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凶手中间

序 幕

宋公案

警官学校用侦探推理电脑游戏辅助教学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这次的游戏，的确是新鲜得像一具刚被谋杀的尸体。

李深探在第221期进修班B组的课堂上，看到教他们的霍曼老师在电脑上演示了这款RPSG，即角色扮演模拟游戏；霍曼老师说：“这是RPSG的升级版甚至是终极版，它是一种全新的‘电脑剧游戏’。”

所谓电脑剧游戏，简单说，就是游戏场景都像在现实的场景拍摄出来的，游戏人物都像真人在表演，你根本看不出这是一款游戏还是一部电影或电视剧。但电影或电视剧的人物可以像游戏人物一样由你任意操纵，人物主角说话、行动等可以由你安排，剧情可以由你发展，这使得角色扮演的代入感更强，模拟的仿真度更高，辅助教学的效果当然也更好。

霍曼老师说游戏的这种高仿真度是革命性的电脑“虚拟现实”技术的成果，有关原理和细节他以后再讲，现在只需要学生们熟练应用就行。和以往一样，游戏剧情当然都是某一桩案子的案情，学生们操纵游戏人物扮演侦探角色模拟破案，游戏程序预先设定了作案者，找错了作案者，游戏就此中断；找对了作案者，案子也就破了，游戏也就打通关了。但这次的游戏程序没有预先设定作案者，需要学生们自己去找出来。

“这个案子是正在真实发生的还没有侦破的案子，我们请电脑专家按照这个案子的案情编程制作游戏，就是期待大家通过玩游戏帮助办案人员在现实中破案。实话告诉大家，这个案子是个疑难杂案，办案人员都没辙了，才想到做成游戏来发动大家破案。所以你们这个游戏玩好了，完全就可以说是在指导他们破案，现实当中他们可以听从你们的游戏指令侦查。案子最终破得了破不了，就看你们的思路对不对头了。”霍曼老师一席话说得大家都兴奋起来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因为案子正在侦破当中，出于保密和保护涉案人员隐私的需要，游戏的背景、人物和剧情都完全改头换面了，但和真实案子还是‘一对一’的。‘一对一’是什么意思？就是游戏的每一个元素都和真实案子一一对应，大到每一个涉案人员在现实中和游戏中一一对应，小到案发现场每一样东西在现实中和游戏中一一对应，也就是说：现实中有的，游戏中都有；现实中没有的，游戏中也没有。当然表面的形式是不同了，这样才能使你们的游戏对现实的破案有指导意义。另外，现实中案情有了什么变化，专家就会立即编程把新的案情加入到你们的游戏中，等于随时自动更新升级你们的游戏。这样一一对应下来，当你们在游戏中破了案，办案人员在现实中也就同步破了案。”霍曼老师进一步作介绍，越说越让大家感觉有趣，这样的游戏玩起来一定很带劲。

“为了让你们能够身临其境仔细观察，我们不用传统的电脑游戏而用逼真的电脑剧游戏来模拟这个案子，要知道制作电脑剧游戏的成本可比电脑游戏高得多。另外，游戏背景、人物和剧情怎样改头换面是由我来定的，我把游戏改成这样一个时代背景，把破案的主角改成这样一个著名人物，也有我的特殊考虑。随着你们游戏的进程，我希望你们能领会到我这样改的理由。”霍曼老师的话像是有点故弄玄虚，但李深探凭借对霍曼老师的了解，听到“特殊考虑”和“理由”两个词时，耳朵都立了立。

“现在，游戏开始！”霍曼老师说出最后一句话。

李深探关机后重启，进入游戏。

游戏的时代背景是南宋嘉熙年间。

破案的主角是中国著名法医学家宋慈，沿袭历史上对包拯尊称包公、海瑞尊称海公等类似的传统，也尊称宋慈为宋公。

游戏的名字叫“密室无头案”，也叫“宋公案”。

李深探没想到一下“穿越”到古代，电脑屏幕呈现的古旧画面使他有点泄气，感觉那具新鲜的尸体很快在腐烂。

一

密室案

接下来的电脑剧场景是这样逼真，让人可以直接用李深探“扮演”的宋公角色来叙述剧情。

宋公刚由邵武军改调通判南剑守臣，驻足在福建南剑州的黯淡滩头。

此时他的思绪沿着长长的黯淡滩下溪水一路上溯，回到了发源于武夷山的建溪，那曾是流经他生身之地建阳的亲切的故乡水，又正流过他寄身之处的南剑州，流入闽江汇入大海。他渐渐想起在南安军三峒以及在赣闽边境的从军生涯，想起官场险恶，他被人挟隙报复而弹劾罢官的家居岁月。后经他的一位恩师推荐，他重新得到起用，出任长汀县知县，通判邵武军。而来到这里后，由于南剑州眼下日益加重的饥荒灾情，他驻足黯淡滩头，心情也不觉有些黯淡。

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骑马者是南剑州知州衙门的衙役，向他大呼：“宋公，知州大人有请，是紧急公事！”

……

游戏刚进行到这里就被李深探暂停了，原来是旁边一男一女两个进修班同学“福尔马林”和“波罗蜜”的对话吸引了他，把他从历史拉回到现实。福尔马林和波罗蜜当然只是这两个同学的绰号，初次见面男同学开玩笑地自我介绍：“我是福尔摩斯的弟弟，我叫福尔马林。”然后介绍和他一起来的女同学，“她是波洛的妹妹，她叫波罗蜜。”大伙儿哈哈一乐，从此就叫他俩福尔马林和波罗蜜。但到了最后，全班同学都发现他俩这绰号真不是白叫的。福尔马林的法医技术全面，就像常用来浸泡尸体防腐的福尔马林溶液，公安机关的法医部门都离不开他，他也凭借自身技术破获了不少人命大案；波罗蜜的物证鉴识技术精湛，心细如发，就算是头发的几百分之一的微痕量物证都逃不过她那像扫描仪似的明眸亮眼。

福尔马林的形象特征就是干净整齐，像一间医院化验室或手术室，但由于他的这个绰号，总让人感到他身上似乎有挥之不去的福尔马林气味；波罗蜜也人如其名就像热带水果波罗蜜一样香甜，还像热带的气候环境一样热情奔放，李深探现在就盯着她的装束挪不开眼睛：一身新潮大胆的性感“露臀装”，大半拉屁股都露在外面，基本上就算是光腚，这要到了理学盛行的南宋，不把朱熹老夫子气得口吐鲜血才怪。

波罗蜜注意到李深探盯着她看，她好像也猜透了李深探心思，说：“气得口吐鲜血倒不会，看得眼睛充血倒有可能。霍老师把这个游戏背景设在南宋，还说是有意的，你怎么看？”

她像是在问福尔马林又像是在问李深探，先回答的是福尔马林：“霍老的设计正合孤意，我从这个案子的名称推断，是发生在密室里的杀人案，密室里出现一具无头尸体，案子也像这具尸体一样无头无绪。但是霍老就要追怀祖先的光荣，让宋公的法医学检验在这个案子中大显神威。”

波罗蜜说：“不是我给你泼冷水，就算是设计吧，早在古典式侦探小说时期，密室杀人的各种花样就被设计得差不多了。至于你的宋公，他那基本只限于外表检验的法医学更是只具历史意义了。”

李深探的回答有点不置可否，既不像站在福尔马林一边，也不像站在波罗蜜一边，他在电脑上调出一份宋公的资料，说：“不如我们先来看看宋公的简介吧。”

宋公，名慈，字惠父，福建建阳人，中国古代著名的法医学家，世界法医学史上杰出的开拓者之一。生于南宋淳熙十三年（1186），卒于淳祐九年（1249），曾先后担任过提点广东、江西、湖南刑狱，世称宋提刑。他集外表检验之大成，于淳祐七年（1247）首次写出系统的法医学巨著《洗冤集录》，创立了古典亚洲法医学派，影响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遍及朝鲜、日本、越南、荷兰、俄、英、法、德等国。《洗冤集录》提到的许多发现对今天的刑事侦查和法医学实践仍有重要的指导意义。比如生前死后伤的鉴别法、活体检验的“二重条痕”（即“铁轨样挫伤”或“中空性皮下出血”。《洗冤集录》卷五“受杖死”的“小杖痕”和“大杖痕”条目描述杖痕有尺寸相同或不同的左右两边伤痕，正符合二重条痕特征）、缢死的“窒息性玫瑰齿”等，书中还总结出春夏秋和冬月尸体腐败程度不同的大致比率，报道了世界首例棺内分娩。

宋慈逝世于广东经略安抚使任上，享年六十四岁。他生平为民“雪冤禁暴”，得到了时人“听讼清明，决事刚果，扶善良甚恩，临豪猾甚威”的赞誉。

福尔马林撇撇嘴：“对于我们学法医的来说，这些早都知道了。”

李深探说：“我也早知道，但霍老师既然把我们都知道的东西特意拿出来，是不是这当中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呢？”

