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死者再生时》中的生死意象
2019-03-29晁奕爽
晁奕爽
【摘 要】《当我们死者再生时》是易卜生临终前的最后一部作品,本文着重探讨了剧中所隐含的空间建构与高处哲学现象。并提出,在易卜生戏剧创作中暗藏着某种冰山雪崩的死亡情结,以期对《当》剧作出新的阐释或解读。
【关键词】生死意象;高处哲学;死亡情结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9)02-0004-02
《当我们死者再生时》,原名《戏剧尾声》,完成于1898年的夏天。这是易卜生人生中的最后一部作品。易卜生曾经要求观者将他一生的所有戏剧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当》剧的意义就不仅仅在于这是他的临终之作,更在于是他所有戏剧的一个新的起点,由此通向另一片广袤的人性之思。
一、地理意象的表达
第一幕发生在夏日清晨的海边度假区,海拔极低。近处是古树、灌丛、凉亭,远处是一湾海峡连接外海。火车经过却无人乘车,百无聊赖的人们交谈着四五年不曾改变的日常。即便有什么微弱变化也“不是朝可爱亲切的方向”改变。[1]鲁贝克与妻子梅遏貌合神离,交谈中无法掩盖出对彼此的厌倦。然而这里无法恢复鲁贝克的艺术激情,反而令他囿于生活与爱情的焦灼之中。此外,剧中还出现了一组对衬的地理意象,即“镀金的笼子”和“光秃秃的山”。前者是梅遏对自己婚姻生活的譬喻,此时他们夫妇的生活四壁镀金却枯燥乏味,艺术同生活渐行渐远。后者是女主人爱吕尼对自己人生的譬喻,山徒有其高却毫无生机,艺术与生活就此决裂。
第二幕发生在海拔较高的森林深处的疗养区,山脉延绵,溪水潺潺。这一幕自然的生机逐渐恢复,人们对于自己真正的欲望有了更清晰的认识。病人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鲁贝克也从局外人变成了参与者。他决定结束和梅遏牢狱一样的婚姻,和爱吕尼之间也可以像“活着的时候那么谈话”了。梅遏则打算离开鲁贝克,寻找自由的生活。她爬上高山,躺在草地上写诗,爱吕尼“从坟墓里站起来”,开始关心环境,和孩子们交谈。疗养可以理解为对主人公精神状态与心灵创伤的恢复。在雪山的谷底有一个无人修葺的半塌的茅屋,承载了乌尔费姆的每一次征服所获得的欢愉。茅屋隐藏着乌尔费姆过去为爱所伤的扭曲经历,也象征了他现在对爱情的不作为。当他认识梅遏之后,渐渐意识到了他们都是残缺的。对梅遏来说,不受束缚的肉体享受以及乌尔费姆送她的城堡便是自由。在他们看来,生活无关艺术,生活就是单纯而切实的物质。最终他们选择在迷雾和暴雪来临之前下山,在山底的深谷唱起歌,“牢狱生活从此结束,我像鸟儿一样自由。”
第三幕发生于暮色四合的雪山。这里峭壁丛生,山脉荒芜,山的另一侧有天光冲破迷雾。如果说山林疗养区的鲁贝克只是为放弃了生活的美丽而追悔,那么雪山上的他已经明白当时的自己是走入了一场王尔德式世纪末的唯美主义情绪中。因此鲁贝克会在高山上顿悟“是我瞎了眼,把死的泥土塑像看得胜过生活的幸福,胜过爱情的幸福。”此时终于实现了灵与肉的和谐。他们决定“走上光明的高处,走进耀目的荣华,走上乐土的尖峰”并在那里举行婚筳。
对于鲁贝克的郁结,作者则是通过对陶尼兹湖边的“茅屋”和“别墅”这组地理意象的追忆来展现。鲁贝克和爱吕尼“做完了一周的工作后,坐火车到湖边, 在湖上过星期日”,用热血的身体来创作,将艺术视为最高追求。那时的鲁贝克将爱吕尼视作一件神圣的艺术品,对情感是决然摒弃的。而成名之后鲁贝克贩卖起才华,所有时间都在给绅士淑女雕半身像,并和与艺术毫无关联的梅遏结婚。他享受盛名, 满足了一切欲望,开始认为“艺术家的使命是空洞的、毫无意义的”。然而这位艺术家再也没有创造出伟大的作品了。剧中的场景随时间流逝由低向高进展,时间依次向早晨、黄昏和日出前过渡。周遭景物依循静、动、动静结合,人物精神也从死寂到重生蜕变。生与死,在此剧中是悖论式的倒置意象。开始时悲观厌世的人间俗物们是活的,但他们只是精神死亡的躯壳,虽生犹死。而在雪山之上,他们则放弃了生命,然而他们的精神得到了净化,虽死犹生。
