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贡·亲历·耳闻:唐代异域食物的历史记录模式探析
2019-03-30付婷
付 婷
(山西师范大学历史与旅游文化学院,山西临汾041004)
唐代陆路与海上丝绸之路已然成为非常成熟的国际物流通道,也自然成为唐人获取异域文化的主要途径[1]本文所指“异域”,不仅是地域上的概念,也是文化上的概念。就唐代而言,“异域”是指地域非中国,文化非华夏之他国地域,即《通典·边防》所列“東夷”“南蛮”“西戎”“北狄”等地域。。丝绸之路与汉唐饮食文化交流,目前学界尚未有全面、系统的研究。笔者在致力于此项研究的同时,并非仅简单的罗列饮食种类,更是以饮食为载体,深入探讨其背后所呈现的社会文化传播与变迁。关于唐代食物,学术界已有较多研究,但多是着眼点于吃什么与怎么吃的问题[2]如黎虎的《汉唐食物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以详实的史料介绍了汉唐时期的食物原料、加工方法、食物器皿、食物行业、风俗等多个方面。黄正建的《唐代衣食住行研究》(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详细论述了唐代的食物生活,并将其分为“食物一般”“宴会与社会生活”以及“茶、酒与社会生活”。王赛时的《唐代食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这是第一部专门以唐代为时间段的食物文化著作。在这部著作中,作者为了更好地还原当时的食物风貌,因而按照食物的结构进行了论述,在论述中特别注意食品名、实的问题,指出有很多食品的名称也许已经流传很久,但到了唐代,其名、实已经分开,衍生出了许多新的内涵。还认为在我国古代烹饪技艺的发展中,唐代处于承前启后的改进阶段,在外来烹饪技法的影响下,逐步完善与提升,最终奠定了宋以后中国烹饪技法成熟的基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部书依然是一本以史料排列为主的说明性读物,对食物与社会生活、文化之间的相互作用并未进行分析,也没有解析宗教因素对唐代食物的影响等。高启安所著的《唐五代敦煌食物文化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年)这部书将敦煌文献与敦煌石窟壁画等考古资料结合在一起,对敦煌地区的食物生活进行了细致的研究,填补了这一地区食物文化综合研究的空白。。其中对唐代异域食物会偶有涉及,可惜研究不够深入。
《新唐书》载“贵人御馔,尽供胡食”,一言以蔽之,唐代食物受外来影响较大。以往研究在用材料进行归纳和论证的同时,忽视了异域食物被书写的历史,从而对此背后的文化解释相对浅显。异域食物为何会被唐人记录,以何种方式记录,记录方式差异性背后透露出怎样的饮食文化观,这都是前人较少涉及的问题。本文试图解决这些问题,并进而分析饮食如何作为丝绸文明见证。
一、朝贡进献的异域食物
唐代异域食物的信息来源与记录方式,主要分为两种:一是作为朝贡进献而被官方史书记录,其认知群体更多局限于权贵阶层;二是通过民间涉外交流,精英文人记录其亲身异域经历或听闻他人的经历。先论第一种如下。
(一)正史中真实的朝贡食物记录
在中国古代,中原王朝将其与域外政权的交往关系称之为朝贡。在此体制下,后者所贡之物被称为“方物”。就唐代而言,包括真珠、水晶杯一类的珍宝,人参之类的药材以及马、鹰等动物等等,其中也包括一些来自异域的食物。如《册府元龟》卷九七○《外臣部·朝贡三》载:
