或接纳了父母,这才流的泪水。这个百分百血亲的儿子,是多么地懂父母心,领父母情,当然是要开心的啦。
这个春末的夜晚,坐落在山脚的蓝家房屋沉闷和干燥。柔弱、稀疏的春风,已经不从这里经过。蚊子开始在周围飞舞,并进入房屋里。最明显的是有蝉在叫了。尖锐的蝉叫声,声声入耳,仿佛夏天最早或者说提前,从这里开始了。
6. 朋友
马到成功集团增加了两名干将,蓝木村和韦努。
他们是罗光灯从上岭村调来的。
这两个从上岭村来的男人,是初来乍到南宁这么大的城市。他们从汽车站一下车,眼睛就没闭过。望着一幢比一幢高的楼,他们的眼睛像探照灯,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恨不得把城市的发达和秘密,探个究竟。纵横交错的路桥,像蜘蛛网一样严密。街道上涌动的人和车,像发洪水的时候河面上滚滚漂流而过的树木和房屋,让人有捞一把的冲动却叹为观止。更奇怪的是这座城市的树,比上岭村的树还多,还大,甚至比山上的树都多,更古老。这么多的人和这么多的树都是从哪来的?凭什么活得这么光鲜和滋润?是谁在供养着他们和它们?蓝木村和韦努一面观望一面思考,像两名天外来的人。
罗光灯的司机小吴,专门到汽车站接的蓝木村和韦努,开的正是去过上岭村的那辆劳斯莱斯幻影。蓝木村和韦努坐上这辆舒服、生动的豪车,就像上了想上居然能上的漂亮女人。虽然他们想上的漂亮女人一个都没有上过,都是做梦而已,但是什么都有可能呀!就好比这辆车,两个月前闪现在上岭村,谁都想上但谁都觉得不可能上,可现在不是有人坐上去了吗?是蓝木村和韦努坐上来了,真真切切,随便在里面摸爬打滚。他们现在已经知道这辆车的价格是一千二百多万,而不是他们想象的最多三十五万。
司机将蓝木村和韦努带到马到成功集团总部大楼。韦努在楼外从下往上数,刚数到十九层,上面还有好多层没来得及数,就被人带进去了。
引领蓝木村和韦努进去和上楼的,是个让人眼冒金星的美人。她自我介绍说叫周文婷,现任罗总的秘书。他们跟着周秘书的屁股走。坐电梯的时候,他们也站在周秘书的屁股后面。这秘书的屁股真翘呀,像夏利车2000的尾厢,能消受很多货。受不了的只是她身上的味道,那味道太神奇但是太好闻了,幽幽的、绵绵的,说浓不浓,说淡不淡,恰好地散发在电梯里。被鼻子闻到以后,那真的是一个爽神和亢奋,直接的反应是下面的家伙受不了,唰唰地就鼓起来,像袋子里的蛇昂起了头。还好有布包着,重要的是有理智管制着。这可不是他们这种家伙能动的女人。她说过了是罗总的现任秘书。罗总是谁呀?是他们的拜把子大哥蓝必旺。他们是来见大哥找大哥的,不是来见鬼找死的。
电梯在两个家伙的冲动和克制中上到28层,停了。
电梯门一打开,西装革履、油光满面的罗光灯就站在电梯的外面。他张开双臂,亲切地等待与弟兄拥抱,像蝙蝠接近蝙蝠。
一一抱过之后,罗光灯将蓝木村和韦努带去他的办公室。一路地毯,绒绒的、纯纯的地毯,起码用了一千只羊的绒毛。
让蓝木村和韦努惊叹的则是办公室。毫无疑问,他们仿佛走进了宫殿里,是宫殿中最高级和中心的那个殿,是皇帝发号施令的地方,他们看过无数的电视剧能不知道吗?蓝必旺的办公室就像皇帝的宫殿一样堂皇,他也就是皇帝,集团的皇帝。
“蓝必旺,你的办公室也太牛×了吧?”不知深浅的韦努直呼罗光灯的原名。
蓝木村当场捶了韦努一拳,“你怎么还叫蓝必旺呢?他是我们哥,蓝哥!”说着转身向着罗光灯,点头哈腰,“蓝哥好!”
罗光灯笑笑,不生气,像是有了肚量或涵养,“我已经改名换姓叫罗光灯了。不过你们爱叫我蓝必旺也行,弟兄嘛。”
灵醒的蓝木村和韦努立即异口同声:“罗总好!罗老板好!”
罗光灯答应:“哎!”
这时周文婷泡好了茶,一一端给坐沙发的蓝木村和韦努。罗光灯指着周文婷对蓝木村和韦努说:“我现任秘书,你们都见过了哈。”
蓝木村和韦努刚要站起来,想给周文婷行礼,被罗光灯制止。“你们不用。坐,坐!”
蓝木村和韦努屁股又坐在沙发上。
罗光灯对周文婷说:“周秘书,蓝主任和韦经理的住处,都安排好了吧?”
周文婷说:“都安排好了,罗总。等您觉得合适了,我就带他们去。”
罗光灯说:“好的。”他挥挥手,“目前没你的事了,走吧。”
周文婷乖巧地退出办公室,像一只温驯的母羊。
待罗光灯转过眼来,只见蓝木村和韦努一个比一个呆,愣愣地看着他,像两条看见肉的吃惯了屎的狗。
罗光灯说:“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不认得我了吗?”
蓝木村说:“罗老板,刚才你跟周秘书讲,怎么称呼我们……是蓝主任?韦经理?”
“哦,”罗光灯说,“你,蓝木村,从现在起,就是我们集团的办公室主任,”他指指韦努,“你,韦努,是我们集团保安部的经理。”
蓝木村和韦努瞠目结舌,这,这个……
“办公室主任,就是大管家,相当于朝廷的……大太监,但是不用阉哈,”罗光灯解释和说明,“保安部经理就好理解了,就是御林军的统领,警卫局局长,专门负责我的生命和财产的安全。”
看过太多古装剧、谍战剧的蓝木村和韦努点头,并立即站起来,想想,又扑通跪下,两手拱合,叩谢罗光灯。
罗光灯说:“总之,你们两个,从今以后就是我的左膀右臂,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他的手果真一一架在蓝木村的左膀和韦努的右臂上,像是高位者执掌着权杖。他的目光扫视拜把兄弟邋遢、猥琐的身体,突然皱了皱眉。然后他抬起左手,看了看金光闪闪的表。
周文婷被招了进来。
“周秘书,”罗光灯对周文婷说,“你现在带他们去,收拾收拾,把他们打扮得跟我一样,跟我差不多。”
周文婷應允,将蓝木村和韦努带了出去。
四个小时后,蓝木村和韦努被带了回来。
旧貌换新颜的蓝木村和韦努让罗光灯惊喜万分,他绕着他们看了两圈,一边走一边摸捏他们笔挺、高档的衣服,以及油亮、时尚的发型。看着蓝木村和韦努光鲜的外表,却都是一副奴才样的姿态,他忍不住冲动地分别给了他们一拳一脚,然后大手一挥,“我们现在喝酒去!”
宴席设在集团大楼的三楼。这幢楼二十三层以上是办公区,以下是宾馆和饭店。罗光灯在饭店最豪华的包厢,用美酒佳人,招待来自上岭村的两个他最信任的男人。
罗光灯对蓝木村说:“我被人挑破动脉以后,是你和你爸送我去医院的,我记得。很果断,很及时。不然我这条命肯定没了。”
蓝木村说:“必须的。”
罗光灯对高大壮实的韦努说:“可惜那天你不在场,你要在场,我相信你一定替我抵挡,没人敢动我。”
韦努拍着强硬的胸膛说:“是的。你放心大哥,从今往后,我韦努甘愿为你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你想剁谁的左手,我绝不拿右手来见你!”
罗光灯、蓝木村和韦努的对话,让陪同的三位美女心惊肉跳,也变得更加温柔和殷勤。周文婷照顾已摸透脾性的罗光灯,自然是得心应手。她唤来的两位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们使出浑身解数,竭尽全力地释放女人的味道和魅力,毫无保留地燃烧自己,让自以为还是上岭村农民的蓝木村和韦努,彻底、真切地感受到脱胎换骨、寸寸销魂的滋味。
这晚,三个男人全部大醉。三个女人分别护送他们,去往各自的住处。
罗光灯这晚又没有回家,而是住在集团宾馆他专用的套房。自然是周文婷陪着他。这个曾被罗光灯用钱打发走的女人,重新来到了罗光灯的身边。说不清是罗光灯召唤她回来呢,还是她再次主动地投怀送抱。总之两人你情我愿地又搞在一起,明里是总裁和秘书的关系,暗里是肉欲的伙伴。对刚刚纵身欲海的罗光灯来说,太需要轰轰烈烈、乘风破浪的航行体验了。他浸淫在女性的奇特和奥妙中,不知疲倦地求索和奋斗,像比别人晚许多年上学的学生,千方百计、矢志不移地要把必备的课程补回来,把该有的过去不用的指标或作业突击完成。他沉迷色性,已經上瘾。戒掉赌博的罗光灯,陷入比金钱更具诱惑力的色欲深潭,不能自拔也不想上岸。
今晚罗光灯尽管大醉,但欲念照样有,就像好学的人挑灯夜习已成为习惯。他自然也是本能地扯过周文婷要上,可下面的家伙竟然或突然地不争气,像破了的皮球,无论怎么吹也鼓不起,折腾到半夜都没成功。开始以为是酒精麻痹的原因,但后来酒醒了,还是失败。
百思不解的罗光灯坐在床上,抽着烟,他看看周文婷依然性感十足的胴体,又看看自己绵软的家伙,说:“难道我老了吗?才三十三岁呀!”
周文婷说:“你不是老,是腻了。”
罗光灯说:“我不腻。才不腻呢。”
“你只是对我腻了而已。”
“没有的事。腻我还弄你到三更半夜,只是没弄成而已。”
“换一个人就不一样。”
罗光灯一愣,看着眯眼的周文婷,“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换一个人上,不是我,你的情况就不是这样。”
“你迷糊了,说什么胡话呢。”罗光灯说。
周文婷睁大眼,眸子像灯一样明亮,“不信你试试。”
罗光灯说:“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
“为什么?”
“为了你呀。”
“你愿意?”
“愿意。”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主子。全方位为主子服务,让主子身心满足,是我的责任。说白了,你现在就像皇上一样,皇上怎么可以仅仅只有一个女人呢?你需要尝试和拥有更多的女人。”
“我换别的女人,你不吃醋?”
周文婷说:“我现在就可以腾地方。你想亲自找呢,还是我帮你找?”
罗光灯看着周文婷,发现她的神情轻盈和达观,跟她的表态一样。不谙女人心的他竟然感动了,他搂住大方大度的女人,往她脸上亲了一个吻,像皇帝赏赐奴婢财宝或特权一样,“今晚就算了,睡觉吧。”
罗光灯一歪头便睡着了。鼾声从他的嘴巴和鼻子喷薄而出,像一台巨型钩机的轰鸣。恐怖的响声在大厦的房间像鬼哭狼嚎。还有一股恶臭,像井喷的油气在房间弥漫。这个野蛮和强大的男人身上,蕴藏的能源和爆发的力量真是巨大呀。在周文婷的眼里,这台隆重的机器似乎能摧枯拉朽,让整个大厦坍塌。
7. 狗
苏莲六十岁生日这天,儿子罗光灯竟然记得或懂得回家,真是让罗仕马、苏莲夫妇太高兴了,像当年生产时知道是个儿子一样高兴。果然是父母的心头肉,冷暖、疼痛和需求,能感知和感应得到。
手抱鲜花的儿子走进别墅,像一团洞穴里的火炬,让平日冷清的别墅亮堂和暖和。这幢位于南宁凤岭貌似最旺的房子,其实只有亲人团聚的时候,才感受到它的荣华和富贵。
与罗光灯同来的还有蓝木村、韦努和周文婷。父母看着儿子带来的伙伴,在这个喜庆的时刻,自然是十分欢迎。蓝木村和韦努,罗仕马和苏莲是第一次见。当儿子介绍说他们来自上岭,现在一个是集团办公室主任,一个是保安部经理,对集团的事从不关心的苏莲自然是一个劲地说好,而身为董事长的罗仕马对集团不经过他同意就更换的人选,竟然也表示了首肯。这一定是因为对亲儿子的亏欠所以放任和纵容的缘故。而对周文婷,前面儿子的女友,一看便知已是现在儿子的女友,他们也是顺从地接纳,就像接纳一件易手的礼物一样。只要儿子喜欢高兴,他们就不反对。他们或许不知道正是这位聪颖女友的提醒,儿子才记得回家给母亲庆生,也或许他们知道。苏莲亲热地请周文婷坐在自己身边,嘘寒问暖,很是慈祥。
同样表现仁慈的还有罗家的狗。那是一条纯种的藏獒,忠勇、敏锐、健硕,身上没有一根杂毛。它今天对走进宅门的四个人是一视同仁的沉默,甚至是望都不望一眼。它静静地俯卧在厅堂大门一侧,清冷、寡淡,像一个忧郁的病人。
罗仕马拿出了一瓶1956年出产的茅台酒,那是他在拍卖会用一百零八万元拍下的。它如今正好六十年,与苏莲同岁。罗仕马把这珍贵的酒拿出来,可能是这个原因。也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比如高兴。总之他决定在妻子六十岁生日这天,把这瓶六十年的酒喝掉,与儿子及其他的陪伴一起。斑驳、陈旧、炫目的酒捧在他的手上,像一枚皇朝的玉玺,他今天要启用这玉玺,印证罗家的荣耀和辉煌。
瓶盖打开,醇厚、低沉的酒香慢慢地从瓶口发出,像出窍的灵魂,渐渐在房屋里升腾、弥漫。闻着这神圣的香气,全部的人已经陶醉。
正在大家准备喝起的时候,沉默的藏獒突然叫了起来。它已经站立,头朝着关闭的厅堂门,两眼放光,兴奋地低吠,像是欢迎什么人的到来。餐桌边的人们开始对藏獒的举动并不觉察或不重视,我行我素,直到藏獒发出狂叫,才被吸引过去。只见躁动的藏獒趴着门板,爪子急迫地拍着锁子,要开门出去的样子。
罗光灯见状吼了藏獒一句:“丁力别闹!”
叫丁力的藏獒不理会他,还闹。藏獒原来的名字不是丁力,是罗光灯后面来了重新命名的。他看了太多遍的《上海滩》,喜欢大哥许文强身边有个忠心耿耿、奋不顾身的丁力。
“贝多芬,好啦好啦,我来啦!”苏莲说,她叫的是藏獒的原名。
藏獒听了进去,双爪落地,回望呼叫它的人。
苏莲走过去,把门打开。
门外并没有人。
门外有个院子。院子还有个门,也是关闭着的。藏獒直接冲到了院门边,等待苏莲把门打开。
苏莲摇摇头。
藏獒又急迫地狂吠。
苏莲说:“你在院子里玩就可以了,今天没有空带你出去溜达。”
藏獒不依,还是叫。它急得团团转。
苏莲说:“贝多芬,现在不行。乖,哦?”
这时候房内的人都出来了。罗光灯疾步走到藏獒面前,盯着它,狠狠地说:“丁力!今天是我妈生日你知不知道?再闹我抽你!停!”
藏獒不惧罗光灯的威胁,它执拗地闹腾,就是想把门打开,想出去。
苏莲说:“好好好,我带你出去溜达。”
罗光灯阻止母亲,“妈,这怎么可以?我们是来给你过生日的。你带狗出去溜达,我不是白回来了吗?”
其他人跟着附和,赞同罗光灯的意见。蓝木村说我倒是愿意带狗出去溜达,但是它不随我。韦努说也不随我。两人嘴上说得超脱磊落,其实心里都舍不得那瓶六十年的茅台。周文婷说要不我带贝……丁力出去遛一遛,就回来。阿姨是今晚的主角,大寿星,不好缺失的。罗仕马说今晚寿宴谁都不要缺,不理它!
忽然,藏獒不闹腾了。它安静了下来,像是觉悟了过失的小孩。仿佛,它刚才的冲动,只是神经敏感和错乱。或许,它刚才嗅到的什么人的气味,现在已经嗅不到了,因为人已远去。它主动地比人们先回房内去,只是眼泪汪汪。
藏獒的嗅觉其实一点没错。
它的的确确嗅到了一个亲密的人的气息——那是它曾经的朝夕相伴的小主人,却不知为何消失了。虽然过去了两个多月,但是它依然想他,等他,相信他还会回来。他果然回来了,就在刚才,它嗅到了他的气味,准确无误是它的小主人。他就站在院墙门外,一只手捧着鲜花,一只手提着蛋糕,却没有进来,像是没有了这个家的钥匙,也没有勇气摁门铃。所以它狂吠、闹腾,要出门去迎接他。但是小主人不等门打开就走了,越走越远,远到再也嗅不到他的气息。他再次抛弃了它,抛弃了他的父母。它很难过,眼泪汪汪,想不通是为什么。
这天夜晚南宁洁净的街道上,流浪着一个男人,与狗同样的眼泪汪汪。他从上岭村来,要为抚养了他三十多年的母亲祝寿。他来到了他曾经的家,却没有了勇气摁响门铃。房屋内传来的欢声笑语,像凶狠的巨浪袭击他。还有曾经与他多么亲密的狗,它的狂吠让他以为是讨厌,是决绝。于是他选择了撤退,在熟悉的街道上流浪。他看似盲目地游走,其实都是城里母亲带他走过的路和到过的地方——学校、医院、火车站和邕江桥。他现在在邕江桥上。这是南宁的第一座桥。他三岁的时候母亲从县城带他来南宁玩,首先看的就是这座桥。他依附着栏杆,但被母亲紧紧搂着,看桥下流动的江水。江水宽阔、绵长,像天上的虹。母亲给出的理由是毛主席在这条江游过泳,那是1958年的冬天,就在这桥下。看,在桥的边上有个亭子,叫冬泳亭,就是为了纪念毛主席建的。三岁的他不大知道毛主席是谁,但是却能领悟毛主席一定是个非常重要、伟大的人物,所以母亲带他来南宁的第一站,就是从桥上看江。八岁那年,他和父母举家搬到了南宁,住在江南,而他就读的学校在江北。每天上学放学,都要从这桥上过。每次母亲送他,就送到桥上,就是他现在站着的桥的中心,接也是。母亲接送他的情景历历在目,此刻却看不见她。今天是她六十岁的生日,他独自站在这个位置,为不能当面表达爱的母亲,默默地送去祝福。
被城市灯火映照的江面,波光潋滟,像是千万支蜡烛,燃着一个儿子对母亲的深情,尽管这位母亲与儿子没有血缘关系。
8. 虫
蓝必旺举着一把斧子,怒目圆睁,歇斯底里的样子,像一个苦大仇深的人。
他要砍掉眼前的一棵树。
这是棵榕树。它枝繁叶茂,干大根深,至少可以容纳几十号人在下面躲雨、乘凉,也至少五个人合抱,才能抱拢它。
它现在是蓝必旺的仇敌,或者说是仇敌的大本营。
从春末以来,这棵树便招引来越来越多的蝉虫,它们像顶级赛事蜂拥而至的球迷,或像重大战乱颠沛流离的难民,把这棵树当成娱乐场或避难所,昼夜不停地喧嚣和捣乱。
这棵属于蓝家、离蓝家数十步之遥的大榕树,它走火入魔或鬼迷心窍了似的,接纳、收养着成千上万只蝉虫,每一根枝条甚至每一片叶子,都被虫吸附和驻足。它们肆无忌惮的喊叫,像惊天动地的打杀声和惨绝人寰的哀鸣。
它们让蓝必旺不得安宁。
刚刚经历换亲之痛或命运舛迕的蓝必旺,在他认为已经坦然承受和适应的时候,再次面临或遭受新的困扰、袭击,那就是蝉虫危害——日以继夜、无以复加的聒噪,让蓝必旺连续多日无法睡眠,他的脑袋也已多日嗡嗡地响,像一台燃油耗尽或磨损严重已经发出警报的机器。他像一个旧病初愈却添新病的人,而且这新病的袭扰比旧病更不堪忍受和觉得致命。他必须制止或终止蝉虫的侵害。一开始,他敲锅吹哨驱赶树上的蝉虫,但蝉虫丝毫不为之所动,反而变本加厉,把锅哨声当成奋进拼搏的号角。接着,他放鞭炮。连珠型、火箭型的爆竹,噼噼啪啪定点轰炸、穿射凌空,但烟消雾散,蝉虫们又悉数飞了回来,聒噪依旧,尽管地上落了一些被吓死或炸死的蝉虫。
蓝必旺认为根本的办法,就是把树砍掉。树没有了,蝉虫也就没有了依附、栖息的场所,聒噪恐怕连同蝉虫也就被消灭了。
他真的要这么干。
他举起斧子,毫不犹豫地朝树根砍去,就像历史描述的大刀朝鬼子的头上砍去一样,甚至像电视剧呈现的大刀朝鬼子砍去一样。
“嘭!”
