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社区问题”到“问题社区”:当代社区研究的理论困境及其反思
2019-03-29吴越菲
摘 要:人与人之间究竟是如何彼此联结的?社会科学始终致力于在变动世界中去发现和理解社会关系的主要形式及其背后的生成机制。相较于传统社区研究所传达的理论确定性,被社会科学广泛论述的“社区”一词在当代越来越多地被诟病为一个问题概念。“社区”是否仍然是一个有生命力的概念?在当代社区研究集体陷入迷思的状况下,更重要的是在历史脉络和跨国语境中重新廓清“社区”被理论化的方式和路径,而不是一再寻求“社区”定义的统一或共识。从传统社区研究对“社区问题”的确定回答到当代社区研究对“问题社区”的批判性检视,激荡了社会联结的理论想象与现实塑造之间交汇的张力。
关键词:“社区”问题;问题“社区”;社区研究;理论困境
中图分类号:C912.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9)03-0089-11
作者简介:吴越菲,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城市研究中心暨社会发展学院讲师 (上海 200241)
人与人之间究竟是如何彼此联结(being together)的?社会科学始终致力于在变动世界中去发现和理解社会关系的主要形式及其背后的生成机制。在过去一个世纪里,“社区”已经成为了讨论这一问题的重要阵地。从“地理社区”、“政治社区”到“文化社区”、“情感社区”,“社区”在跨学科的语境中持续被描述和讨论。从“真实社区”到“虚拟社区”,“社区”的指涉与涵义也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不断经历扩展和流变。如今,“社区”早已成为了定义极其复杂的概念①,其中充满了各种竞争甚至对立的理论观点,有关于社区发展的讨论又总是交织着浪漫主义与悲观主义的“奇怪结合”。在新的发展背景下,社会科学广泛论述的“社区”一词越来越多地被诟病为一个问题概念。与其寻求社区定义的统一或共识,更加重要的是在历史脉络和跨国语境中重新廓清“社区”被理论化的方式和路径。
一、传统的“社区问题”:理论研究进路及其设问
19世纪晚期以来,一大批社会理论家在经济社会转型的时代背景下开始借由“社区”概念重新引导人们寻求对于共同体及其身份归属的理论感知吴越菲:《“共同体”的想象与当代中国社区的塑造》,《浙江学刊》2018年第6期。,它在理论和实践双重意义上提供了寻找人类主体性、社会性以及能动性的线索。经由美国芝加哥学派和英国社会人类学的改造,“社区”(community)于20世纪上半叶在世界范围内发展为一套流行话语,并在五六十年代迎来传统社区研究的兴盛时期。可以大致将从十九世纪晚期(起步期)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兴盛)前的社区研究称为“传统社区研究”。肖林曾区分了本体论意义上的“社区”研究和方法论意义上的“社区研究”。具体观点参见肖林《“社区”研究与“社区研究”——近年来我国城市社区研究述评》,《社会学研究》2011年第4期。此处本文所提及的“社区研究”和“社区理论”主要对应的是前者,也即以社区作为一个客观实在和相对客观的研究对象。以社区作为透视其他理论的场域,也即方法论意义上的社区研究并非本文讨论的重点。“社区”一词根源于拉丁文“communis”和“common”,社会的共同性(commonality)因此成为学者们定义“社区”最核心的提问和关切。
传统社区研究开辟了一条考察社会变迁与共同性之间关系的重要理论通道。人类社会究竟是如何联结并具有共同性的(whats in common)?传统社区研究给出了一系列重要的理论回答:从本质基础来说,社区被认为是一个以地点为基础、内在具有稳定性和凝聚力的社会实体。传统社区理论将共同性的本质指向地理空间关系(geospatial relationship),并且使地点、社会互动/社会关联、共同性三个理论要素相互捆绑,联合构成了“社区”的本体基础。Frankenberg, R., Communities in Britain, Harmondsworth: Penguin Books, 1966.从表现形态上来说,社区常被描述为一种同质性、封闭性以及聚丛性的集体形式,其所表征的共同性主要体现为面对面、小规模、紧密、利益共享的社会关联和社会交往。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社区理论主要来源于以邻里为中心的考察。Wellman, B., “The Persistence and Transformation of Community: From Neighbourhood Groups to Social Networks”, Report to the Law Commission of Canada, 2001.从动力机制上来说,社会共同性的产生主要服从于空间临近性的关系组织原则,或者说主要发育于特定的地理空间关系之中。传统社区研究认为,地方性社会联系的中心化(聚类)是社区形成的基本动力。其背后隐含的假设是,社群中的人具有社会团结的天然意愿和行动取向。
尽管传统社区研究在理解和定义“社区”时形成了诸多相似的理论观点,但如果进一步放在历史脉络中加以更细致的考察,可以发现其内部在揭示社区背后的共同性问题上又存在着不同的设问和理论进路。
(一)规范取向的社区理论——古典社会学
“社区”进入社会学知识体系最早来自于古典社会学家对于“社群关系”(communal relation)和“联合关系”(associative relation)之间特质的区分论述。社会学对于“社区”的关注最早来自于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Tonnies, F.)1887年所提出的“Gemeinschaft”与“Gesellschaft”的二分理论。他以分类和线性的视角 滕尼斯认为从“Gemeinschaft”到“Gesellschaft”是人类社会从幼稚走向成熟的表现。参见Brint, S., “Gemeinschaft Revisited: A Critique and Reconstruction of the Community Concept”, Sociological Theory, Vol. 19, No. 1, 2001, pp. 1-23.,将“社区”建构为一种社会关系的理想类型,并且指向那些规模较小且具有高度社会整合、社会团结、亲近性以及相似性特征的传统农村社区。滕尼斯以“Gemeinschaft”的概念试图超越城市生活和农村生活的简单争论,旨在理解农村生活具有的“共同性”特质,包括共同的生活方式、共同信仰、相似性、集中的联系和高频的互动、情感联系以及共同体关系的持久性。涂尔干(Durkheim, A.)进一步将社群关系的论述与农村情境相分离,他将“社区”视为社会关系中的一系列变化特质,其可能出现在農村也可能出现在城市。相较于滕尼斯在对比关系中确立“社区”的理论意涵,涂尔干则对“社区”作出了更高程度的理论抽象,并采用变量的方式对其进行定义和分析。涂尔干的“社区”概念具体包括了四个结构变量和两个文化变量。