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木

刘姝华

第一幕

时间  二零零九年初夏，上午。

地点  北京，鑫源珠宝质检站。

人物  王顺德，实习检测员小李。

【幕起】这是一个在北京城里随处可见的质检站，尤其在潘家园附近——说是质检站，其实也就是一栋小破楼。恰赶上今天上午下了场阵雨，质检站门口又都是泥土地，那瓷砖地面上就东一道湿泥痕子西一排干泥点子，好好的白色地面，倒成了大花脸了。

质检站里的陈设极为简洁，三副桌椅并三套发黄的宝石显微镜，旁边是两张稍大一些的木沙发，中间横着个小茶几，茶几上是一个小烟灰缸。

一个破风扇立在墙边，扇叶都有些发黄了，正摇头晃脑地转着，发出“嗞——嘎，嗞——嘎”的声音，试图驱散雨后的闷热。

莫看这里不起眼，附近倒有许多的淘宝客——今天能携着颗什么南洋的大金珠，明天就会揣着尊什么曾侯乙墓出土的玉佩，颠颠儿地就进来了，让站里给开上个把检测证书回去。

今天许是这场大暴雨的缘故，站里也没个人影儿，只有前两天新来的实习检测员小李，正忙上忙下地擦着那几台发黄的显微镜。

王顺德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灰不溜秋的T恤衫，被汗浸湿大半了，在背后渍了个云朵图出来，手里攥着一个小布包，整个人黑瘦黑瘦的，拿着块灰格子手帕擦着脑门上的汗珠，惶惶然地进来了。

小李连忙迎了上去。

小 李：“大爷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王顺德（有些不确定）：“小伙子，我想问问，你们这里是不是能开那个什么，什么什么质检书啊？”

小 李：“您说的那个是叫质检证书吧，当然能了，我们就是干这个的啊。”

王顺德（这才不再擦汗了，连忙将手里的布包解开，露出里面一块黑漆漆的东西，递了过去）：“那小伙子，麻烦你帮我瞅瞅这个吧。”

小 李（麻溜儿地接过）：“成嘞，您先坐那儿歇着吧，我给您看看。”

王顺德在那沙发上不过坐了片刻，两条腿就开始不安地晃，索性站了起来，一径儿走到小李的桌子旁边，看着对方拿着个小小的，像个粗银环一样的东西，在那黑家伙上左照照，右照照，时不时还拿起来敲一敲，再闻两下。

王顺德（小心翼翼）：“小伙子，你看着，怎么样啊？”

小 李（又闻了闻才放下，有些迟疑）;“大爷，您这应该……是沉香木吧？”

王顺德（一拍两手，眼下浮出两道笑纹）：“哎呀呀，小伙子识货呀——这可是我，跟着香农，好不容易才弄来的啊！”

小 李：“哎呦，那可还真是——我们老师也没怎么教过这些，平时我们也都是看那彩色宝石的多，这还真是头一次见这么大一块家伙什儿呐，还当真被我给说中了。”

王顺德（搓搓手）：“那——小伙子，你看这，你都认出来这是什么了，能不能给我开个那什么证书出来啊？”

小 李（为难地看了一眼旁边两个空空的桌子）：“哎嗬，那可不巧，我这才实习了两天不到呐——开证书这事还真轮不到我管，一般开大单要我们站长亲自审核，开小单要我们这边的老同事负责——您是开大单啊还是开小单啊？我可以提前帮您预约一下。”

王顺德（抹一把汗）：“吓，那小伙子，有没有可能，你们站长他们，不认这沉香木啊，毕竟市面上不怎么能见到啊……”

小 李：“咳，您啊就放心吧，我都能看出来的东西，老前辈们还能看不出来吗？您就甭担心了！”

王顺德（这才放下手）：“嗳嗳，那行，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

小 李：“大爷您慢走。”

第二幕

时间  与前幕为同一天的下午

地点  北京，某四合院内

人物  王顺德，邻居李全，邻居石勇生

【幕起】日暮四合，四合院的窗户也随着天色的黯淡一扇接一扇地亮了起来。院子里也跟着热闹起来了：男人们插科打诨的声音，女人们喊家里人吃饭的声音，孩子们踢踢踏踏往回跑的声音……

女人们将桌子支在院子里，一面指挥着孩子们去屋子里拿小马扎出来摆好;而男人们则大大咧咧地坐在天井里，扯着嗓子聊闲话。

李全和石勇生也在这支悠闲的队伍里头，他俩正坐在一颗大枣树下摇着蒲扇。

李全胖乎乎的，像个活弥勒，天气太热，他又爱咋呼，没聊兩句就能燥得他整个头脸都是红的。胖子又多汗，他干脆就打着赤膊，挺着白花花的将军肚，和对面穿着泛黄大白背心的石勇生聊天。