波罗蜜说：“知道不知道，继续玩游戏不就知道了？”

三个人又开始玩起了游戏。

宋公跟着衙役离开黯淡滩，赶回南剑州州衙。南剑州知州姓霍，也就是霍曼老师的霍，他是宋公的顶头上司，见了宋公也不多话，开门见山：

“本地茶商宇文富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杀人未遂案，他父亲宇文齐在一间没有人能进出的密室里被人捆绑起来，捂住口鼻，差点窒息而死。宇文富报案到了官府，我要你负责查办这桩案子。”

有密室但没有无头尸体，这让福尔马林多少有点失望。

宋公带着助手和一班衙役赶到宇文富家，立即勘验现场。现场是宇文齐独自歇息的卧房，周围群房幽深，回廊曲折，墙高树多，甬道四通八达，没人带路一时还难以找到。宇文齐现在已经被移到另外的房间请医救治，脱离了生命危险。事实上他在卧房里被捆绑着关了整整两天两夜，如果不是一开始凶手的作案手法不专业，没把他口鼻捂紧，两天时间下来他早就没气了。

宇文富迎接宋公时说，三天前宇文齐吃过晚饭后，到亥时回到自己的卧房就寝，第二天第三天一直没有出来。由于宇文齐经常独来独往并且不喜欢有人打扰他，家人和仆人以为他自己出门去了，就没过问他的下落。到了今天辰时左右，仆人宇文安去他卧房叫他，仍然无回应，推门发现门是从里面反锁得好好的，扒窗户也看不到屋里的情形，因为窗户也是从里面锁得好好的。宇文安感觉到出了变故，他请来管家姚汝达和其他仆人，大家一起合力撞开从里面反锁的房门，才发现宇文齐被五花大绑绑在屋里柱子上，口鼻被捂得严严实实，但幸好还留有一丝缝隙，他勉强能呼吸，到现在也只剩下了一口气。

宋公在屋里看到了捆宇文齐的绳子，堆在柱子边，是一大捆粗硬结实的麻绳。宇文富说，当时绳子在宇文齐身上捆得很紧，把宇文齐身上多处都勒出了伤痕，皮破流血，所以一开始他们还不敢直接用刀割断绳子，怕不小心会伤到宇文齐，而是想理出绳头慢慢把绳子解开。但绳子实在捆得太紧，打的又都是死结，他们无论如何也理不出个绳头，最后还是只能用小刀慢慢挑断绳子，才让宇文齐脱身出来。

凶手捂在宇文齐口鼻上的是一块厚厚的布，但宋公没有在现场看到这块布。一问，才知道是被请来救治宇文齐的当地名医顾焕荣拿去了。宋公带着大家来到宇文齐现在住的房间里，顾郎中正陪在宇文齐床前；宇文齐身体虚弱还不能说话，而且又在呕吐。宋公等宇文齐吐完，仆人们收拾好了，才把顾郎中请到房间外，要问问宇文齐的情况。

顾郎中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块布，没等宋公问到这块布，他就先告诉宋公说这就是他拿走的凶手捂在宇文齐口鼻上的厚布条。他之所以要专门把这块布拿走，是感觉这块布上有蹊跷，他要仔细验看一下。

宋公问：“有什么蹊跷？”

顾郎中回答：“这块布条上有毒！”

宋公先是略微露出一点意外的表情，随后就显得很释然了。他问顾郎中：“你验出是什么毒了吗？”

顾郎中回答：“我还不能肯定这具体是什么毒，但这是一种致命的毒药。万幸的是凶手把毒药的用法弄错了，这种毒药用水冲服是致命的，喝下去就没救了，但蒙在口鼻上吸入，量不多，也就不那么致命了。打个比方说，我们医家都知道，能治同一样病的药，外敷的不宜内服，内服的不宜外敷，要把内服的药涂在病人身上，或者把外敷的药让病人喝下，效果都不好；凶手没有弄清这其中的细微差别，以为都一样的，把浸了毒药的布条一捂，人就死定了。现在我已经给宇文齐解了毒，等他不吐了，也就没事了。”

宋公点头说：“宇文齐不但是万幸，而且是万万之幸，是双重的幸运。这也说明了为什么凶手没把他的口鼻完全捂死，凶手主要想的还是把他毒死，而不是把他闷死；如果凶手早知道你说的这点差别，那么在捂他的时候就不会松劲，他不被毒死也早被闷死了。”

顾郎中咋舌：“这凶手是存心要置宇文齐于死地了！”

宋公说：“顾郎中不愧是名医，要是你来当官府的仵作，我们干这一行的都没饭吃了，以后还要多多请教！你也帮我解了第一个小小的疑点，我听宇文家的人说凶手把宇文齐捆得很紧，皮肉都勒破了，刚才在屋里看了宇文齐身上的伤，也确是如此。我还纳闷凶手既然连捆人都这么紧，为什么在捂人口鼻要人命的关键一步上，却大意松活了呢？你查出这布条上有毒，就能解释清楚了。”

宋公让手下人把布条收好，作为重要罪证带回衙门。

二

失踪案

游戏进行到这里，李深探暂停下来偷眼看了看波罗蜜，她果然是主修物证技术专业的，一直在卧房现场搜集物证，以证明这间密室的封闭性。而转过脸看看福尔马林，他果然也是主修法医专业的，把注意力集中在对宇文齐进行全面的活体检验上，验明伤势如何，还要查出布条上具体是什么毒。李深探想了想，先重回宇文齐卧房跟着波罗蜜勘验现场。

宋公第二次到宇文齐卧房，这时宇文齐的另一个儿子宇文贵怒形于色地过来，身后跟了一群仆役和宇文家族的族人，都身佩利器，群情激昂，一起来请州官做主。宇文贵大声说：“宋大人，凶手必定是宁家的人。宁家与我家是世代交恶，他家主人宁宝身与家父有不共戴天之仇，早就不止一次扬言要置家父于死地，这在南剑州是人所共知的。”宁宝身也是南剑州富户，喜好神魔巫蛊之类邪术，据称能通灵驱鬼，来去无形。一句话也提醒了旁边的宇文富，他也八九分认定是宁家派人来下的毒手。父亲在家里遭遇不测，凶手的所为显然蓄谋已久，不是为了报仇谁会这么干？而出入于密室，不留痕迹，除了宁宝身谁又有这等神通手段？

宋公对宇文家和宁家的世仇也早有耳闻，他说：“且慢，等我再看看这间密室。”他在宇文齐卧房再次查看从房顶门窗墙壁到地面还有没有进入密室的痕迹，检验结果是：还吊在房门上的铜锁除了宇文安等人撞破房门崩断锁簧留下的明显痕迹外，没有其他任何异常撬痕。此外也没有什么夹层暗道。密室的封闭性是确凿无疑的，也就是说：从宇文齐进来的亥时到第四天辰时左右这二十多个时辰内，卧房是与外界完全隔绝的，任何人——就连一只鸟——都不能进入。

因为门从里面反锁，外面的人即使有钥匙也打不开。而宇文齐可以开门出来，或者凶手诓骗他开门出来，然后进去把他捆绑加害，甚至凶手可以预先就藏在卧房里哪个旮旯等候被害人——但这种情况很快排除了：前晚上是几个仆人陪同宇文齐一起进来的，宇文齐让仆人们把屋子整个打扫了一遍，过几天是宇文家祭祀祖先的日子，全家上下都要净身沐浴，各处房间进行洒扫。仆人们把旮旮旯旯都扫到了，不会有什么人藏着发现不了的。等他们一出去宇文齐立即就把门锁上就寝了，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总之不管凶手怎样进来，他在作案出去后又能用什么办法从外面向里面上锁？从窗子里够不着，而且窗子也是从里面锁好后再没有动过的。至于宇文齐，被捆在柱子上后就无法动弹，不可能脱身来“帮”凶手把房门反锁上。

宇文齐当然也不可能自己捆自己伪造现场，因为宋公仔细看了捆人的绳子，绳子保持着从宇文齐身上掉下来的原样；检查每个绳结，都没有松动。再到宇文齐养伤的房间，和宇文齐身上的伤痕一一比较，宋公彻底还原了宇文齐当时被捆的状况：宇文齐是被用一种俗称“鸭儿浮水”或“四马倒攒蹄”的姿势捆在柱子上的，手脚都反绑在背后，肚皮贴地，他的手完全够不着打任何一处的绳结，更不用说还能打这么牢的死结，还能使这么大劲把自己都勒破皮。

宋公对宇文兄弟说：“现在是不是宁宝身怀恨报复我们先不说了，要紧的是搞清怎么作案的。凶手在屋外作不了案，如果在屋里作案，逃走时又无法锁门。这真是一桩少见的‘密室无头案’！说它无头不是指密室里有一具无头尸体，而是根本没一点头绪。另外，凶手捆人用的绳子都打了死结理不出绳头，最后不得不用刀割断，这相当于说绳子是无头无尾的，暗示了这就是一桩无头案。”