四个结构变量分别是:社会纽带的密度和强度、对制度的社会依附和参与、仪式情景以及小的群体规模。两个文化变量分别是:对于共同性的感知和共同信仰。参见Snell, P., “From Durkheim to the Chicago School: Against the ‘Variables Sociology Paradigm”, Journal of Classical Sociology, 2010, Vol.10, No.1, pp.51–67。整体而言,古典社会学的社区研究在根本上来自于对现代性的理论回应。“社区”不仅是一种关系性的理论表达Cohen, Anthony P., The Symbolic Construction of Community, London and New York: Tavistock Publications, 1985, p.12.,同时也作为一个价值概念而被建构起来,用于在工业化和城市化的社会转型背景下探寻社会生活或社会关系的基本特征。古典社会学中的“社区”概念建立在较为明显的道德判断基础上,将其想象为具有创造性、积极性、生产性以及令人满意的社会关系,并且认为它天然地赋予人类社会以支持性和道德感,人们也理应以更为亲近的方式相互生活在一起Parker, S., Urban Theory and the Urban Experience, London and Now York: Routledge, 2004, pp.4-5.,“社区”为人类社会提供了一套规范性的陈述而被理论家所追求。
(二)空间取向的社区理论——芝加哥学派
20世纪20年代以来的美国社区研究脱离了古典社会学以类型学来理解“社区”的基本路径,转而以经验为基础来研究人类社会的组织形式及其复杂性。在芝加哥学派的基本理论设定中,“社区”被视为地理性的自然区域,具有非规划的特征。他们认为地点、自然环境与社会关系之间的关系尤其适用生态学/区位学的研究框架,由此在社会学的研究中拉近了社区与社会地理学之间的距离。芝加哥学派试图打破个人与社会之间的简单对立,将“社区”的定义嵌入地方情境之中,并将其本身视为一种重要的社会现象来加以研究。在本体的意义上,芝加哥学派将“社区”视为超越个人的社会有机体(social organism)Park, R.E., “An Autobiographical Note”, in Race and Culture, New York: Free Press, 1950, viii.,拥有对社区成员施加影响的群体能力。Snell, P., “From Durkheim to the Chicago School: Against the ‘Variables Sociology Paradigm”, Journal of Classical Sociology, 2010, Vol.10, No.1, pp.51-67. 但同时,“社区”也根基于具有反思能力、意识能力的个人以及持续不断的互动和行动。社区作为生态/区位有机体的实质和运行法则究竟是什么?在芝加哥学派的早期观点中,“社区”主要用于从地理分布和空间布局的视角来看待社会和社会群体Park, R.E. , Burgess, E.W., Introduction to the Science of Sociolog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21.,他们认为社区生活的基本动力来自于生物竞争和生态适应。而在20世纪30年代文化区位理论的挑战下,芝加哥学派削弱了“社区”的生物学类比,进一步发展了理解社会秩序的人文区位理论(human ecology),认为社区有机体形成和运作的基本动力并不完全受制于自然法则的支配,更受到文化传统、社会建构以及意义维持的影响。比如芝加哥学派的代表人物米德(Mead,J. H.)开创了另外一种理解社区的视角——社会心理学,认为社区是互动中意义建构和维持的产物。区位理论的发展使“社区”的地域属性开始被强调,相当一部分社会学家开始将“地方性”(the local)视为社区构成的基础属性Maclver, R. M. and Page, C.H., Society, Macmillan, London, 1961, p. 9.,并成为经验研究的具体对象。与早期定义不同,“社区”在方法上成为一个能够充分展现社会要素、较小又易于研究的分析单位。
(三)实践取向的社区理论——社会人类学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传统社区研究所迎来的兴盛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社会人类学的推动。社会人类学同样将社区与特定地点之间建立强烈的理论关联,将人类社会活动的观察嵌入到特定的时空环境之中,捕捉特定的地点经验。尤其是人类学的民族志研究极大地强化了地点和社区之间的关联。社会人类学在本体的意义上将“社区”视为领域性的社会文化系统,其具体建立在三个重要的构成要素之上:以特定的地方情境、以地点为基础的社会互动和生活实践以及集体的价值体系和共享的符号系统。社会人类学致力于在持续的社会互动和地方生活实践中理解社区系统的形成和特征,常见于采用结构-功能分析方法获得有关于集体生活和共同行动机制的内部观点。相比古典社会学和芝加哥学派,社会人类学的社区研究反对永恒、天然、封闭的乌托邦秩序比如Gluckman和曼彻斯特学派的人类学研究认为,即使是部落生活也既不和谐也并非与外界隔绝。参见Gluckman, M., Custom and Conflict in Africa, Oxford: Blackwell, 1955; Gluckman, M., Analysis of a Social Situation in Modern Zululand,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58.,以社区生活来展开对社会共同性的理解,尤其关注到互动结构、社会网络、正式/非正式制度、路径行动等。
可以看到,古典社会学、芝加哥学派以及社会人类学形成了对“社区”不同的概念化方式,发展出了对于社会共同性的不同理论阐释。古典社会学富有浪漫主义的理论色彩,以“传统面对面的联合集体,并且具有友好的社会关系类型”来定义“社区”Werbner, P., “Essentialising Essentialism, Essentialising Silence: Ambivalence and Multiplicity in the Constructions of Racism and Ethnicity”, in Pnina Werbner and Tariq Modood, Debating Cultural Hybridity: MultiCultural Identities and the Politics of AntiRacism, London and New Jersey: Zed Books, 1997, p.246.,强调社区的规范本质;芝加哥学派更加关注到社区形成的生态法则,在不同的空间规模中(邻里、村庄、城镇、城市、地区、国家)获得对于社区秩序的认知,强调社区的空间本质;而社会人类学则将“社區”落脚于特定社会文化系统中的人或群体类属及其社区生活,强调社区的实践本质。传统社区研究中由此形成了三种主要的理论取向——规范取向、空间取向以及实践取向,至今仍然作为主流的理论脉络而被延续。