二、作者的高处哲学
易卜生曾说,“我作为诗人所创造出的每一件作品,都能够在我的心境及处境中找到根源。”[2]那么此剧所表露出的对于高山的向往情怀又是从何而来?在“海滨路地”和“雪山高地”分别象征了“生活”和“艺术”, 一个舒适闲散,一个困苦重重。地理环境在此不仅作为主人公活动的真实场所,也是易卜生站在精神高处对人类毕生所求的反思。《当》剧中正是因为海边度假区、高山疗养区、雪山高地这三重不断上升的空间构建暗喻着人生境界的提升,作者追求高处的人生主题才得以尽现。劳伦斯·布伊尔曾说,“作品中的非人为环境不仅仅是作为一种背景,它更是开始表明人类历史与自然历史是密不可分的。”[3]由此可以看出,易卜生已经从对人与外界社会环境冲突的思考,转向对人生终极价值的审视。
鲁贝克曾对爱吕尼和梅遏都承诺过,将会带她们到高山上欣赏全世界的荣华。但当梅遏希望鲁贝克带她去登山时,鲁贝克却拒绝了。除了梅遏不是鲁贝克心爱的女人以外,也可以看出易卜生赋予高山的独特意义。鲁贝克曾经感叹:“人间的桂冠和馨香令我作呕, 我心灰意懒地几乎想逃到深林中藏起来。”随着地势高度不断上升,主人公对高处的光明与自由的心理追求也愈加强烈。他们怀着对彼此的爱恋和对艺术的执着死于雪崩之中,他们的精神和灵魂因为身体的死亡而获得永恒。与此同时,高山也是与世隔绝、超脱凡尘之处,高山所象征的意义是广博而深厚的,只有在远离人间的高度上才能忘却丑恶的世情。人们在登高时往往感到宇宙之广博以及个体生命之渺小,顿悟人生的意义。在鲁贝克的生命中,艺术是高于一切存在的,艺术的纯粹甚至高于爱吕尼的生命,人在其中会迷失自然的本性。对于爱吕尼而言,艺术家利用她的灵魂和热情,并且抛弃了她的愛情,于是她令自己的人生沦落以此向艺术家复仇。然而这只能让她无比空虚,永不解脱。高山是她失落灵魂的栖息地,在高山上,艺术和尘世的情感不再对立,主人公也在艺术与生活的重新平衡中寻觅到了迷失的自然本性。
易卜生一生都认为,“真理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上。”[4]剧中的高山正是充满不确定的人生现实,是掌握真理的少数人才能够到达的地方。虽然梅遏和乌尔费姆下山后也认为他们获得了自由,但只有攀至山顶的鲁贝克与爱吕尼才获得了真理。前两者追求的是物质,后两者追求的则是精神。精神追求是恒久的,因为他们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理想的高处注定生命的消亡。当躯体埋于雪中,爱情和艺术会重归原点。正如海默尔所说“他们在谎言或者听天由命中选择了不真实的人生,在幻想或虚假的理想主义中找到了归宿。而另外有些人,他们和作家的内心更为接近,不甘心对一个让他们觉得自己无家可归的世界妥协让步。”[4]易卜生的高山哲学同样是他对自我人生境遇及复杂生命体验的反思。
三、冰山死亡情结
易卜生曾说:“你若想充分了解我,必须先了解挪威。”[5]《当》剧中挪威的民间传说及北欧神话的身影反复可见,而空间构建和生死意象更是直接源于北欧的地理风貌。早在易卜生的诗剧《布朗德》中,主人公便以葬身冰山为结局,作者以一个局外人的目光,冷静审视着笔下人物的毁灭,流露出他对于冰山雪崩死亡母题非同寻常的关注。《当》剧更是以冰山雪崩为直接意象暗示着剧中人物的内心选择和最终宿命。这种将某种自然意象赋予了人类的某种情感意志,以体现生命的自由与毁灭、人类的本能与本质,无疑表达出了某种更高形式的审美价值。叔本华曾说:“死,是困扰每一种哲学的根源。”那么易卜生的“冰山死亡”情结又是如何形成的?