树根开了一个口子。
但蓝必旺付出的代价是,虎口被震得贼疼,斧子也掉在了地上,也許是因为用力过猛并且刀法不对的缘故。
蓝必旺捡起斧子,继续砍。树的开口又大了一点点,但那么大的树脚那么小的口子,就像人的腿上被蚊子叮咬的血眼一样,或者像大山被敲开的一块石头。但那又怎么样?只要树上的蝉声不止,他就要砍。
不远处,亲生父母蓝保温和韦幼香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儿子砍树,尽管他们心如刀绞,却不上前阻止儿子徒劳、愚蠢的行为。他们知道儿子现在心里很痛,一定比他们痛。自从他去了一趟南宁回来,又变得非常烦躁和难过。至于在南宁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不知道,但肯定是很伤心的事。他需要发泄,那就让他发泄吧。
蓝必旺砍树的时候,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来到他的跟前。这男人比蓝必旺的父亲蓝保温要小一点,不到六十岁。蓝必旺看到他,斧子犹豫了一下,继续砍。
男人说:“你这个蠢仔。”
蓝必旺听见有人说他蠢,停下来。他看着质疑他智商的人。
男人说:“这么大的一棵树,你要砍到什么时候?就算你把这棵树砍倒了,蝉虫不会飞到另一棵树上吗?难道你能把树一棵一棵地砍掉吗?”
蓝必旺一愣,这男人说的在理。他的确是被蝉虫气晕气糊涂了。
“你为什么要和这些蝉虫过不去呢?”男人望了望树上说。
“是它们和我过不去!”蓝必旺回答。
“这些蝉虫活不过秋天。它们的一生很短,夏天开始,秋天就结束了,甚至都不晓得有冬天这回事。而且,它们在地下,在泥土里,虫卵要孵化很多年,十五年,十七年,才破土出来,还要蜕皮,长开翅膀,好不容易终于飞一飞,唱一唱,不久就死了。它们的命那么短,你就让它们唱吧。”
男人单腿站在树下,娓娓道来,语重心长。他的一条裤管空空荡荡,像一个彻底泄漏的口袋。
蓝必旺被这位少了右腿的男人一说,不吭声了。像是受了触动,他拎着斧子,回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蓝必旺突然问:“那男人是谁?”
父亲蓝必旺过了一会反应过来,说:“樊家宁。”
“是什么人?”
“我们村的人呀?”
“我是說是干什么的?”
“没干什么,就是农民呀。”蓝保温说。
“他的腿是怎么断的?”
“打仗。”
蓝必旺捏住筷子,纳闷地看着父亲。
“哦,”父亲说,“他是参加边境自卫还击作战。那时你还没出生呢。”
蓝必旺不再问了,继续吃饭。那场战争,他是知道一些的,只是没想到上岭村也有参加那场战争的人,而且这个人今天还与他发生了关系,他被他教育了一下。
吃完饭,蓝必旺又来到榕树下。他是空着手来的,却很用心地想了一遍那个断腿男人樊家宁说的话。然后听着树上的蝉鸣,竟觉得不那么刺耳聒噪了。换了个想法或心思去听,真的觉得蝉虫是在歌唱。因为出生不易生命短暂的缘故,蝉虫没日没夜、只争朝夕地唱是有道理的。它歌唱它的生活,以歌声取悦和吸引伴侣。它要幸福,绝不虚度短暂的生命时光。它值得尊重,而不应该被仇视。
在手机电筒的照明下,蓝必旺看到一只又一只蝉虫的尸体,散落在地上,乌黑、焦灼,像折戟沉沙的飞机。它们是被他的鞭炮吓死和炸死的。看着连夏天都活不过去的蝉虫,蓝必旺感到了一种罪过。他把死了的蝉虫捡起来,集中在一起。然后他回去拿来铲子,将蝉虫就地掩埋。
这个夜晚,蓝必旺神奇地睡着了。在蝉虫波澜壮阔的音乐海洋里,一觉到天光。
9. 墓
再次见到那个断腿的男人樊家宁,纯属意外。
今天早上起来,蓝必旺感到格外的精神。这当然是昨晚睡了一个好觉的缘故,连梦也是美好的。他梦见自己骑着骏马,在草原上驰骋,一路顺畅。还梦见了大海,海浪雪白、温柔,海鸟呈祥。他在海里游泳,仰望的天空云蒸霞蔚。
蓝必旺找出运动服、运动鞋,穿上。他已经数月没有跑步锻炼了,自从得知真实身世之后,他一直都是萎靡不振、病病恹恹,像绝症并且绝望的人。今天早上,他忽然觉得神清气爽,只是需要恢复体力。
在村庄运动、健身是不常见的新鲜事,村庄早起的人、早出的牲畜,遇见和望见一个白衣、白鞋的人,在曲里拐弯的道路上跑动,像一只发情的白羊。人和牲畜的眼光都是愣怔和奇怪的,敏感的蓝必旺不可能不注意到这种眼光。他要回避这些眼光,就不能老在村里跑。他想另辟蹊径。
他发现一条长草的路。因为长草,应该是没有太多的人和牲畜走的,这点常识他还是懂。于是他沿着这条路跑。跑着跑着,他意识到这条路通往山上。
山上有树林。上岭村的山都有树林,只是蓝必旺登上进入的这座山的树林,比较特别。全是云杉树。树木间距规整,大小错落有致,一看就知道是人工种植和改造过的。林子不算大,树有千棵左右。
蓝必旺忽然听到人声,从树林深处传来: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
“一!二!三!四!五!”
“立正!稍息。”
林子里怎么会有人军训?难道上岭村有驻军山上有哨所吗?蓝必旺愣怔地想,如果是这样,那么这是军事要地,我岂不是闯入军事禁区了吗?
蓝必旺慌忙退后,转身离开。边走便觉得刚才那口音有点耳熟,像昨天跟他说话的樊家宁的口音。他不是军人呀,至少现在不是了。这么一觉得,蓝必旺又转了回来。他悄悄地进入树林深处。然后,他躲在一棵树后看见——
樊家宁拄着拐杖,在一排坟墓前,面对坟墓,正在对其中一个坟墓说话:
“黄乃鹏,昨晚睡得好吗?好!”他点点头,再走几步,到另一个墓前,“蓝华为,你呢?好,那我就放心了。”他接着走到下一个墓,“韦小帅,尿没尿裤子?不尿,很好。”正当他依次往下一个墓走,准备说话的时候,忽然警觉地回头转身,“是哪个?”
躲在树后的蓝必旺现身。他惶惶地对樊家宁说:“叔叔,我不是故意的!我早上起来跑步,不熟路,跑错了,就跑到这里来了。对不起啊,叔叔。”
樊家宁笑笑,扭了扭头,“你过来。”
蓝必旺过去,来到樊家宁跟前。两人并列站在一起,共同面对一排坟墓。蓝必旺数了数,一共五座。每座墓都有碑,碑上都刻有姓名和嵌着照片。
樊家宁介绍说:“这些都是我的战友,我的兵。”
蓝必旺说:“哦,这个村……我们村,有那么多人参与保卫边境呀。”
“一共八个。”樊家宁说,他的左手同时出现一个八字。
“活着三个。”蓝必旺不用计算就说。
“一个。就我一个。”
蓝必旺疑惑地看着樊家宁。
“另外两个还没回来,”樊家宁说,他顿了顿,“正在努力,准备把他们迁回来。”他指了指坟墓一旁的空地,“那有两个位置。”又指着另一旁,“那有一个。我死了就葬在那。”他笑笑,“不过我不会死那么快,不把那两个迁回来,我不会死。”
“是有什么……问题么?”蓝必旺说。
“当然有问题,钱的问题。”樊家宁说,“原来迁这五个回来,一个五万,五五二十五万。现在不得了,一个要十万以上了。”
“谁出的钱?”
“当然我出啦。”
“为什么是你出?”蓝必旺说。
“他们原来被国家和政府葬在边境的公墓里,是我要把他们迁回来的,钱自然是我出啦。”樊家宁说。
“为什么要迁回来?”
樊家宁突然瞪着蓝必旺,像是对待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你不懂。你娃仔卵,城里人,懂什么?”
蓝必旺被樊家宁嘲讽,便不再问了。“我走了。”
走了十步远,蓝必旺听到樊家宁在后面说:“你想晓得是怎么回事,去问你阿爸!”
蓝必旺沿路返回家,看见父亲在做木工,刨一块板。母亲在切猪菜。他不想影响他们干活,回自己屋去了。想想,忍不住又从屋里出来,像火烧屁股似的。他到父亲跟前。
“爸,我问你一个事。”
父亲放下刨子。
“樊家宁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一定要把他战友迁回家乡来?”
父亲看着儿子:“你去见樊家宁了?”
蓝必旺点头。
父亲蓝保温拿过旁边的一杯水,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说:“那场仗,我们村死了七个人。全是民兵。民兵不算正规军是吧?我们乡去了一个民兵连,我们村去了八个,编成一个班,樊家宁是班长。兵都死光了,只有班长活着回来。肯定有问题,起码指挥有问题,不会带兵。所以啊,樊家宁有罪过,他觉得自己有罪过,很多年睡不着觉,睡着一回做一回噩梦。有一年,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吧,他跳河了,没死。上吊,也没死。都被人救了。上吊那次是我救的。你今天是在南山的树林里见他的吧?就在那片树林里,他想在一棵树上吊死。那天我刚好去南山采药,经过树林碰上。救活他后,我对他讲,樊家宁,你死了,是那七个鬼最巴不得的事,因为是你送他们去死的,你没有保护好他们。他们等你尽早下地狱,折磨你,跟你算账。樊家宁说我活着难受,死了像你说的被鬼折磨,我不愿意,我怎么办?我说好办,你想法把他们的尸骨都迁回来,把魂也召回来,让他们回家,而且还要葬在好地方,也许你就能赎罪,他们就能原谅你。我这么说本来只是想吓唬他,难住他,不让他再寻死。想不到他当真了。从那以后,他先是给战死的七个上岭人选墓地,就是南山。他把南山的树林都做了改造,把杂树都砍掉,只留云杉。又补种了很多云杉。他一面种树一面卖树,攒钱。人有两条腿他只有一條,不容易。可他做到了,五年前迁回了五个人,造了五座墓。还有两个人没回来,他说是生辰八字不对,流年不利。其实我们晓得是钱不够。现在要迁更难了,因为更贵了。”
蓝必旺听着父亲的讲述,顿时对樊家宁肃然起敬。“我们该怎么帮他?”他说。
父亲蓝保温说:“他不给帮。他是头倔驴。哪个要是可怜他,羞辱他,他又死给你看。”
这人有意思。蓝必旺听了后觉得。
此后,蓝必旺跑步,下意识或自然而然,跑到南山树林里去了。
樊家宁和他的战友们在操练。他发号施令和检阅后,对他的士兵说: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们大成乡民兵连一排二班的两位战友,樊刚和樊忠,很快就要归队了。有多快呢?这主要是看我的准备充不充分。我的确是准备得差不多了。只要时机和条件一成熟,我就去接他们回来,隆重地为他们搞安放仪式。请你们稍等,反正你们已经等那么久了,再多等些天也没关系,对不对?对,是吧。好。谢谢你们相信我。”
樊家宁对五座坟墓鞠躬,然后转身。他看见了也正向着坟茔鞠躬的蓝必旺。
这回樊家宁主动向蓝必旺走去。到蓝必旺跟前时,他朝这懂事的后生颔首,表示谢意。然后他邀请蓝必旺跟着他走。
他们登上坟墓后边的山坡。从山坡往前看,往下看,村庄的田畴、房屋和道路尽收眼底。流经村子的河流也一览无余,它如今已经变红了,成了真正的红水河。河水涨了许多,浸到两岸的竹林。竹林长在水里,像是田里郁郁葱葱的稻子。水到渠成,风吹稻浪。
“这里风水很好。”樊家宁洋洋得意地说。
“他们是怎么死的?”蓝必旺说。
樊家宁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这关你什么事?”他说。
“对不起。”蓝必旺说,他意识到他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触碰了樊家宁敏感的神经。
樊家宁掏出烟来抽。是非常劣质的烟,从浓黑的烟雾和刺鼻难闻的味道便能判断。
蓝必旺看着一团迷雾,忍不住又问:“当年打仗,上岭村去了那么多人,我爸为什么没有参加?”
“参加了还有你吗?”樊家宁说。他转头看着蓝必旺的脸,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射蓝必旺头部的各个部位,并不停地点头,“像,真像,是蓝保温的真种。他前面那个儿子,我早就怀疑不是亲生的。他也怀疑不是亲生的,因为那儿子老是造孽作孽。他好几次跟我说,当年还不如跟我上战场,死了算了,死了就不会有后面的孽种了。你这个样子,跟蓝保温的样子是一模一样,眼对眼,鼻子对鼻子,都对上了。肯定是真的,不会再错了。”
蓝必旺没想到樊家宁这么回答,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后不后悔是我爸亲生的?”
樊家宁愣了一会,说:“你肯定后悔!长在有钱人家,当少爷,娇生惯养几十年,突然间天上掉地上,凤凰变成鸡,富变穷,城里人变……”
“我不后悔。”蓝必旺打断说,“至少我现在,不后悔了。”
“为什么?”
蓝必旺看着眼皮下的坟墓,“因为我活着。”
樊家宁也看看坟墓,又看看蓝必旺,“我不晓得,以后你怎么活?靠什么活?”
蓝必旺说:“你能活我就能活。我还比你多一条腿。”
樊家宁听了就笑,他指着树林的树,“这些是什么树?”
蓝必旺说:“云杉。”
樊家宁看了看两边,去摘了一朵蘑菇过来,“这是什么?”
“蘑菇。”
“能吃吗?”
蓝必旺说:“当然能吃。”
“这是毒蘑菇!”樊家宁说,他举着褐鳞小伞状的蘑菇,“闻一闻都会晕倒,吃了必死无疑!不晓得吧?”
蓝必旺心服口不服,说:“我现在不是晓得了吗?”
樊家宁说:“我再问你。你晓得耕地耙田吗?你晓得上山砍柴下河捕鱼吗?你晓得公鸭和母鸭的区分吗?你晓得五谷是哪五谷是怎么种出来的?”
“这重要吗?”蓝必旺回嘴说。
“怎么不重要?农民不懂这些怎么当农民?你现在是农民哎,你以为你还是公子少爷?”樊家宁说,他的口气像老兵教训新兵。
蓝必旺说:“我现在是农民,我承认。可我做个不一样的农民,不行吗?”
樊家宁一个冷笑,“行呀,刚被你替换的那个蓝必旺,好赌,以赌为业,他就是一个不一样的农民。你学他呗。”
“请不要把我和那个蓝必旺相提并论!”蓝必旺气恼地说,他朝空气踢了一脚,显然是被激怒了,“他是他,我是我!我爸是我爸,你也是你。那个蓝必旺就不算了。我爸,你,我,我蓝必旺,我们都是农民,都当农民。但是我不想和你们一样。你们走你们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何况你和我爸走的农民的路子,我以为并不见得是阳光道。因为那么多年,你们仍然被苦难压迫,被钱折磨,甚至,生不如死!”
