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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儿震颤的夜?

2019-03-29哈地拉·努尔哈力热宛·波拉提

民族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哥哥母亲孩子

哈地拉·努尔哈力(哈萨克族) 热宛·波拉提(哈萨克族)

1

凝视着镜子里的我,忽然瞥见额角探出的一根白发,是什么时候白的?这丝银发好似滑过黑红色夜空的一滴流星,尾梢变幻在金色与银色之间。一股愁绪倏地涌上心间,即使没有生白发,近些日子心里也窝了不少怨怼,血压时不时飙高,常伴有惊惶失措之感。“老天啊,这么年轻的孩子还得了高血压病?”长辈们暗暗吃惊,在他们眼里,我们是生气昂扬的年轻人,然而是该明白我们也到了中年不惑的年纪了。即使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意气风发的四十岁代表着的蕴意,气力是否足以成就大事尚且未知。谁又能确信,这丝白发的用意是不是像草地上欢腾的蚂蚱,警醒着主人记起什么。我依稀还记得母亲夜里头靠着枕头,嘴里轻念:“哎,造物主,请赐予我您那圣洁的逝归吧,我不惧怕死亡,只祈望免受穷凶极恶的命运之苦。”的场景。那时候可怜的母亲,身体还算硬朗,大多时候都沉湎于身边长辈们的良情善意中,也许是对她年轻时吃过的苦聊以慰藉,老天真的赐予了母亲圣洁的谢世,她沉睡着,再也没有醒来。

直到九岁,我一直跟母亲同盖一床被子,那时候的孩子和现在的孩子相比,体格看起来更为成熟健硕。

“你长大了,今天开始你要学会一个人睡!”一天,母亲靠着炕,边给哥哥们铺着被窝,边对我说。

我不想答应,即便如此,我还是守着自尊心,姐姐的那句“长得跟骆驼一样壮,还跟着母亲睡”讥笑,令我羞恼不已。

第三晚,我宽解衣带,准备上炕睡觉时,母亲凑过来,“没有你,被窝里四处漏风,冻得睡不着,过来吧,小心肝!”说着,抱起我向卧榻去了。我志得意满地翘起鼻孔朝着姐姐,心里暗喜“看你怎么着”,躲在被窝里的哥哥们咯咯笑出了声。

2

无情的命运好像在向我宣布“无力承担你的任性乖戾”,以至于在一日之内夺走了我所有的童真美趣。母亲总是告诉我们,死亡是没有返程的旅途。但是,那时候所谓的“世界奥秘”对年幼无知的我来说,并不显得有趣,便没有听进去……

想来是一月,我们从县城里的亲戚那里听说,读高中的二哥和姐姐正在放假回家的路上,母亲便长久地伫立着,凝望着马路,出门又回来了好几次,天寒地冻,积雪深厚,过路人那里都没有他们的消息。夜幕渐渐低垂,天黑了。“该是昨晚的大雪封住了路,他们应该又回县城了。”母亲絮叨了几句,便去准备晚饭了。我们刚坐下,展开桌巾,准备摆放碗碟时,二哥和姐姐鼻孔里喷着雾气进来了。母亲这会儿正朝碗里盛着粥饭,她扔下铁勺,涕泪潸然地奔向了他们,一把抱住哥哥和姐姐,竟号啕大哭了起来。母亲在我们面前这样慌张无措,毫不掩饰地痛哭,是头一次,尽管我们都感到诧异,也只是把這当作母亲思念的泪水。那晚,我们个个情绪高涨地沉浸在城里村里的新鲜事中,夜深了才入睡。不知是什么时候,好像有人狠狠揪起了我,我吓醒了,把头从母亲怀里挣了出来。屋里很吵。被垛旁边挤满了人,母亲静静地睡着。邻居大叔一把直直地拎起了我,让我坐在了炕沿上,炕上好像地震一样,咚咚咚地颤动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左顾右盼地张望着,炕那头坐着的是人称“麦依大婶”的胖邻居,母亲和她是同喝一碗水的密友。她好像正在哭泣,全身都在晃动。

“她走了,”一位叫作纳黑玛的乡医说,“白天还在路上碰见她了,因为孩子们要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