二、作为一种问题的“社区”:当代社区研究的阻滞及其两难处境
事实上,社区研究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迎来兴盛的同时,其自身也开始陷入巨大的理论争议。尤其是七八十年代以来,对于传统社区理论的批判此起彼伏,当代社区研究形成了一副极具张力的图景——一方面“社区”在跨学科、跨地区、跨界别的范畴中被广泛使用,并成为强有力的理论导引和政策符号以中国为例,以“社区”为主题的论文发表主要起步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根据中国知网的搜索结果,仅统计社会科学领域年度的论文发表,年度发文数量从2000年的1210篇上升至2018年8086篇(数据截止至2018年11月2日)。在实践层面,“社区”一词多次进入中央政府的顶层政策文件,并成为引领当代中国社会治理与改革的核心关键词。;另一方面“社区”开始被认为是一个“模糊的概念”(a fuzzy concept),“定义有问题的概念”(illdefined concept)以及“无力的概念”(diluted concept),它给我们带来的困惑已经远大于其带来的启示。Pahl, R. E., Urbs in Rure: The Metropolitan Fringe in Hertfordshire, London: Weidenfeld and Nicholson, 1965.甚至一些社会科学家和社会观察家断言“社区的死亡”。在当代社区研究中,“社区”越来越多地被诟病为一个充满疑惑和理论局限的概念(在此意义上,笔者称之为问题“社区”)。然而,传统社区理论的当代演进时刻伴随着强有力的理论挑战和现实冲击,社区理论论争的中心开始由回应“社区”共同体问题转向对“社区”本身的理论反思和批判性地检视,当代社区研究由此陷入多重阻滞与两难。
(一)规范概念还是分析概念?当代社区研究的概念困境
传统社区理论的论述方式持续带来了对“社区”的浪漫主义解读和道德建构,而不是严格的分析态度。Calhoun, C., “Community: Toward a Variable Conceptualization for Comparative Research”, Social History, Vol.5, No.1, 1980, pp.105-129. “社区”在意识形态上被建构为一种“好的东西”或理想的情感状态、身份状态和秩序状态,在价值判断中被视为社会联系的应然状态。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传统社区研究中所传递的“社区”概念强调社会性的道德内涵,而不是结构和组织的现实面向。“社区”作为一种社会联结的“命名方式”(naming ways)吴越菲、文军:《作为“命名政治”的社区建设:问题、风险及超越》,《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15年第5期。,其本身成为了一种重要的理论资源,使个体或集体在变动世界中得以寻找稳定、秩序和安全感,同时也提供了一种调和社会Fernback, J., “Beyond the Diluted Community Concept: a Symbolic Interactionist Perspective on Online Social Relations”, New Media & Society, Vol.9, No.1, 2007, pp.49-69.并且抵抗原子化的力量Putnam, R. D., Bowling Alone: the Collapse and Revival of American Community,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 2000; Bauman, Z., Community: Seeking Safety in an Insecure World,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1.。社区作为一个符号和激励持续地活跃在当代社会,暗含了许多吸引人的社会关系特征,比如熟悉、安全、相互理解与支持、忠诚、完整的个体性及其对集体生活的贡献等等。因此,传统社区研究给予我们的知识感知,主要来自于人们在整体上迈向规范秩序的态度,而非對于特定社会形式作出的经验支持。
然而,带有强烈规范属性的“社区”概念对当代社区研究的推进造成了阻滞和两难。“社区”概念缺少必要的反思,理论化程度不足Stowers, S., “The Concept of ‘Community and the History of Early Christianity”, Method and Theory in the Study of Religion, Vol.23, No.3-4, 2011, pp.238-256.,通常无法作为一个有效的分析概念来推演理论,更无法提供有关于社会性的生成、拒绝、意识、冲突、捍卫、多元表现等复杂过程的信息。“社区”在当前社会学研究中被认为是一个不充分甚至是无效的分析概念Bauman, G., Contesting Culture: Discourses of Identity in Multiethnic Lond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14; Cohen, A.P., “Epilogue”, in Amit, V., Realizing Community: Concepts, Social Relationships and Sentiment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0.,不仅由于其过于规范性而无法被充分定义Stacey, M., “The Myth of Community Studies”, in Bell, C. and Newby, H., The Sociology of Community, London: Cass, 1974, pp. 13-26.,也由于其极强的建构属性而使概念过于模糊和多变。Williams, R.总结了英语世界中“社区”一词至少存在5种使用范畴,它可以用来指与其他人群相区分的共同人;指国家或有组织的社会(小型);指区域内的人;指拥有共同东西的特性;也可以指共同的身份感和特征。参见Williams, R., The Country and the City, London: Chatto and Windus, 1973。由于泛化而缺乏针对性的使用,使得在学术研究上来识别和对话“社区”变得越来越困难。Creed, G.W., “Reconsidering Community” in Creed, G.W., The Seductions of Community: Emancipations, Oppressions, Quandries., Santa Fe, NM: School of American Press, 2006, pp.3-22.