樊家宁被蓝必旺这么反驳,傻了。他傻傻地笑,然后傻傻地说:“蓝必旺,蓝必旺哪,我以为你爸蓝保温跟你一样,其实不一样。”
10. 同学
七月的这一天,蓝必旺看父亲做木工活。他像一名惊奇的观众,看别人走钢丝一样,已经看了半天了。
父亲在制作一个柜子,已经成形了,正在打磨之中。比常人高比姚明矮的柜子在父亲的打磨下逐渐变得光滑、漂亮,像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进了美容院,出来的时候已经让人赏心悦目一样。蓝必旺虽然是外行,但是他注意到,父亲制作的这个柜子,一颗钉子都没有使用。光凭这个技术,父亲高超的工匠水平可见一斑。至少,能把一小堆木头,变成一个柜子,就很不简单。
父亲蓝保温在儿子蓝必旺的心中,已经不再矮小。在与父亲生活的四个月中,蓝必旺发觉自己的亲生父亲,像芝麻开花节节高。最开始,他觉得父亲懦弱、胆小,是个任人欺负和宰割的角色。然后他发现父亲很乐观,家庭的苦难仿佛都被父亲的快乐化解了。现在,眼见为实,有根有据,父亲真有本领呀。
事实上,蓝保温一直都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他從小就跟他的父亲学木工。长大后他凭着这门手艺,娶了上岭村最难娶的姑娘做老婆。老婆韦幼香在还是姑娘的时候,十分的漂亮和心高气傲,多少俊朗、家底厚的小伙,都没法让她心动。瘦小、贫寒的蓝保温能征服并最终娶了韦幼香,靠的就是精湛的制造本事。他亲手造了一座房子,全部的木质结构。分上中下三层:下层是禽畜和杂物房,戏称畜牧局;中层住人,称人事局;上层是粮仓,称粮食局。层与层之间的隔板,组合得天衣无缝,密不透风。比如下层,禽畜再怎么喊叫,味道如何臭,都不会传到中层来。上层的粮仓,直接堆放的粮食,却永不生虫,蟑螂和老鼠更是别想有孔而入。这座非凡绝伦的房子在当年的上岭村是一枝独秀或绝无仅有,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它让人羡慕和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参观的人们中,便有韦幼香。在参观三个月后,韦幼香再次走进这座房子,成为它的主人。她在这座房子相夫养子,一直到五年前,它被大火烧毁。
这座房子的毁灭,跟之前的儿子蓝必旺有关。
蓝必旺赌博,将这座房子作抵押。他又输了。
那是一个深夜,蓝保温眼看自己的作品,第二天就要变成别人的财产。他万念俱灰,在和老婆韦幼香商量后,决定玉石俱焚,与房子同归于尽。他亲手点着了房子。
熊熊烈火惊动了村里的人。尤其还在赌桌上赌博的人,这些唯利是图的人在灾情面前还是能舍身取义。他们把牌局一封,奋勇当先冲到火灾现场。
蓝必旺远远一看就知道着火的是自家的房屋。他飞速地往前冲,像一匹领头的黑马。只见他在自家附近的小水塘里打了个滚,然后跃起来,一头钻进房子里。
他先救出母亲。再回头救出父亲。
参与救火的人都目睹了蓝必旺救母救父的大孝之举。他们看到了一个无耻赌徒的另一面。昏迷的父母醒后也知道了是儿子夺回他们的命。他们看着被火焚毁的房子,又看着仿佛浴火重生的儿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如果烧毁一座房子,能够达到惩戒儿子并从邪路上挽回儿子的目的,这个代价是值得的。
那以后的两年间,蓝必旺悔过自新,果然不再参赌。他洗心革面,与父母厮守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同呼吸共命运,一起谋划生活,一起劳动——在蓝家的责任田和地里,终于看到了蓝必旺的身影,与他的父亲蓝保温母亲韦幼香一道,成为不可多见的好风景。
蓝保温决定在废墟上重新建起房子。为了不勾起伤心的往事,抑或为了与时俱进,他把房子改成了砖瓦结构。全家人勠力同心,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一座新房子拔地而起,像下水的一艘新船,准备试航。
就在这时候,蓝必旺又重新赌博了。他像戒毒不成功复吸的吸毒者一样,再次坠入深渊。
蓝必旺给出的理由是,就想搏一把,挣来房子装修的钱。
结果一发不可收拾。一输再输,屡败屡战,一败涂地。
父亲蓝保温对儿子蓝必旺的嗜赌成性、债台高筑,这回是选择了无视。他像对待一个无可救药的绝症病人一样,任由其在绝路上狂奔,即使这个人是自己的亲儿子。
也许天可怜见,这个令父母绝望伤心的人竟然不是亲儿子!他是三十三年前错抱的,本来就不属于这个家庭,或者说搞乱了家庭,就像一块玉佩应该装在精美金贵的盒子里,却被当成石头扔在箩筐里一样,而石头却被当成了玉佩。
不管怎么样,如今已经拨乱反正了。经过科学验明正身的亲儿子就在眼前,在看父亲做木工活,欣赏父亲和父亲的手艺。
父亲蓝保温感觉到了被儿子注视和欣赏,他干得更加起劲和细心。直到儿子递给他水,还递给他毛巾,他停止干活。
“必旺,你是不是想学木工的手艺?如果你想,我就传授给你。”蓝保温对儿子说。
“爸,你做这么一个柜子,能卖多少钱?”蓝必旺说。
“这个柜子是给你的表弟结婚用的,不卖。”
“如果卖,能卖多少钱?”
“一千块。”
“成本是多少?木材和人工。”
蓝保温说:“木材不要钱,都是从河里捞的,有的是我们自家的林子取的。人工也讲不清楚,断断续续弄,完整地算有十来天吧。”
蓝必旺算了算,想一想,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这么一个柜子才值一千元钱很不划算。木材不要钱难道就可以不计入成本吗?十来天的工夫做成一个柜子,人工费每天不到一百元。这样的柜子,是给亲戚打造的礼物可以说情义无价,但是如果变成商品就太低廉了。
蓝必旺已经注意到,上岭村遗弃的木头比比皆是。他们大多是从河里捞上来的浮木,成山地堆放在河的岸边和各家各户的房前屋后,当柴火和建牛栏猪舍的材料备用。即使一些木头当商品被买卖,估计那也是按重量和大小交易,跟买卖牲口一样,还不一定比牲口有价值。而且木头多数还是上好的云杉,是制作钢琴最好的材料。一根架在粪池上的云杉,如果用在钢琴上,那会升值上千倍。还有,这些连根拔起的云杉和其他树木,它们千姿百态的根茎,如果做成根雕艺术品,变废为宝,产销一体,那该是多么前景广阔或壮观的产业呀?!
接连几天,儿子蓝必旺都在打电话,说的都是外语。父亲母亲虽然听不懂,但是能懂与儿子通话的是外国人。
今天,儿子一大早,就骑摩托车出去了。到了晚上,儿子回来,车后面多了一个人。这个人金发碧眼,鹰钩鼻子,白皮肤,个头几乎跟门一样高,一看便知是外国人。
蓝必旺跟父母介绍这个外国人,说:“他叫保罗·戈尔茨,你们记不住叫他保罗就可以了。保罗是我在美国读书时候的同学。”
保罗的另一个身份,蓝必旺没有向父母介绍或暂不介绍,比如他是美国著名钢琴品牌“布什戈尔茨”钢琴公司的总裁助理和总裁的儿子。他不介绍自有他的考虑,因为他的想法还没有得到保罗的完全赞同。
保罗是被蓝必旺请来的,说是引诱也不为过。他在电话里对保罗说,他在中国广西上岭,发现了世界上最好的云杉,而且价廉木丰。这无疑是制造钢琴的上等材料。他希望与布什戈尔茨公司合作,利用布什戈尔茨的品牌、技术优势及上岭的原材料、土地、劳动力优势,在上岭建分厂,创办钢琴制造产业,让布什戈尔茨钢琴在中国市场流通畅行,让上岭当地农民发家致富。
保罗显然被蓝必旺说动,来了。今天中午,他在南宁机场看到了来接他的同学罗光灯。他还不知道罗光灯已经更名改姓叫蓝必旺,也不知道这位中国同学身世发生的变故。但是一看到同学罗光灯,保罗是大惊失色。他想不到罗光灯竟然用一辆破旧的摩托车来接他。据他所知所见,罗光灯可是出身于中国的富豪之家,在美国开的是宝马车,怎么回中国后却开摩托了?
罗光灯没有立刻解释,先拉保罗上车。摩托车搭载世界著名企业的总裁助理更是总裁的宝贝儿子,像毛驴背上捆绑沉重的奇珍异宝,小心翼翼、缓慢而晃荡地驶出机场,驶上高速。然后驶出高速,驶向县道和乡道。一路心惊胆战和山重水复。
保罗一路英语狂叫和怒吼,罗光灯,我跟你同学四年,既没有抢你的女朋友,也没有剐蹭过你的豪车。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虐待我?
我已经不叫罗光灯,改名换姓叫蓝必旺了!
为什么?
因为我原本就是蓝必旺!我也不是富豪的儿子了。我现在是中国农村的农民。我现在带你去我农村的家,认识我农民的父母。最重要的是要看我们上岭村的云杉,美丽的河流,英雄的土地……
蓝必旺用英语断断续续、声情并茂地向保罗解释和描述。
蓝必旺,我管你他妈是农民还是总统,你放我下来,我要走路!保罗说,他已经被折腾得声嘶力竭,紧张得汗流浃背。
蓝必旺只得把保罗放下车,让他步行。蓝必旺仍骑在摩托车上,双脚点地,挪动着车伴保罗走,像遛一头怀孕的牛。
走了不到一公里,保罗说蓝必旺,你老实告诉我,上岭村还有多远?
七十公里。
保罗立即就爬上了摩托车。
他们终于在晚间到了上岭村。
保罗见到了蓝必旺的农民父母。
保罗用英语问蓝必旺:“他们才是你的亲生父母?”
蓝必旺英语回答:“我出生的时候,在医院被错抱了,一直生活在另一个家庭,直到今年三月。”
在不怎么明亮的灯光下,保罗注视蓝必旺的双亲。他看到一個黑色、矮小的老男人和一个黑色、瘦弱的老女人,在朝他咧嘴笑,他们都露出了参差不齐的黄牙齿。笑过之后,两人便忙开了。老妇人去厨房添柴烧水。老男人往屋外跑,很快逮回了一只鸡。
一个小时后,鸡变成了桌上的主菜。这是壮族人招待客人必备的菜。其他菜还有腊肉炒竹笋、豆腐圆、油炸蜂蛹、烘河虾等。它们像花团锦簇,并且香味扑鼻,一下子抓住了饥肠辘辘的美国人的胃。
狼吞虎咽了一会,大概是饱了,保罗对蓝必旺说:“我不远万里,被你请来中国你的家里做客,怎么没有酒呢?”
蓝必旺说:“酒有,但怕你喝不惯。”
保罗说:“是茅台酒吗?”
蓝必旺说:“是茅台酒,但前面加一个土字,土茅台。”
保罗稍一思索,说:“噢,我明白了,茅台酒埋进土里,五年十年再拿出来,就叫土茅台。”
蓝必旺说:“不是,我们农村管自酿的酒,就叫土茅台。度数低,很醇。但如果掌控不住,喝多了,醉了,可能两天缓不过劲来,因为我们中国南方湿气重,北方人往往不适应。”
保罗说:“我是美国人,又不是北方人。”
“但美國是赤道以北,我先把话说在前面,少喝。”
“快上呀!”保罗说,他显得迫不及待。
蓝必旺朝父亲使了个眼色。酒其实已经备好了。父亲身体一闪,便看见一个酒坛,摆放在那,像一个火药桶。
蓝必旺吩咐父亲,给每人分配一碗就行。
保罗喝了一碗,还要喝。
蓝必旺摇摇头。
“中国人热情好客,我看未必。”保罗说。
蓝必旺被刺激了,说:“那就再来一碗。”
第二碗喝完了,保罗还要再来。
蓝必旺坚决不同意,把保罗前面的空碗收了,说:“我要保证你的身体健康。”
“你首先要保证让我高兴!”保罗说,他已经脸红脖子粗,“你请我来是为了什么?合作,对不对?而且要合作愉快!如果我不高兴不尽兴,怎么叫合作愉快呀?”
蓝必旺没办法,只好让父亲给他和保罗又各倒了一碗酒。
第三碗酒全部下肚,保罗和蓝必旺几乎同时趴下。
蓝必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他着急地看保罗。保罗还没醒。他躺在另一个房间的床上,像一头瘟猪。父亲蓝保温寸步不离守护着他,表情却很得意或很有成就感。在农村,让客人喝高兴,喝得烂醉,醉的时间越长,才是请客的最高境界和标准。父亲此刻仍很满足的样子,因为有客人在他家醉了一整天了,而且这个客人还是个外国人。
蓝必旺看着昏睡不醒的保罗,自言自语也像是对父亲说:“我可能要把事情搞坏了。”
父亲说:“为什么?什么事情?”
蓝必旺说:“保罗明天就要回去了。可我们的事情还没谈好,该看的都还没看。”
父亲又说:“为什么?什么事情?”
蓝必旺忽然冒火,说:“为什么?因为时间不够了!什么事情?重要事情!关乎我未来的事情,关乎上岭村的事情!”
父亲蓝保温这才被吓得脸青,慌了。过了一会,他像是镇定了些,想起什么,看着儿子,说:“要不,我喂他蜂蜜?让他早醒。”
蓝必旺说:“有用吗?”
蓝保温说:“有用。我们家的蜂蜜还是野蜂蜜,肯定有用。”
蓝必旺瞪着父亲,像笨蛋怼笨蛋,“那为什么不早说,不早用?”
父亲急忙去拿来蜂蜜,用温水稀释了,然后喂保罗服下。
保罗渐渐苏醒过来,恢复了神志。他起床走动,在蓝必旺陪护下出屋,然后到了户外。
夜晚的村庄凉风习习,仿佛一个天然的氧吧,实际上就是。从林木茂盛的山上产生的负氧离子,铺天盖地,浩浩荡荡,沁人心脾。
保罗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他望着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的四周,说:“上岭是个好地方。”
蓝必旺说:“是的。”
“明天我要好好地看一看。”
蓝必旺听了,松一口气,说:“明天你不走,太好了。”
保罗把脸向着蓝必旺,纳闷地说:“我没说明天走呀?我今天来的,明天在这一天,后天才走。”
蓝必旺心头一紧,也只能实话实说:“你昨天来的。我们都喝了太多的酒,我醉到今天傍晚,你醉到刚才。今天已经是第二天,夜里了。”
保罗听了先是吃惊,然后是爽朗地笑,竖起拇指,说:“上岭的土茅台这么厉害!能让人昼夜不分,神魂颠倒。”
蓝必旺却哭笑不得,“可我们的事情还来不及谈,该看的还来不及看,如果你明天要走的话。”
保罗毫不犹豫地说:“我明天必须要走。明天是中国时间19日对吧?日本也是19日。我19日夜飞到日本,20日上午要和布什戈尔茨钢琴日本区新代理商签约,不能耽误。”
蓝必旺难受想哭。
保罗感觉到了同学的难过,说:“我是明天下午四点,从南宁飞上海,晚上八点飞日本。那么明天上午,其实是可以看看的,不过你那破摩托车送我,一定是来不及了。”
蓝必旺心头一亮,说:“我换车。我们村有人有汽车!”
父亲蓝保温在儿子的胁迫下,连夜去找人租车。车主也姓蓝,叫蓝景照。他开有赌场,有一辆接送赌徒的专车。蓝保温先前的儿子被捅伤的时候,送儿子去医院的正是这辆车。现在他花三千元而且没有还价租下这辆车,为了现在的亲儿子,明天顺风顺水。
天蒙蒙亮,蓝必旺便去叫醒保罗。保罗哼哼不肯起床,说刚睡不久,还要睡。蓝必旺问原因。保罗说胃痛,拉肚子,至少跑了十趟厕所。蓝必旺心想一定是那蜂蜜水出了问题,醒得了酒却感染上了病菌。他感到深深的内疚,只好让保罗继续睡。
保罗睡到差不多上午十时,才起来。等他梳洗完毕,又吃早餐,出门的时候已经十一时了。
该看的东西只有草率地看。
蓝必旺指着四面山上的林木,说大多数是云杉,我估算了一下,大概有五百万立方米。这是活的。
蓝必旺接着带保罗去河边。他指着连绵的堆砌如山的木头,说这大多也是云杉,是每年发大水的时候,从上游漂下来的浮木,被村民们捞起来,当柴火烧或廉价卖掉。如果把这些木材利用来做钢琴的材料,那价值就会增加数十倍。
保罗被动地跟着蓝必旺走,也被动地听他介绍。他虚弱得像一只产了一窝崽的猫,脸上还直冒冷汗。
“你爸昨晚给我吃的是什么东西呀?我胃痛腹泻,一定是吃了那东西引起的。”保罗忍不住说。
“蜂蜜水,是解酒醒酒的良药。”蓝必旺说。
“什么药厂生产的?我要投诉它!”保罗说。
蓝必旺说:“是我爸自己在山上采的,野生的蜂蜜。”
“也就是说,没有经过杀菌和消毒?”
“对不起,保罗,”蓝必旺说,“当时急着让你清醒,忽略了卫生的讲究。另外,农村的医疗条件和卫生环境,也比较差。生病了,就用土方子医,迫不得已才去医院。口渴,通常是喝生水。”
保罗说:“我体验了。”
“对不起。”
保罗看了看手表,“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蓝必旺说:“厂房的地还没看呢。”
保罗说:“不看了,你就说有多少亩地吧。”
藍必旺说:“我家有五亩地,可以全部用来建厂。”
保罗说:“五亩不够,远远不够!”
“我可以跟其他农户协商,或者开垦置换。”
“我们上车,路上再说吧。”保罗说。
蓝必旺和保罗上了租来的车。开车的司机是车主蓝景照,他的车子第一次拉上外国人和在外国待过的人,朝南宁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蓝景照只听见外国人和蓝保温的亲儿子蓝必旺说的全是洋话,意思他不懂,但从口气和腔调能感觉到他们在理论或争论什么。一直到机场,也没争论出结果。
保罗和蓝必旺下车。蓝必旺送保罗去登机。
在候机楼,保罗对蓝必旺说:“我现在告诉你我的决定。”
蓝必旺平静地面对保罗,像是提前知道了结果。
“对不起,这个项目,我们布什戈尔茨公司,不跟你合作。”保罗说。他顿了顿,“主要的理由是,一,交通不便,仅上岭到南宁,汽车就用了四小时。二、工人的素质不行。如果在上岭建厂,就需要大量的当地农民改行当工人。我这次接触的农民虽然极少,就你父亲,还有那开车老抽烟不停的司机。但是,以你父亲为例,你说他是村里最好的木匠,水平最高的人。可是他给我喝的酒和蜂蜜水,却有严重的问题,没有经过权威、专业的部门检验和检疫,就私自饮用和供人饮用,这是严重的不遵守规矩和法律。第……”
蓝必旺举起手,往前一推,像交警拦车的手势一样,制止保罗说下去。
“再见。”
“再见。”
两个不同种族和国籍的同学,冷静、理智地握手,然后分手。
蓝必旺回到车上,坐在副驾驶座。车主蓝景照看他沮丧的样子,说:“必旺啊,我这个车拉过很多赌徒,但没拉过像你们这么大的。你和那个外国佬一定是赌什么,而且是大赌。看样子你输了。”
“开车吧。”蓝必旺说。
蓝景照不发动车,说:“必旺,我跟你商量个事,行不?”