宇文贵大声说：“那不正好是我说的，只有宁宝身才有这种妖法，穿墙遁土进入密室害我父亲？”

宋公意味深长地说：“有时候相信凶手用高明得难以想象的手段作案，还不如相信宁宝身这种穿墙遁土的法术。现在我们先回衙门，隔天我还要来问问大家；令尊如果伤好了，更得问问他当时的情况。”

宋公刚才虽然给宇文齐验了身上的伤，但不便多问话。他让手下人把现场割断的绳子带上，作为重要罪证带回衙门。

游戏告一段落。一开始信心满满的福尔马林和波罗蜜，现在也感到了这个案子的难度。在游戏进行的同时，可以看到霍曼老师在电脑上给出的提示，像画外音一样告诉大家：现实中的案子也因为大家乱哄哄地忙着给被害人松绑，第一现场被彻底破坏，等警方来时就算用什么再先进的刑侦技术手段，都提取不到任何有价值的证物，提取不到任何陌生人的指纹、DNA等，而宇文齐身上的伤大致也只需用到活体外表检验，所以把游戏设定在古代背景，不影响现实中案子和游戏中案子的元素的一一对应关系。福尔马林对宇文齐的验伤和波罗蜜对密室的检查，确实都没有发现什么用得上的东西。

现在福尔马林和波罗蜜以及其他同学都把目光投向李深探，因为就连霍曼老师也视李深探为自己的得意门生，大家要看李深探有没有更好的思路。但李深探没有，这个案子的密室一开始也把他每条路都堵死了。

李深探在众人注目下想了想，说了一句话：“霍老师说现实和游戏的案子元素的一一对应关系不受影响，但这里有个元素是对不上的——在古代，人们完全有可能相信穿墙遁土入室的法术，但现在，你们谁信？”

游戏机房里响起几下掌声，霍曼老师进来了，对李深探击掌点赞，然后说：“你看得很到位，现代人是不会迷信了，但现在没有法术，仍然会有其他某种人们还没有想到的办法进出密室，比如某种高科技手段。现代科技已经发展得差不多像魔法一样了，对这一点很多人还是相信的，也是和游戏中的案情对应得上的。所以你们的任务就是找出这个办法来，不管它是魔法还是高科技；找出了这个办法，也就找出了凶手。这个凶手虽然谋杀未遂，但他手段毒辣，如果一直抓不到他，他在现实中很可能还会作案，再次危及人的性命，从这一点说，你们玩的不是游戏！”

学员们都感到肩上沉甸甸起来，游戏机房似乎也在瞬间充满杀意。在暗藏的杀机中，大家默默地离开机房，回到宿舍去了。

游戏继续进行。

宋公隔天又到宇文家展开调查，有关人员都被召来询问，第一个就是最先发现现场的仆人宇文安。

宇文安是一个壮实的年轻人，眼窝很深，说话爱笑。宇文兄弟都说他对主人家忠心不二。他详细回答了宋公的提问，那天早上辰时他屡唤主人不应，感觉到出了事，便去报知管家姚汝达和其他仆人。大家撞门进来看到主人奄奄一息的样子，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先解开主人口鼻上的布条，再解绳子。但绳子解了半天解不开，大家乱作一团。接着宇文兄弟也来了，最后宇文富决定拿刀来挑开绳子，由手脚稳健的仆人宇文忠慢慢挑开。

结束问话后宇文安再次表示——这也是宇文家大多数人的看法——他相信凶手就是宁家的人。他说，当时一看到老主人的惨样，他第一个念头就是：遭到宁宝身的毒手了！

管家姚汝达在宋公对他问话时倒表现了难得的理智，说不能以神鬼之事论人，要重证据。尽管他也肯定地对宋公说如果官府最终不能破获此案，那么，宇文家十之八九就会把账算在宁宝身身上，他们都坚信鬼神之说，将合全族之力，向宁家私下寻仇，那时就要酿成公开的大血案了。一旦出现此等局面，从某一方面说，宋公与官府侦查不力，间接是难辞其咎，自己良心上也会不安的。

姚汝达年纪四十开外，五官端正，蓄着山羊胡子。他也没能提供多少有用的情况，但给宋公留下了性情温和有教养的好印象。

宋公询问宇文忠时特别问到他用刀挑开绳子的细节。宇文忠说那确实是捆得太紧了，他费了好大劲才挑开；在那样的捆法下，连挣扎都很难，更别想逃脱。

和宇文兄弟及宇文家其他仆人的谈话都无功而返，宋公只有等宇文齐能够多说话了，才来到他养伤的房间问话。

宇文齐虽然是个财主，但长得瘦小结实，倒有点像个做工的匠人或者手艺人；据称他早年贫贱，是靠自己努力才富甲一方的。他年轻时还曾拜师学武，所以体质一直不错，康复较快，伤势已无大碍。见了宋公他急忙翻身下床行礼，宋公又把他按回床上去了，接着宋公就坐在床边问话，主要是请他回忆案发的具体经过。

宇文齐回忆说案发的那天晚上，他上床歇息，一个时辰后睡着了。他的睡眠一向很浅，不太大的响动就会将他吵醒。大约在半夜子时，他曾被吵醒过一回，醒后仔细听了听，又听不出什么声音，他接着睡了。第二次被惊醒，就已经被人用一块布捂住口鼻，死死按在床上动弹不得。他无法出声，奋力挣扎，要说他是年老体不衰，那些偷鸡摸狗的小贼未必控制得住他，但对方捂他口鼻的手一紧，他就闭过气去了。第三次醒来，他已经被鸭儿浮水四马倒攒蹄捆在柱子上，无论怎么挣扎也脱不了身，一捆就是两天，直到仆人们破门而入把他解救。害他的人怎么进来，怎么出去，长什么样，甚至有几个人，他都不清楚，就一直糊里糊涂地到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宋公听完，没听出什么东西，也有点像他一样糊里糊涂的。只得请他又脱了衣服，再看了看他身上的伤，最后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自己怀疑过没有，那晚上来谋害你的人会不会是宁宝身呢？”

宇文齐说：“他和我是老冤家，要说谁有心害我，除了他也没别人。他学过方外的邪术，要能来无影去无踪进我的门，他还真有这个本事。但那晚我还真看不清来的是什么人，这个还得请宋公为小民作主，要查出是他，我也要向他讨还公道。”

宋公点点头，嘱他好好卧床休养，就告辞出来了。

回到州衙，宋公找了个方便的时候，向霍知州禀报案情。霍知州已在本地为官多年，有些情况比宋公熟悉，听到宇文家的人都怀疑是宁宝身作案，他嗤之以鼻：“宁宝身那人我知道，虽然有点神神道道的，但要说他会穿墙遁土，他没那本事。你别听宇文齐一面之词，他两家有仇，一个恨不得活吞了另一个。”

宋公说：“大人明鉴！我当然不会偏听偏信，但架不住宇文家的人都信。我们信不信不打紧，宇文家的人要信了，就有可能找宁家报仇，滋生事端，甚至真的闹出人命案来。”

霍知州点头说：“这一点我也留心到了，宇文齐和宁宝身这两个人都是认死理的，谁也不买谁的账，两家又都有钱有势，要劝和他们还真不容易。别说宇文家的人会找宁家的人报仇，就是宁家的人听说宇文家的人乱怀疑他们，也有可能先向宇文家的人寻衅。”

宋公说：“还有一个小小的情节，也让我在想，无风不起浪，说不定宇文家的人未必是乱怀疑。我已经四处派人出去查证这个情节，这时辰也该有人回来了，请大人稍等一会，亲自听听最新探到的消息。”

两个人说着其他的话题，过了不多一会儿，宋公派出的人回来禀报了：“小的探得宁宝身确实是半个多月前就失踪了，他没对家里人说他的去向，家里人也都不知道他的行踪。但他家人又不向官府报案，真不知何故。”

宋公对霍知州说：“在宇文家案发的前后失踪，家人又不向官府报案，这事是不是有点巧呢？”

霍知州也怔了一怔：“据此情节，宋通判下一步意欲何为？”

宋公说：“他家不来报案，我就把案子给他家送上门去。”

三

无头案

宋公造访宁家。宁宅高大华丽，气派非凡。宁家有养士之风，但多是方外人士，自称得道成仙的。其实以外人看来，估计神棍骗子不少，但宁宝身就信这一套。他们进门来是宁宝身的儿子宁卫接待。

宁卫是个脸色苍白、举止端庄的青年，对宋公执礼甚恭，也就给人沉稳、恳切、可信的感觉。他显然已经知道宋公来意，于是开始为他父亲辩解，说父亲只是脾气不好，容易得罪人，其实既无意也无力加害宇文齐。宋公叫他放心，并向他谈到了这是一桩密室伤害案，密室本来应该说可以使所有人都免除嫌疑，但宁宝身好方外之术，又与宇文齐有宿仇，密室反而使他在愚昧无知的人当中更落嫌疑，只是宋公决不会轻信类似的无稽之谈，一切看起来反常的不可能的事件最终都将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一定能勘破密室，拿获元凶。宁卫还没有说话，屋里一角就有人冷冷地笑了起来：“我听你说了半天，那姓宇文的卧房里谁也没有进去，谁也没有出来，连他怎么被绑起来的都搞不清楚，还奢谈什么拿获元凶？”