(二)边界塑造还是多元建构?当代社区研究的价值困境
“社区”在当代获得持续的关注主要得益于滕尼斯有关于“Gemeinschaft”的理论遗产。Brint, S., “Gemeinschaft Revisited: A Critique and Reconstruction of the Community Concept”,Sociological Theory, Vol. 19, No. 1, 2001, pp. 1-23.传统社区研究将较大的理论笔墨放在地方性的社群成员及其相互关系上,对“社区”展开了封闭式的阐述。地方社区重要的价值在于社会关系的物理凝聚,实践和思维上的共同性成为基本特点。其中不仅仅简单强调成员之间的相似性,也同时强调了“我们-他们”之间对立排斥的属性以及不同形式集体身份构成的区分性本质。因此,共同性和边界塑造的价值取向同时内含在传统的“社区”概念之中。Crow, G. and Allan, G., Community Life: An Introduction to Local Social Relations, Hemel Hempstead: HarvesterWheatsheaf, 1994.“社区”维护集体同质性的理论倾向在当代社会集中地受到了两个方面的批判:一是认为“社區”理念输入进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运动之中,强化了社区隔离、科层、不平等和不正义。二是认为在个人和社会关系上,作为一种领域性的理想社会关系形式,社区生活作为一种社会价值而被确立起来,但整合的社区也同时对个人产生强有力的地方社会控制。传统“社区”概念被社会交换理论、冲突理论以及理性选择理论所批判,认为其过多地强调了“社区”所具有的非工具性特质和乌托邦式的秩序动力。
社区理论的当代发展越来越陷入同质性抑或多元性两种价值建构之间的紧张和冲突。Stivala, A., Robins, G., Kashima, Y., & Kirley, M., “Diversity and community can coexist”, American Journal of Community Psychology, Vol.57, No.1-2, 2016, pp.243-254. 在当代社会,传统社区研究通过塑造边界来理解共同性的理论道路在不同层面上引发了理论反思:传统“社区”成为由一系列地方关系和地方社会安排所构成的概念Crow, G., “Community Studies: Fifty Years of Theorization”, Sociological Research Online, Vol.7, No.3, 2002, http://www.socresonline.org.uk/7/3/crow.html.,在强调内部统一秩序的同时,忽视了社会关系中断裂和分割的一面;传统社区理论缺乏社会行动者的概念,极大地削弱了个体的自主性和行动的差异性;传统社区研究中还存在一系列理论推论上的问题,比如社区所表征的共同性并不必然意味着社会联系的封闭性,也不必然从外显的社区活动中可被观察。越来越多的当代社区研究者认为,社区概念和社区关系需要得到面向开放和多元价值的重新定义。同时,社区行动和社区关系的形成除了社会因素之外,经济因素和政治因素的驱动也应当被纳入思考。
(三)社区的“死亡”还是“转型”?当代社区研究的现实困境
在当代社会,社区已经成为了一个令人困惑和担忧的议题,不仅仅因为传统社区理论在概念基础和理论取向上所陷入的困境,更因为其在现实层面所遭遇的质疑和挑战。从经验层面上来说,社区现实是什么(what it is)与社会学家觉得它应该是什么(should be)之间,在当代社会形成了经验描述与规范陈述之间的巨大张力。Bell, C. and Newby, H., Community Studies: An Introduction to the Sociology of the Local Community, New York: Praeger, 1979, p.21.伴随着工业化、信息化、全球化的进程,社区研究中所要处理的空间性与社会性的关系问题变得越来越复杂。实体主义的静态理论概念和理论范式,在解释变迁、非传统、多样化的社区现象的时候较为乏力。在现实层面,传统社区理论对社区发展的诸多理论判断越来越表现出与现实的距离。近年来国际学术界兴起了一股新的思潮,宣告传统社区概念的死亡Gordon, R., “Community, Use It or Lose It?”, Anthropologica, Vol. 54, No. 2, 2012, pp. 253-266. ,他们认为传统社区研究中有关于本地社区的观点已经无法再捍卫,“社区”这一种理想形式在后工业国家正在消亡。Savage, M., Bagnall, G. and Longhurst, B., Globalization and Belonging, London: Sage, 2005.“社区式微”的论断基于一系列现实质疑被提出:
1.社区还是一个地方性的共同体吗?尽管社区的规范叙述仍然强有力地存在并在世界范围内延续,传统社区理论中的反启蒙和浪漫主义色彩已经多被诟病。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当代社会的高度流动性和异质性不断解构地理要素的重要性,社区开始成为充满外来者的存在,地域社区形成的心理和情感动力缺乏现实基础。通过共享记忆和本地扎根来形成有关于“我们”的共同体认同在特定地域中越来越难以实现。穿透地理空间的社会空间使对社会关系的考察难以简单放置在地方情境中加以考察。在复杂社会的条件下,传统社区理论在解释多向度、非线性的社会关系形式方面表现出诸多理论局限。不仅如此,当代社区研究中的“社区”概念已经不仅应用于描述小范围的邻里,也被用于描述整个国家,这种泛化概念使用反过来使“社区”更加受到质疑。