“你说。”
蓝景照说:“我儿子蓝木村,你可能见过晓得,也可能见过不记得了。他现在在你原来那个家的集团公司,当办公室主任。还有我们村的韦努,也在那管保安。好不容易来一趟南宁,我想拐进城去,看看我儿子。”
“你去吧。”蓝必旺说。他打开车门,要下车。
蓝景照一把扯住蓝必旺,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去。你不是正好顺便看望看望你的养父母嘛。”
“租车的钱,我爸付清了没有?”
“三千,已经付了一半。”蓝景照说。
“那好,是你违约,另一半不用付了。”蓝必旺说。他甩手,要下车。
蓝景照急忙说:“我守约!我守约还不行吗?”
于是原路返回。
夜晚,车子回到上岭。汽车的长灯照进黑暗的村庄,像一把亮剑插进人的胸膛。
一路无话的蓝必旺忽然说:“你儿子叫蓝木村?”
蓝景照说:“对。”
“他现在是马到成功集团办公室主任?”
“对。”
“凭什么?”
“凭什么?”蓝景照说,“我儿子跟蓝必旺是拜把兄弟,他救过蓝必旺的命。还有我,蓝必旺那条命也是我救的,要不然就死翘翘了,哪有他今天的富贵?”
蓝必旺说:“请不要叫错别人的名字。你说的那个人,是罗光灯。罗光灯是富贵的命。谁叫罗光灯谁富贵!”他指着自己,“蓝必旺是我,我是蓝、必、旺!明白吗?”
蓝景照愣怔,然后一个急刹车。他看了看车内怒吼的蓝必旺,像一头笼里暴动的熊。他赶紧推开车门跳下车,再把车门关紧。他对熊样的蓝必旺说:
“你他妈的也只配叫蓝必旺!”
11. 转业
罗光灯当着集团高管的面,宣布他的一项重大决策。
他说:“我们马到成功集团,从今往后,将不再以房地产为主业。以什么为主业呢?影视业!”
话音刚落,众声喧哗。大惊失色的高管们按捺不住,纷纷表达了不解,甚至不满。这些房地产业的行家里手,对突如其来的变革,自然难以接受,情形就像习惯了在沙场建功立业的军人,突然让他们转业去当工人或农民一样,反感或不适是必然的。或者说,房地产业是马到成功集团兴旺发达的强项,而影视业是从未涉及的短板。成语说扬长避短,而罗总现如今却要把它改写,反其道而行之。他是不是疯了?
罗光灯的话其实没有说完,就被高管们打断,而且全是非议。这是对上司极不尊重的行为,甚至是忤逆。没想到罗光灯竟一反常态地容忍,他闭嘴,任由部下们大鸣大放、口诛笔伐。在场的集团办公室主任蓝木村一面喊叫一面张手,示意高管们安静,还被罗光灯阻止。他落落大方、淡定沉着,像一名高僧。
高管们终于觉得了失态,逐渐降低了调门和闭嘴。或许他们还意识到闯祸了,每个人都变得战战兢兢。现场安静了,安静得可怕,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罗光灯说:“你们都说完了吗?没话讲了是吗?那我继续说。”他清了清嗓子,“为什么不再以房地产为主业了呢?这个我后面再讲。先讲新主业,影视业。为什么要以影视业作为我们马到成功集团未来……明天就开始……的主业?因为,我感兴趣,我有兴趣!我这个人爱好不多,除了玩牌,就是看电视,看电影!我看那些电视和电影里的故事,经常感动得流泪。我喜欢那些电视明星、电影明星,男明星、女明星。想到那些明星,我就兴奋,睡不着觉。那些明星为什么讨人喜欢?被人崇拜、追求?因为长相好、演技好,还有钱多得命不要。为什么他们挣那么多钱?一部电影几百万几千万地挣,谁愿意又给得起那么多钱?投资影视的老板,对不对?那么,影视业不赚钱,怎么给?肯定大赚才舍得给、给得起,对不对?今年,上半年刚过,上半年票房最高的电影是哪一部?周星驰的《美人鱼》。票房多少?三十三亿几!三十三亿几哪,同志们,赚翻天了。所以,影视业一定是个盈利、暴利的产业,虽然我们集团先前没有搞过。但是可以从头开始呀,就像我们集团的房地产业,我爸创业的时候搞过房地产吗?没有。他懂起房子卖房子吗?不懂。他原来是搞矿的,管矿的。矿管局局长不当,辞职下海,搞房地产,摸着石头过河。在干中学,学中干,他不是成功了吗?成功了,很成功。集团那么大的产业,我那么大的家业,是我爸创下来的。我现在已经接我爸的班,但不意味着我要走我爸的路子。那是一条老路,我要走新路子。新路子怎么走?关键有两条,首先要感兴趣,有兴趣。感兴趣有兴趣,人才有心思去学,有激情去干。第二条,要看准、认准。看准和认准了的路,往下走就是了。好啦,现在说我们集团为什么不再以房地产为主业了。因为,我对它没有兴趣。一点兴趣都没有,你让我有什么心思去学?有激情去干?噢,有人会说,能赚钱呀,能赚钱就行。赚钱就快乐吗?未必,未必!不赚钱,但是一样获得快乐,可能哦。比如玩牌,就说赌博吧,谁都希望赢,但肯定有人输。结果不管输赢,那过程肯定是快乐的,那就是期待和希望得好牌走运的那种心情,很紧张,但是又很舒服。还有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情,要心甘情愿才爽,(见下面有人害臊、鄙夷)噢,这个话题不高雅不说了。总之,我们马到成功集团下一步,就是要以影视为主业,向影视界要效益,要快乐,向影视界进军!”
一直察言观色、等待时机的蓝木村这时候率先鼓掌。在他的带领下,高管们的掌声争先恐后地响起,像一阵雨。
罗光灯最后说:“事业光靠一个人不行,要靠大家去努力,去奋斗。最关键是,大家在一起做事,一定要同心同德,要志同道合。关于我们下面的主业影视业,在座的各位集团高管,不懂业务不要紧,可以学嘛。但是一定要专心、忠心,不能离心、离德。专心忠心的人留下来,离心离德的人,请便!”
在场的高管们没有一个人轻举妄动。他们一个比一个沉稳老练,像是江底潜伏多年的木头。
晚餐的时候,罗光灯被蓝木村和韦努一顿赞美,都说大哥今天的发言太好了,盖帽了,把所有人全部镇住,全部征服。没想到大哥还是个超级演说家,太有才了。
罗光灯笑眯眯,看着身边的周文婷:“你怎么看?”
周文婷说:“我的想法,被他们全说了。”
像是讨得欢心,罗光灯悄悄对她说:“今晚你留下。”
这晚,周文婷睡上了罗光灯的床。她已经一个多月不和罗光灯做爱。自从她主动让出了位置,罗光灯真的不客气地接受了别的女人。这个恶贯满盈却三十多岁刚结束童贞的男人,情欲汹涌,野性激荡,就像开闸放水的大坝。他似乎要体验天下各种女人,尝遍人间美味。周文婷看懂了这个生机勃勃男人的强烈欲求,她不得不满足他,甚至主动地帮助他得到满足,因为有的女人还是周文婷亲自介绍给罗光灯的。这得是多大的牺牲?又得是多大的气量才能承受?多深的城府才能做得出来?情形就像鸡把孔雀和其他丽鸟引到熊猫身边,供熊猫开心、取乐,它不担心熊猫喜新厌旧吗?它被抛弃了怎么办?这么冒险的赌博不是谁都敢,周文婷就敢。
她像是初步取胜,赢得了罗光灯的喜欢和信任。
馬到成功集团主业的转换,由房地产业转战影视业,起意便来自周文婷。她在罗光灯的耳边吹风,文化产业是国家“十三五”规划重点推行的朝阳产业,而产业中的最大利好便是影视。这个行业既能获利,又能获得无穷无尽的欢乐。她的话让感性的罗光灯心动,尤其是欢乐那个词,像闪闪发光的金子,让他心知肚明。罗光灯和他的心腹蓝木村、韦努商量,一致认为,投资影视,既能赚钱,又能泡女演员,甚至女明星,为什么不干?于是主攻影视业的重大决策,在三兄弟的密谋下产生,并在集团高管会议上宣布施行。
这个决策有创意者或智囊的功劳。就像吃水不忘挖井人一样,罗光灯感念周文婷的点拨或智慧,留她睡觉,就像佳丽无数的皇帝难得一次地临幸皇后一样,形式大于内容,象征意义重过性爱需求。
周文婷想要的其实也是罗光灯的信任而已。她感受到马到成功集团这艘大船的舵手,能够因为她的主意而改变航向。这种革命性的作用是其他女人所不能有的。她的获得感或成就感也因此大于其他女人。
“我们将要进行的事业,今后要多靠你,因为我业务不熟,完全不懂,”罗光灯说,”集团的高管们也都不是这方面的人才。所以现在,引进专业人才非常紧要、关键。你的表弟李楚要尽快到位,我任命他为集团的副总。”
“他还在德国,参加柏林电影节。”周文婷说。她拨弄罗光灯胸膛上的毛,像是人工智能的机器在清理草坪。
罗光灯说:“跟他一起去的,都是哪些明星?”
“放心吧,只要你想,你努力,我们共同努力,”周文婷说,“多大的明星,都能来到你身边。”
12. 钢琴
“如果我有图纸,给你图纸,你能不能造一台钢琴的木工部分?”蓝必旺问父亲。
蓝保温仍然在为那个柜子做最后的打磨,这个上岭村最好的木匠头也不抬,说:“只要有图纸,我什么都能做。”
蓝必旺看着自信的父亲,点点头,像是父亲的话给了他底气。
父亲忽然觉得儿子问得奇怪,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儿子说:“你等着吧,以后就知道了。”
儿子问话后的第二天就出去了,背着行李包,想必是出远门。
或者是第十一天,儿子回来了,还带回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眼看应该有七十岁了。他的头光溜溜的,不晓得是剃光呢,还是脱光。他穿着粉色的衬衫,扎着领带,裤子笔挺,皮鞋锃亮。如果不是这身装束,蓝保温会以为这个男人是个老和尚。
可是儿子对这个不是和尚的男人,比对和尚还要尊敬。他殷勤、细致地服侍来家的客人,亲自端水上茶,说话软声细语。说实话,蓝保温还没有从儿子那里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蓝必旺对父母介绍说:“这是从上海请来的钢琴制造师,余海明师傅。”
尽管对来客的身份诧异,父母还是由衷地表示了欢迎。具体的行为便是快速地进厨房,烧火做饭,杀鸡煮肉,像招待那个外国人一样。
儿子和上海来的余师傅讲的话,蓝保温能听懂一些。他们在饭前饭后的谈话,蓝保温总结归纳,大概是这么几个意思:
蓝必旺决心在上岭村建钢琴厂;
在建厂之前,先造一台钢琴。余师傅便是来帮助造这台钢琴的;
钢琴造出来后,取名“必旺”,这是自主的品牌,将来所有的钢琴出去,都打这个牌子(儿子本来想给钢琴牌子取名“红水河”或“上岭”,但余师傅不同意,他说世界钢琴的牌子,大多是以音乐家或制造家族的名字命名的,这是惯例。儿子说那就用余师傅您的名字吧。余师傅又不同意,说我就是一个技术的师傅,你才是真正的制造者,就叫“必旺”吧。“必旺”挺好,真的挺好)。
首台钢琴的制造时间要小半年,如果木匠的工艺精到的话。
蓝保温归纳出这几个意思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半夜。儿子和余师傅已经睡了,他如果有什么话要说,只能等到明天。他当然有话要说,有问题要问。
第二天早晨,趁余师傅还在睡。蓝保温跟上出门跑步的儿子。陪跑了一小段,儿子觉得别扭,停下来,说:“爸,有什么话就讲。”
蓝保温说:“你为什么要造钢琴?”
儿子说:“因为我需要造钢琴。”
客人都走光了,依然兴致勃勃的罗光灯看着他屹立不倒的精兵强将,说:“到我房间开会!”
会上,罗光灯问李楚:“我们这顿饭,够不够诚心?”
李楚低下头说:“诚心。”他的头低下去,便没有抬起来。
罗光灯看着还有意识的其他人,说:“我打算买一架飞机。”
蓝木村、韦努和周文婷惊得都翻起白眼,嘴巴张开可以塞进一个大芒果。
“刚才吃饭的时候,听说赵×山有私人飞机,×龙有私人飞机,范××有私人飞机,”罗光灯咬牙切齿说,“我们也要有!”
韦努摩拳擦掌响应,“好!”
蓝木村说:“这个可以有。”
周文婷说:“凭我们集团财力,是买得起,不过……”
“周文婷,这个事交给你去办。”罗光灯打断说,“要进口的,要好的!”
交代完毕,罗光灯的头一歪,睡着了。
其他人也相继倒在沙发上,进入梦乡。
第二天临近中午,服务员呼叫没有回应后开门进来,看见一屋子男女东倒西歪,以为中毒,正要报告,李楚醒了。
李楚说:“我们是剧组,昨晚彻夜谈论剧本,天亮才睡。”
服務员道歉后退了出去。
李楚把人一一唤醒。
韦努发现所有人都睡在罗光灯的房间里,说:“我们好几间房呢,白开了。我要回我的房间睡去。”
蓝木村说:“你大气一点好吗?我们都是要坐上私人飞机的人了,还在乎白费开房间的钱?”
周文婷一愣,“什么私人飞机?”
蓝木村说:“昨晚大哥决定要买私人飞机,你忘了?你问我大哥!”
周文婷看着咕嘟咕嘟喝水的罗光灯。
罗光灯放下瓶子,然后笑眯眯,说:“是的。”
周文婷说:“你现在醒了吗?”
罗光灯说:“醒了。”
“你昨晚醉酒做的决定,可以作废。”
罗光灯说:“我昨晚没醉,说的话都记得,决定有效。”
周文婷说:“那你重复一遍昨晚的话。”她看李楚,“李楚你听哦,昨晚你没听见。”
罗光灯坐直了,说:“我决定买一架私人飞机。这个事交给周文婷去办。要进口的,要比那几个大腕的都要好!”
李楚听了,竖起拇指。
罗光灯看着李楚,像看待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我们第一部,是要拍电影呢、还是电视剧?”
李楚说:“电影。现在电影市场很好。”
罗光灯说:“谁来导?谁来演?需要投多少钱?”
李楚说:“现在说这个还太早,罗总。”
“为什么?要我有耐心吗?”罗光灯说,“你所讲的耐心是什么?怎么做才是有耐心?”
李楚说:“罗总,我的意思是,拍电影,首先得有剧本。有了剧本,才好去请导演,请演员,就像起房子得先有地一样。我们现在还没有剧本呢。剧本是一剧之本,就像做饭的米一样。没有米,做不了米饭。剧本要编剧来写。”
罗光灯像个蠢货一样被李楚教导,却又虚心地接受了教导。他点头,“哦,是这样。昨晚吃饭有编剧来吗?”
轮到李楚傻了,“没有。”
罗光灯忽然发飙,指着李楚,“你说剧本第一,编剧重要,昨晚吃饭来了一大堆人,却一个编剧没有!为什么不请编剧?”
李楚心慌脚软,就差没有跪下,“对不起罗总,是我疏忽,我原本是想请……”他脑筋一转,“为什么没有请呢?因为我们广西就有很好的编剧,北京还去广西请他们呢。所以,昨晚在北京请客,就没有请编剧。”
罗光灯半信半疑,“广西有好编剧吗?”
李楚大幅度点头,“有的有的。张艺谋导演的电影,《英雄》《十面埋伏》《幸福时光》,还有陆川导的第一部电影《寻枪》,姜文演的,还有大画家陈逸飞导演的电影《理发师》,国际获大奖的电影《天上的恋人》,等等,编剧或者原著,都出自广西作家、编剧的手。”
周文婷在一旁帮腔,说:“是的,李冯、鬼子、东西,还有凡一平,这些作家编剧都是广西人。”
罗光灯说:“都认识他们吗?”
周文婷和李楚都摇头。“但是他们不难找。”李楚说。
罗光灯站起来,迈步走。其他人都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韦努问:“大哥要去哪里?”
罗光灯头也不回,说:“回广西!”
一行人飞回广西。罗光灯命令周文婷和李楚:
“你们把那帮编剧,给我找来!”
李楚和周婷婷千辛万苦,通过北京和广西各地的熟人,要到了广西一帮作家、编剧的号码,然后诚恳地给他们打电话。
不久后的一天,李楚的电话打给这些作家编剧,只有凡一平接了。李楚约凡一平去某个茶庄谈。凡一平到了那个茶庄,只见李楚、周文婷,不见罗光灯。凡一平说你们背着我的老乡罗老板,想拍什么样的电影,或电视剧?李楚说题材不限,创作自由,只要满足我们老板的要求就行。我们老板的要求是,第一,把钱花出去,收回来,赚到钱。第二,捧红他喜欢的女演员,还有他喜欢的已经当红的明星,成为老板的女人。剧本要为她们量身定做。
凡一平说:“我们从第二开始谈。罗老板喜欢哪位女演员、哪位女明星?”
周文婷说:“这是老板的秘密,你不需要知道。”
凡一平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要写剧本的话,按照你们的要求也好,你们老板的要求也好,我都不知道演员是谁,怎么量身定做?”
周文婷和李楚交换了一下眼神。李楚说了两位演员的姓名。
“意思是说,我这位老板老乡,想脚踏两只船,在影视界这个汪洋大海中航行?”凡一平说。他语气和蔼,又吞云吐雾,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
周文婷说:“她们当然是要分开的,一人一部。白鸥只演过电视剧,想演电影,就让她演电影,捧红她。××玲,已经是很红的明星了,老板非常喜欢她,电影也好,电视剧也罢,只要她当女一号,砸多少钱都愿意。”
“好,下面我们谈第一个要求,”凡一平说,“第一个要求是,把钱花出去,收回来,赚到钱,是不是?”
李楚和周文婷点头。
凡一平说:“你们不觉得第一个要求和第二个要求,是自相矛盾的两个要求吗?”
“怎么矛盾法?”周文婷说。
凡一平说:“我把第一个要求比喻为鱼。你们或你们老板,想在影视界逢凶化吉,如鱼得水,说白了就是赚钱。第二个要求我的比喻是熊掌,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泡女演员女明星吧。你们同意我的比喻吗?