石勇生话少，总显得闷闷的，多是李全在说，他闷声不吭地听着，偶尔抬头应答两句。

这时王顺德回来了，他匆匆跨进院子，灰T恤都被汗给渍变色了，一进门就收到了好几声招呼。

李 全：“嘿呦！这不是老王回来了吗！”

石勇生（抬手向王顺德示意）：“回了？”

王顺德（边应付着一干招呼，边拖过一个小马扎坐下）：“哎！”

李 全：“怎么了这是？这一脸丧的。”

王顺德：“哎！”

李 全（看看四周，凑过去压下嗓子）：“难不成是……给鉴定坏了？”

石勇生没作声，只默默递了把蒲扇过去。

王顺德（接过扇子）：“那倒没有，小伙计说我这东西倒都是真东西，就是……”

李 全：“就是什么？”

王顺德：“哎，就是一把手不在，没法开那个什么……那叫什么来着……对对对，那个鉴定证书。”

李 全（一拍大腿）：“咳！我还以为怎么了，不就是这临门一脚的事儿么！不是我说你，老王，你这没事就爱瞎操心的性子可得改改了，净吓唬人。”

王顺德（干笑两声）：“不是，我这不是，头一回做这生意么，两大车的货呢，可花了我两年功夫才搞回来的。”

李 全：“不是，那你也不用这么着急啊，你说你这昨天才……老石，他是昨天下的火车吧？”

石勇生（点点头）：“昨天晚上到的。”

李 全：“就是，昨天下午才刚回来，今天就要去开证书，你这也忒心急了点儿吧。”

王顺德（无奈地搓搓手）：“我也……我也不想啊，可这不是，儿子现在快结婚了，总该挣套婚房出来，不然小姑娘家都不愿意嫁啊……”

三个人俱是一靜，过了片刻，石勇生点了支烟出来。

石勇生（狠狠一吸）：“……是不容易啊。”

第三幕

时间  半个月后，上午

地点  鑫源珠宝质检站。

人物  检测员老刘，实习检测员小李，老客户老江

质监站与前段时间相比看起来并无不同，巧的是今天又下了一场大暴雨，于是那白瓷的地面再度变成了大花猫脸一般的模样，实习检测员小李正拿着墩布，沉默地墩着脏兮兮的台阶。

老资格检测员老刘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地看着报纸，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曲儿。

这时老客户老江进来了，老刘抬头一看，原来是老熟人，便施施然把报纸放下了，而小李则依旧一声不吭地干着活。

老 刘：“呦！早啊，今天又淘着什么好东西了？”

老 江（把手里的把件放下）：“嘿呦喂老刘啊，你可不知道，你猜我今天看到什么了？”

老 刘：“什么？”

老 江（挤眉弄眼）：“啧啧啧，你绝对猜不到。”

小李默默墩着地。

老 江：“就今天，我去市场转悠那会儿，看到一个专卖碳火的摊子。”

老 刘：“咳，一个碳火铺子，值得你大惊小怪的么。”

老 江：“急什么，重点在后头呐……之前不是跟你讲过，我在云南呆过几年，学过两手么？”

老 刘（漫不经心地把玩起了桌子上把件）：“是啊，怎么？”

老 江：“我当时还想着，这摊主怕不是脑子有问题吧，好奇心就这么起来了，想着去看上两眼……结果打眼一看——好家伙么！那可都是妥妥的沉香木啊！就这样给烧成碳火了！”

老 刘（猛地瞪大眼睛）：“什——什么？！”

“啪”地一声，小李手一抖，那墩布的把手棍就直愣愣地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让人肉疼的脆响，两人都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只见小李正弯腰拾那墩布把手。

老 江：“嘿，看把咱们小伙子吓得——”

老 刘（对着小李）：“大惊小怪什么，老实干事——”（复转头对着老江）“别管他，年轻人毛毛躁躁的，不通透，老刘你接着说。”

老 江（一拍手，继续他的讲演）：“总之，这事儿还真是，啧啧啧……对了，说到这个，我记得前些日子小李还跟我说呐，有个人来你们这里开沉香木的证书来着，最后怎么样了？”

老江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白白的小信封递过去，老刘这才缓过神来，不再瞪着那双斗大的眼睛瞅着小李了，而是将那信封快速接下来，塞进裤兜里。

老 刘（从抽屉里寻摸出硬壳纸和章子来）：“咳……还能怎样，就那样吧，不通透，忒不通透了……还是开和上次一样的？”

老 江：“哎哎！对！还是老熟人懂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江看着老刘盖了章，眉开眼笑地将那纸壳子揣怀里，走前照例要再闲话几句，好将方才没给聊完的——让他意犹未尽的话头给了结了。

老 江（咂咂嘴）：“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你说说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放着好好的东西不行，非要给糟蹋了——沉香木可不比那碳火值钱么！”

老 刘（慢条斯理地将章子收进了抽屉）：“那也得有这个条件，他才能真的值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