2.社区还嵌入于封闭性的社会关系之中吗?当前社区发展中表现出的多元性和流动性与传统社区理论对封闭性地方关系的论述之间存在明显紧张。究竟如何才能在当代社会定位社区的现实存在?“邻里-网络”(neiborhoodnetwork dialectic)构成了社区现实表征的二元论争。在一些领域,对于“社会网络”的关注已经模糊甚至替代了对于“社区”的讨论。参见Willson, M., “Techonology, Network and Communities: An Exploration of Network and Community Theory and Techno Social Forms”, Communication & Society, Vol.13, No.5, 2010, pp.747-764.当代社会极大地解构了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地域联系,个人所嵌入的关系类型也越来越具有多元性。当代社区研究认为现代社会的基本形式产生了改变,传统封闭性的社会聚丛关系开始向开放、动态的社会网络发散。相当一部分研究者认为个人并非嵌入在封闭的社会关系中,而是匿名的个人重新组成了异质性、开放性和松散的社会联结。因此,对于社区的现实理解必须突破封闭性的社会关系边界,而在更大范围内重新寻找个人的主体性和社会关系的节点。
3.社区还能成为个体稳定的归属吗?传统社区理論将“社区”建构为桥接个人与社会的载体。然而在当代社会,社区内的日常沟通、公共生活、社会交往和邻里支持则面临衰败的风险。相反,社区外的沟通、交往和互动愈发活跃。人们的行事规则也不再单一依赖于地方性的资源和社会规则,而是主动地通过关系的扩展和运作来处理事务,并在更大的范围内形成社会规则。信息技术极大地改变了社会成员产生社会交往和社会联系的时空模式,共同性和社会团结的来源不再绝对来源于空间的临近性和封闭性。社会成员的归属也不再稳定地属于特定的地域社区或单个社区,个体获得信息、合作、秩序、支持、归属的多元途径使现实中的社区呈现出分散和碎片化的格局。
尽管当代社区研究对传统社区理论发起了强有力的批判,但却在与传统社区理论分道扬镳的岔路上左右为难。当代社区研究一方面欢呼个体和家庭相对于传统社区的“脱嵌”,认为新的社会联结形式标志着个体化、自主性、选择性、协商以及民主关系的可能。认为传统的社区形式开始消失的观点可参见:Beck, U., Risk Society: Towards a New Modernity, London: Sage, 1992,p.97;Giddens, A., The Transformation of Intimacy,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2.但另一方面,又对当代社会整体性的社会资本衰落充满了理论焦虑。尽管作为一个分析概念的“社区”受到质疑,而作为一个实践概念的“社区”依然兴盛,世界范围内的很多国家都在通过培育地域社区来重新塑造人们对于自我以及社会世界的感知。当代社区研究基于对传统理论的批判形成了各种竞争甚至对立的理论观点,有关于社区未来发展的讨论也表现出浪漫主义与悲观主义的持续交织。
三、“社区”概念的重新识别及其理论再出发
全球化和信息化是否预示着有关于地点和地方细节在理论上变得无用?在新的经济社会条件下,“社区”是否还是一个具有启发性的知识空间,或者说是否仍然是一个观察社会转型的有效视角社区长期以来在方法论的意义上被作为一个“策略性的地点”用以探索更大的社会现象。其中潜在的假设是认为如果我们不能理解特定社会时空中的特定行动者的安排的话,那我们就无法真正理解社会生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社区研究作为一种“见微知著”的方法而被广泛使用。和分析的关键概念,这一问题迫使社会科学需要在理论上重新思考人类社会的组织方式以及地方性的身份、归属和秩序。在理论上需要进一步得到反思的根本提问是:人类形成联合群体的形式及其内在动力究竟在哪里。在理解“什么是社区”(what is community)以及“何以成为社区”(how is community)的基本问题上,当代社区研究中出现了许多区别于传统的新认识,在理论上重新强调社会关联的开放性、变动性以及建构性。整体而言,当代社区研究试图超越问题“社区”的概念困境、价值困境和现实困境,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重新识别并理解“社区”:
(一)应对模糊性:转向作为分析概念的“社区”
“社区”长期以来被用来描述不同的社会联结形式,也因此带来了概念界定的模糊和泛化。为了重新建立学术概念和社会现实之间的关系,当代社区研究重新回到社会关系本身,从关系本质、关系动力、交往形式、关系强度等不同层面进一步厘清了“社区”的不同类型。同时在本体论的立场上也强调了“社区”不同的概念化方式,比如作为“真实对象”(real objective)的社区和作为“理念对象”(ideal objective)的社区、作为群体性身份类属的社区和作为符号性身份类属的社区等等。物理存在的“社区”可被观察和测量,而关系性存在的“社区”则主要存在并维持于观念领域,需要基于共享的观念、价值、承诺等社会关系来确定,而无法单一运用物理指标来识别。在批判之余,“社区”概念的模糊性得到了正面理解,其强大的修辞和道德上的内涵长期以来占据主导地位,在理论上传达了有关于温暖的人际关系、共享的利益、忠诚等积极意义。“社区”所涉及的实际不是某一个单一概念,而是一整个概念丛或者概念类属。在批判空洞和模糊的“社区”概念同时,出现了一些重新桥接不同定义的理论努力,并将模糊性本身视为有用的分析资源而不是阻碍。比如Amit重新整合了社区构成的要素,动摇了传统社区理论中各要素相互捆绑的确定关系,形成更加个体化和差异化的概念框架,在理论上强调“社区”内在具有的分散和变动特点。Amit,V.,“Community as ‘Good to Think With: The Productiveness of Strategic Ambiguities”, Anthropologica, Vol. 52, No. 2, 2010,pp. 357-363.