李楚和周文婷点头表示同意。
凡一平说:“两个要求都要满足,是不可以的!”
“谁说不可以?”周文婷说。
凡一平说:“孟子说的。孟子懂吧?战国时代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和孔子并称孔孟。他在《鱼我所欲章》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得熊掌者也。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就是这么来的,是流传千古颠扑不破的真理。后面还有一句,是关于舍生取义的,更有高度,不适合对你们说。总之,两个要求都要满足,无法做到。”
“影视界可以的,既赚钱又享乐的事例,有的是。”李楚说。他接着举了某出品人的例子、某导演的例子、某女明星的例子、某男明星的例子,甚至举了某编剧的例子。
“你为什么不举经纪人的例子呢?”凡一平说,“比如说现在闹得很沸腾的王×强的经纪人,×喆。”
李楚像被踩了一下,跳将起来,摆手说:“不要提他,我和他不熟!”
凡一平说:“×喆既卷了王×强的钱,又偷了王×强的老婆,算不算财色双收?”
李楚说:“东窗事发了就不算。”
凡一平说:“刚才你举的那些人,迟早也会出事。所以,鱼和熊掌……”
“你剧本写得好,票房有保证,就没问题。”李楚说。
凡一平说:“我写不好这样的剧本。”
“要多少钱吧?你开个价。”李楚说。
凡一平沉静了一会,然后慢悠悠地说:“我不卖我的艺术良知。请转告我的上岭老乡罗老板,或安排我跟他再见个面,我奉劝他最好别蹚影视界的深水和浑水。”
李楚和周文婷交换眼色,“我一定把你的态度,对罗老板转告到位。”李楚说。
喝茶过后,李楚和周文婷来到罗光灯在集团的住处。罗光灯正在和他泡上的女演员白鸥谈自己的传奇身世和悲惨遭遇,白鷗聚精会神并且眼泪汪汪地听着。李楚和周文婷进来了。
李楚汇报说:“广西的这些作家编剧,我和文婷姐都分别和他们谈了。他们统统表示不干,就是不写。”
罗光灯一听就急,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他们要多少钱,给多少!”
周文婷说:“他们不要钱。难就难在这。”
“奇了怪了,哪有见钱不要的?”罗光灯说,“那他们想要什么?”
“要命!”李楚说,“这帮作家把命看得比钱重,性命,还有什么使命。他们以健康为由,拒绝了。”
“我那上岭老乡呢?我看他身体蛮好的嘛。”罗光灯说。
“你这老乡凡一平态度最为强硬和恶劣,他从根本上就看不起你,鄙视你。”李楚说。
“看不起我什么?鄙视我什么?”
“说你没文化,不懂艺术。”
“他认为有你这老乡,是他的耻辱。”周文婷补充说。
“啪!”罗光灯将手里的打火机狠狠一摔,打火机爆炸了。同时爆炸的还有他的脾气。他在房子里横冲直撞,像一头愤怒的公牛。
女演员白鸥上去拉着他、抚摸他:“光灯哥哥息怒,请息怒。发怒会伤身体的。没有人写剧本,我大不了不演就是了。光灯哥哥,我红不红没关系,光灯哥哥身体最重要。”
仿佛火上浇油,罗光灯更怒了:“我就是要捧红你,怎么啦?他妈的,说我没文化,不懂艺术?我要亲自写剧本,给他们看看!”
在场的人都惊愕了。
然后李楚突然说:“好啊!老板亲自写剧本,这是大创意,大卖点!”
周文婷说:“我看可以。”
罗光灯却冷静了,像是意识牛皮吹大了,他不自信地看着鼓动他的人:“我行吗?”
李楚说:“行的。”
“可是我从来没写过剧本呀?”
周文婷说:“你父亲,罗董事长在从事房地产之前,也没有从事房地产,但是后来一样做得风生水起。这是你在演讲里说的。”
“我有我爸的才干吗?”
李楚说:“一定有,因为你是他的亲儿子。”
“剧本怎么写?我字认识可是不多。”
“剧本主要是讲故事,塑造人物,把故事讲好看,把人物塑造生动,就OK!”李楚诱导说,“字认多认少不重要,无所谓,我们再找人修改纠正就是。”
“那我讲什么样的故事呢?”罗光灯说,他现在考虑的已经不是当不当编剧的问题,而是怎么编剧的问题。
女演员白鸥说:“我觉得光灯哥哥本身的故事就很好,好精彩,好神奇,刚才光灯哥哥跟我讲,感动得我眼泪汪汪的。真的好感人!”
李楚拍掌说:“对呀!”
“罗总的故事天下少有,中国独一无二。”周文婷说。
罗光灯又在房里走来走去,像是在又一重大决策前,做最后的定夺。
他突然停下,看着女演员白鸥,说:“可是我以前的故事里,没有女人呀!有也是老女人、丑姑娘。她怎么办?演什么?”
“这个问题好解决,编进去!”李楚说,“故事本来就是虚构的,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罗光灯信心十足,像一辆即将跑长路、险路的汽车加满了油和检修完毕。他要亲自驾驶他这辆车,朝陌生却充满诱惑的领域狂奔。在他的身边,还有李楚、周文婷、白鸥和其他鼓励他的人,他们像是他的教练、导航员和开心果,有他们的陪护和服务,是他信心和力量的源泉。尤其是白鸥,这个性感妩媚的天生尤物,不甘屈居二线一心想上位的女演员,她的献身,给他的欢乐体验,真是太刺激了。仅仅为了报答她,他也必须一往无前,携她上路。
李楚和周文婷一走,白鸥立即就扑进罗光灯的怀里,满满的幸福和感动,像一头麋鹿置身在向往的森林或草原。
“谢谢光灯哥哥。”白鸥说。
“谢什么?”
白鸥说:“你总是为我着想,哪怕在没有我的你的故事里。”
罗光灯说:“我的故事不能没有你。”
白鸥说:“你其实可以用钱打发我,但你懂我需要的不是钱,而是实现梦想。这是你令我感动的地方。”
“首先是你感动我。”罗光灯说。
“我什么地方让你感动啦?”白鸥娇滴滴地说,其实明知故问。
罗光灯边指边说:“你的脸,脸上的眼睛、鼻子、嘴唇,你的胸脯、屁股,还有这、这、这,都令我着迷和感动。”
紧接着,罗光灯在他点到、罗列的白鸥的器官或部位,都亲了个遍,遇到被衣裙丝袜遮挡、包裹,他先把它撕开,像逢山开路、遇河搭桥。
14. 樊贞秀
那个迷住蓝必旺的姑娘,有着一双勾人的大眼睛和一张樱桃似的嘴。她留着不长的头发,恰到好处地不让人误以为是男子,而显现着女孩子的温润和精气神。她穿着也不鲜艳,是冷色调的一件灰羽绒服,延长到了膝盖,这使得她在花花绿绿的女子中,显得与众不同。她个子也不高,但也不显矮。这里的女孩子个子普遍都不高,又不喜欢或不方便穿高跟鞋,她们仿佛约定俗成,站在一起基本平等,像是同一个时间栽种的同一树种。即使是这样,她也显得很特别。那是因为她不好动,几乎是文静地站着,在来往穿梭的人群中,像是一个忧郁的女孩。她对别人也会露出笑容,但看上去是强迫出来的,像挤牙膏一样,挤到最后越来越少,也更吃力。
她是在蓝必旺表弟的婚宴上,被蓝必旺发现的。
蓝必旺和父母去参加表弟的婚礼,就在本村。表弟是舅舅的孩子,今年二十八岁,在农村这个年纪娶亲,算是比较大了。当然他的两个表哥——假表哥和亲表哥,年纪更大,今年进入三十四了,也还没有成亲。这两个表哥对表弟的婚姻影响比较大。受前面假表哥恶劣品行的影响,没有姑娘愿意嫁给表弟。自从假表哥走后亲表哥来了,形势莫名其妙发生了变化。三个月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说的一门亲事,居然成了。这亲表哥是谁呀?留学美国,斯斯文文,因为错抱的原因,医院赔了一百万,实际到手是两百万。虽然这钱财不会分到舅舅家,而且据说已所剩无几,但是富亲戚好表哥的名声是传出去了。因此表弟的成功婚姻,有亲表哥蓝必旺的催化作用,像让玉米茁壮成长并且丰收的化肥一样。蓝必旺便是那化肥。
父亲精心打造的柜子,数天前已送去表弟家。因此今天蓝必旺一家可以说是空着手来的,不用再随礼。父亲蓝保温没有邀请余师傅一同去参加婚宴,也是出于不想让懂礼的余师傅破费的考虑。母亲韦幼香煮好了饭菜给余师傅,才出门。
新娘是外村人,蓝必旺是第一次见。毫无疑问,那个红衣红裤的女人就是。她没有让蓝必旺产生任何错觉和感觉。倒是站在她身边的姑娘,穿着灰色羽绒服、大眼睛短头发、强颜陪笑的伴娘,让蓝必旺觉得特别抢眼。她就像是为他而出现的,他也仿佛是为她而来。事实上,蓝必旺一出现,两人的眼睛就对上了。他们的目光像两条溪流交汇在一起,只有他们自己觉察到心潮的激动和澎湃。
蓝必旺听到有人唤她贞秀。
蓝必旺借给表弟和表弟妹敬酒的机会,接近贞秀。他反复地去敬酒,把百忙中的表弟和表弟妹,弄得极不耐烦,最后把他推给了贞秀。
贞秀端着本来给新娘随时使用的酒壶,举向新郎的表哥。她礼貌而冷静,边倒酒边说:“又不是你结婚,你为什么比结婚的人喝得还多?”
蓝必旺拿着牛眼大的杯子,接酒。酒满杯了,他通红的眼睛看着不再倒酒的贞秀,说:“你也不是新娘,为什么我觉得你更像新娘呢?”
贞秀说:“你喝酒呀,继续喝。”
蓝必旺喝酒。结果发现,他喝的是水。
蓝必旺满意地笑了。
贞秀也笑。笑得很自然,完全不是逼出来的。
山村的婚宴很热闹,到了最后就剩下闹了。留下来的都是酒中豪杰和撒泼的人。划拳猜码、吵架论理声不绝于耳,像昼夜机声隆隆的建筑工地。
蓝必旺和贞秀趁乱离开了现场。
他们盲目地在村里走。说是盲目,其实是有意识地选择没人的地方走。蓝必旺起先是带着贞秀走往南山的那条路。但到了上山的路口,贞秀不走了,或者说调转了方向。
蓝必旺跟着贞秀走。“你知道不?那南山上有一个怪人。”他说。
贞秀回头说:“你见过他了?”
蓝必旺说:“我每天跑步上南山,都見到他。”
“怎么怪法?”
“其实也不是怪,是特别。特别有意思。他每天都对一排坟墓点名,坟墓里是他的战友。他和他的战友每天军训,风雨无阻。”
贞秀说:“你觉得这有意思吗?”
“我觉得这个老头可敬,也可爱。”
“真的吗?”
“真的。”
贞秀停下步子,“你说的这个怪老头,是我阿爸!”她说,然后大踏步往前走。
蓝必旺惊呆得像无意中撞上太岁,不知好歹。他缓过神后,急忙追上去。
“那你是姓樊啰?”蓝必旺问贞秀。
“废话!”
“我叫蓝必旺!”蓝必旺说,他想起还没介绍自己。
“我以前见过你。”樊贞秀说。
“是吗?什么时候?”
“你被人打的那天。”
蓝必旺的脸忽然难看,像伤疤被揭了一样。
“你刚来上岭的那天,我也看见你了。”樊贞秀说。
蓝必旺说:“哦,那是去年,三月二十三号。”他跟着她又走三五步,“那我怎么不见你呢?”
“我在人群里,”樊贞秀说,“你哭哭啼啼的,给亲生父母下跪,还顾得上看别人?”
“那倒也是。”蓝必旺说,然后笑嘻嘻的。他明白提到南山的怪老头,是一件好事情。想不到他竟然是眼前樊贞秀的父亲。
这时他们来到了河边。冬天的季节,河水已经退到竹林以下,并且变清。清澈、平静的河面,又像锦缎。
“你为什么要用蓝必旺这臭不可闻的名字?”樊贞秀突然说。
蓝必旺迟疑一下,说:“我现在觉得挺吉利的。”
“钢琴造得怎么样了?”
蓝必旺吃惊,“你知道我在造钢琴?”
樊贞秀说:“全世界都晓得你在造钢琴。”
“我的确想把钢琴卖到全世界去。”
“我会弹一点点。”
“是吗?”蓝必旺看着樊贞秀,“想不想上我家看看?”
樊贞秀跟着蓝必旺,来到了蓝家。
余师傅正在对组装完毕的钢琴进行试音和调律。他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娴熟轻快地跳动,像雨天河里自由游翔的小鱼。用了小半年心血制造的钢琴,它显得淳朴而高贵,正发出悦耳和亮丽的声音。
蓝必旺和樊贞秀站在余师傅的身后,甜蜜地听着。蓝必旺闻到一缕清香,像来自崭新的钢琴,又像来自年轻的樊贞秀,总之,混合在一起的一致的味道,像行云流水和优美的琴声,沁入他的肺腑。
蓝必旺冲动地说:“我想把这台钢琴送给你。”
樊贞秀吓了一跳,“你发什么疯?”
蓝必旺说:“你说你会弹琴。”
樊贞秀说:“我说我会一点点。”
“所以有了钢琴,你就会弹得更熟练,更好。”
“这是你造的第一台钢琴,我不要。”樊贞秀说。
“正因为是第一台钢琴,才有意义。”
“等你造出第二台,我让学校来买。”樊贞秀说。
“学校?”
樊贞秀说:“我是上岭小学的老师呀。学校没几个老师,就我和校长。校长是我叔叔。”她说完情不自禁地笑了。
蓝必旺说:“好吧。等第二台造出来,我卖给学校,只收一块钱。”
樊贞秀说:“我走啦。”
送走樊贞秀,蓝必旺回到余师傅身边。耳聪目明的余师傅看了看情深意浓的蓝必旺,说:“那姑娘要比你冷静和理智许多。”
蓝必旺说:“想不到上岭村竟然有这么可爱的姑娘。”
余师傅说:“就像上岭村竟然可以造出精美的钢琴一样。”
蓝必旺惊喜交加,“真的吗,余师傅?”
“完美。没有瑕疵。”
蓝必旺扑到了钢琴上。他的脸贴着琴盖,手温柔地伸张,去抚摸琴身让他快慰的颜色、质地和部件,像亲热一个性感女人的肌肤和器官。
“你要不要试一试,弹一曲?”余师傅说。
蓝必旺想了想,说:“我不配,也不行。这台钢琴的第一首曲子,我要请您的儿子来弹。他是伟大的钢琴家。”
余师傅说:“我儿子在世界到处演出。我已经两年多没见到他了。”
蓝必旺转身望着余师傅,顺势跪下。他抓住余师傅下垂的两只手,说:“师傅,您回上海,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
余师傅说:“我回去干什么?这里空气、食品比上海要好许多倍。”
蓝必旺说:“我下一步就要忙于注册商标和筹建工厂的事了,就没办法尽心照顾师傅您了,请多包涵。”
余师傅说:“我比你爸妈身体还好,本来就不需要你照顾。”
正说着,蓝保温和韦幼香回来了。蓝保温被韦幼香扶着,踉踉跄跄地走进家门。醉醺醺的他还是发现了完整、洁净发亮的钢琴。他推开妻子,扑到钢琴上,一顿狂摸拍打。
蓝保温扭住父亲,被余师傅阻止。
“让他弄吧。这也是他的作品。”余师傅说。
胡乱中,父亲蓝保温掀开了琴盖。黑白分明的琴键,像整齐规矩的禾垄,诱惑勾引他的眼睛和双手。只见蓝保温的手臂高高举起,又重重地落下。这位农民和木匠的双掌拍在琴盘上,再拍,持续不断地拍。钢琴发出强大的轰鸣,像打开了闸门的大坝水流奔騰的那一刻。
父亲亲自创作并演奏的曲子,被钢琴传播,响亮在上岭村傍晚的天空。
儿子、妻子、余师傅,还有归巢途中的鸟、猪圈里的猪,都成为他的听众。
15. 地
办理钢琴厂的手续,比蓝必旺预想的还要难。
难办的不在乡里,而是在县里。事项多,时间长。
乡政府很重视,很快口头表示支持。乡长是个年轻人,比蓝必旺的年纪还小,不到三十岁,姓蒙。蒙乡长想必急于拿出政绩,抑或是因为熟悉业务的缘故,对蓝必旺的支持很热心和周到。他把接下来要上报的单位或部门,审批步骤、流程,都给蓝必旺做了交代。蓝必旺算计,建设前期所涉及的行政审批事项有12项,涉及部门10个,用时147个工作日。主要部门和事项及用时是:
规划局用地规划科办理《建设项目选址意见书》并划定用地红线图(20个工作日);
国土局提供同意选址的函件(7个工作日);
发改局办理基建立项手续(7个工作日);
环保局环保监督管理科环评审批(10个工作日);
规划局用地规划科总评审批,即办理《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20个工作日);
规划局建审科《建筑设计方案》审查(10个工作日);
消防大队消防设计审核(30个工作日);
气象局防雷检测中心,防雷设施施工设计图纸审查(3个工作日);
人防办人防审批(5个工作日);
规划局建审科,办理《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10个工作日);
供电公司,用电开户,含高压开关柜业扩流程(40个工作日);
建设局建工科,办理《建筑工程施工许可证》(5个工作日)。
蓝必旺开着他刚购买的二十万的奔驰二手车,开始奔跑。
第一项就被卡住了。
厂址不能使用耕地。
蓝必旺本来是想在自家的承包地上建厂。他家一共有五亩地,第一期建设足够了。为这五亩地,他好不容易做通了父母的工作。父亲本来就不同意造钢琴,如今还要办钢琴厂,用的还是自家养命的地,难度和阻力可想而知。蓝必旺除了通过余师傅游说,便是自己对父母软硬兼施——对母亲来软的,对父亲则来硬的。他抓住母亲一心想让儿子早点成家的软肋,说同意用地建厂,就考虑成家。父亲的软肋其实也在儿子的成家上,只是反对建厂的态度比母亲坚决强硬。蓝必旺不得不强硬回应父亲,说办厂是我的事业,也是正业,如果工厂办不成,我无所事事,我就去赌。迟早,我会把我们家五亩地输掉,你信不信?
父母终于同意了。
国家不同意。
不再批准使用耕地做建设用地,是国家的红线。
怎么办?上哪找地去?