宋公回头一看，是一条魁伟大汉，目光炯炯，骨节轮廓分明。旁边另有个健硕少年，目光凶狠，满身花绣刺青，随着大汉说话的话音，他攥紧了腰间挂着的一根短柄狼牙棒。宋公问宁卫大汉是什么人，宁卫低声说：“家父请的一位方外高人，名叫米十六，据称善用妖术，会五行遁法，能役使黄巾力士，杀人于无形。因他一向是粗枝大叶，不拘小节，有‘米粗’之称。”宋公又问他身边那少年是谁，宁卫低声说：“那也是他同道中人，叫康一郎，也是粗暴性情，被人叫作‘糠（康）糙’；他们一个米粗，一个糠糙，你不嫌我米粗，我不嫌你糠糙，十分投合。”

宋公知道了对方身份，就缓缓地说：“既然是密室，凡人不能进出，常理也难以解释。虽说方外之术不可轻信，有时也不得不信，即如阁下来说，不就有可能穿墙遁土、出入无碍？”米十六听了又冷笑两声，不再回话，和康一郎一同起身，两人大踏步走出去了。

宋公接着问宁卫他父亲失踪的事，宁卫说：“家父因为笃信方术，要学方外人士云游，经常行踪飘忽，不向任何人说一声就外出十天半月才回来，家里人都习惯了，所以这一次也就没有报案。”

宋公若有所思地说：“这倒有点和宇文齐相似，据说他也经常独来独往，他家里人都不敢多问他，因此还差点耽误了救他。”

宋公告辞之前问宁卫在什么地方有可能找到他父亲，宁卫说他也不知道。宋公再问：“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刚刚走了的米粗糠糙？”宁卫回答：“家父和他们建了座降神坛，他们这时候要不在我家，多半就是去那座降神坛了。”

宋公按宁卫的指点找到宁家的降神坛，正在黯淡溪边。宋公爬上降神坛，看着米十六和康一郎在神坛上焚香念咒，召请神灵，煞有介事。宋公问：“照你们所为，似乎你们并没有能力出入密室，还要请神仙下凡来帮忙？”

米十六哈哈大笑说：“正是。多年前我和宁宝身就建造这个神坛，诚心召请各路神仙鬼怪，替天行道，尽杀人间贪滥该杀之徒，如宇文齐辈，果然报应不爽。他这次没死，只是运气，下次他不一定有这样好的运气了。”

宋公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又问：“你真的相信是你请的鬼神差点杀了宇文齐？”

米十六反问他：“除此外你对你那个凡人不能进出的密室又作何解释？”

宋公心想我还怕你无辜受冤，别人家结的仇推你来出头，没想到你自己都不避嫌疑，要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我替你操什么心？一气之下他走了。

游戏到了这一关，大多数同学选择的剧情发展方向都还基本一致，但接下来差异就大了。

福尔马林在跟那块有毒的布较劲，他的游戏中宋公就在衙门里化验布上是什么毒，打算从这上面找出破案的线索。他查出这种毒事实上并不罕见，而民间知道用法的人也不少。李深探听到这个结果后说对自己有用，作为回报，李深探提醒了他一句，他还应该再查查宇文齐身上的伤，类比宋代法医检验的专用术语“非理死”即非正常死亡的概念，看看受害者身上还有没有“非理伤”即非正常的伤痕。福尔马林不以为然：“正常人都是好脚好手的，只要带了伤，不都是非正常的伤？”

波罗蜜相信自己对密室封闭性的技术鉴定结果。她的游戏中宋公就在更仔细地反复调查宇文家众多仆役，因为一开始是他们和宇文齐一道进入卧房，末了又是他们破门进入卧房，如果他们是内鬼，和凶手合谋，这一头一尾两个关键环节上密室对他们来说就是不密的。他们完全就可以在一开始放进凶手作案，作案后凶手反锁上门继续留在卧房里，耐心等待两天，当其他人来故意撞破门时，趁乱出门溜走。如果遮掩得好，其他仆人就会被利用来无意中作出密室的假证。除此外无法合理解释怎样出入密室，而这也使宇文安嫌疑最大。

也有同学相信仆人们的清白，这样游戏中的宋公还在执着地检查密室的封闭性，想尽各种办法来让密室不密。比如能够完整地拆下门窗或者穿墙打洞后又复原，让人看不出痕迹。但这样做无论如何都会有响动，离卧房不远就有宇文家的人住着，不会听不到。何况要做到不留痕迹也很难，特别是对应到现实的案子中，有各种现代的先进仪器检查，并不是光凭肉眼来看的。

还有同学先放下密室不去伤脑筋，让游戏中的宋公追查宁宝身的下落，但跑了好多地方都查无此人，杳无音信。

李深探的宋公似乎也不为密室伤脑筋；不但不伤脑筋，李深探还让游戏中的宋公忙里偷闲，到街头看“百戏”杂技去了。

街头一块宽大的空地上，正有一伙冲州撞府的杂技艺人表演弄丸走索、吞刀吐火、角抵寻橦、叠案钻圈等等节目，宋公着便装挤在人群里，看得呵呵直乐。这时又是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骑马者还是知州衙门的衙役，到了街头人多马跑不快，他飞驰不过来，只好下马挤进人群寻找宋公。找到宋公也不敢大呼小叫了，附耳低声向宋公说了几句话。

宋公脸色一变，立即和他一起匆匆离开。

他们直接来到了宁家。宁家上下一片哭声，搭起了孝棚，设起了灵位，灵位边跪着的宁卫脸色更白了，比他身上的孝服还要白。灵位前的案上供着一个檀木盒子，盒子里面是一颗人头，此前经过宁卫等死者亲属辨认，仵作已经填写好了验状，确定正是失踪多日的宁宝身人头无疑。

一个姓孟的银匠在黯淡滩下发现了这颗人头。

这条从黯淡滩流下来的墨绿的溪水几乎无声无息，如果不是有一两节树枝、几片烂菜帮子在水面上顺流而下，人们会以为溪水是静止不动的。

宋公由孟银匠带着指点，来查看他找到宁宝身人头的具体地点。这是一个溪水回流形成的浅湾，积聚了很多顺流漂下的杂物，显然人头也应该是从上游漂下来的。仵作已经从人头的腐烂程度推算出了宁宝身死亡的大致时间，应该是在十天以前。宋公再推算了一下溪水的大致流速，然后带领大家沿溪岸行走，方向是溯流而上。人头如果在十天前被砍下丢进溪流里，那么按溪水的流速，差不多就该在今天漂到了浅湾。

由于溪水流速较慢，依宋公推算找到的人头被砍下丢弃的地方，其实在溪流上游不远。宋公到了这里四下环顾，看到了他几天前才登临的降神坛。

米十六和康一郎还在坛上。

宋公让人把米十六和康一郎喊下来。米粗糠糙两人也是一身素服，正在坛上请神发誓，要和米家一众门客替主人报仇雪恨。宋公把自己的推算告诉他们，认为宁宝身死亡的第一现场应该就在附近。米十六听了没有说话，旁边的康一郎却皱起眉头，似乎想起了什么，说了句：“他会不会是在……”

米十六也猛地想起来了：“对了，这附近还有个地方，他倒也可能去，可他不该在那里盘桓多日啊！”

米十六和康一郎把大家带到降神坛旁边约有数里地的僻静林子，林子里有一座无人居住的破烂草房，这曾经是宁宝身“修炼”的一处“净庐”。后来因为有几家农户迁居到草房旁边，宁宝身嫌净庐不“净”，就把草房废弃不用了，时间一长他家的人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所以他失踪后，大家也没想到来这里找他。

现在米十六和康一郎带大家一进草房门，就在房里地上发现了一具无头尸体。

宁卫等人随后赶来辨认，再经仵作检验，确定了正是宁宝身尸体无疑，他的头颅和尸体颈上的断口吻合，从尸体腐烂程度推算死亡时间也在十天以上；仵作再次填写了验状。

宋公喃喃说：“现在无头案真的出来了。”

案情有了戏剧性变化，进修班学员们都暂停了游戏讨论起来，由于宇文齐密室伤害案的案发时间也在十天以前，那时如果宁宝身已经死亡，他当然就不会是宇文齐密室伤害案的作案者了。但他的死亡时间究竟准不准呢？

无头案真的出来了，福尔马林反而兴奋不起来了，因为前面的密室案已经让他很伤脑筋了。对应到现实的案情，他提出现代很可能有一些任意改变尸体死亡时间的新技术。法医上确定尸体死亡时间无非这样一些手段：看尸僵、尸斑、尸温，检查胃内容物消化程度等等，这些都可以用特殊的药物加以控制，胃内容物更可以按他最后一餐相同的食物填进去。对人头还可以用一种眼球化学法，查出人死后从破裂的红细胞中渗入眼房水的钾元素，就能测得死亡时间，但说不定可以给死者服用某种药物改变钾元素的量和渗入速度呢？有同学甚至怀疑那具无头尸体到底是不是宁宝身的真身。