(贞观十一年),康国献金桃、银桃。诏令植之于苑囿[1](宋)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M].凤凰出版社,2006.(P11229)。
(贞观二十一年)三月,帝以远夷各贡方物,珍果咸至,其草木杂物,有异于常者,诏皆使详录焉。叶护献马乳蒲桃一房,长二尺余,子亦稍大,其色紫……康国献黄桃,大如鹅卵,其色如金,亦呼为金桃……泥钵罗献波稜菜,类江蓝,实如蒺梨,火熟之能益食味;又有酢菜,状类慎火,叶阔,味虽少苦,久食益人;胡芹,状似芹而味香;浑提葱,其状犹葱而甘辛;嗅药,其状类凌冬而青,收干作末,味如桂椒,其根能愈气疾……西蕃胡国,出石密,中国贵之,帝遣使至摩伽陀国取其法,令扬州煎诸荐之汁,于中厨自造,色味逾于西域所出[1](宋)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M].凤凰出版社,2006.(P11231)。
(开元二十六年)闰八月渤海靺鞨遣使献豹鼠皮一千张,干文鱼一百口[1](宋)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M].凤凰出版社,2006.(P11242)。
(天宝五载)闰十月,陀拔斯单国王忽鲁汗遣使献千年枣[1](宋)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M].凤凰出版社,2006.(P11243)。
(天宝十二载)五月,火寻国遣使献紫麞皮、白生石蜜、黑盐[1](宋)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M].凤凰出版社,2006.(P11245)。
异域所献食物之所以能被官方记录,完全得益于唐代严格的涉外制度规定。在制度设计上,这些记载来源又有两种:
第一,文书档案。这些异域食物若要进献给皇帝,需要边境州县、鸿胪寺、少府监、中书省多部门的协同配合。《唐六典》卷一八“鸿胪寺典客署”条记载:“若诸蕃献药物、滋味之属,入境州县与蕃使苞匦封印,付客及使,具其名数牒寺。寺司勘讫,牒少府监及市,各一官领识物人定价,量事奏送;仍牒中书,具客所将献物。”[2](唐)李林甫等撰.陈仲夫点校.唐六典[M].中华书局,1992.(P506)其中“滋味之属”就主要指食物和香料等。根据规定,这些异域食物一经进入唐朝边界,守境的州县官员不仅要与蕃使一起验收、包裹、封印,还需罗列出详细的物品名目、数量上牒报给鸿胪寺。在鸿胪寺官员勘验无误后,再牒报少府监和市的管理部门。由这些部门各派一位官员带领专业人员对物品依照行情进行检验与定价,并根据其贵重程度奏报朝廷,等待下一步指示。除此之外,鸿胪寺还要牒报中书省,安排客使呈送所献物。在层层申报与审批的过程中,关于异域的食物资料就作为档案文书被存留下来。
第二,询问蕃使。根据《唐会要·史馆上》记载,每有朝贡活动,鸿胪寺都询问蕃使其国家的相关信息,“蕃国朝贡。(每使至,鸿胪勘问土地、风俗、衣服、贡献、道里远近,并其主名字报)”[3](宋)王溥.唐会要[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P1285)。此外,两《唐书》凡是记载他国,开篇往往会记载其地理位置、风俗、特产、国情等等。如《旧唐书·吐蕃传上》记载:吐蕃“其地气候大寒,不生秔稻,有青稞麦、褭豆、小麦、乔麦。畜多牦牛猪犬羊马”[1](后晋)刘昫等.旧唐书[M].中华书局,1975.(P5220)。《旧唐书·西戎传》记载:焉耆国“其地良沃,多蒲萄,颇有鱼盐之利”[1](后晋)刘昫等.旧唐书[M].中华书局,1975.(P5301);波斯国出“无食子、香附子、诃黎勒、胡椒、荜拨、石蜜、千年枣、甘露桃”[1](后晋)刘昫等.旧唐书[M].中华书局,1975.(P5312)等等。而这些正史中的史料来源,极有可能就是来自于上述鸿胪寺的记载。