“我失去了珍贵的朋友,可怜的孩子啊,你也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了。”麦依大婶蹒跚地走向了我,把我揽进怀里。我困意连连,麦依大婶怀里并不好闻的体味冲击着我的嗅觉,我作呕难耐却也无法挣脱,竟哭了出来,周遭似乎正等待着我的哭声,门口站着的妇女们开始哀声哭咽。眼前的一幕好像是一场梦,我止住了哭泣,祈求地望着每一张面孔,试图从他们的表情中寻求答案,每一双眼睛里都饱含着忧伤,他们是不愿意看我,还是,勇气不足以告诉我真相,每一双眼睛都躲避着我的目光……

三室矮屋里,主厅的左侧整整齐齐地坐了一排正在给母亲唱挽歌的妇女,来吊唁的人们黑压压地站了一片。正值冬季严寒彻骨,屋外的人挤在门口想要快些进来,曾任阿吾勒长老的叔叔扯着嗓子,要大家保持秩序。“母亲真的离开这个世界了吗?”我默默地问自己,目光四下游离。这时,或是软绵绵的,或是冰冷的,又或是温存的手,一会儿握紧了我的手,一会儿抚摸着我的头,都渐渐离我而去。所有的事物、人们从我的眼帘前匆匆闪过。麦依大婶示意妇女们停下,我的目光落在了她锃亮的皮靴上。

“青年商店上新皮靴了,姐妹们都在选购呢,你也买一双,什么时候还要穿别人穿旧的呢,没钱可以先记账欠下,先穿着嘛。”麦依大婶说道。记忆中的某一天,她脚踩崭新耀目的皮靴,步履轻快地进门。母亲总是不动声色地穿着嫂子寄来的旧衣裳。我知道朋友的这番话成了鞭笞她的马鞭,母亲领着我来到了青年商店。即使命运的重负使母亲的面容看起来比同龄的妇女更显苍老,她依旧是动人的。那双侧面勾画着曼妙纹路的靴子,像是为母亲的双脚定制的,她来回走了又走,心里清楚荷包里有多少钱,只是新靴子的确给予了母亲莫大的享受。

“亲爱的莎铁什,这双靴子能先记我账上,我回头还,行吗?”

“不行!”莎铁什“咚”地发出一声闷响,“上一回您拿走的布匹的钱还没有给呢。”

被严词拒绝的母亲败下阵来,缩在一旁不作声,脸庞浮现出了忧郁的颜色,灯笼果般的双眸飘过一阵哀愁的雾气,我双眼目睹着母亲递靴子时双手微颤。平时昂首挺胸的母亲顿时委身垂头。那一刻,在阿吾勒里称得上最美丽的莎铁什,在我眼里比魔鬼还要可怖。母亲拉着我离开了。

母亲在商店里黯然神伤的模样长久地栖身于我的记忆之中。“总有一天,我会把这双靴子当作礼物送给母亲,照亮她的心房。”我默默心想。

第二天中午我拾牛粪回来,晾房里有人大声嚷笑,我从声音一下认出了那是邮递员乌尔曼别克,我像平日里一样,踮着脚尖进屋,把牛粪袋放在炉子前立住。母亲身边放着昨天的皮靴,她今天容光焕发,笑盈盈地正炒着麦子,倒着奶皮醇厚的奶茶。我心里瞧不上乌尔曼别克,他总是有事儿没事儿往我家跑。麦依大婶却时常夸赞他“没什么坏心眼”。

他自看见我的那一刻起,便对着身后的包东翻西找了起来。

“哇,真不错,你果真成了家里的好帮手。我给你母亲带了靴子,给你带了书包,今年你就要上学了,对吗?拿着吧。”

我的心里正生出暖意,走到他身边,伸手准备拿包,乌尔曼别克突然灵机一动,把书包藏在了身后。

“你愿意拿书包换你的母亲给我吗?”

我的心梗了一下,血堵在那里不往前走。我抬起眼皮,恶狠狠地瞪着他。

“书包是我从城里买来的,漂亮吧,阿吾勒的孩子做梦也背不上这样的包。怎么样,换不换?”