蓝必旺开着二手奔驰车怏怏返回。经过乡政府的时候,他瞟了乡政府一眼,瞟上正走进乡政府的蒙乡长的屁股。他鸣了声汽笛。蒙乡长转身看见了奔驰。
在首先付了一百元给蓝必旺当餐费后,蒙乡长才跟蓝必旺进了街上唯一的饭店。
蒙乡长得知情况后说:“如果你把工厂地址放在工业园区呢?”
蓝必旺说:“哪有工业园区?”
“我们县里就有,只不过离我们乡有点远。”
“有多远?”
“四十公里。在红渡乡。”
蓝必旺说:“那也比没有地方建厂好!”
“不过,”蒙乡长说,“工业园区也不一定有地了。园区刚成立的时候,我看抢的人蛮多的。”
“有没有我都要去看看!”蓝必旺说。菜刚上桌,他却站了起来。
“你把菜打包了吧!”蒙乡长说。
蓝必旺这才觉得失礼,忙说对不起。然后坐下来。
“现在过了下班时间,你去也晚了。”蒙乡长说,“明天我陪你去吧。”
蓝必旺看着细心、旷达的蒙乡长,感觉到有一股暖流,朝他身上涌。他想不到在政府官员身上,会得到主动的关心。在还当马到成功集团总裁的时候,他接触了太多的官员,而且都是比蒙乡长级别高很多的官员。那些官员要么懒政怠政,要么阳奉阴违,极少是真正为企业着想的。而在他命运多舛、人微言轻的时候,在穷乡僻壤,却有这么一位官员,对他如此重视。不与官员打交道的一年多时间,党风政风变好了吗?至少在这个姓蒙的乡长身上,他看到了廉洁和奉公。
蒙乡长以茶代酒与蓝必旺喝了一口后说:“其实我看你上报材料的时候,就知道你办不成。但是我又希望你办成。”
“为什么?”
“使用农用地建设工业项目,国家已经不允许,这是红线。但是我又希望你能侥幸办成。我以为你有关系,通过关系能办成。为什么呢?因为工厂办在上岭村,就是我乡所在地的企业,而且我看好你的项目。不瞒你说,企业办好了,我就有政绩呀。”
蓝必旺说:“蒙乡长,你来我们乡当乡长几年了?”
“叫我蒙非,”叫蒙非的乡长说,“四年。我二十六岁就来这个乡当乡长。原来是县规划局的,副局长。”
“蒙……蒙乡长,其实你很年轻有为嘛。”蓝必旺说,他发觉自己仍改变不了奉承官员的习惯。
“早年,提拔确实是快,硕士毕业嘛。”蒙非搓着自己的小胡须说,“现在硕士分量不够了,博士才容易提。博士我已经没精力读了,更不愿意买。要提拔只能靠政绩。”
看着实话实说有抱负的蒙非,蓝必旺说:“我是货真价实的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经济管理学博士,现在的身份是农民。”
“你的情况我知道,”蒙非说,“所以我深表同情,会全力支持你。”
蓝必旺听了既感动又激动,再次要求上酒,被蒙非再次拒绝。
虽然没有酒,但两个人却能继续往下聊,甚至是推心置腹或互不提防地聊。
“当你忽然间从一个亿万富翁的儿子变成农民的儿子,是什么感觉?”蒙非说。
“想死。”蓝必旺说。
“这种想法可能跟那些忽然从台上被纪委带走的高官是一样的。”蒙非说。
“我现在的感觉变了。”蓝必旺说。
“看得出来,你已经浴火重生,”蒙非说,“不然你不会为办厂的事跑上跑下,志在必得。”
“我就是想证明自己,我是农民的儿子,但不是孬种。”
“我也是農民的儿子,”蒙非说,他两指轻敲桌子,像是举重若轻,“所以,我们要奋斗。我们的奋斗,比富二代、官二代,不知要难多少倍。”
“你在仕途上一定会前程似锦,不会有那些贪官污吏的结局。”蓝必旺说,他心里恨不得拥有绝对的权力,立刻提拔眼前这位明智并且愿意帮助他的官员。
蒙非果然带着蓝必旺去了县里的工业园区。
地,都已经划光了,全部有主。
但是真正建起厂房并且生产的,寥寥无几。
蓝必旺看着大片闲置的土地,断断续续或吞吞吐吐地说:“可不可以?有没有?转让的?”
蒙非说:“你看上哪一块?我来问!”
蓝必旺又转了一圈,像个风水先生似的一边看一边盘算。然后他停在一块地上,立定,说:“这!”
不到一天,蒙非问出了结果——蓝必旺看上工业园区空置的那块地,一共二十亩,业主叫黄大章,他愿意每亩二十万转让。
蓝必旺想了很久,轻声或喃喃地说:“好的。”
蒙非却说:“你再好好地想想,认真地考虑,是不是贵了?我觉得是贵了。因为据我所知,工业园区这些地,原来卖给业主,每亩也就五万左右。”
“地是升值的,我搞过房地产我知道。”蓝必旺说。
“那也升得太快太高了,”蒙非说,他为即将的买主打抱不平,“这个工业园区开发也就两年多而已,不到三年。”
蓝必旺说:“请带我去见这位叫黄大章的业主。”
蒙非露出了为难的神态,“我只能帮你到这。”他说。
蓝必旺立即就觉悟到什么,“明白。”
“但是在交易之前,你一定要弄清楚,并且要得到保证,转让完全合法合规!”蒙非补充说。
“谢谢!”蓝必旺说。他的感谢发自内心。看着热心却小心的官员,真诚而谨慎的蒙非,他觉得自己过去没有兄弟,现在有了。
因为有蒙非的顾问和提醒,接下来蓝必旺与业主黄大章的谈判,严谨而顺利。
转让手续逐项进行。
最后一项是付款。
蓝必旺将四百万(含税)人民币转入经过公证的指定账户。
这四百万几乎是蓝必旺的全部积蓄。他的积蓄,有他当马到成功集团总裁时的三年年薪,有养母苏莲奉送的二百万。他本来计划,建厂使用上岭自家的地,可以免费,积蓄就用来建厂和购买设备。但现在情况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建厂用地需要购买。
付了四百万后,蓝必旺剩下的资金,便只有不到五十万了。
这难不倒经济管理学博士和曾经的大集团总裁。
蓝必旺打算,办下建厂手续后,便用工厂的土地作质押,向银行贷款。
建厂手续重新进行。此时距上次的申办,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建设项目选址意见书》,被县规划局用地规划科接受办理,7个工作日后通过了;
国土局提供同意选址的函件,也在审理中,只是需要等。
接下来的各项都需要等。如果顺利,夏初的时候,建厂手续就可以全部办完。
有希望在,心总是热的。
16. 药
蓝必旺热火难耐。
他想樊贞秀了,特别想。
但是他没有充足的理由去找樊贞秀。于是他设想偶遇,比如放学的时间去小学的附近或门口溜达,比如去河边看风景,希望等来樊贞秀,像守株待兔。
他果然这么做了。
但是几天都没有遇上或等来樊贞秀。
那就通过旁门左道吧,樊贞秀的父亲樊家宁,是一条接触樊贞秀的路径。何况,如果将来他和她相好的话,樊家宁始终是绕不开的大山,不如先攻克这座山,宜早不宜迟。
蓝必旺许久不跑南山了,一是因为忙,二是因为冷。百事缠身,冬寒料峭,况且,他还真有点怕见樊家宁了。因为对他的女儿动了心思,有了欲念,总觉得做了亏心事或冒犯一样。
但今天蓝必旺豁出去了。
他跑上南山,进了树林。只见一排坟墓像散兵游勇,不见他们的指挥官。坟前墓后,撒满落叶,看上去已经多日没人清理了。
蓝必旺回家,向父亲打听樊家宁家在哪里。
父亲蓝保温说:“樊家宁生病住院好长时间了,他不在家。”
“在什么医院?谁照顾他?”蓝必旺说。
父亲说:“县医院,他女儿照顾。我正想过了春节才去看望他呢,又不晓得他熬不熬得过这个春节。”
“他得的是什么病?”
“癌症,说是肝癌。”
“我明天去县里办事,代表你先去看望他。”蓝必旺说。
晚饭后,蓝必旺陪余师傅在村里散步。他不苟言笑,一句话都不主动与余师傅说,旁若无人、心不在焉的样子和神态。
余师傅就说:“你想好与一个农村姑娘结婚成家了,还是只想玩玩?”
蓝必旺说:“你以为我能变回过去吗?”
余师傅说:“虽然你不能变回过去,但不意味着你可以降低婚姻的标准,或择偶的品位。”
“我冒昧问一句余师傅,您和师娘是志同道合,或门当户对吗?”
余师傅难得蓝必旺主动问话,乐意地讲述了他和妻子的婚姻和爱情——
1969年,二十岁的余海明,遇上如今定居美国的妻子程志娟的时候,是上海钢琴厂的一名学徒。有一次,余海明上门修钢琴。准确地说,是去搬运钢琴。他把钢琴搬回厂里,让师父修。钢琴是德国产的贝希斯坦牌子,在当时的上海没有几台,也只有师父能修。它是被人砸烂的,后来知道是红卫兵。余海明配合师父修了四个月,修好了。那天,余海明把钢琴送回去。在把钢琴送到主人家外面的时候,突然被红卫兵包围。红卫兵企图将钢琴从汽车上拉下来,重新砸烂。
像是战士守护钢枪、保卫财宝一样,余海明本能地保护钢琴,不被他人夺去。他站在汽车的货箱出入口,阻挡上来的人。谁上来将谁推下去,后来发展到踢下去。
然后就惹祸了。
红卫兵有人受了伤,这还了得。义愤填膺的红卫兵正式发起攻击。他们拿着砖头、棍棒,朝车上攻击。余海明一个人用血肉之躯进行抵挡,他眼观六路,重点盯防,灵活移步,最大限度和准度地扑住、挡住飞来的砖石和捅来的棍棒,像捍卫荣誉的足球守门员一样。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余海明头破血流,遍体鳞伤。而钢琴保住了。
在主人家二楼的窗户边,站着一个静美的女子,默默地看到了楼下惊心动魄的一幕。
钢琴的主人——上海音乐学院钢琴教授程仁。她是他的女儿,叫程志娟。
恐怖发生的时候,程仁教授已被揪出去批斗,还没有回来。等他回来的时候,先是看到家里摆着修好的钢琴,然后才发现钢琴边躺着一个受伤比他还严重的人。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或下了什么决心。他呆滞的眼睛看着手拿药物护理伤者的女儿,说:你不能让他死,你也要活下去。
就在这天夜里,教授离家出走。三天后,人们在黄浦江发现了他的尸体。
根正苗红的余海明,照顾起了自绝于人民的反动学术权威的女儿程志娟。这在当年是吃了豹子胆都没人敢作敢为的举动,余海明就做了。两年后,他索性和她结婚,成为夫妻。
余海明和程志娟在那个年代的结合,既不般配,也不对等,按照人们的说法,是一个红人拱了一棵糟白菜,变成猪。但是余海明很享受这种不般配和不对等。妻子程志娟对他的那个温顺、服从,那真是舒服呀,尊大呀。
但夫妻的地位,在1977年后发生了改变,越变越大。
程志娟先是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而且很轻易地考上了。因为她本来就是该校附中毕业的,已故父亲又曾是该校教授,琴艺和身世无人可比。那年儿子刚一岁。
那年,程志娟也是劝余海明考大学的,但被余海明拒绝。一是因为孩子小,二是因为不自信。余海明只有初中文化,认定自己考不上。
那年钢琴厂也有初中文化的人参加高考,有人考上了。
余海明跃跃欲试,准备参加1978年的高考。
就在这时候,余海明提拔当了车间主任。
志得意满,他不考了。
妻子本科毕业,立马去了德国留学。然后又到美國,在旧金山音乐学院,开始读博士。
七年过去,余海明还是车间主任。儿子却已经八岁了。儿子是个钢琴天才,四岁考过钢琴九级,五岁能演奏《野蜂飞舞》。八岁的他,在国内已经没有敢教、敢收他的老师和学校。
心急如焚的程志娟连哄带唬:再不跟儿子来美国,离婚,儿子随我!
余海明只好跟儿子去了美国。
在美国,余海明开始也是照看孩子,兼顾服务妻子,成为地道的家庭煮男。
时间一长,有五年吧,他已经近四十岁了。妻子已经成为芝加哥音乐学院教授。十三岁的儿子更厉害,刚刚拿下肖邦国际钢琴比赛银奖。他拿这个奖的时候,还没有李云迪、郎朗什么事。
也在他四十岁那年,中国有一部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电视剧有一首歌《篱笆墙的影子》,余海明恰好看了、听了。他后悔得要死。“星星咋不像那颗星星哟\月亮也不像那个月亮\河也不是那条河哟\房也不是那座房\骡子下了个小马驹哟\乌鸡变成了彩凤凰\麻油灯呵断了油\山村的夜晚咋还这么亮\只有那篱笆墙影子还那么长\还有那看家的狗\叫的叫的叫的叫的……”这首歌词仿佛是为他量身而作,句句像一把刀,插在他胸膛。
我不能再這么活!他跟妻子提出来。
妻子说好呀,你弹琴弹不过我和儿子,你想干什么?
余海明脱口而出:我修琴比你们强吧?调琴比你们强吧?我还会造琴呢。对,我去学造琴!
程志娟说你去呀,你选世界上钢琴造得最好的,我送你去!
世界钢琴造得最好的是德国汉堡施坦威钢琴制造厂。
余海明果真去了那里学习,整整学了两年。他本来基础就好,两年学下来,造琴功夫已炉火纯青。他学成回到美国,在一家钢琴公司当质量检验官,年薪赶上了妻子。但不能造钢琴,他郁闷呀。
他决定回国,造中国血统的钢琴。
妻子、儿子反对阻拦,没用。
他回到上海,在上海海派钢琴公司,当上一名钢琴制造师。
那一年他四十五岁。
他从四十五岁,造到六十岁退休。
造钢琴的十五年,他和妻子分居十五年。每年,他最多去两趟美国,但妻子从不来中国看他。两人的隔膜和差异,越到晚年越明显和难以调和。
所以退休后,他哪也不去,留在上海。直到被蓝必旺邀请,他离开上海,来到上岭。
余师傅的故事讲完,蓝必旺露出不易觉察的笑容,因为只是微笑。他说:
“我的情况跟您恰好相反。师娘早年嫁您是高攀。我现在跟樊贞秀也不对等,我是农民,她是公办教师。况且,我对她还只是单相思,她愿不愿意还不知道呢。”
余师傅说:“有一点我们是一样的,那就是乘人之危。”
蓝必旺错愕。
蓝必旺去县城。他到发改局送完材料后,思想斗争了一会,最终去了医院。
樊家宁斜躺在病床上,樊贞秀正在给他喂水。
见到蓝必旺,樊家宁和樊贞秀都感到意外,仿佛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
但是高兴是肯定的。樊家宁水不喝了,硬撑着坐直。樊贞秀拉了一张凳子,请蓝必旺坐。
看着骨瘦如柴的樊家宁,蓝必旺立马感到心疼,像是他第一次看到亲生父母那一刻的反应,亲切、揪心。樊家宁是他什么人呢?是樊贞秀的父亲,而樊贞秀是他确定心爱的姑娘。所以他心疼合乎情理,像水连波,波连水。
樊家宁还能说话,但声音微弱、沙哑。蓝必旺为了不让他说,就积极主动不消停地说:
“我刚刚知道你得病的消息,因为我最近比较忙。我忙着办钢琴厂手续的事。刚才还去了发改局送材料呢。已经比较顺利了,但还得跑,不断地跑县城,起码还有三个月。那么我可以顺便常常来看你。但我希望你尽快好起来。你肯定能好起来,现在的医疗技术和手段越来越强。实在不行我们到南宁去治,我在医科大一附院、自治区人民医院,都有认识的专家。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安心治病就行,我来帮助你……”
蓝必旺其实是说给樊贞秀听的。
说了半小时,蓝必旺告别樊家宁。樊贞秀送他。
他们一直走。走出医院,那就不是送了,是结伴同行。蓝必旺是这么认为的。他还自认为八字有了一撇。
两人来到横穿县城的江边。这条江蓝必旺有印象,小时候还在江里学游泳。
樊贞秀以为蓝必旺不知道这条江的名字,说:“它叫澄江,下去十公里后,流入红水河,红水河又经过我们村。”
蓝必旺说:“我们村山清水……夏天后变红,冬天后变清,变化无穷,气象万千,真是个好地方。”
樊贞秀说:“那是你自己这么认为。我不信你这么认为。”
“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呀。”
樊贞秀瞟着蓝必旺,“你刚来上岭村的时候,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不是,”蓝必旺实话实说,“那时我认为是自杀、死去的好地方。”
“现在呢?”
“生活的好地方。”
樊贞秀又说:“那是你自己这么认为。”
“怎么啦?”
“怎么啦?”樊贞秀瞪着眼睛说,她的眼睛本来就大,现在大得惊人。“很多人活得像狗一样累,比如我爸,比如你……不说你爸,就说我爸。”
蓝必旺看着樊贞秀,等她继续说。
“我爸到底造的是什么孽,背运了一辈子,最后还得了这样的病!”樊贞秀说,她纯净的眼睛多了泪水。她饱满的胸脯因为激动而颤抖,像是超负荷的汽车在坎坷的路上产生颠簸。
蓝必旺的手搭上了樊贞秀的肩,看似顺理成章稳定她的情绪,实则别有用心欲将她的情感与自己拉近。“没事,不用担心,不要着急。我们一起努力,治好他的病,呵?”
“怎么没事?不用着急?他都是晚期了!”
“那就好好地照顾他。我们共同来照顾他。”
樊贞秀平定了些,像是蓝必旺的安慰有效。“我不要你照顾。”她突然说。
蓝必旺说:“那仅仅你一个人不行呀,你又是学校老师,要上课。嗳,你妈呢?”