(二)小说中被神化的朝贡食物记录
从上文可知,很多异域食物都以朝贡进献的方式传入中原腹地。但这样的传入途径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即对这些物品的认知主要集中于皇帝、高级官员等权贵阶层。这种知识传播的有限性,就使得“朝贡进献”模式下异域食物具备了外人不可知的神秘性。因此,一些笔记小说在进行书写时就出现了想象与神化。
唐末苏鹗所撰的《杜阳杂编》中有数条按照这种模式书写的异域食物,如唐德宗贞元八年(792),“吴明国贡常燃鼎,鸾蜂蜜……常燃鼎量容三斗,光洁类玉,其色纯紫,每修饮馔,不炽火而俄顷自熟,香洁异于常等。久食之,令人返老为少,百疾不生。鸾蜂蜜,云其蜂之声有如鸾凤,而身被五彩,大者可重十余斤……其蜜色碧,常贮之于白玉碗,表里莹彻,如碧琉璃。久食之令人长寿,颜如童子,发白者应时而黑,及沉疴眇跛诸僻恶之病,无不疗焉”[2](唐)苏鹗.杜阳杂编[A].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P1380)。关于常燃鼎和鸾蜂蜜,希格勒在《中国史乘中未详诸国考证》一书中认为,这两样物品当为真实之存在,并进一步指出“虽未能决定吴明国之地理方位,其地似应在黑龙江之东北,鄂霍次克湾沿岸”[3](法)希勒格.中国史乘中未详诸国考证[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P90)。然而,笔者以为吴明国未必真实存在,其原因有如下几点:首先,贞元八年的朝贡事件未见载于正史。其次,吴明国不见载于所有正史。第三,《杜阳杂编》中对吴明国的描写非常夸诞,言“其国去东海数万里,经挹娄、沃沮等国……礼乐仁义无剽劫,人寿二百岁。俗尚神仙术,而一岁之内乘云控鹤者往往有之”[4](唐)苏鹗.杜阳杂编[A].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P1380)。换言之,不仅吴明国的物产具有长寿、返老还童、祛疾除疴之效,就连其国本身也远在海上数万里之外,且国人懂仙术。这样玄幻的记载,更加近似于士人对想象世界的文学性虚构。
如果再横向对比《杜阳杂编》余条所载,就更能发现此书中记载的很多国家均为虚构,而叙述重点就在于烘托这些国家所进贡的奇异食物。如唐宪宗因好神仙不死之术,因而广纳方士。其中有一名为伊祁玄解的异人,宪宗曾“密召入宫,处九华之室,设紫茭之席,饮龙膏之酒……龙膏酒黑如纯漆,饮之令人神爽,此本乌弋山离国所献。(乌弋山离国见班固《西域传》)”[4](唐)苏鹗.杜阳杂编[A].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P1383)。乌弋山离国虽为真实之存在,但两《唐书》均未见唐与此国交往的记录。类似的饮品还有唐武宗时某国所献的澄明酒、无忧酒。武宗“才人常用煎澄明酒。其酒亦异方所贡也,色紫如膏,饮之令人骨香”。且在降真台“内设玳瑁帐、火齐床,焚龙火香,荐无忧酒。此皆他国所献也。(亡其国名)”[4](唐)苏鹗.杜阳杂编[A].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P1390)。此记载也未必真实可信。此外,还有大轸国的碧麦、紫米,长期服食也有奇特功效。唐宪宗元和八年(813),“大轸国贡重明枕、神锦裘、碧麦、紫米。云其国在海东南三万里,当轸宿之位,故曰大轸国,经合丘禺槁之山……碧麦大于中华之麦粒,表里皆碧,香气如粳米,食之体轻,久则可以御风。紫米有类苣蕂,炊一升得饭一斗,食之令人髭发缜黑,颜色不老,久则后天不死。”[4](唐)苏鹗.杜阳杂编[A].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P1384-1385)当然,大轸国也是虚构的国家,其国所贡碧麦、紫米均被神化。