最后是霍曼老师一席话破了福尔马林等人的科学幻想：“我说过我把背景设在宋代就是因为用不着现代这些高科技，你们不要想得太复杂了！尸体就是宁宝身的，死亡时间就是游戏中推算的时间，基本上是准的。你们要尽量排除次要因素的干扰，把注意力集中到破案的主线上来。”

学员们听了后都集体郁闷了：既然宇文齐密室伤害案的作案者不是宁宝身，那么是谁呢？杀死宁宝身的凶手又是谁呢？宇文齐密室伤害案和宁宝身无头案这两个案子之间有没有联系呢？

接下来重新开始游戏，福尔马林的宋公又对宁宝身的无头尸进行深入细致的复检，在致命的断头刃伤外又检验出宁宝身无头尸的几处“他物手足伤”，后来证明是尸体倒下时的轻微擦伤，对破案无益。发现宁宝身尸体的草房不是密室，通风漏雨的，门都没锁，谁都可以轻易进来轻易出去，波罗蜜的现场勘验什么物证也没发现。其他学员按照各自认为重要的线索排查，最后只听到传言说宁宝身另外还窖藏有一大笔财产，连宁卫也不知道的。这也许在对判断凶手杀人动机时有用，但仍然不能解决谁杀了宁宝身的问题。

李深探没有参与大家的讨论，他暂停了一下游戏后就马上重新开始了，他的宋公正在净庐周围访问调查那几家农户。

四

“非理伤害案”

宋公正在净庐周围访问调查农户。又是那个勤勤恳恳、忙忙碌碌的衙役，第三次快马飞驰而来，到了净庐附近一家农户门外，呼叫宋公的声音更大了：“宋公，知州大人请你快回衙门，宁家、宇文家的人就要聚众闹事了！”

宋公对农户一家人的询问还没有结束，听到这个紧急情况，也不得不先回衙门。霍知州一见他就说：“本来宁宝身的案子一出来，宇文家这头算是压下去了。没想到按下葫芦起来瓢，宁家那边的人不饶了，说已经有了确凿证据，证实是宇文家的人谋害了宁宝身。那米十六和康一郎带头聚了宁家一帮门客家丁，持枪掇棒，要打上宇文家门去。宇文家这边宇文贵也不是个善茬，召集了族里的青壮男丁对阵。这一场械斗打起来，事可不小！”

宋公说：“大人勿忧！宁家说的证据我知道是什么，这当中还有一两个疑问未解，本来想彻查清楚再来禀告大人，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不容拖延了。请大人传令，分别派人安抚宁家、宇文家的人，请宇文齐、宇文富、宇文贵、宁卫、米十六、康一郎，还有宇文家的宇文安、姚汝达、宇文忠，就连给宇文齐治伤的顾焕荣顾郎中和最先发现宁宝身人头的孟银匠都请来，所有与宁家、宇文家两个案子有关的人都要在场，明天在衙门大堂聚齐。当着大人的面，我给大家勘破密室，先找出谋杀宇文齐未遂的真凶！”

第二天在知州衙门大堂，宋公要请的所有人都到了：宇文家父子兄弟、宁卫、米十六、康一郎、宇文安、姚汝达、宇文忠，加上顾郎中和孟银匠一共十一人。霍知州逐一打量这十一个人，杀人未遂的凶手应该就在他们当中。谁是凶手呢？他饶有兴趣地猜寻着。而那十一个人已经知道今天就是揭开谜底的日子，因此都露出紧张而期待的神情。

主角宋公迟迟未露面，派人来说临时有点小事耽搁，为了免得大家等久了不耐烦，他请了一个百戏班子在大堂外的院子里表演节目，请大家先看着打发时间。院子里的节目虽然表演得热闹，但现在谁还有心情看什么百戏杂耍？终于把宋公等来了，霍知州劈头就问：“宋通判，快告诉我们谁是凶手！”

宋公笑着一指堂外的百戏班子，说：“大人没仔细看他们的表演吗？我已经让他们告诉了大家，谁才是杀人没有得手的真凶。”

大家都吃了一惊，宇文齐沉下脸说：“老朽虽是一芥草民，命不值钱，差点死了也活该，但我也是两位大人治下，一切本要仰仗两位大人做主。宋大人不为小民伸冤，反如此取笑，老朽实在不知有何得罪宋大人之处？”

霍知州也不满了：“宋公，事涉人命，不可儿戏。”

宋公说：“我岂敢儿戏。我让百戏班子表演了一个新从西域传来的自绑自解缩骨之术，可惜大家都没有仔细看。仔细看了的，不难想到密室伤害案的受害者如果也有此术，他预先备下已经打好死结的绳子，人套进里面就可以像捆着一样；他反锁上门后又把绳子拴到柱子上，再蒙住自己口鼻，缩骨柔身钻进这打好的绳套里。当身体恢复原状，看起来就是有人把他以鸭儿浮水四马倒攒蹄的姿势牢牢绑起来，身上都能勒出血。他还知道布条上的毒喝了可以毒死他，但蒙在口鼻之上闷不死他；关于这种毒药的用法其实有很多人都知道，并不是只有顾郎中这样的好医生才懂，而借此他可以遮人耳目，免得别人怀疑为什么凶手不当场勒死他，这样也就能解释密室带来的所有谜题，或者说密室之谜不解而解。因为密室确实是密闭的，没有受到任何破坏，案发的两天里没有任何人进去也没有任何人出来。所以密室伤害案的作案者只能是受害者，就是他宇文齐自己！”

大堂上一片寂静，最后是宇文齐怒极反笑打破了寂静：“好吧！就算我会你说的这种缩骨之术，我这样自己害自己，自己折磨自己这把老骨头，又是图的什么？”

宋公说：“当着你两位公子的面，我本应为长者讳，但要说明案情，我也不得不直言了。你不是要伤害自己，是要陷害和你有仇的宁宝身。这条苦肉计你预谋已久，仗着自己有缩骨的本事，你算定了案子一发，密室排除了其他人的嫌疑，大家都相信只有宁宝身或者和他交好的米粗糠糙等人有穿墙入室的神通，这样成功嫁祸于他们，他们说也说不清了。而以米粗糠糙他们的性格，还根本就不避嫌疑。你只吃了点皮肉之苦，没有性命之忧，而借此煽动你族人为你报仇，是真有可能要了宁宝身性命的。”

宇文贵首先大叫起来：“宋大人这话有何真凭实据？无凭无据难以服人！宋大人莫不是得了宁家什么好处，有意偏袒宁家？”

宇文富也叫道：“家父素来守法，且不说这是没影子的事，就算有此事，也绝非家父所为。”

宋公说：“我当然有证据。比如都说令尊早年习武，但我访得令尊其实学的是百戏缩骨之术，他当年的师兄弟都还在，可以作证。案发后我检视他身上伤痕，和寻常这种被绑后留下的伤痕仍有不同，我称这种伤为非理伤，就像非理死一样。非理伤和寻常之伤有何不同？可将人生前自缢、勒死和死后被假作自缢、勒死的伤痕不同，还有人生前刃伤和死后刃伤的不同作比拟。人死后被勒，气血不行，伤痕不是青紫赤色，只是白痕；人死后再被割截，血不灌荫，被割处皮不紧缩，无血流。令尊施缩骨之术时是反过来的，不是气血不行、血不灌荫而是要气血流动更快，不是皮不紧缩而是要连皮带骨都更紧缩，这样被绳子勒出的伤痕和平常时也应有所不同。最后顺便提一下，我在向令尊问话时，令尊起床行礼，我按住令尊后手一直放在令尊胸口上，隔被子也能感觉到令尊呼吸吐纳，而令尊回答我提问，每到需说假话之时，就会呼吸异常，这也开始让我起疑。当然你可以说这些都不算证据，但最能服人的证据，莫若还是让令尊自己说出来，要他自己承认自己作了这案子。”

霍知州有点不相信：“他能自己承认吗？这是要他自证有罪。”

宋公笑了：“这个‘非理伤害案’是他自己害自己，他已经自找罪受了，还能追究他什么罪？案情连番生变，我想他要是个聪明人，就该认了。”

宇文齐长吐一口气，说：“我认！”

宇文齐说着话，起身走出大堂，一直走到院子里。大家都跟着他走出来，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宇文齐走到了百戏班子搭起的案台边，脱掉身上的宽大外衣，一翻身上了案台。他把杂技艺人们刚才表演用过的一处处都打好死结的绳套拿过来，再一处处收紧，接着就以一种完全和他年龄不相称的灵活身手柔软身段，缩骨错关节钻进了绳套里。