“我不要你的包,拿走你的包和靴子,我长大后会自己给母亲买靴子的。”

“话说得可真大!”乌尔曼别克的狞笑藏在胡子底下,连哼了几声,“如果你在我家,不用拾牛粪。喜欢什么,你面前就有什么。”

母亲默不作声。

我冲出房门,怒气占据着我小小的心脏,真想狠狠教训一番这个对我母亲心怀不轨的家伙,我爬上梯子登上了屋檐,再慢慢向上爬,顺着屋里的天孔朝内望了望,屋里正中央,乌尔曼别克正嬉皮笑脸地说着什么,大口吞着奶茶。好像是拿我的行为当作笑柄,我轻轻推了一下支撑住天孔盖的结实的短木枝,木枝嗖的一声往下落,屋里传来了乌尔曼别克惨叫声。我仰倒在晾亭上的草垛,尽兴地笑了个开怀。

“但愿你母亲能活到你长大给她买靴子的时候啊,调皮的女娃!”我从麦依大婶那里知道了乌尔曼别克砸破脑袋的事,“他一定会找我算账的吧?”我怯生生地担忧了一阵子,只是,母亲再也没有提过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乌尔曼别克,黑靴子和书包,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让努尔勒坐到后房的炉子边上去,别让她再坐在这里了。”第二日,远房亲戚的妻子巴媞拉说道,她被冻得花容失色。

后厅里,祷告的人们正在喝茶。我低着头,坐在火炉边上。打小儿我就是一个爱幻想又内向的孩子,即使我有一颗像小马驹一样狂奔的心,在人多的场合,我的嘴里就好像咽了石头,就像一根木桩子。

“可怜的人儿,吃了那么多苦,抱着五个孩子,四十岁就成了寡妇,容易吗?”

“得了高血压好多年,就没见过她翻脸,对别人发过脾气。”

“几天前她就在烧一些东西,我问她在烧什么,她笑着说‘在整理旧东西,要是我突然被死神叫去了,为我净身的人们,看到我这么多杂物,可能会嫌我邋遢,可能是感觉到了什么吧。”

“那个坐着的孩子,不就是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老幺吗,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啊?”

“就是说,怎么連眼泪都不流啊。”

“还是孩子啊,还能怎么着呢……”

进来喝茶的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她们是不会发现我的心在淌血。我试图躲开每一双眼睛投来的怜悯的目光。以前,每每我感到不踏实的时候,都会躲进母亲宽厚的怀抱,现在这堵为我遮风挡雨的墙永远地倒下了。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母亲经常提起的“凄凉日”竟会这么早到来,年幼的我却只贪图玩耍……我看着主厅那悲凄的场景,听着近屋里的闲言碎语,真正明白了我那犹如奶皮一样醇厚的童年永远地结束了,我的童年——跟着母亲一起埋葬了。

母亲的心也是肉长的啊,如果不是她心气高,相貌没怎么变样,遇上像别人一样恼怒、怨恨,为家里家外操劳奔波的时候,流言蜚语则如风煽动着炭火,煎熬她的内心的时候,为了孩子们向别人伸手的时候,那些轻蔑的眼神、嘲讽的话语擂动的时候,她也会非常沮丧。叔叔说“代步用吧”送给我们家一匹温驯的青马,它像是母亲忠诚的伴侣,母亲烦闷的时候总是骑上它飞奔,她牵马的时候,我年幼的心灵总是被莫名的忧愁和恐惧盘踞。我甚至不敢提要跟着一起去。我默默地站在屋后面的石桥上,痴痴凝望着母亲的背影。母亲的娘家只有一位哥哥,家里就在这一带,上个月来过又回去了。早上我醒来后,看见舅舅和母亲正在喝茶。

“你憔悴了很多,为了他们你吃的苦还少吗,我带你走吧,你还没老,或许我还能为你找一份工作。”舅舅说。

“哥哥啊,孩子们在这儿只有一位叔叔,带走他们的话,会让他们目不识亲,即使没有他们,孩子们的亲戚也很少。况且,我拖着五个孩子,哪里能容得下我呢,我还是继续在这个习惯了向婆家人伸手,小归小的地方生活吧。”母亲说着,清脆地笑出了声。

“要是觉得孩子们会疏远亲戚,就把他们留下。如果你担心孩子们今后不跟他们来往,那就让孩子们在他们手里长大吧。”舅舅的话为什么如此沉重,他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之后,他们再没有说什么,舅舅喝过茶就骑马走了。从那天以后,母亲只要不在我的视线内,我就会惶恐万分。

母亲有时悄悄地骑上青马离去,半天之后,又会风尘仆仆地回来。

“我去你们在红桦林的叔叔家里了,一进门我就和小叔、弟媳闹别扭,把压在胸口的闷气发泄到他们头上了,哎,他们俩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至今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来我们家闹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这样的话,甚至连一句反驳,一个白眼都没有,表现得像个罪人似的,巴巴地坐着,可怜的人,他们俩健在就是你们的福分,小叔是你们父亲唯一的亲弟弟啊,除了他们,我能生谁的气呢,除了他们,谁能受住我这样的怨气?”