(二)拒绝简单类属:转向开放的集体过程
实际上,“社区”概念自创立以来就存在于内在张力之中:一方面是对群体内部共享、和睦的社会性推崇,而另一方面则是分类、排斥的社會分类。其更多地以强规范性的含义加之于个体之上,注重基于符号对立而定义的类属边界,而不是实际社会内容。Rapport, N., British Subjects: An Anthropology of Britain, Oxford: Berg, 2002.当代社区研究拒绝延续社区构成的类属构成思维,尝试将理论重点转向过程性地了解集体互动的内在进程,包括共同承诺、情感归属、联合形式等。如果抛开本质主义倾向的判定,“社区”可被视为来自于集体的互动过程。当代社区理论转向关注社区生产和再生产的机制和条件,并且更多地了解不同行动者的思维中存在什么样不同形式的社区。Pahl,R., “Are All Communities in the Mind?”,The Sociological Review, Vol.53, No.4, 2005, pp.621-640.尽管对传统的社区定义方式不满,但当代社区理论并未放弃“社区”概念,而是从离散空间(diasporic space)的角度为理解社区打开了全新的理论图景——仍然认为“社区”具有长期稳定的结构和特定的地域表现形态,但改变了以往将“社区”视为领域性封闭空间的看法,重新赋予了当代社区以跨地域、跨文化的现代属性。“社区”由此开始纳入社会网路、社会资本等概念来加以讨论。在这里,社区理论开始以反本质主义立场来考察个人、社会、历史以及文化联系的建构与扩张,关注现代社会组织方式的破碎、分化以及混杂。作为一种离散空间,当代社区研究过程性关注这种离散背后的社会机制及其运作和维持的过程。对于地方社区的讨论,也同时关注到全球市场以及更大范围中网络的影响。
(三)重新发现多重的社区现实
当代社区研究中出现了许多新的概念来为理解社区这一“社会化的空间”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重新提供启发式的思考,比如“想象的社区”(imagined communities)、“社区话语”(communities of discourse)、“女巫社区”(communities of witches)、“社区实践”(communities of practice)、“虚拟社区”(virtual communities)等等。一方面,研究者们开始使用新的“社区”概念在全球化、技术化、城市化等新的发展条件下去回应人类所共享的集体经验以及更大范围中的共同体构成问题。当代社区研究形成了新的倡导,即在不同的情境中将“社区”作为一个探索社群的问题来重新加以考察(a question of sociation),尤其关注社会关系形成中的合作、交互、情感等动力机制。另一方面,现实主义取向的社区研究开始占据重要位置,“社区”从一种具有共同体性质的稳定想象转变为现实语境中的动态对象。具体而言,当代社区研究常见于以下新的视角来重新发现多重的社区现实:
第一是情境视角下的社区现实:当代社区理论关注到了社区关系以及社群成员主体间的不确定性。社区的形成所涉及到的共同性获得往往是基于情境性的联系,依赖于特定的事件和联系,而不是简单意义上截然的“我群”与“他群”的划分。从这一角度而言,社区本身会随着不同的社会情境而发生转移。通过引入情境视角,“地点”获得了一种新的定义方式——一种“事件情景”(eventcontext)。Casey, E., “Between Geography and Philosophy: What Does it Mean to be in the PlaceWorld?”,Annals of the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s, Vol.91, No.4, 2001, pp.683-693. 在这里,“地点”是过程性建构的产物而非天然赋予,既来自于鲜活的感觉经验、知识和实践,也同时来自于与物理环境的不断互动,以及对外部物质对象的感知、反思和创造性生产。Pink, S., “Rethinking Contemporary Activism: From Community to Emplaced Sociality”,Ethnos, Vol.73, No.2, pp.163-188.情境化地理解“社区”,意味着重新集合时间、空间、人、对象以及感觉和知觉来理解社会性。
第二是行动视角下的社区现实:当代社会的“社区”概念被发展为极具动员性的话语,社区参与和社区发展已经成为促进可持续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行动取向的研究中,“社区”得到了广泛运用,为那些能够促动积极社会变迁的社会互动或社会联系的重要节点而重新被赋予了积极的行动内涵。Boda,C.S.,”Community as a Key Word: A Heuristic for ActionOriented Sustainability Research”,Sustainability, Vol. 10, No.8, 2018, pp.1-19.当代社区理论试图重新定位行动者的主体性及其来源,将时间、空间、身体、事件和实践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此“社区”的重要意涵落在共享的文化、身份和利益及其所促动的行动潜力上。地方社区不仅作为一种符号(symbolic constructions)Cohen, A.P., The Symbolic Construction of Community, Routledge, 1985.来复苏人们的社会身份Davies, C. A. and Jones, S.P., Welsh Communities: New Ethnographic Perspectives, Cardiff: University of Wales Press, 2003.以及对于“家”的归属冯刚:《现代社区何以可能》,《浙江学刊》2002年第2期。,同时作为基础的社会层次来被国家和社会力量积极塑造。相关观点详见:朱健刚:《国家、权力与街区空间——当代中国街区权力研究导论》,载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中国社会学》第二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何海兵:《我国城市基层社会管理体制变迁: 从单位制、街居制到社区制》,《管理世界》2003年第6期。