二、亲身经历的异域食物
所谓眼见为实,对唐人而言,能够亲眼见到或亲口品尝异域食物的方式有二:其一为“走出去”,即亲自远赴异域;其二为“引进来”,即将异域食物引入到唐朝本土。
(一)“走出去”的唐人与异域食物
虽然唐政府规定唐人不得随意出国[1]魏明孔.唐代对外政策的开放性与封闭性及其评价[J].社会科学,1989,(2).,但仍会有一些特殊的人群因特殊的原因出国,如因求法而远赴西域的僧人,或是因战争俘获而被迫游历海外的军人。
1.求法僧人笔下的异域食物。
唐代是佛教中国化的完成期,西行求法的僧侣络绎不绝。仅史载其名者,就有玄奘、义净、悟空、慧超等人。这些僧人不仅为中原带来了大批佛教经典,也将求法之路上异域风情予以记录。成就最大者为玄奘,他在《大唐西域记》中对每一地的风俗与物产均有记载。如其书卷二所记载的印度物产,是目前汉文文献所见最详细的记录。具体而言《大唐西域记》所载异域食物,主要分为谷类和果蔬类。如滥波国“宜粳稻,多甘蔗,林树虽众,果实乃少”[2](唐)玄奘.大唐西域记校注[M].中华书局,1985.(P218)。半笯嗟国“谷稼时播,花果繁茂,多甘蔗,无蒲萄。菴没罗果、乌淡跋罗、茂遮等果,家植成林,珍其味也”[2](唐)玄奘.大唐西域记校注[M].中华书局,1985.(P348)等等。在游历过程中,玄奘自然会品尝其中的一些。如奔那伐弹那国的般橠娑果,书中记载:“既多且贵,其果大如冬瓜,熟则黄赤,剖之中有数十小果,大如鹤卵;又更破之,其汁黄赤,其味甘美。”[2](唐)玄奘.大唐西域记校注[M].中华书局,1985.(P790)。还如两种“异稻”,其中一种为摩揭陁国“有异稻种,其粒粗大,香味殊越,光色特甚,彼俗谓之供大人米”[2](唐)玄奘.大唐西域记校注[M].中华书局,1985.(P619)。由“其味甘美”“香味殊越”之描述可以推知,玄奘应该亲口品尝过。
与此相对比,慧超的《往五天竺国传》记录天竺国物产就较为简略:
(五天竺国)土地甚暖。百卉恒青。无有霜雪。食唯粳粮饼糗苏乳酪等。无酱有盐。总用土锅煮饭而食。无铁釜等也[4](唐)慧超著.张毅笺释.往五天竺国传笺释[M].中华书局,2000.(P27)。
(南天竺国)衣着食物人风。与中天相似……亦少有羊。无驼骡驴等。有稻田。无黍粟等[4](唐)慧超著.张毅笺释.往五天竺国传笺释[M].中华书局,2000.(P44)。
(西天竺国)多出大小二麦及诸豆等。稻谷全少。食多饼麨乳酪苏油[4](唐)慧超著.张毅笺释.往五天竺国传笺释[M].中华书局,2000.(P48)。
此外,义净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对异域食物的记载仅有一例,即裸人国“向东望岸,可一二里许,但见椰子树、槟榔林森然可爱……但食椰子藷根,无多稻谷”[5](唐)义净著,王邦维校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校注[M].中华书局,1988.(P152-153)。裸人国,可能是孟加拉湾与缅甸海之间的安达曼群岛。
2.被俘士兵的见闻——以杜环为例。