“嗨呀,妈妈,我们还以为您丢下我们回娘家去了,我们都慌了,以后您去哪儿说个地儿,特别是这个老幺都急懵了,在水渠头望着您的背影傻傻坐了一下午。”哥哥们笑着说。

“你说,我抛弃你们能过什么好日子啊,我的心肝们啊,我只是累了、烦了的时候,去亲戚家里聊聊,发泄发泄罢了。不然,在家里尽是咣咣咣地翻箱倒柜给你们添堵。”母亲轻轻地拥我入怀。

“我只有一个给你们仨儿交代的心愿。”一天,母亲在早茶时说,“我就不说什么好好宠着你们的妹妹,别让她们的发丝沾上灰尘这些了。别让她们去乞求任何人,在你们的能力范围内满足她们的愿望吧,别让她们终日和柴米油盐为伍。她们俩要是受委屈而哭泣的话,我在那个世界也不会安息的。”

“行了,妈,干吗说得像已经要到那个世界的人一样?”

“凡人都有一死,什么时候都应该有所准备,死亡不会说一声再来的,命数用尽的时候,死神是不会在意你的身后有没有举目无亲的孩子,一样会带走你,我就是想提醒你们。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什么对你们的要求了。”

母亲不知在想些什么,叹了一口气,轻轻用手摸了摸坐在大哥身边的我的脑袋。

母亲在她如花似玉的年纪里,身段又添了几丝风韵,兴许是初尝为人母的甜蜜,她的眼里心里都是我大哥。大哥刚满四十天的时候,草原上的爷爷来了,“以后他就是我们老头子和老太婆的孩子了。”说着,就把大哥抱走了。爷爷顾不上媳妇“再养养他吧。”的请求,母亲也还没来得及好好闻闻孩子的乳香,就跟着爷爷的背影,徒步走到了图玛尔德山。驼羔的哀嘶仿佛紧紧跟在爷爷身后。“哎,我的好孩子啊!你怎么这么固执呢,你们还年轻,就是想让你们先处理好手头的事,没别的意思,行了,孩子的名我们来取,你们自己养吧!”爷爷调转马头,把媳妇和孙子一齐带回了家。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起这件事:“那时我真是年轻任性,孩子好像是从我怀里被抢走了似的,我就徒步紧紧地跟着,我公公也是个老实人,就算带走了要带走的,还跟着我一起抹眼泪,让我骑上了马背,把我的小波拉提放进我的怀里,他牵着马,把我们又带回了村里。”她说着,红了眼眶。母亲会把大哥脱下的脏衣服立即洗得比白莲花更洁净,把他的裤边熨烫得平展无比。只要大哥下班比平时晚了一些,母亲就会静静地眺望着他的来路。“谁家的姑娘出落得聪明伶俐,走路不会直接跨过客人的前方。”“谁家的姑娘是刺绣巧手,能从虱子蛋里织线。”母亲了如指掌,在大哥面前總能把阿吾勒所有姑娘家的芳名串成一条丝线,跟哥哥娓娓道来。有一天,哥哥突然不见人影,四天过去了,母亲茶饭不思、急得坐立难安,每天都要去哥哥的工作单位好几回,大哥不在,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

“你傻坐着干吗呀,那个沙烈老头的儿子阿克太,从天池那儿的人家‘抢亲,正在回来的路上呢,我们去接新娘吧,加木西奶奶正在叫我们呢。”第五天,麦依大婶大声吆喝着。阿克太是我大哥的朋友,母亲心里恍然明白过来了什么,她立即停下了手上的活儿,跟着麦依大婶向着沙烈爷爷的家里去了。我踉踉跄跄地跟在她们身后。沙烈爷爷家的小院子好热闹,加木西奶奶端着盛满了恰西乌(喜糖)的盘子,身正气稳地站着。让乡亲们等了好大一会儿,哥哥他们才慢慢现身,我们这些孩子们绕着人群追逐嬉闹着,自己玩儿得不亦乐乎。以哥哥为首的三位男子、一位姑娘在门外下马。巴媞拉婶婶轻轻窜到了姑娘身边,朝她头上盖了一层红盖头,加木西奶奶的喜糖雨下了起来。我挤了挤正在捡喜糖的孩子们,看见母亲张开双臂奔向了人群中的哥哥,母亲不顾哥哥的羞涩,紧揽住哥哥,亲吻着他的脸颊。

“我的孩子啊,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啊,是想活生生地急死我吗?”