关节复位，身形复原，宇文齐就以鸭儿浮水四马倒攒蹄的难看姿势，紧紧勒在绳套里，全身被勒处很快就皮破血流。大家看得目瞪口呆，宋公说：“好了！这就重现了当初案发的真实情景。我说过，这种人身变形复原后被勒出的伤痕，和人身保持原形不变时被勒出的伤痕，是有些许不同的。大家都可以来看看这不同之处。另外还有一点要说的是，宇文齐当初只学了半截子的这种缩骨自绑之术，不能像刚才的艺人们自绑还能自解，能够再次缩骨从绳套里钻出来；他要能随意钻进钻出，身上伤痕又会有所不同，但我看到的伤痕就只是钻进去后留下的伤痕。所以他自己出不来，宇文忠，还得请你像当初一样，再用小刀慢慢挑开绳子。”

宇文忠用小刀慢慢挑断了绳子，宇文齐脱身出来，大家围过来检视他身上伤痕，虽然看不出什么，但这种情况下也不得不相信宋公说的了。宇文富和宇文贵两弟兄伏地大哭：“爹！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

宇文齐叹了一口气：“还不是为你们这些不争气的孽障着想。我们宇文家不能老这样受宁家欺负，一代又一代都翻不了身。”

一身孝服的宁卫过来说：“世伯这话过头了！是你自己起心不良，还是有谁欺负你？你现在倒没事了，真正受害的是宁家。家父十天前在净庐惨遭凶祸，身首异处。我们在净庐周围遍访当地农户，可巧的是，他们都回忆说就在那两天，看到你在通往净庐的路上经过。那些农户都是异地搬来的，不是我家的租户也不是你家的租户，和我们两家素无瓜葛，他们没必要说假话栽诬你吧？”

米十六怒睁双眼大声说：“那条路是独一条通向净庐的断头路，平时根本就没有人走，要到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会从那里经过。你不会说你刚好去别处路过那里吧？”

康一郎没有说话，但已经把挂在腰间的狼牙棒取下来紧握在手了。

宋公过来站在了两家人中间，最后说出了一番话：“我也在净庐周围探访多日，农户跟你们说的我也早听到了。先不说他们都是远远看见，不一定看得真切；就算看得真切，我请问，那两天宇文齐正把自己绑在密室里出不来，怎能分身到净庐作案？”

李深探的游戏到这里戛然而止，好像就结束了，他的电脑边已经围了一大圈人，几乎所有同学都停了自己的游戏来看他的。虽然同学们预感到李深探可能最先结案找出真凶，把游戏打通关，但看到最后居然是这样的结局，他们还是大感意外，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李深探没有和大家讨论，他在电脑上把游戏中宇文齐用缩骨术自绑造成的非理伤伤痕放大截图出来，又另外把普通人不会缩骨术而被绑造成的伤痕也放大贴图出来，两相比较，然后在图片下面贴了两段话就起身离开了。

这两段话出自宋公《洗冤集录》：

“真自缢者，用绳索、帛之类系缚处，交自左右耳后，深紫色……死后被人用绳索系扎手脚及项下等处，其人已死，气血不行，虽被系缚，其痕不紫赤，有白痕可验。死后系缚者，无血荫，系缚痕虽深入皮，即无青紫赤色，但只是白痕。”

“活人被刃杀伤死者，其被刃处皮肉紧缩，有血荫四畔。若被支解者，筋骨皮肉稠黏，受刃处皮肉内露。死人被割截，尸首皮肉如旧，血不灌荫，被割处皮不紧缩，刃尽处无血流，其色白；纵痕下有血，洗检挤捺，肉内无清血出，即非生前被刃。更有截下头者，活时斩下，筋缩入；死后截下，项长，并不伸缩。”

五

密室无头案

福尔马林理解李深探贴出两幅图和宋公两段话的意思。李深探离开后，他向大家解释：这都说明了现代法医学所谓“生活反应”的原理，即人在生前受到伤害，活的机体会产生一系列反应，与死后受到伤害不同。李深探游戏中宋公正是依靠这一原理找到了破解宇文齐密室伤害案的关键线索和证据，只不过对这一原理作了必要的类比推广：宇文齐在生前受到伤害，但他练的杂技缩骨术使他激活了更强大的机体，会产生一系列更剧烈的反应，与没有练过杂技缩骨术的普通人生前受到伤害也不同，这也就是非理伤的概念。福尔马林后悔地说：“李深探其实早已经向我提醒注意检查这种非理伤了，但我不以为然，没有按他提供的这条线索追查。”福尔马林补充说，“不过当时我要去查了，也未必一定就查得出来。因为这种非理伤的不同之处很细微，如果不是像宋公一样练出了专业的眼光，预先又有心理准备，很难看到并且分辨出来。非理伤概念的推广从科学道理上说是站得住脚的，这可能是另外一种类型的或者说是相反方向的‘超生反应’。所谓超生反应是人刚死的时候，还残留部分活的机体功能，表现得还能像生活反应一样，但还是与生活反应不同；我想这个道理大家都是懂的。”

其他同学虽然都懂他说的道理，但还是对李深探游戏中宋公破案的一些细节不明白。有同学问：“宋公是因为一开始就看到了这不同的反应造成的非理伤伤痕，找到了破案的线索的吗？”

这回是波罗蜜出来代替李深探回答：“恐怕不是。李深探给我讲过，宋公前后有两三次给宇文齐验伤，第一次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方面，谁会一开始就能想到宇文齐那干巴老头，居然身怀相当于现代柔术的缩骨绝技呢？只是他跟着我又检查了密室，相信我对密室封闭性作出的判断，没办法在密室不密上面做文章。还有，通常密室案要考虑密室锁上之前和打开之后的两头，案发当晚锁上密室这一头是没什么问题的，有一大帮人亲眼看见宇文齐一个人在卧房里，等他们一走就把门反锁上了，这么多人不可能合谋说假。宇文齐只能是在中途开门放进了凶手，但凶手绑了人后又无法从外面锁上门逃走，这也有我对房门和锁的痕迹检验证明，后几天确实又是一大帮人合力撞开锁好的房门的。凶手可以和宇文安、姚汝达是同谋，甚至和三四个仆人是同谋，但不可能和一大帮各处召来撞门的仆人都是同谋。如果真是这样，密室就可以在凶手逃走后一直未锁，是个虚假的密室，他们可以在两天后派一个人进屋把门从里面反锁上，其他人再在外面撞破门，让那个人出来，大家再一致对外说房门是整整两天在里面锁着的。这种情况和头天晚上一大帮人合谋说假一样，太不可能了！

“所以李深探得出的结论就只能是唯一的了。既然是无人能进出的密室，他被绑的那两天屋里只有他一人，那么除了自己绑自己还会有其他什么解释？这个解释简简单单、老老实实，却又是最有说服力也最直截了当的。有了这个解释，宋公的思路就转到了宇文齐怎样能自己绑自己，还能绑成像别人绑他的一样。这样宋公在第二次给宇文齐验伤就开始注意他的伤痕和普通生活反应造成的伤痕的不同，也就开始调查他早年练过杂技的经历了。”

有同学说：“怪不得他游戏中宋公还有闲情逸致到街上看杂技，其实应该就是在调查宇文齐这方面的背景。问题是，他破了宇文齐密室伤害案，可还是没有破宁宝身无头案啊！”

这回是刚才走进来的霍曼老师代替李深探回答了：“这其实是两个不相干的案子。但说不相干也相干，因为恰好是宇文齐起心要害宁宝身，没害成，被宋公识破了；由于又有人指证宇文齐涉嫌杀害宁宝身，宋公只能先破宇文齐的密室伤害案，把他洗脱出来。宇文齐是因祸得福，他炮制了密室伤害的假案，反而有了不在宁宝身被害现场的证据。宋公不是要破解密室，而是要保全密室。他在那州府大堂的十一个人当中不是找出宇文齐密室伤害案的作案者，而是找出宁宝身无头案的第一个清白无辜者。他要证明的不是凶手在他们中间，而是要证明凶手不在他们中间。不管宇文齐这个人的人品好坏，作为执法者来说，都不能让无辜者蒙冤受屈。我其实也早有了类似宋公的思路，也在怀疑现实中的密室案是假案，所以我才在一开始把游戏背景设在古代，把游戏主角设成宋公；宋公的《洗冤集录》记载，在那个时代，经常有自杀或者自残来诬陷仇家的事。原文我记不清了，你们谁能帮我找出来看看？”

一个同学很快把原文找出来贴在电脑里：

“南方之民，每有小小争竞，便自尽其命而谋赖人者多矣。”

霍曼老师说：“对，出自《洗冤集录》卷二疑难杂说下。游戏故事中，宇文齐是因为当时人们普遍迷信，宁宝身和他家的门客会妖术，能成为进出密室的解释，他才产生了作案的动机。现实的案子中，人们都不迷信了，但仍然有和宇文齐相对应的动机；现实中是个涉黑的案子，也有两个家族恶势力之间的积怨，其中一家相信另一家的人会高超的开锁术，有什么神奇的万能钥匙，任何密室的保险门都打得开，可以任意进出密室，这当然就有动机制造密室假案，嫁祸另一家。黑帮讲义气，家族讲亲情，这同样可以在两家人中煽动仇恨，达到作案者不可告人的目的。李深探的游戏结果坚定了我这个思路，我想我应该向现实中的警方建议，就按这个思路破案。”