少年时期的家庭变故,成年之后的种种磨难,都使他有一种期待改变世界,拯救世界的决心。他曾在信中写到:“为了难以企及的目标而奋斗一生是崇高且痛苦的幸运。”[3]当1848年欧洲革命爆发时,他意欲以戏剧挑战挪威的社会、家庭、信仰等保守价值观,最后却债台高筑,漂泊他乡。荣格曾指出:“伦理和性欲,个人欲望与集体欲望,或是自然和心理之间的种种冲突都可能具体化为由欲望压抑而导致的情绪表现……为了补偿这种心理冲突的不平衡,情结的产生起到某种防御机制作用。”[6]对于易卜生而言,如果无法创造出一个理想的社会,便选择在永恒的战斗中毁灭。加之19世纪席卷欧洲大陆的浪漫主义也使人们对待死亡的态度向乐观豁达转变。然而易卜生一生所追求的高处哲学与当时依旧保守落后的社会现状落差巨大,这是死亡情结形成的深层原因。
北欧神话和民间传说中均有雪崩的原始崇拜情结,高山对死者灵魂飞升的吸引力以及冰雪对人类思想的净化性,使其产生了摄人心魄的崇高感。这种对于古老自然力量的敬畏使得冰山在易卜生的创作中成为一种崇高的死亡的符号指替,对古老民族记忆的追溯其实是在探索人类最本质和普遍的记忆,雪崩也从原始神话中的象征和隐喻回归到了历史的真切体验。北欧神话里没有复活的情节,其核心意识是毁灭与“rebirth”。这也恰好说明了易卜生对于死亡与重生的独特关怀。
与希腊神话相比,北欧神话充满了征服和对抗。既然死亡无可避免,生存便来得更有意义,他们体认的是有限与无限的真意。黑格尔曾说:“一种民族精神的全部世界观和客观存在,经过本民族史诗的对象化成具体形象。”[7]北欧神话独特的时空观念包含着对现实世界的映照。其深刻性正是源于真實性,无论人性解读或神性思考,均带有一种真实的史诗性美感。而关于生命意义的探索也早已超越了北欧民族的历史语境,成为了全世界的永恒难题。
参考文献:
[1]易卜生.易卜生戏剧集(第三卷)[M].潘家洵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2.
[2]易卜生.易卜生书信演讲集[M].汪余礼,戴丹妮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2.
[3] LAWRENCE BUELL.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Thoreau,Nature Writing and the Formation of American Culture[M]. Cambridge: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7.
[4]比约恩·海默尔.易卜生—艺术家之路[M].石琴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5]茅于美.易卜生和他的戏剧[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5.
[6]荣格.心理分析学的理论与实践[M].北京:三联书店,1991.
[7]黑格尔.美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