“嗨呀,妈妈,别人要看笑话了。我说了您能放我走吗?”

“喂,婆娘,今天终于见着你的壮儿子了?”麦依大婶呵呵地嗤笑。“快过来呀,咱们从加木西奶奶这儿拿见面礼。”

我跟着母亲进屋,对屋里右侧挂起了红艳艳的帷幔,这帷幔散发出来的光芒仿佛将沙烈爷爷的土房蒙上了一层金光,屋里看起来比平时整洁有致。阿克太的妹妹古丽斯木今天自豪地看着我们,寸步不离坐在帷幔里的嫂子。我艳羡地看着红帷幔和坐在里面的姑娘,想起了母亲为哥哥准备的红帷幔,心里扬起了一阵甜美的心事:“但愿我们的家里挂起那红灿灿的帷幔的一天快点到来。”

或许是因为她是第一个私奔到我们阿吾勒的媳妇,阿克太的媳妇在我眼里无论是修养,还是外形都让我觉得她跟阿吾勒的其他妇女不一样。她灵巧地好像可以从戒指中间穿过去,所有人的心里都能惦记着她。我们这些孩子对古丽斯木的嫉妒不以为意,都十分想去阿克太的新房里看看,争先恐后地对美丽的嫂子吩咐下来的事儿唯命是从。加木西奶奶的那句“我儿子在去天池接新娘子的时候”讲故事之前的开场白,一直说到了她抱孙子的时候。

3

有哥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我的三个哥哥的性格各自独树一帜,大哥比较内向沉默,二哥无论是性格还是动作都十分敏捷,三哥的心气很高。早年失去伴侣的母亲,生活拮据却也自信乐观的品质全数遗传给了他们,即使闭着嘴巴,他们也有把人逗笑的本事。

作为家里的老幺,我成长在哥哥们爱的树荫下。大哥很早就参加工作了,我们家的所有开支都扛在他的肩上。即使我们生活得并不宽裕,在他们三个的辛勤努力下,至少我们不用为柴火、用水、干草这些东西发愁。母亲说:“你以后可以在大哥家里使性子噢。”当时,我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总之,我的愿望大多数都是大哥帮我实现的。我念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不知怎么对拥有一支电子表心驰神往,甚至好几晚夜不能寐,连着几天缠着母亲撒娇。

“明天你大哥会去县城。”一天,一直没搭理我的母亲说道。“给他说吧!”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醒了。我们的阿吾勒离县城很远,冬天的机动车道总是被厚厚的大雪覆盖住,只有雪橇能滑行,一天的行程,需要摸黑上路。大哥喝过早茶,收拾好行装就出门了,母亲用下巴向我指了指炕上的皮袄,我拖着厚重的大皮袄跟着大哥出来,哥哥把包袱放到了黑骏马拴着的雪橇上。

“你们有什么需要的吗?”他伸手拿皮袄,问道。

“我一直想戴手表。”我说。

哥哥同意了,朝着随我们出来的母亲说:“你们快进去吧,别着凉了。”

冷风抽得脸生疼,哥哥的黑影已看不见了,老木桥上黑骏马的马蹄声,雪橇的滑行声持续了许久……哥哥三天后回来了,当然,我也如愿以偿,他亲手给我戴上了粉红色电子手表。关于那只手表,我早已忘了自己戴了多少天,是什么时候把它弄丢的,只记得等待哥哥回来时熬过的漫长的每一秒钟和终于戴上手表的幸福时刻……就在那一刻,对我来说,没有比“幸福”更恰当的形容词。在班上,我顾不上气温低,坚持把袖子挽起,公鸡般的得意了好一阵子。我默默地告诉大家,别的孩子的父亲不一定能为孩子做的,我的哥哥能为我做。那时候,孩提时代的我甚至不曾念想父亲的相貌与慈爱。