“我没有妈!”樊贞秀说,阴翳出现在她的眼睛,“她跑了,早就跑了。”
蓝必旺看见附近的草坪有一块方圆的石头,说:“我们去那边坐吧。”
两人在石头上坐下。蓝必旺的手没有再搭樊贞秀的肩,但两个人的身体却贴得很近,侧身接触在一起,像两只粘连的馍。这得感谢窄小的石头。他们四脚并拢,像树根扎在大地。
樊贞秀望着清幽流动的江水,沉默了很久,说:“我妈跑的时候,我十一岁。”又沉默一会,“我妈要是不离开我爸,不扔下我,我们家的状况可能会好一些。不过我爸这个人,他那样……谁也忍受不了他那样。”
樊贞秀的这段话,蓝必旺听懂一半,另一半没听懂。他当然想听懂,想听樊贞秀继续往下讲。
他像对某课文特别感兴趣的学生看着老师,看着樊贞秀,虽然眼睛是斜的。
樊贞秀还是望着江水,说:
“我爸从南边打仗回来,娶了我妈。因为在那时候,仅仅他一个人活着回来,被当英雄一样受欢迎。想嫁我爸的人不少,我妈嫁给了他。但他们六年才生下我,什么问题我不知道,肯定有问题。我爸常年做噩梦、酗酒我是知道的。他平日里也不讲话,闷闷的,像一门纸糊的炮,永远打不响。我妈可能以为生了孩子他就会好,就偷偷怀上我,任我爸怎么逼,拒不流产。我生下来后,我爸做噩梦喝酒得更厉害,喝酒一喝三四斤,而且全是木薯酒,因为木薯酒便宜,管他甲醛有好多。他半夜经常出走,又回来,却什么事都不记得。我六岁那年,我爸跳河想死,没死成。我十岁那年,我爸想吊死,又被人救了,没死成。这次是被你爸救的。你爸救了我爸后,我爸确实是不再寻死了。但是他做了一件我妈更无法理解和容忍的事。那就是把死去的七个战友的遗骨迁回上岭,重新葬。你说那七个战友,国家已经将他们葬在烈士陵园了,你还惊扰他们做什么?迁他们回来做什么?还要自己花钱?你有钱呀?钱在哪里?我妈是这么跟我爸吵的。但我爸不听,固执己见。他卖树,种树,打工,卖苦力,一分钱也不给我妈。我妈在我十一岁那年跑了。她跑的那年三十一岁,跟我现在一样大。她跑去哪里谁都不知道。我现在知道她在哪里了,但我不告诉我爸。我也不会告诉你。我妈走后,我爸更苦更拼命了,因为他要送我读书。这点我非常感念我爸。他一直坚持送我读完中学、大学。我中学毕业考上大学的时候,是不想读了的,被我爸一顿打。那是我爸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我。他把我打醒了。我上了大学,念的是师范,广西师范大学。大学毕业,我不是没想过在桂林、南宁找工作。但我还是回来了,回上岭小学,当了一名老师。这当然是为了我爸,照顾我爸。我当老师的第二年,像是我爸的负担减轻了,也像是攒了一些钱,把他战友的遗骨迁了回来,但只迁回五个,还有两个没迁。肯定是因为钱不够。他的心愿就是把剩下的两个战友遗骨迁回来,墓地都留好了,连他自己的都留有了。可他现在病了,医生说……他的心愿我可以帮他完成,但我想让他活着看到。天哪,我怎么跟你讲这些?还讲那么多!”
蓝必旺仍然斜着眼看着樊贞秀,等到了樊贞秀转过脸来看他。两人的目光温柔地交集在一起,像两条相汇的河流。这是他们第二次以这种眼光相互看待了。上一次是在蓝必旺表弟的婚宴上。
“我们一定要完成你爸的心愿,并且让他活着看到心愿的完成。”藍必旺说。
“你全心全力建你的工厂吧。我家的事,不用你管。”樊贞秀说,她又变脸了,转过去看江水,准确地说,是看江的对岸,因为她的视线抬高了。江的对岸迷雾重重,像覆盖了蚊帐的床。
“我们送你爸去南宁治疗吧,那儿医疗条件好。”蓝必旺说。
“不可以。”
“为什么?”
“在县医院,我爸都不想治了。还去南宁,花更多的钱,他是坚决不去的。”
蓝必旺说:“医疗费,我来付。”
樊贞秀说:“为什么是你付?我付,我爸付,都不要你付。这不是钱的问题,况且医疗费可以报销大部分。”
“那是什么问题?”
“他就是想节约钱,把他战友的遗骨迁回来!”樊贞秀说。
“那还是钱的问题,”蓝必旺说,“这个问题我可以帮助解决。”
“他就是不要别人帮助,这就是问题!”樊贞秀说,“他那么弱势,还倔犟!”
蓝必旺看着其实同样倔犟的姑娘,说:“既然他不肯去大医院好医院,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请大医院好医生过来,给他诊治?但是就不告诉他是请来的医生。”
樊贞秀眼睛闪亮,像是心动了。“这倒是可以,只要能让他活得久些,可以这么骗他。但是我不认识大医院的医生,只好你来请。这个我接受你的帮助。”
蓝必旺松了一口气,紧张尴尬的心情得到舒缓,像是建厂的阻碍得到排除一样。当然,这和那不同,没有可比性。建厂的事小,樊贞秀的事大。为了樊贞秀,也为了她父亲,他什么都可以去做。不管樊贞秀同不同意、愿不愿意,他都乐意帮助她。当然,最美的结果是,她同意,她愿意。
现在樊贞秀同意和愿意接受帮助了,虽然只是很小的事情,却意义重大,像是长征走出了第一步。何况这不是长征,是追逐一个心仪的姑娘,说白了就是求爱。应该不是远征,没有远征难。
趁热打铁,救人如救火,蓝必旺急着去南宁请医生,委婉地把樊贞秀打发走了。
樊贞秀回到病房。父亲樊家宁看着送人送了两个小时的女儿,说:
“蓝必旺这小伙子,将来不是一般的人,现在就不是了。”
樊贞秀说:“我去找医生谈你的病情了,你以为我去什么地方了,我有那个心情去吗?”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再给你换医生。”
果然是换了医生。
医生姓李,也是县医院的。樊家宁就知道这些。
他不知道的是,这李医生全名李继清,是广西医科大学教授,肿瘤专家,留美博士。因为同是留美博士的原因,原来就认识,蓝必旺才请得动他。
蓝必旺亲自开车,接李博士来到县医院。一路千叮万嘱,不能对病人泄露真实身份。也就是说,既要求李继清当好医疗专家,又要求他做个表演艺术家。李继清满口答应,说我现在医术是没什么长进了,表演能力反而很强,因为我天天对病人说谎,只对病人家属说实话。
到了县医院,蓝必旺与李继清、樊贞秀,先会同县医院的领导和医生,进行一番讨论和商量后,才去的病房。
李医生对患者樊家宁望闻问切。他的脸上总是堆着笑容,眼睛充满仁慈,口吻平易、和蔼,像一名普度众生的大佛。
然后转个背,离开病人后,他对病人家属及县医院的主管医生、蓝必旺,说出他的诊断和治疗建议:
“根据医院前期对病人的检查资料、治疗手段及病人目前的症状综合分析,患者樊家宁属于肝癌晚期形态,如果继续沿用前期的治疗方法和手段,他的生存期不会超过一个月。那么,我的建议是,采用胚胎干细胞疗法。肝癌患者直接单独采用胚胎干细胞疗法治疗,能迅速精确杀伤全身肿瘤细胞,缓解症状,减轻患者的痛苦。在治疗的同时,有效调节患者的免疫功能,改善生活质量,延长生存期。肝癌术后结合肿瘤生物免疫治疗,可以快速恢复手术造成的免疫损伤,清除术后微小残余的肿瘤病灶,防治转移与复发。而且患者做过化疗,那么肝癌放化疗后结合胚胎干细胞疗法治疗,可以增强对放化疗的敏感性,减少放化疗的毒副作用,抵抗化疗药物的免疫抑制作用,全面支持骨髓功能衰竭后的免疫重建。但是,这种疗法费用比较贵,胚胎干细胞需要从国外进口,不能报销,纯粹自费。美国是干细胞研究最受欢迎度排名最高的国家,其次是伊朗。已标准化生产出临床级即用型干细胞的,只有美国。那么,是否采用这种疗法,请家属考虑。”
“有多贵?”唯一的家属樊贞秀说。
李博士正要回答,看到了在樊贞秀侧后的蓝必旺向他丢过来的眼色,他急中生智,说:“那要看对什么人,因人而异。对经济条件好的家庭,觉得没有什么,承受得起。很穷很穷的家庭的话,就觉得很贵了。”
樊贞秀说:“我家就很穷。”
蓝必旺就说:“李博士,两万够吗?不会超过两万吧?”
李博士会意,说:“差不多吧。”
“两万,是美金还是人民币?”樊贞秀说。
“人民币。”
“是一个疗程两万元人民币吗,还是一针或一剂两万元人民币?”
李博士说:“如果一个疗程没有见效,可以停止使用。”
旁边的县医院的医生,自然也看到了李博士和蓝必旺对患者家属的表演,助演说:“值得一试。”
“好的,我同意做。但即使是两万,也希望对我爸保密。最多说两千。”樊贞秀表态说。这个蒙在鼓里的姑娘,以为自己还在医生、蓝必旺这个表演的阵营里。
稍后,蓝必旺送李博士回南宁,并等药和取药。
在路上,蓝必旺问李博士:“实际的费用是多少?”
“一个疗程五十万,最少。”
“干细胞疗法真的有效吗?”
“生存期多延长两三个月没问题。”
“好的。”蓝必旺说,他的口气很轻松,像是从富豪的嘴里出来一样。
李博士看着举重若轻的蓝必旺,“你认真考虑考虑,为一个我看对你还不怎么样的姑娘,是否值得?”
“姑娘是其次了,为姑娘的父亲是首要。他是一个值得尊敬和救命的男人,是上岭村上过战场唯一還活着的人。我需要他继续活着。”蓝必旺说,他拔高了救命对象的形象,也提升了自己的境界。
“出诊费我免你的,我也高尚一回。”李博士说。
蓝必旺取了药物,回到县医院。县医院的医生将来自美国的胚胎干细胞,输入患者的体内。
连续几天,蓝必旺和樊贞秀守在无菌病房外。对蓝必旺来说,这是难得的幸福时光。对樊贞秀或许也是。在长椅上,有时候樊贞秀就靠着蓝必旺的肩膀睡,每当她入睡,蓝必旺就用手搂着她,让她稳稳地睡眠。在她醒来之前,他一动不动,不管手臂如何发麻,她的头始终都在他的臂弯里。他的眼睛也一刻不停地注视着她的脸庞、她身体让他激动的部位。他的目光真挚坦白,甚至肆无忌惮,像照射雪域高原的光芒。
这天,无菌病房终于开放。医生告诉樊贞秀和蓝必旺,植入的干细胞在患者体内成功造血,产生了红细胞、白细胞、血小板等血细胞,移植成功了,下一步,是等待免疫系统逐渐重建。
穿着防菌服的樊贞秀和蓝必旺进了病房。樊贞秀看见她脸上有了血色、眼睛泛光的父亲。而蓝必旺看见的则是一个努力坐立和发笑的乐观男人。
樊家宁握着蓝必旺的手不放,他像是知道是这个喜欢自己女儿的小伙子救了他,使他的生命延长。
“我要赶快出院,把樊刚和樊忠的坟迁回上岭。”樊家宁说。
蓝必旺说:“你现在还在恢复之中,不能出院。迁坟的事,由我来办。相信我能办好,你就放心地疗养吧。等迁坟的事宜妥当了,我们就接你出院。”
“把我的坟也一并造了吧,我也很快了的,就差那么一两天。”樊家宁突然说了不祥的话,像是预知自己的死期。
蓝必旺极力安慰和鼓励他,嘱咐他休息,然后和樊贞秀离开病房。
他们走出医院散心,来到街上。
街上张灯结彩,一些小孩在失控地放炮。
蓝必旺和樊贞秀几乎同时忽然记起,今天是大年三十。
樊贞秀催蓝必旺赶紧回家。她像个罪人一样对蓝必旺道歉。
蓝必旺不从。他拉着樊贞秀找到开始空虚的市场,买了年夜饭的食材。然后阻止一家饭店关门,给了饭店老板双倍的加工费。蓝必旺和樊贞秀亲自在厨房里忙活,将做好的饭菜打包。
饭菜在病房里飘香。诱人的香味远远盖过刺激的来苏味和其他药味。蓝必旺打开了一瓶红酒,摆上三个杯子。曾经嗜酒如命的樊家宁酒瘾复发,以为可以破戒。但是蓝必旺和樊贞秀不允许他喝,只给他象征性地举起杯子,要一个过年仪式感和气氛。
三个不是一家子的人,过了一个快乐和特殊的除夕。
蓝必旺回到上岭自己家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
父亲、母亲和余师傅还在等他,桌面上的菜肴毫无热气,像被霜雪打过一样。但等他的人没有一句怨言,反而是满面春风,像是喜盈门。想必他们当然知道蓝必旺为什么晚归,也乐意他的晚归。尤其是蓝必旺的母亲韦幼香,欢笑的嘴没有合拢过,因为她中意樊贞秀做自己的儿媳妇,已经很久了。
这其实是蓝必旺第一次与自己的亲生父母过年。
三十四年。血脉相连的骨肉,方得在一起辞旧迎新,同甘共苦。
蓝必旺举起酒杯,敬向喜泪滂沱的父母。
第二杯,他敬也已情同父子的余师傅。
余师傅高兴,说:“我今天一定要过了十二点,给你红包和收了你红包以后,才睡。”
17. 剧组
大年初八,上岭村来了一个剧组。
这是上岭村破天荒的事件。
这个有千年历史的村庄,在上个世纪70到80年代,来过放电影的。每当电影队的到来,这个村庄便像过节一样。而到上岭村来拍电影,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从长长的房车上,下来九个人:
导演吴栋;
摄影谢宇;
美工向东;
策划李楚;
制片主任蓝木村;
剧务韦努;
制片人周文婷;
女主演白鸥;
出品人、编剧罗光灯。
他们像从一条母蟒身上屙出的蛋,一个接着一个展现在发现他们的人眼里,并迅速被众多的村人围观。
上岭村翻天覆地热闹起来,情形不亚于去年蓝家和罗家的换子认亲场面。
这个引发地震的剧组其实也与蓝罗两家有关。
电影是罗家人投钱,讲的基本是蓝罗两家的故事。
出品人、编剧罗光灯重新来到野生惯养了他三十三年的村庄,带着意气风发的一帮随从,像是在外风光无限的一头熊猫,率领徒子徒孙再次回顾寄生多年的山林。他走进他曾经的窝,见了养父和养母,必然也见了替换自己的蓝必旺。
蓝必旺和罗光灯是第二次会面。上一次是蓝罗两家换子的时候。那时候两人没有过多的交流,只是礼貌或客气地握了握手和问候,像是赛场胜败的双方互相祝贺和安慰一样。蓝必旺毫无疑问是失败的一方。他当时的心情的确是很难受。当了三十三年的富家子弟,突然转变为穷苦人家的孩子。独霸锦标的王者,猛然被人打败和取消称号。那沮丧、颓废的心境可想而知。加上胜者趾高气扬、虚情假意的安慰,让他感到特别恶心。
這次再见罗光灯,蓝必旺依然感到特别恶心。恶心的缘由多种多样,像气不打一处来。
首先,罗光灯带来蓝必旺的前女友周文婷,她无疑已是罗光灯的现任女友。在现任女友身边,还站着一看便知是姘居关系的女演员白鸥。她们居然还像情深谊长的姐妹一样和平相处、亲密无间。而罗光灯怡然自得地享受着这种怪诞融洽的男女关系,像是霸气肆意的土豪。事实上就是。
其次,罗光灯居然投资拍起了电影,而且亲自写的剧本。这太TM的无知、无耻和无畏了!蓝必旺禁不住在心里骂道。
趁着剧组其他人走村串户的时机,蓝必旺和罗光灯终于有了一次深度的交流。他们坐在蓝家附近那棵大榕树下。现在尚是春天,榕树刚长出新叶,没有蝉鸣。两人的对话鲜明和清晰。
“听说你在造钢琴?”罗光灯说。
“你刚才在我家里看见的那台钢琴,是我的师傅和我的父亲造的。”蓝必旺说。
“你还要建钢琴厂是吗?”
“看来你知道的并不少。”
“我之前欠下的赌债,我还晓得是你替我还的。”
“我那是认命,不叫还债。”
“钢琴厂的建设,需要多少钱,我来投资。将来亏了不要你还,赢了是你的,算是对你悲惨遭遇的补偿。”
“我不需要施舍。”
“你离开罗家的时候,我晓得你没有带走很多钱。况且,你担任马到成功集团总裁的那三年,业绩还不错。我奖你一千万,行不?”
“你还是留着拍电影吧。”
“这部电影你晓得我投资多少吗?”
“不知道。”
“两亿。”
“真够豪气。预祝你的电影大卖。”
“你真以为我投资电影是为了卖钱吗?”
“那是为什么?”
“你懂的。”
“我不懂。”
“为了我们集团那么多年积累的巨大财富,变得干净和安全。”
“你的意思是洗钱?”
“你觉得没有洗的必要吗?”
“我当总裁的三年,给集团的盈利是合法合规所得。”
“但是你的养父我的亲生父亲,在他执掌公司、集团的时候,很多钱是来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呀?!”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万一……完全有可能,财富的大坝崩溃的时候,遭罪和遭殃的可是我这个继承人。所以我必须把发现的漏洞及时修补。”
“你居然能发现财富的漏洞?”
“我文化没有你高,但是我的洞察力比你强。别忘了我曾经是名赌徒,资深老鸟的赌徒,我能记住所有出过和还没有出的牌。”
“那你怎么还欠下那么多的赌债?还因为出老千被人捅了刀子?”
“那是因为运气不好。不是。那是天注定和命该这样。如果不这样,怎么可能发现我是被抱错了呢?怎么会有我的今天呢?当然你变倒霉了,只是可惜你了,委屈你了。”
“我现在活得很好。”
“是吗?”
“你现在享受的,我已经享受过了,比你还早。我现在享受的,你未必能享受得了。”
“我承认,我睡了周文婷,那是你的前女友。你的确享受在前,我享受在后。不过,我想你看出来了,我现在享受的不是她,而是我带来的女演员,白鸥。另外,你现在享受什么?山里的北风,河里的浑水,还是我留下的气味?”