第三是情感-心理视角下的社区现实:与传统主流的实体主义社区观不同,当代社区研究中极为活跃的是情感-心理视角的社区观,强调主观身份认同、社区感在理解社区现实中的重要性。情感-心理视角带来了主观主义的论述脉络,使社区理论所回应的社会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换。“社区”不再是实际发生交往的人群或社会形式,而来自于社会成员之间情感、心理上的内在联系。心理视角将“社区”重新视为被心理唤起和被想象的身份群体Anderson将“国家”定义为一个“想象的政治社区”。之所以是“想象”的,是因为即便在最小的国家中,人们也无法知道其他的多数成员,更无法跟他们产生互动,因此国家只是存在于脑海中的社区。Anderson, B., Imagined Communities,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1991.,而情感视角则从直觉、感觉、反应等人类的思维维度来寻找社区的根源,认为“社区”是对与他人相似性的主观认知和察觉。Sarason, S.B., The Psychological Sense of Community: Prospects for a Community Psychology, San Francisco: JosseyBass, 1974, p.157.从这一角度而言,社区成为了情感和心理结构的产物。Maclver, R. M. and Page, C.H.,Society, Macmillan, London, 1961, p.291.
第四是流动性视角下的社区现实:传统社区理论尽管也主张将地方社会生活视为一个复杂的整体,但在处理社会团结的问题上忽视了整合性和共同性的流变。当代社区理论自觉地将社会关系形式与特定地点解绑,迎来了一批新的分析方法,比如社会网络分析、阶层分析、过程为本(processbased)的社区分析以及具有总体性的“社区SEI”概念孙秀林、蒋细斌:《从社会区到社区SEI:当代中国都市社区研究的新取向》,《新视野》2018年第5期。,等等。与此同时,传统的“社区”概念以离散性和多重性来得到了重新定义。一方面,“社区”超越地方空间的局限被用于思考跨地区、跨国等新的联系形式。它在当代社会提供了一个理论场域用来描述无限推演的联系网络,而不再用来描述边界清晰的群体。另一方面,当代社区研究着力于展现具有不稳定性和多重性的社区现实。“社区”被想象为一种短暂的社会现象,同时被用于发现多重社会关系、多重地点以及自然环境个人-集体的多重交互。当代社区研究中常见于将“社区”重新理解为一种关系性的文化,它是动态的,而不将其定位在固定的居住地点,不再表达固定的道德或价值,也不再理论上假定不受其他因素影响的扎根性(rootedness)的存在。Blokland, T.,“On Roots and Routes: The Quest for Community in Times of Diversity and Inequality”,in Ferro,L., SmagaczPoziemska,M., Gómez,M.V., Kurtenbach,S., Pereira, P., Villalón, J.J., Moving Cities: Contested Views on Urban Life, Switzerland:Springer, 2018, p.34.“社区”不是简单经济的,也不是政治的,也不是领域的,也不是简单出于感情的,而是所有这些特殊要素的集合。
四、总结与讨论:“社区”是否仍然有生命力?
相较于传统社区理论所传达的确定性,“社区”在当代研究视阈中却成为了一个令人担忧的不确定概念。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社区”并非是一种单一事实,而是通过不同侧面和多元话语来加以表达的整体事实。同时,社会科学也在不断变化语境中借由“社区”来观察、理解和判断世界所发生的变化。可以看到,全球范围内社区研究的兴盛和复兴在根本上伴随着对宏观转型趋势的好奇。中国的社区研究同样起步于对“单位人”向“社区人”转型的一系列理论与实践困惑。李友梅:《社区治理:公民治理的微观基础》,《社会》2007年第2期。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无论是传统还是当代,社区研究的理论旨趣从来都没有局限在本地。尽管 “社区”在当代社区研究的批判性检视中越来越成为一个问题概念,然而其内在的争论和理论弹性又将社区理论推向新的发展。
“社区”是否仍然是一个有生命力的概念?正是在當代社区研究集体陷入迷思的背景下,本文将研究重点从寻求社区定义的统一或共识转向在历史脉络和跨国语境中重新厘清“社区”被理论化的方式和路径。从传统社区研究对“社区问题”的确定回答到当代社区研究对“问题社区”的批判,激荡了社会联结的理论想象与现实塑造之间交汇的张力。在新的经济社会发展条件下,如何理解人们之间形成社会联系的机制和动力,这一基本问题的回答比追问何为“社区”更具有现实意义。可以肯定的是,当代社会的社会性本身表现出开放性,且不断处于被塑造和再塑造的变动过程。社区研究需要超越传统理论关切的基本议题,提供一个反思和变革的取向来处理人类社会的共同性问题。
事实上,“社区”的概念如果简单被用作一个启发式的概念工具的话,那么它并没有什么问题,来自于不同学科的理解和实践应用恰恰可以在“社区”的问题上产生更多的合作和对话。问题是,如果作为一个更为严谨的分析概念,当代社区研究就迫切地需要重新建构新的概念和理论来回应新的社会现实。
尽管我们可以在当代社区研究的新近发展中看到社区理论超越传统的努力,但仍存在一系列难以整合的竞争性观点,使社区研究迷雾重重。一是社区的基础构成及其识别上的本体论和认识论疑问。社区的基础究竟是实际的社会关系还是心理-情感的响应,究竟通过客观的物理指标还是通过共享的主观观点、信念和承诺来识别社区?如果客观主义和主观主义同时构成了“社区”的两种可能,那是否意味着我们无法在社区的识别上获得基本的共识?更为重要的是,谁能够定义“社区”,是非社区成员,是社区成员还是研究者? 二是如何研究社区的方法论疑问。社区是否能够成为一个具有相对独立性的研究单位,还是应当在更大的层面上寻找新的研究单位,比如区域、国家、跨国?在现代社会的背景下,社区在多大程度上以及在何种议题上构成合适的研究单位,这一点是需要进一步得到检视和反思的。三是社区究竟为谁存在的逻辑疑问。我们所热衷于论述的“社区”是为促进集体行动和共同决策,还是为了强调潜在的边界划分和利益冲突?“社区”的存在已经存在着双重秩序,这使得我们对于社区的本土认识不断徘徊在“政权建设论”和“社区共同体论”的二分之间。