每天傍晚,二哥和三哥会上桦树林砍好一天能用的木柴,把柴火搬进屋由我负责。我每每心不在焉地把所有的木柴都搬到灶台边上,摊开晾好。一天,在对屋大哥的卧室里,两副手套出现在柜子抽屉里。母亲的手很巧,我们所有的衣服都是她亲手缝制的。我深深地被眼前绣着小雪花图案的一副红、一副蓝的手套吸引了。显然,高挑英俊,在人群中受到瞩目的哥哥肯定是有了秘密,不然,这么精美的手套是从哪儿来的?到了搬柴的时候了,我以“我的手套太旧了,冻手,”为借口,使起了小性子。

“柴还没有搬进来吗?”大哥下班回到家,问道。

“你妹妹说手套旧了,冻手,没法儿搬柴呢。”母亲把奶桶里的牛奶倒进壶里,似乎明白过来了些什么。

“今天就先坚持一下,明天我们想想办法。”哥哥微笑着。

哥哥的话对我而言是金科玉律。第二天中午,果不其然,哥哥拿着昨天看到的两副手套,一副送给了姐姐,一副送给了我。

“新手套留着在学校戴吧,搬柴的时候你可以戴旧的。”母亲说。

手套上工艺精湛的雪花纹,仿佛把我带进了另一个世界……母亲巧夺天工的本事在全阿吾勒很有名,然而,“红手套”让我第一次相信有人比我母亲的手还巧。

我家主厅炕上常常并排躺着八九个孩子。其中四个是山上远方亲戚的孩子,在我家寄宿上学,父亲去世后,母亲一连大病了好几年。母亲上县城的医院看病时,把我看作是这群孩子中的大人。当时我非常害怕落到二哥手里,他总是把我抛高,再把我悬空接住,当我从他手中飞离时,我的心能提到嗓子眼,回到他的怀里心脏才能复位。那種恐惧感好像是永远地印在了心里,想起来就心跳加速……

沙依劳也在那群孩子中间,在我家寄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入学晚,还是真的对学习不感兴趣,反正总是每隔一周就逃回山上的家,母亲一接到“沙依劳逃学了”这种消息,就会立即去追他。

“沙依劳啊,你简直就是飞毛腿,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你就跑到玉什布拉克的田野了。”母亲带着平时不让我们发现的糖果点心,喂饱了沙依劳的小嘴。“我的心肝啊,上个心吧,你的家要是在这儿也好,可在那夏牧场啊。你步行过去路上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拿什么脸面跟小叔和弟媳说。我知道你想你的父母,再坚持一两个月,你就会适应的。”

“谁想他们了啊。”沙依劳一个接一个地咬着白色糖果,“关在四面墙里太无聊了,还不如在夏牧场放我的羊羔自由自在呢。”

“你现在正是学习的时候,想着羊羔干什么啊,要是没文化,以后怎么养活自己?”

“我父亲说了,我养的牲畜都是你的,足够,他没上过学,不也好好地放着羊嘛。”

“你这小孩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你说话算数,安安静静上学吧,小男子汉!知识是一对翅膀,有了翅膀,你想飞去哪里,谁都拦不住你……”

母亲苦苦地劝他,沙依劳点点头,看起来好像听进去了,只是过几天后又会重演逃跑的一幕,母亲也对追他这事没罢休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总算是让他初中毕业,拿上了文凭。最近在县城,我遇见了沙依劳。

“以前,我十分记恨追着我身后跑,途中重把我拉回家的你母亲。”沙依劳问过安之后说,“现在看见我这副德行了吧,字不认识多少,也不懂技术的苦果我算是和某个人一样尝到了,我父亲留下的少许牲畜没撑多久,以前我总说‘不就是养羊呗,需要学什么知识、技术呢。我错大了。我现在的日子,也就是为了几个孩子而奔命,为了不让他们活得跟我一样,我给人打工也得让他们好好上学,我在城里租了房子,跟爱人两地分居,操劳地活着,小鬼们越长越大,不盯着点儿,隔几周就消失不见人影,我想了想还是供他们读到高中,往后就不负责了,至于他们上不上大学,他们自己决定吧。”