“除了你列举的这些腐败和腐朽,我都是享受。”
“你觉得好,那就好。”
“谢谢。”
……
两人一直谈到剧组其他人出现,走回蓝家。
蓝家的宴席准备就绪,虚位以待。在蓝木村和韦努的张罗下,蓝保温和韦幼香积极配合,招待到来的养子一行。这对善良的夫妇,对之前的儿子已经没有怨恨,因为这个儿子所遭受的磨难、不幸和凄凉,已经全部去除,剩下的只是爱。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欢笑,忙前忙后的脚步生成温暖的风。夫妇俩的举动令人感动。与蓝必旺谈话后的罗光灯,来到了养父养母身边,为养父点烟,给养母递茶,嘘寒问暖,像个孝子。
八桌宴席很快坐满。有的是请来的,有的不请自来。当然也有请了不来的,不来就不来,无所谓得很,就当喝不惯茅台抽不惯中华烟好了。罗光灯带来的十件茅台一件中华烟,就摆在那,像充足的弹药,可以发起一场大战。
大战开始了。村庄的人和外来的人混在一起,豪喝暴食起来。他们大多酒风凶悍,胃口贪婪,呈现出一醉方休的气象。尤其是蓝木村和韦努,这两个衣锦还乡的上岭村的男人,磨刀霍霍,举止轻狂,掀起了对本村人的拼杀。他们拿的都不是杯子,而是海碗。一个一个拿着海碗拼酒的人,仿佛烈火金刚。
相比之下,罗光灯显得低调、理智许多。他只和蓝必旺一个人斗酒。就像是龙和虎、王者与王者的对等争斗一样,他和蓝必旺互相亮剑,你来我往。
最后败下阵来的,居然是罗光灯。
大概是喝第五碗酒的时候,罗光灯眼冒金星、体力不支,突然像抽掉横梁的房屋一样,垮塌了。
而蓝必旺依然站着,面带微笑。
众人吃惊蓝必旺好酒量。
蓝必旺说:“我也没想到我这么能喝。看来喝酒这玩意,不是靠练出来的。基因很重要。今天的事实再次证明,我是百分百上岭村人的儿子。”
罗光灯被抬到了房车上睡觉。其余他带来的干将们继续喝酒。
周文婷有了和蓝必旺相处和谈话的机会。
他们从房车边往山脚走,又从山脚走回房车边。听见房车里的罗光灯鼾声如雷,便又走开。
这对曾经的恋人别别扭扭走在静美的山河之间,像两支生硬的画笔。
可他们曾经和谐、默契,甚至相知和相爱。
蓝必旺记得,他和周文婷认识,是2012年深秋的一个下午。那是美国加州的深秋,在加利福尼亚大学的校园里,在校园假山的旁边,他被三名黑人同学继续敲诈勒索的时候,他继续答应接受勒索的时候,周文婷出现了。她当时在假山的另一边,或许在看书。她出现的时候手里拿着书。她用书指着黑人团伙,指责他们的勒索行为,然后掏出手机,扬言说如果再不停止勒索,便报警。黑人知趣或被震慑走了。他没有向她表示感谢,反而有些责怪她,你不该管我们的事,他说。看见有人倚强凌弱,我为什么不管?何况还是黑种人欺负黄种人,她说,你是中国人吧?蓝必旺说是,中国广西。罗光灯。她改口用中文说周文婷,云南人。他与她握了握手,说你还是不该管这事。周文婷问为什么,他说不就是要点钱吗,给他们就是,钱去人安。周文婷说绝不可以!他说那你要管就管到底,否则真的要惹来麻烦。周文婷说好!他说你怎么管,她愣了愣,说大不了把火惹到我身上来。他看着美得出奇的周文婷,说那不行,我还是花钱买平安吧。周文婷瞄了瞄他,说你不会是官二代或者富二代吧,什么都用钱打发。他说算是富二代吧。她说那我以后傍上你了,做你女保镖。他开玩笑说做我女朋友吧,保镖我另外雇。没想到周文婷答得很认真,说那你看是我搬去你那里,还是你搬去我那里,他说都行。真是爱如闪电,当晚他们便住在了一起。在同居的半年里,两人情投意合,形影不离,像鸳鸯一样。半年后,他毕业即将回国,还有两年毕业的周文婷表示文凭不要了,跟着他回。他没有反对,只有感动。
周文婷记得,她跟那时还叫罗光灯的蓝必旺回国后,直接进入了罗光灯父亲的集团。她为罗光灯鞍前马后操心操劳,直到董事长罗仕马将大权移交给罗光灯,完全执掌集团的事务。却在这时,形势突变,罗光灯竟然不是董事长罗仕马的亲儿子!她当然难过,或许和罗光灯一样难过。罗光灯别无选择,脱离罗家,来了上岭,这回她没有跟随。真相是,她想跟随,罗光灯坚决不同意。罗光灯对她说,你绝对不要忘记你跟我这么些年,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爱情。你必须放弃我,我也必须放弃你。但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爱你。周文婷记得她当时听了,是泪流满面。
周文婷说:“你好吗?”
“好。”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好吗?”
“你好吗?”
“光灯,希望你不要恨我。但如果你恨我,也是我活该。”
“别叫我光灯。”
“马到成功集团已经不是原来的马到成功集团了。”
“我知道。”
“我也不是原来的我。”
“你帮助罗光灯洗钱,会得到多大的好处?”
“如果你需要,将来我可以幫助你。”
“我有喜欢的对象了。”
“她是谁?是村里的姑娘吗?”
“她与众不同,至少和你不一样。”
“就像你造的那台别具一格的钢琴一样?”
“为了钢琴和她,我可以不惜一切。就是这样。”
两个昔日的恋人,进行了短暂的交流。
越来越多的人向房车涌来。房车要开走了。
房车离开村庄,像一艘轮船驶离码头。
到了南宁,罗光灯还没醒来。就在大家准备将他送往医院的时候,罗光灯突然坐将起来,像一名负伤不下火线的战将,说:“把我送回去,我要杀回去,把蓝必旺搞残,把上岭村杀个片甲不留!”
身边人就劝说罗光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导演吴栋甚至说:“我们这部电影,不去上岭村拍了。”
罗光灯说:“为什么?”
导演说:“根据我们的考察和访问,上岭村今非昔比,场景和气场已经不符合剧情的要求。因此我建议找块地,重新搭建一个上岭村。将来剧组撤了,电影放了,这个村可以当旅游景点对外开放,持续产生效益。”
真实的情况或真相是,剧组在上岭村采景和访问的时候,遭到多数村民的强烈反对。他们不允许以恶贯满盈的“蓝必旺”为原型的电影,在他曾经为非作歹的村庄拍摄。给多少钱都不行。
信以为真的罗光灯接受了导演的建议,说:“地有,那就新建一个上岭村,多花它一个亿两个亿!”
18. 隐私
父亲罗仕马这天很晚回家的时候,意外地看见在家中闲坐的儿子。儿子和他母亲坐得很近,却互不相扰。罗光灯在看手机,苏莲在念佛。明知丈夫回来,苏莲依然笃定地打坐,口中念念有词。
在丈夫归家之前,儿子和她有过谈话。
儿子告诉母亲,父亲罗仕马极有可能有外遇,就是说,在外边养了女人。
他是从公司的报表发现或看出来的,罗光灯对母亲说出证据。他查阅了公司近十年的账册,发现在每年的慈善支出中,有一笔一百万,都固定汇入一个私人账号,汇给一个叫张雯雯的人。张雯雯是谁?她有那么大的困苦或功德受得起如此厚重的恩惠?這不难查。只要母亲同意,他就一查到底。
母亲这样回答儿子,你是你父亲的儿子,我们有今天的一切,是你父亲亲手创造出来的。只要你父亲还回家,你就不要管他在外面干什么。
罗光灯说即使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苏莲说即使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也是功大于过。他创下这么大的家业,很不容易。从当县矿管局局长开始,他走的每一步,都在冒险。天天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你出生第三年,他就辞掉矿管局局长不干。那时我反对他辞职。他说你懂什么,这矿管局局长再当下去,立马出事,坐牢,甚至杀头。他把这重要位置让了出来,让给对手,一走了之,下海。下海初期也不是做房地产,做别的。具体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告诉我的那些我知道也是编的,为了不让我担心。后来你爸的事业转到了房地产来,开始也不顺利,四处碰壁,焦头烂额。他用了很多非常的手段,才使产业走上正规。不容易。如果你发现了他的什么不是,那就原谅他吧。我现在天天在家,除了遛狗,就是烧香念佛,为了什么?就是祈求你们父子平安。平安是福,平安大过天。
正说着,传来门锁钥匙扭动的声音。母子俩急忙做戏,各自装出淡定、从容的神态和模样。
罗仕马看见儿子在家,显然是高兴的,虽然高兴得不够自然。他随口对儿子说今天从北京来了个老朋友,聊得很欢,所以回来晚了。他忘了他只要出去,每次都是这么晚才回来,难道都是会老朋友吗?没错,养了十年的女人如果确有其人其事,是算老朋友了。
儿子罗光灯也随口对父亲说:“爸爸,我这么晚还等你,是想把集团近期的工作,向你汇报。”
父亲罗仕马摆摆手,“集团的事情,已经全权交给你了,不用不用。”
“可是我怕我做得不对,所以向你请教。”
罗仕马这才同意听取儿子的汇报。
罗光灯报告了集团产业转型的事项。
罗仕马听后,说:“投资影视业,有把握赚钱吗?”
罗光灯说:“赚钱没把握。但是可以把我们集团历年赚取的财富,彻底地洗干净,这个我很有把握。”
罗仕马眼睛瞪亮,像是黑暗中看到曙光,也像是苦恼的沉疴有了疗治的手段。他举起拇指,对儿子说:“好!你比光……蓝必旺有办法,能干。他在位的时候,就没有找到解决这个难题的方法和手段。”
罗光灯说:“我前个星期回了一趟上岭村,见到他了。”
苏莲突然睁开眼睛,经也不念了。她转身看着儿子,“光灯,光灯现在怎么样?他过得好不好?”
罗光灯说:“跟以前的我相比,他要好很多。”
“他有没有问到我?问候你爸?”
“问了。他说他很想你们。”
“那……他怎么不回来看看我们呀?都一年多了。”苏莲说,她的眼睛在流泪。
“他在操忙建一家工厂,钢琴厂。”罗光灯说。
“那他资金够不够呀?”苏莲说。
罗光灯说:“我表示支持他一千万,但是他不要。”
“为什么不要呀?我们应该支持他的。他也是我们家的人,对不对?”苏莲说,她看看罗光灯,重点看着罗仕马。
罗仕马说:“那孩子的性格,我懂。他是个自尊、自重的人。”
罗光灯一听,像是被烧着一样,不由火起,“我是个没有自尊、不自重的人,是吧?你们后悔,为什么你们的亲生儿子是我,不是他,是吧?那把他换回来好了,我回上岭村去!”
罗仕马和苏莲慌作一团,像是老弱的国君受到逼宫威胁一样,他们齐上前,每人抓住罗光灯一只手臂,一个求饶,一个认错。
只有那只目睹罗家变故的藏獒,静静地俯卧着。它无动于衷,像冷血的动物。抑或它看破红尘,已然成佛。
19. 高利贷
钢琴厂建设的各项手续,终于办理完毕。
蓝必旺兴冲冲地去银行贷款。他计划将已购买的二十亩建设用地作质押,贷款四百万。
但是,他跑了四家银行,一分钱都没有贷到。
银行拒绝的理由是:信贷政策收缩,中小企业本年度一律暂不放贷。
这个强硬和无情的理由,像一条高压线,将蓝必旺打了回来。
他急躁不安、忧心如焚,像是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人被阉割了一样。
他现在需要钱,迫切需要。
工厂建设可以缓一缓,他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蓝必旺打算将土地质押贷到钱后,先挪用,用在樊家宁的治疗以及完成他迁坟的心愿上——这是当务之急,重如泰山。
樊家宁第一期胚胎干细胞疗程,已经耗尽了蓝必旺所有的积蓄。第二个疗程在进行之中,医院天天催着缴费。
樊刚和樊忠的遗骨迁回上岭的详细计划,已经制订。计划要求务必在樊家宁离世之前,完成他的心愿。村庄的人也发动了起来,群策群力,分头行动。所有人都在和时间赛跑。
可是没有钱,怎么跑下去?
银行的停止放贷,就像赛跑途中裁判的一声吹哨,让人泄气和心凉。
蓝必旺愁死了。他的忧愁,还不能跟乡亲们说,不能跟父母说,更不能跟樊贞秀说。
他跟樊贞秀只能是报喜,说一切都很顺利,尽在掌控之中。比如说她父亲的医疗费,蓝必旺是这么说:我把你父亲是边境自卫伤残民兵如今身患重症的情况,跟民政部门反映了,是省级的民政。他们同意医药费全额报销。再比如烈士樊刚和樊忠的遗骨迁回上岭,蓝必旺说:我通过众筹,目前已经筹了十八万,二十万众筹额度指日可待。
樊贞秀说以谁的名义众筹?众筹信息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呢?
蓝必旺说你外语怎么样?你打得开国外的网站吗?
樊贞秀说不行。都不行。
蓝必旺说我是在国外发起的众筹,德语网站。我委托我留美的德国同学负责。
樊贞秀不再追问,像是把她支吾过去了。
所有的问题,只有蓝必旺自己扛。
他想过把二手奔驰卖了。但是二手奔驰再卖,就变成三手了,杯水车薪,差得远呢。
如果之前罗光灯表示支持的一千萬,他接受的话,就不会有如今的窘境。
但那是万万不可能接受的,接受一个得势小人的施舍,他自尊心不答应。宁可借高利贷,找地下钱庄,也绝不向罗光灯摇尾乞怜。
对呀,找地下钱庄借钱,也是一条路子!蓝必旺急中生智,像是江郎才尽的作家突然有了灵感。
他找到村里开赌场的蓝木村的父亲蓝景照,先问他能不能借一百万,利息按当地的规矩付。蓝景照说我开小赌场的,只抽水,不借钱,也借不出一百万。蓝必旺说哪里有可以借一百万以上的钱庄,蓝景照说我晓得有两家,一家比较快,利息高,一家稍慢些,利息稍低,你想借哪一家?蓝必旺说最快的一家。蓝景照说需要我带你去吗。
蓝景照带着蓝必旺去了位于县城豪华地段的地下钱庄。
钱庄老板竟是曾经到过上岭逼债的瘦弱老头!他的儿子把蓝必旺打得七窍流血。
这父子俩今天都在。
双方都很惊讶。事过境迁,被打的一方找到了打人的一方,却不是为了复仇雪恨,而是不思悔改不计前嫌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高息借贷。
蓝必旺现在知道了瘦老头姓韦,他叫他韦老板,并说明来意。
蓝韦双方进行了一番商讨,达成共识。
韦老板说:“你拿你二十亩地作抵押,我借你一百万,每月利息三万,借期十个月,就是三十万,连本带息一共是一百三十万。如果十个月还不了钱,二十亩地就归我。是这样吧?”
蓝必旺说:“是的。”
于是立协议、写借据。
协议是跟韦老板的儿子签的。蓝景照在场,并且做了见证人。
蓝必旺想要放贷方转账,放贷方却只给现金。韦老板的儿子说:“不留痕迹,我们钱庄和银行的区别就在这。你放心,现金是中国人民银行印的,保证不假,这是我们和银行相同的地方。”
一百万现金一叠一叠清点后,装进一个编织袋里,有十多斤重。说实在话,蓝必旺还真没亲眼见过这么多这么重的现钞。他之前见过的都是数目或数据,上千万上亿,简单明了,一扫而过。此时一百万现金,却数了半天,还感觉特别沉重。就像报章、电视上耀眼却与己无关的明星政要,突然真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与自己发生重要而危险的关系,那感觉一定是茫然、激动和紧张的。
最后,韦老板的儿子对曾经被他毒打的蓝必旺说:“不打不相识,对于上次我上门要债打了你的事情,我深感抱歉。”
蓝必旺抖抖编织袋说:“如果到期我不能连本带利偿还,那就是咎由自取。你取我命都可以。”
离开钱庄老板家那栋流光溢彩却固若金汤的楼,蓝必旺把车钥匙给蓝景照,让他开车。蓝必旺紧紧抱着钱袋,坐在副驾驶座上。袋子里的钱,生硬和冰冷,贴着他的胸膛,像抵着他的尖刀。
车子开到村口,蓝景照把车停下。蓝必旺以为蓝景照想把车交给他来开,准备换座,却见蓝景照不挪屁股,只是扭头,用黄鼠狼一样的眼睛看着他。
“怎么啦?”蓝必旺说。
蓝景照说:“我今天陪你跑上跑下,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总要给点利是吧?”
蓝必旺想想该给,“给多少?”
“一万。”
“一万?太多了。”
“我还做了见证人呢,这也是要担风险和容易得罪人的。”
“你知道我借这个钱是拿来做什么的吗?”
“建工厂造钢琴呀,这人人都晓得。”
“如果是拿来救命和做善事呢?”
蓝景照一愣,“你是说拿来救樊家宁和迁坟?”
蓝必旺点头。
“那我要一千就成,挂挂红,免走霉运。”蓝景照说。这个虽唯利是图却也识相的男人,一下子把要价降了九千,就像阴险狡诈的庄家把股价做空几近跌停一样,让观望犹豫的蓝必旺暗喜,像是空仓的股民躲过一劫。
蓝必旺数给了蓝景照一千元。
一下子节约了九千元,蓝必旺感觉自己赚了九千元一样。他心情马上好了起来。
他甚至和蓝景照聊起了家常。
“你儿子蓝木村常回家看看吗?”蓝必旺说,他居然还记得蓝景照儿子的名字,仿佛蓝景照的儿子,是他的眼中钉或肉中刺。
“那次跟拍电影的那帮人回来后,没有再回。”蓝景照说,他眼看着窗外,像是想念和盼望。
“他现在是集团的骨干和罗光灯的心腹,肯定是忙得不可开交。”
“是呀,上阵父子兵,打虎得靠亲兄弟。罗光灯、木村,还有韦努,他们就像亲兄弟一样,分不开的。”
“他没说罗光灯每个月或每年,给了他多少钱?”
“只要我儿子,还有韦努,肯为罗光灯卖命,肯定是亏待不了的啦!”
“我认为有你儿子做经济保障,你可以不用开赌场了。”
蓝景照思忖了一会,说:“赌场还是要开的,当娱乐场。邻里八村的人,到赌场来,也不都是纯粹为了赌钱的,是来玩耍的。农村的生活太枯燥了,太闷了,赌场让人兴奋、刺激!”
“被公安查过吗?”
“当然。当然现在再查就很困难啰,都有放哨的。再说派出所就四个公安,一个乡二十五个村几百个屯,哪查得过来?”
“罗光灯,你儿子,还有韦努,这三个主力干将不在了,移师南宁了,村里的赌风小了好多吧?”
“那是。”蓝景照含蓄地笑着说,“连狗叫都小声了,太平多了。他们在的时候,那个闹呀打呀,真是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