CDM市场前景主要取决于CDM需求市场,而需求市场又取决于两个因素:一是国际谈判结果,二是国际经济形势。从国际谈判讲,鉴于2009年丹麦哥本哈根峰会、2010年墨西哥贝坎昆谈判和2011年南非德班会谈的情况,在2012年年底之前是否能达成具有法律约束力和明确减排目标的协议,目前也很难下定论。从国际经济形势来看,始自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导致发达国家经济滑坡,从而导致对温室气体减排量的需求以及因为资金短缺对项目投资大量减少,造成CDM需求市场不振。2011年在欧债危机的影响下,不少参与方对2012年后的前景显得信心不足。
杜环在天宝十载(751)的怛逻斯之战中为大食所俘,随后游历了中亚、西亚和北非,后于唐肃宗宝应初年乘商船回到唐朝并撰写了《经行记》。但原书已亡佚,部分保留在杜佑的《通典》中。杜环记载了大量的异域食物。兹引《通典》所载于下:
拔汗那国在怛逻斯南千里……偏宜蒲陶、馣罗果、香枣、桃、李[6](唐)杜佑.通典[M].中华书局,1988.(P5226)。
拂菻国在苫国西……好饮酒,尚干饼,多淫巧,善织络[6](唐)杜佑.通典[M].中华书局,1988.(P5266)。
(摩邻国)少米麦,无草木,马食干鱼,人飡鹘莽。鹘莽,即波斯枣也……不食猪、狗、驴、马等肉[1](唐)杜佑.通典[M].中华书局,1988.(P5266)。
(怛逻斯城)宜大麦、小麦、稻禾、豌豆、毕豆。饮蒲萄酒、麋酒、醋乳[1](唐)杜佑.通典[M].中华书局,1988.(P5276)。
(大食)粳米白面,不异中华。其果有偏桃人、千年枣。其蔓菁,根大如斗而圆,味甚美。余菜亦与诸国同。蒲陶大者如鸡子[1](唐)杜佑.通典[M].中华书局,1988.(P5279-5280)。
仅据以上数条,就可知杜环《经行记》对异域饮食所载之详细。如再以“亲身经历”视角来衡量,此材料之史料价值也是弥足珍贵的,尤其是记载了今天北非摩洛哥一带摩邻国的饮食习惯,更是在传统史籍中难得一见。
(二)“引进来”的异域食物
由于中外文明交往的畅通,异域食物会通过海陆丝绸之路引种到唐朝,唐人得以一睹其真容,这些往往会被唐人的笔记小说所收录。
1.新罗茄子。新罗茄子被引种到长安西明寺,其传播者很可能是新罗僧人。段成式《酉阳杂俎》记载:“(茄子)有新罗种者,色稍白,形如鸡卵。西明寺僧造玄院中,有其种。”[2](唐)段成式撰,许逸民校笺.酉阳杂俎校笺[M].中华书局,2015.(P1394)结合下文笔者对段成式生平之分析,此条记载很可能来自于段氏的亲眼目睹。
2.波斯枣。在《旧唐书》和《经行记》中都屡被记载,至晚在唐后期广州就已有引种。曾做过广州司马的刘恂就将其记录在《岭表录异》中。
波斯枣:广州郭内见其树,树身无间枝,直耸三四十尺,及树顶四向,共生十余枝,叶如海棕。广州所种者,或三五年一番,结子亦似北中青枣,但小耳。自青及黄,叶已尽,朵朵著子,每朵约三二十颗。恂曾于番酋家,食本国将来者,色类沙糖,皮肉软烂。饵之,乃火烁水蒸之味也。其核与北中枣殊异,两头不尖,双卷而圆,如小块紫矿。恂亦收而种之,久无萌芽,疑是蒸熟也[3](唐)刘恂著,商壁、潘博校补.岭表录异校补[M].广西民族出版社,1988.(P110)。
李恂对波斯枣树的描写非常详细。此外,他还亲自到波斯蕃客大首领家中,品尝真正的波斯枣。