沙依劳叹了一口长气,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扭一扭走在崎岖小路上逃往夏牧场的孩子那倔强的身影,站在我眼前的却是错失自己韶华,将所有期望押注在后代身上的一位疲惫的父亲。

4

母亲的愿望成真,即使命运让她尝尽了生活的甘苦,好在并没有病痛的折磨,死神轻轻地带走了这位任何时候都平静迎接死亡的忠诚的信徒。母亲去世后,命运让我们五个像打散五块石头,各奔东西。二哥和姐姐都去上学了,小叔家在山上,我留在了远房亲戚家。周六日我还是坐在一贯焦急等待母亲的桥头,眺望着哥哥姐姐回家的身影。如今,我的期冀是他们,他们回来的日子,那两天我会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他们离开的时候,我的心里好像蒙上了一层阴云,整个人又忧愁起来。无论是晌午,还是夜里,我都会透过卧室的后窗注视我家院子矮墙边上种的五棵树,眼前浮现的是在土房里度过的堪比天堂的童年时代,继而,那熟悉的景象又一齐和我的泪珠散落在了拉起的红帷幔上,悲切地飘扬着飞远。“孩子能想些什么啊?”也许有人会这样说,大人眼里都瞧不见我这不振的样子。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得早,家里没人,巴媞拉大婶应该是去邻居家串门去了,上次我偶然瞥见了我们家的钥匙被放在了餐厅炕上铺的毡子下面,我拿上钥匙就朝家里迈开了步。刚一推门,涌入鼻腔那熟稔的味道让我浑身上下都卸下了防备,整个陈设还是原模原样,眼前出现了能把简朴的生活过得热热闹闹,战胜悲痛,奋力生活的一家人的音容笑貌。那时的家里闪耀着幸福的光芒,今天却蒙着阴沉的光晕,空荡荡的。整个空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占据着,四下笼罩着沉重的寂静。墙上挂着的相框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玻璃后面的相片上母亲模糊的面庞火焰般地印在了我的瞳孔里。二哥做的小书架上七零八落地摆着几本书,姐姐床边上放着的收拾好的行李,还是静静地留在那里,我靠着角落坐了下来。母亲的味道充斥着我的鼻腔,我的心脏仿佛被针扎了个遍。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挂在嘴边,收也收不住。我眯瞪了过去,听见有人声,赶忙从行李边上挪向炕里边。

两个女人背对着炕坐着。

“愿她的灵魂在天堂上安息,哎,本来是个要强的女人啊,来她家的客人总是络绎不绝,桌巾都来不及收,我们一来,她忙前忙后热心得很啊。”

“哎,人生就是这样,像今天这样发山洪,回不了家的时候,总是来这儿,跟自个儿家一样舒坦,现在你看却成了空房子!”

涕泣声之后,屋里又是无声的沉默。

“我们去沙坎家那边吧,待在空屋里不合适,门怎么就开着呢?”

她们俩朝屋内扫视了一圈就出去了,没有发现躲在行李边上的我。

那天夜里刮了狂风,我们院里的树摇摇晃晃,一定掉了一地的树叶,即使我看不到,也能感觉到……思绪万千,我缓缓合上眼皮,这时,好像有人在敲窗户。我细细地听,

“努尔勒,努尔勒!”

是我三哥的声音,我跳起了身,冲向门外。

“你们还好吧?我们在去喀纳斯的路上,给你买书来着,没时间只好连夜过来,今天发山洪了,库克爷爷没有开船,我们套着救生圈好不容易趟过水。”哥哥说道,门口挂着的马灯照得他原本苍白的脸变成了惨白色,腰腹上都渗满了水,下巴一颤一颤的。

哥哥从怀了取出了两三本书放我手里,顾不上我的那句“进来吧,哥哥。”他说着“不打扰巴媞拉大婶了,我很急。”就离开了。

自小我就爱读书,哥哥姐姐们没时间的时候,我就会央求邻居里面大一些的孩子给我读书。因此,母亲较早地教会了我识字。识字之后,再也不用求别人了,不过,那个时候,书是很珍贵的,市面上不多,阿吾勒离城市又远,文化宫也不总是开门。母亲就带着我到学校的会计比赞姆汗大婶家里去,她是阿吾勒里订阅报纸杂志的唯一一个人,会把文学杂志摞起收好。母亲总能要来每一期新的杂志,我读过之后又重新亲自送回去。老天保佑,母亲即使不能给我们添新衣,却也全身心地滋养着我们茁壮成长的灵魂土壤。