未來的社区研究和社区概念如何变得更具有生命力,这需要进入到更深层的理论思考。尤其是我们习惯于关注具有稳定性的社会关联,而总是忽视临时性社会关联之中所具有的社会性和社会机制,这可能会使我们错过许多有用的信息。在处理社区研究内部差异性的问题上,我们尤其需要一个更加多元,但是内在具有连贯性和整合性的概念框架来思考社会联结及其主要形式的问题。在这一方面,理论转型重点必然是重新投向社会群体及其现实的生活实践,转向更为关系主义的论述方式。同时,不仅社区的内涵需要得到反思,社区概念化背后的文化、政治和社会环境的条件与限制也应当得到进一步思考。社区研究还有待于在不同地区的社区类型、不同社区治理结构的社区之间展开更为充分和精细的比较研究。
本文在学术脉络中重新梳理了社区理论的演变及其遭遇的困境,尤其在理论层面反思了社区被概念化的方式。值得注意的是,学术脉络中的社区概念和实践脉络(社会政策)中的社区概念之间有十分大的差异和张力。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的社会政策实践中,政治话语和政治权利都极大地渗透进社区发展之中。Hoggett曾断言“社区在根本上是一个政治概念”。Hoggett, P.,Contested Communities: Experiences, Struggles, Policies, Policy Press, Bristol, 1997,p.14.“社区”在政策语境中被视为当代社会民主的重要治理理念Blair, T., “This is a Battle with Only One Outcome: Our Victory Not Theirs”, The Guardian, 2001, October 3.、现代公民权利的重要组成部分、解决贫困问题的出路、重建社会资本的途径、抵抗社会排斥的力量以及重新调整央-地关系的桥梁。在一些国家的社区发展计划中,社区还与自下而上的草根行动密切联系在一起。Fremeaux, I., “New Labours Appropriation of the Concept of Community: a Critique”, Community Development Journal, Vol.40, No.3, 2005, pp. 265–274. 在中国,社区的基本特质被演化为地域性共同体和居民委员会辖区的两层含义。黄锐、文军:《走出社区的迷思:当前中国社区建设的两难抉择》,《社会科学》2013年第2期。“社区”在此意义上被试图建构成基层管理的新体制以及促成社会整合的新机制政治话语和学术话语在一致谋求通过社区来重建单位制解体后中国城市基层管理体制和社会整合机制的目标下, 对社区有着不同的关注点。参见杨敏《作为国家治理单元的社区——对城市社区建设运动过程中居民社区参与和社区认知的个案研究》,《社会学研究》2007年第4期。,基层社会的运转来自于国家主导、社区配合和社区自我维持三者的共同维系。毛丹:《中国城市基层社会的型构——1949-1954年居委会档案研究》,《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5期。因此在政策实践中,“社区”具有完全不同的概念化方式。社区作为一种预先存在而引领社会政策,也成为促动地方政府实施政策的有效工具。当然,政策执行中的“社区”在建构现实的同时,也在不断挑战着传统社区理论一直所坚守的社区整合的自然属性以及由人们归属感所划定的社区边界。因此,“社区”的现实存在不是本质的,也不是理所应当的。期待更多有关于“社区”的知识反思,在理论和实践的双重意义上去理解“社区”的存在。
(责任编辑:薛立勇)
Abstract:How are people being together? Social science has always been committed to discovering and understanding the major forms of social connections and the mechanisms underlying them in a changing world. Compared with the theoretical certainty conveyed by the traditional community research, “community” which is widely discussed by the social science has become interrogative and criticized as a problem concept. Is “community” still alive? Considering the trouble trapped in, it is more important for contemporary community studies to reclarify the ways and paths of the theorization in historical context and transnational context, instead of repeatedly seeking the unity or consensus of the definition of “community”. From the confirmative answer of traditional community research to the critical reflection of contemporary community research on “community”, the tensions between the theoretical imagination and reality shaping of social connections are aroused.
Keywords: the Question of Community;the Community in Question;Theoretical Dilemmas; Community Stud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