3.波稜菜。即菠菜,又作菠棱。上文已引《册府元龟》贞观二十一年,泥钵罗献波稜菜。又《太平御览》卷九八○引《唐书》载:“太宗时尼婆罗献波稜菜,叶红蓝,实如蒺,大熟之能益食味。”尼婆罗国,即今尼泊尔。菠菜能作为贡献品,似乎是罕见之物,然而这可能是唐前期的情况。唐后期韦绚的《刘宾客嘉话录》则将菠菜引种到中国的时间提前到张骞出使西域时期。“菜之菠棱者,本西国中。有僧自彼将其子来,如苜蓿、蒲陶,因张骞而至也。”[4](唐)韦绚.刘宾客嘉话录[A].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P798)我们认为这种观点不正确。因为张骞出使西域时,佛教徒并未随之而来。这只是刘禹锡的一种推测,但能证明在他所处的时代已经有菠菜的种子,从而推知彼时菠菜极有可能种植已较广,并非罕见之物。而菠菜大规模引种到中国的时间,可能是唐后期。
4.诃黎勒。诃黎勒主要有三种用途:药用、制酒、食用。《周书》《隋书》《旧唐书》都说波斯国出诃黎勒。但“诃黎勒”一词实来自梵语,其在印度、波斯、南海诸国以及中国岭南地区都有广泛的种植。但中原地区所见之诃黎勒很可能来自异域,是被引种而来。根据李鸿宾的研究,诃黎勒进入内地的途径当为陆上丝绸之路[1]李鸿宾.大谷文书所见镔铁鍮石诸物辨析[J].文史(第34辑),1992.(P148-151)。而由诃梨勒、毗梨勒、庵摩勒等三果配制而成的三勒浆,在唐代更是成为上层社会的一种时尚饮品而风靡一时[2]陈明.“法出波斯”:“三勒浆”源流考.历史研究[J],2012,(1).。
三、社交听闻中的异域食物——以段成式《酉阳杂俎》为例
在朝贡、亲历之外,异域食物还有一种被记录的方式——耳闻。前两者属于眼见为实,难道耳闻就为“虚”吗?其实并非如此。唐后期著名的笔记小说《酉阳杂俎》中记载了较多的异域食物,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记载的详细程度远远超过玄奘、杜环,而且没有夸诞和虚构之词。兹引部分于下:
无石子,出波斯国,波斯呼为摩贼。树长六七丈,围八九尺,叶似桃叶而长。三月开花,白色,花心微红。子圆如弹丸,初青,熟乃黄白。虫食成孔者正熟,皮无孔者入药用。其树一年生无石子。一年生跋屡子,大如指,长三寸,上有壳,中仁如栗黄,可啖[3](唐)段成式撰.许逸民校笺.酉阳杂俎校笺[M].中华书局,2015.(P1331)。
婆郍娑树,出波斯国,亦出拂林,呼为阿萨嚲。树长五六丈,皮色青绿,叶极光净,冬夏不凋。无花结实,其实从树茎出,大如冬瓜,有壳裹之,壳上有刺,瓤至甘甜,可食。核大如枣,一实有数百枚。核中仁如栗黄,炒食之,甚美[3](唐)段成式撰.许逸民校笺.酉阳杂俎校笺[M].中华书局,2015.(P1338-1339)。
偏桃,出波斯国,波斯国呼为婆淡。树长五六丈,围四五尺,叶似桃而阔大。三月开花,白色。花落结实,状如桃子而形偏,故谓之偏桃。其肉苦涩,不可啖。核中仁甘甜,西域诸国并珍之[3](唐)段成式撰.许逸民校笺.酉阳杂俎校笺[M].中华书局,2015.(P1342)。
槃砮穑树,出波斯国。亦出拂林国,拂林呼为群汉。树长三丈,围四五尺,叶似细榕,经寒不凋。花似橘,白色。子绿,大如酸枣,其味甜腻,可食[3](唐)段成式撰.许逸民校笺.酉阳杂俎校笺[M].中华书局,2015.(P1343)。
波斯皂荚,出波斯国,呼为忽野簷默。拂林呼为阿梨去伐。树长三四丈,围四五尺,叶似构缘而短小,经寒不凋。不花而实,其荚长二尺,中有隔。隔内各有一子,大如指头,赤色,至坚硬,中黑如墨,甜如饴,可啖,亦入药用[3](唐)段成式撰.许逸民校笺.酉阳杂俎校笺[M].中华书局,2015.(P1352)。
没树,出波斯国。拂林呼为阿縒。长一丈许,皮青白色,叶似槐叶而长,花似橘花而大。子黑色,大如山茱萸,其味酸甜,可食[3](唐)段成式撰.许逸民校笺.酉阳杂俎校笺[M].中华书局,2015.(P1354)。