一个多月后，霍曼老师高兴地向大家宣布：现实中对应宇文齐密室伤害案的案件破了，就是受害者自己害自己以诬陷他人的假案。

李深探和大家的游戏看来是结束了。

霍曼老师后来两次遇到李深探，都看到他还是在游戏机房的电脑前呆坐。第二次霍曼老师走过去，看他在干什么。

李深探的电脑游戏机界面还是那个密室杀人案的电脑剧游戏画面。

霍曼老师看了一会，问：“你还想破宁宝身无头案吗？”

李深探说：“是啊！你说过这是两个既相干又不相干的案子，我想宋公的密室无头案，不是密室里杀人的无头案，是密室案和无头案两个案子合起来的宋公案。第一个密室案算是破了，第二个无头案宋公只算破了一小半，他还没有找出杀害宁宝身的凶手。宁宝身经检验是被外力刃伤断头，头颅又被抛到远处，基本能定性为谋杀案，不可能是自杀的。”

霍曼老师问：“那你还能不能像破第一个宇文齐密室伤害案一样，给第二个宁宝身无头案想出什么好的思路？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李深探说：“这确实是个无头案！说起来游戏中最大嫌疑真应该是宇文齐，他最有动机杀宁宝身，但宋公把他的嫌疑一排除，案子反而无头无脑的，没有线索了。”

霍曼老师说：“和第一个案件一样，我也预先有我的某种思路。根据这个思路，我不但把背景设成古代，把主角设成宋公，还坚持把游戏做成电脑剧游戏。我以前就说过这样做有我的特殊用意，不只为了让大家身临其境。不知道你还能不能看出我的用意，像上次一样帮我坚定自己的思路？”

李深探想了一会儿，缓缓地说：“我想我应该还是能看出来的。”

霍曼老师说：“很好！我期待你，其实不只是我期待你，所有正在破现实中宁宝身无头案的警察同行们，也都在期待你。”

李深探抬头望向霍曼老师：“我想尽量多找有关电脑剧这方面的资料，越详细越好。电脑剧是谁发明的？目前已经达到什么技术水平？未来可能还有怎样的发展？我都很想知道。霍老师那里有多少这方面的资料？”

霍曼老师满意地点点头：“我们是越来越想到一块去了，我也一直在尽量搜集这方面的资料。回去我和帮我们制作电脑剧游戏的专家们联系，请他们提供专业性的资料。我先把我得到的资料汇总整理一下，把最有趣的部分发给你。”

六

柏拉图洞穴案

以下就是霍曼老师先发到李深探电子邮箱里的有关电脑剧的资料。

诸神都像人一样发起脾气来。他们激烈地争吵，彼此埋怨不休，心生嫉恨。他们贪婪、狡诈、愚蠢、自负，既怯懦又勇猛，既坚贞纯洁又纵欲无度。真本影男总是觉得希腊诸神更世俗化更可爱一些，相比之下，中国封神榜上的神们都太正经八百了。这是真本影男第一次应用他的量子全息分形图像模拟软件“柏拉图洞穴”系统制作大型外国时代剧《希腊封神》（日本的时代剧即古装历史剧），这部电脑时代剧的编剧、导演、演职人员只有一个人，就是真本影男自己，但它完全像是由活生生的真人在实境演出。场景宏大，画面精致，立体感强，不带一丝卡通味和所谓3D游戏的粗糙生硬。只有在这种能纤毫毕现地模拟真实物体和环境的技术基础上，电脑剧才能够逐步取代电影和电视剧，而个人也才能够完全独立制作一部电脑剧，就跟从前的人们独立写成一部小说一样。电脑剧脚本不再是纯文本的分镜头剧本，而是超文本的电脑程序代码。人们利用电脑剧创造出一个神话人物或现实中从未存在过的奇异生物，哪怕他或它头上长角、三眼九尾，都像是用摄录影设备从生活中拍摄的，没有经过任何特技加工。制作人集编、导、演于一身，演员这个职业除在现场演出的话剧和舞台演员外将会消亡。

“柏拉图洞穴”是这一类电脑剧制作软件中最新也最成功的一种，它的创新之处在于它是以量子计算机为硬件基础，程序中采取了许多全新概念的算法，画面是全息分形的，任何一个局部放大都不会出现马赛克效果。在三维的虚拟现实技术尚未成熟可用之前，电脑剧可算是首先得到了二维平面上的虚拟现实。“柏拉图洞穴”也就是一种“退化VR技术”，即从三维的虚拟现实退化到二维。这一退化却是革命性的进步！细述真本影男这个革命故事还得从较早时期他搞“微动作研究”说起。

那时他还在日本福冈的“宗形部株式会社”下属一家小工厂任作业测定员。这家工厂自动化程度不高，他所使用的作业测定法也是由一种古老的MTM法发展来的，要对每个工人每个动作进行细致入微的分类测定，算出每个动作需要花费的时间，从而优化作业工序。他干得挺有兴趣，一点也不觉得枯燥繁琐。针对这家工厂生产线和产品的特殊设计，他重新制作了动作分类表和标准时间测定表，就在这一过程中，他首次思考起微动作研究和计算机仿真技术之间的联系来。

用电脑模拟真实的人或物及其运动，当时流行的思路也就是微动作研究的思路，通过大量复杂的算法把模拟对象分解成细微的“像素”“动素”，再由点而线，由线而平面，由平面而立体在计算机上生成图像，这是传统、稳健的路线，并且已经大见成效。主要得益于一个近乎无穷次的迭代算法，像素集合远远高于人眼分辨率以上，而动素集合的变换——一般也称为GIF——超过了每0.1秒一次的速度，可以利用人眼的视觉暂留现象了，这样就得到了逼真的模拟图像和连续光滑的动作效果，谁也无法分辨是电脑制作的还是实景拍摄的，这是终极的电脑特技，加上语音及其他各种音响效果的同一原理的模拟软件，提供了电脑剧的技术基础，将打开艺术上一扇人类无穷无尽想象的大门。

真本在思考过程中突发奇想的是：可不可以用全息和分形的观念，反过来从立体到平面生成图像？也就是说，不利用人眼的分辨率和视觉暂留来进行“欺骗”，而是实实在在地构造一种新算法使图像的像素动素和物体微观结构对应起来。当算法从三维“退化”到二维，图像投射到平面上同样形成逼真的效果，而且这种真还不是以假乱真的真，是包含物体全部信息的无限分形的真。这要涉及到使用不可数无穷集合的迭代算法，还要想法从三维退化到二维。直接得到三维的虚拟现实效果也是可能的，但要求的技术手段更高，要有许多配套的物理设备，光靠计算机——哪怕是量子计算机——不行，各大科研机构对此项技术的研究都进展甚微，真本明白了什么地方是自己该停步的不可逾越的界限。他曾经面临的难题是算法的复杂性，完成一个电脑剧“小品”，用超级计算机也要算到一千五百万年以上，计算量远比从低维到高维的传统算法大，但自量子计算机研制成功并大规模应用后，就可以在短时间内提供足够的计算能力。

真本后来说，恰恰是他对电脑剧艺术的热爱而不是对电脑仿真技术的热爱使他坚持下去最终得到了突破，和业余开发这一类技术的大多数电脑发烧友不一样，他不怎么爱玩游戏，却是个影视剧迷。他曾尝试写了一部幻想类的剧本《希腊封神》，剧中希腊的奥林匹斯众神和中国《封神演义》封神榜上的各路仙佛进行PK，大打出手，有数不清的种种法宝祭出来，高下难分。卡珊德拉的预言、文王的周易、阿喀琉斯的愤怒出战、哪吒的剔骨重生。传说的人物、壮观的场面、史诗般的故事，时空交错的关公战秦琼张飞杀岳飞，用原来由电影发展起来的真人演出的“第八艺术”已经难以表现了，只有最新技术创造的包括电子游戏在内的电脑剧“第九艺术”才能尽其神韵。真本要用电脑程序代码而不是文字和分镜头蒙太奇语言重写这个剧本，他获得的成果超过了最好的预计，他甚至可以建立无穷维数和分数维数的算法，这些维数只有可能退化为零维、一维和二维。三维和三维以上受物理限制；零维和一维无意义，出来的图像是一个点和一条线（这个点和这条线在屏幕上无论怎么放大都没有面积没有宽度）。但二维图像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出来，它要由算法自动生成，才能以连贯的动作不失真不走样地展开剧情。