底檷实、阿驿,波斯国呼为阿驿,拂林呼为底珍。树长丈四五,枝叶繁茂。叶有五出,似椑麻。无花而实,实赤色,类椑子,味似甘柿,一月一熟[3](唐)段成式撰.许逸民校笺.酉阳杂俎校笺[M].中华书局,2015.(P1360-1361)。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曾评价《酉阳杂俎》:“其书多诡怪不经之谈,荒渺无稽之物。而遗文秘籍,亦往往错出其中。”然而,通过上述引文我们不难发现,段成式对这些可食用植物的产地、异名、形态、生长周期、药用,尤其是味道都有详细记录,并没有夸诞、虚构、想象,基本可以确定是如实记录。由此就带来一个疑问,段成式从哪里获得的信息。笔者以为,对于异域食物而言,段成式有亲尝和听闻两种方式。
段成式曾亲口品尝过一些异域食物,比如新罗松子和南诏松子。《酉阳杂俎》载:“(段)成式修行里私第大堂前,有五鬣松两株,大财如碗。甲子年结实,味与新罗、南诏者不别。”[3](唐)段成式撰.许逸民校笺.酉阳杂俎校笺[M].中华书局,2015.(P1273)段成式提到自己家松树所产松子的味道和新罗、南诏的没有差别,表示后两者他应该吃过。
但亲尝只占段氏资料来源的小部分,绝大部分资料则来源于其社交活动中的耳闻。段成式对此也并不隐晦,其言“因拾前儒所著,有草木禽鱼,未列经史,或经史已载,事未悉者,或接诸耳目,简编所无者,作《广动植》”[1](唐)段成式撰.许逸民校笺.酉阳杂俎校笺[M].中华书局,2015.(P1095)。据此可知,其史料来源之一是“接诸耳目”即社交听闻。但问题在于对这一部分物产,段成式几乎均将其定性为产自波斯或拂林。通过对比不同文本,就会发现这些物品分属于不同的产地。比如偏核桃,在《岭表录异》中记载:“出毕占国。肉不堪食,胡人多收其核,遗汉宫以称珍异。其形薄而尖头,偏如雀嘴。破之,食其桃仁,味酸似新罗松子。性热入药,亦与北地桃仁无异。”[2](唐)刘恂著.商壁、潘博校补.岭表录异校补[M].广西民族出版社,1988.(P112)那么,这些被收纳在波斯名下的物产,极有可能是段成式从入唐的波斯商人口中得知的。虽然在目前史料中,未见到段成式与波斯人直接接触的记载,但也并非绝无可能。这就需要结合段成式的生平轨迹予以研究。现以许逸民《酉阳杂俎校笺》的研究为基础,列段成式简要生平于下:
贞元十九年(803年)段成式出生元和二年(807年) 随父定居长安,居长兴坊。长庆元年(821年) 随父赴成都。长庆四年(824年) 随父再次居长安。太和元年(827年) 随父至润州(今江苏镇江),不久赴扬州。太和四年(830年) 随父至荆州(今湖北荆州)。太和六年(832年) 随父赴成都。太和九年(835年) 父卒,归长安修行坊的私第,开成二年(837年) 以父荫做官,为秘书省校书郎。会昌五年(845年) 在长安和洛阳间任职。大中元年(847年) 任吉州刺史。(治所在今江西吉安)大中七年(853年) 归长安。大中九年(855年) 任处州刺史。(治所在今浙江丽水)大中十三年(859年) 闲居襄阳。咸通元年(860年) 任江州刺史。(治所在今江西九江)咸通四年(863年) 卒,约六十一岁。
又据韩香在《唐朝境内的波斯人及其活动》一文中的研究可知,当时从陆路来的波斯人多在丝路沿线,又以两京地区最为集中,而海路来的波斯人主要集中唐代东南沿海的广州、扬州等地。其中“波斯胡人经营的店肆已成为长安市场的地标及招牌,成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符号……在扬州、广州都能看见特色的波斯店或波斯邸。”[3]韩香.唐朝境内的波斯人及其活动[J].中国边疆学,2016,(5).(P159)据上表,段成式在波斯人主要集中区长安待了30年左右,而在扬州也待了两三年时间。因而,他是极有可能接触到这些旅居中国的波斯人。
直接听闻之外,《酉阳杂俎》中还有间接得到波斯信息的记录。如“大理丞郑复礼言:‘波斯舶上多养鸽,鸽能飞行数千里。辄放一只至家,以为平安信。’”[1](唐)段成式撰.许逸民校笺.酉阳杂俎校笺[M].中华书局,2015.(P1138)还有“成式门下医人吴士皋,常〔尝〕职于南海郡,见舶主说,本国取犀”[1](唐)段成式撰.许逸民校笺.酉阳杂俎校笺[M].中华书局,2015.(P1192)。此句前文为“故波斯谓牙为‘白暗’,犀为‘黑暗’”。这里的舶主很可能是指波斯商船主。吴士皋是段成式门下医人,曾在南海郡(今广东广州)任职,波斯商人给他说过本国生擒犀牛的方法,然后他转述给段成式。
除波斯植物外,段成式还记载过一些其他异域食物的信息,如出摩伽陀国的胡椒、荜拨。“胡椒出摩伽陀国,呼为昧履支……荜拨出摩伽陀国,呼为荜拨梨,拂林国呼为阿梨诃咃。”[1](唐)段成式撰.许逸民校笺.酉阳杂俎校笺[M].中华书局,2015.(P1345、1348)信息来源于段成式的友人——拂林国僧弯和摩伽陀僧提婆。《酉阳杂俎》载:“阿魏出伽阇郍国,即北天竺也。伽阇那呼为形虞。亦出波斯国,波斯国呼为阿虞截……拂林国僧弯所说同,摩伽陀僧提婆言:‘取其汁和米豆屑,合成阿魏。’”[1](唐)段成式撰.许逸民校笺.酉阳杂俎校笺[M].中华书局,2015.(P1336)这里证明,段成式对阿魏的认知就来源于这两位外国僧人。由此推论,他对胡椒、荜拨的认知也很有可能来自于此二人。
由此可知,直接或间接得到的社交性信息是段成式收集信息的重要途径。美国汉学家薛爱华在其著作《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舶来品研究》一书中,也认为:“在段成式记载外来物时,他必定依靠了其他一些没有留下姓名的外国人所提供的口头资料。”[2](美)薛爱华.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舶来品研究[M].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P467)由段成式这样一个个案推而扩之,这些来自于社交的耳闻当是唐人得知异域食物的一个重要途径,而这些耳闻虽有差异,但其作为史料的真实性,还是可以肯定的。
结语
唐人笔下的异域食物,究其入唐途径基本上集中于陆路与海上丝绸之路二途。而这些传入唐人眼中、耳中的大量异域食物知识,除去作为贡品等极少一部分是真实存在的之外,绝大部分都在真实的基础上进行了夸张与变形。而这种夸张与变形的描述背后,体现的是时人对域外世界的一种想象,或者说是当时之人一种朴素的全球观。在不断吸收异域食物的同时,“中华食文化圈”的内容也越加丰富。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食色性也”,口腹之欲是人类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之一。人是最基本的文化交流载体,饮食却是支撑其存活的基础。丝绸之路上的往来者,由于来自不同地域一般会携带有不同的食物。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不同信仰、不同文化背景的可以共享他们从未品尝过的食物,从而加强了东西方国家之间的饮食文化交流,促进了本国饮食文化发展的同时,形成丝路食物文化网络,这是开放包容丝路精神的重要体现。因此说,食物也是丝绸文明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