一个天才的想法在这里闪现。真本利用无穷维和分数维构造了一个悖论，这个悖论程序可以不停地造成死循环而消解各种维度，但又在总体上保证能最终剩下一个维度，由于特意的设计，这个维度恰是二维，即程序运算结果最有可能按近似对称和正态分布落入的维度。这样就实现了连续自动生成图像动作而又没有任何人为硬性规定的因素。

《希腊封神》是应用这一成果的第一个实例，在整部作品完成的那天，真本狂喜得想大喊大叫，想在地上打个滚，想搂住不管什么人亲一口，但最后他还是独自一个人照常来到位于东京涩谷的那家“影吧”。这是一家专放百年以上老电影的影吧，即使是东京也找不到几家了。这些老电影尽管都经过电子数字化处理，但仍然像修复文物一样“整新如旧”，带着浓浓的历史感和古典气息。真本是这家影吧的常客，在这里他第一次看到他所喜爱的黑泽明电影，《影子武士》他曾反复看了多遍。这里甚至能看到极早期的默片和黑白片，真本曾撰写过关于苏联电影“蒙太奇学派”和“库里肖夫效应”的论文，就在这里查看到了爱森斯坦、普多夫金的影片资料。现在他又调出了一部不为人知的老片子，其中有个镜头是瑞典明星英格丽·褒曼著名的“零的表演”：她饰演的角色在目睹心爱的恋人惨遭杀害时，内心充满巨大的悲痛、惊恐和愤怒，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显露出来。真本认为这也是一种库里肖夫效应，而不仅仅是褒曼的表演技巧。当他的朋友们听到消息一起来影吧向他祝贺时，看到他默默地一动不动地坐着，面前的屏幕上就是那个褒曼“零的表演”的定格镜头，他脸上也同样毫无表情。

谁也没想到他引为骄傲的这一成就在以后多年带给他的都是烦恼和失意。他成立了自己的软件销售公司，开发了各个版本和系列的“柏拉图洞穴”电脑剧软件，但由于“柏拉图洞穴”软件虽有全新的技术内核，应用起来却比较复杂，销售量一直不见上升。再加上一次意料之外的打击，一个电脑黑客消除了“柏拉图洞穴”软件显示在画面上的加密标记，这种标记按法律规定必须显示出来表明是电脑剧软件模拟的，以与真实发生的事件相区别，否则的话利用这类软件伪造某个场景就真假难辨。这个黑客利用“柏拉图洞穴”软件制造伪证干了一桩非法大案，而没有加密标记，最终法律也拿他无可奈何。此案被媒体渲染为所谓“柏拉图洞穴案”而轰动一时，“柏拉图洞穴”软件因此声誉受损，真本更加一蹶不振。他的公司倒闭了，他的专利甚至卖不出去，卖出去也填补不了他的亏空。他后半生负债累累，据说直到死前一个多月才算全部还清债务。

《希腊封神》也早被人们遗忘了。

真本影男死得无声无息，只有几个朋友用“柏拉图洞穴”软件给他制作了一块“视频墓碑”，这是现在开始流行的可以在上面显示电子视频画面的新式墓碑。墓碑靠太阳能电池提供能量循环显示画面。第一个画面是真本为他的“柏拉图洞穴”软件和《希腊封神》诞生而激动欢呼，狂喜不已。接下来的画面却是一个平静的某城市一角连同远处乡村的大全景，看上去死板而呆滞，毫无生气。第三个画面是真本为公司生意而失态发怒，挥拳大骂。接下来的画面仍然是那个城市和乡村的大全景。第五个画面真本已经年老体衰，满脸悔恨，还有点疯疯癫癫的了。最后的画面还是那个不变的大全景。

这是真本影男的朋友们最后纪念他的“反库里肖夫效应”视频墓碑，来墓园的人都要走到这块墓碑前看这几个特别的视频画面，却又有多少人能知道埋在下面的是谁，并领会这反库里肖夫效应要表达的深意？

尾 声

由深入浅的深探案

最早发明电脑剧的是日本人真本影男，他的故事却是一个悲剧。李深探在看了这个故事后，好几次陷入深思，他的宋公侦破宁宝身无头案的电脑剧游戏停止在一个画面上，没有再进行下去。

霍曼老师再来看他的进展，看到了这个停止不动的画面，是游戏中净庐周围农户向宋公回忆宁宝身被害那两天，他们在通往净庐的唯一一条路上，看到似乎是宇文齐的模糊面容和身影。电脑剧软件根据他们的回忆和讲述，直接把当时的场景制作播放出来了；这场景还加载了一个隐藏着的“彩蛋”程序，打破“彩蛋”就可以看到现实中对应宁宝身无头案的案件的相同场景，是通往作案现场唯一通道的监控视频摄像头在作案时间拍下的重大嫌疑人，同样只是模糊的面容和身影，难以准确辨认。霍曼老师告诉大家：这个现实对应案件中模糊的嫌疑人视频图像没有经过任何修改处理，看清这个嫌疑人是谁，也就基本锁定了凶手。

霍曼老师把游戏中的嫌疑人视频画面来回播放，反复放大又缩小。和以前一样，放大了看到的图像就是马赛克斑块，既认不出是宇文齐，也认不出不是宇文齐；打破“彩蛋”来到现实中对应案件的嫌疑人画面上，他也根本认不出这是什么人。

霍曼老师把疑问的眼光投向李深探。李深探不说话，指了指电脑屏幕右上角的一个联网标志，有无数人脸在闪烁变化，并显示出一个巨大的不断激增的数字。他的游戏正连接到全国最大的一个人像视频资料数据库，通过超级电脑“云计算”平台在把游戏中嫌疑人和库中人像进行快速比对匹配。

霍曼老师发话了：“这没用啊！嫌疑人的图像再放大也看不清楚；既然不清楚，又怎么能比对得上数据库中的人像呢？我们以前就已经用公安内部的系统这样试过了。”

李深探说：“你坚持用电脑剧制作游戏，也就是希望大家都借鉴利用电脑剧的技术原理来想办法，看能不能把嫌疑人模糊不清的图像经过处理，变得像电脑剧的图像一样清晰可辨，对吧？”

霍曼老师说：“对！电脑剧连世上不存在的希腊诸神和中国封神榜上众多神仙都能做成像真的，那么世上存在过的嫌疑人也就应该有办法清晰化了。”

李深探说：“但你们都没有真正受到发明电脑剧的真本影男启发，你们只想过要把模糊的图像变清晰，就像从二维的电脑画面升级到三维的虚拟现实，这很难；反过来把清晰的图像变模糊，就像真本影男从三维的虚拟现实降维到二维的电脑剧画面，这就容易了。我一开始也是你们的思路，但发觉总是走不通，后来我就反过来想了，技术上做不到把采集的嫌疑人模糊图像变清晰变细腻，但可以做到把采集的所有人清晰图像变模糊变粗糙；如果这变模糊变粗糙的图像也能和嫌疑人模糊粗糙的图像相吻合，从同一个角度看上去的轮廓形状都一致，模糊粗糙的‘细节’也一致，那不也同样比对中了？我们又何必非要把嫌疑人的图像变清晰变细腻呢？”

霍曼老师在这一瞬间如遭电击，浑身颤抖，狠拍了自己脑袋一下：“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一点呢？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的！看来还是你比我想得深啊！怪不得人家都把你破的案叫‘深探案’。”

李深探笑着说：“老师抬举学生了！其实这次如果我真想深了，反倒误入歧途了，因为把模糊图像变清晰不就是在加深图像的层次感？提高清晰度？我这次恰好是想浅了，把清晰图像变模糊不就是从清晰的深层次退回到模糊的浅层次？我破的是一个由深入浅的深探案。”

霍曼连连点头，深以为然：“由浅入深不容易，由深入浅更难。”他看着李深探电脑屏幕右上角那瞬息万变的人脸和数字，说：“全国人像数据库采集了能够采集到的全国所有人以各种姿态各种角度出现的清晰图像，模糊化后通过电脑处理又能把这个姿态和角度转换到作案现场拍下的嫌疑人同样的姿态和角度上，两相叠加印证，对吧？”

李深探说：“对！所以这是海量的数据，好在我们申请使用了超级电脑的云计算，能够在可接受的有限时间内一个个搜索比对完成。”

霍曼轻松地坐了下来：“我们的游戏看来真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了。在游戏中，宋公先前破宇文齐密室伤害案是在州府大堂上那十一个人中找出凶手，现在破宁宝身无头案他可以在所有人中找出凶手，这样嫌疑人一个也漏不掉了。我想你连的这个数据库，采集了全国所有人的视频图像，当然也有我们的。全国所有人都可能是凶手，也可能不是凶手，我们就坐等比对的结果吧，不管凶手是谁他都跑不了了。还是那句老话啊，凶手在我们中间。”

李深探微微一笑，也坐了下来：“老师，其实要照你说的这个意思，就不是凶手在我们中间了。凶手在我们中间我们要把他找出来，但就像宋公破宇文齐密室伤害案一样，我现在是把无辜的我们在可能是凶手的嫌疑人当中找出去，这样说来就应该是……”

我们在凶手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