一天,母亲从一次宴席中兴致而归,刚进门像是第一次见到我和姐姐似的,拉住我们转圈:

“婚礼上我和阿山·阿吾勒那依和叶尔哈里·扎朴霍孜的老婆坐在了一起,以前她们的心气儿烫得都可以烤馕了,总是炫耀着殷实的财富,马都驮不动的财物,你们的贾娜尔老师倒茶的时候,在大家伙儿面前夸奖你们,我也扬眉吐气了一回。在那两个女人旁边一直不吱声的我,心里乐开了花。说我们家老幺‘书不离手,以后肯定是个作家。我真为你们骄傲。感激上苍赐予我你们这样的后代,以前总是因为自己命运悲惨而怨恨,那真是大不敬,看着你们在身边,祈祷你们健康平安就是幸福啊!”母亲仰着头,依然沉浸在喜悦中,老师的一句话仿佛抚平了母亲所有的伤痛。我确实对编故事乐在其中,眼前的事物我都愿意去写,当然那只是流水账,即使别人不知道,老师心里也清楚,鼓励引导是她一贯的作风,贾娜尔老师应该没有意识到她礼貌性的夸奖,照亮了一位忧伤的母亲那被黑暗压抑着的心灵,暂时将她从伤感中解救出来,而母亲则对此坚信不疑。“你会是作家的,要多读书。”她说着,兀自规划着我的未来。我当然不倚靠角色扮演来充当作家。即使我的文字只有一页为母亲而写,我也渴望能写出像母亲的眼眸那样温柔,像她的心房一样宽厚的作品,除此之外我好像什么也不能为母亲做了。

风渐渐停了。我仔细听着我家院里的声音,往日的记忆愈是朝我涌来,便益发觉得像这样树叶震颤的夜晚并非想让我安然入眠。在春阳中成长,在安逸的夏日怀抱中任性、随风起舞的树叶,与天空的眼泪交融,却舍不得自己那仅仅是勾在枝条上的坚韧的生命,正倾诉着忧伤,喁喁私语着。我想走近,只怕那里无尽、万丈的黑暗要吞噬我,我又收住了脚。手里那稍微淋湿的书本显得沉重而又温暖。我把书反过来,封面已经很陈旧了,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书,哥哥一定是顺手从哪里“拿”的。一股酸楚的感觉突然涌向我的全身,眼前的一幕是在湍急的河流里紧紧抓住救生圈绳,半截身体都泡在水中,奔向我的哥哥的身影。他身上那股无畏风雨,雷厉风行的力量应该是母亲早年托付给他的心愿吧……

树叶沙沙的声音变成了奇特的呼声,即使是一小会儿,我战胜了恐惧,来到了后院的树林里。我更真切地感受到了树叶的呼吸,叶子好像是向接连着它们生命的枝丫吐露秘密,密切地交谈着。是知道自己没多久就会孤身而伤痛吗?树木时不时刷刷刷地震颤着树叶,剥裂的月光下,我的肩头落了一片叶子。我把这片尖头,心形的树叶夹进了書里。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一层层云朵快速地移动着,破碎的云层间,划过一颗流星,顿时,我的浑身上下被一股暖流占据了。不知为什么,即使这晚并不舒服,却好像赋予了我莫名的力量。曾经禁锢住我小小心脏的无数沉重的夜的缝隙正在缓缓延展,透过星星,希望之光仍然在闪耀着,我生命的叶子好像也在震颤,我仿佛又活了过来……

尾 声

十五年之后,我终于回到饱含我童年记忆的地方,我曾经最爱的小院如今已是别人的,风起之时,叶子会唱歌儿的小树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矮屋的位置由伞状屋顶的两层洋房的小建筑所取代,外观上能看出这是一户优渥的人家。我走近高高的围墙和铁门附近奋力搜寻曾经的感觉,现在却只觉冰冷。过去把头巾翻过来捞鱼苗的水渠,里面的水好像是被人从上游截住了,空荡荡的。过去,我搭下双脚,面朝乡路坐着的木桥也没有了。

“你们家的位置以前可是交通要道,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可惜那时候水是免费给人喝的,朝着大街开一家商店,钱就哗哗进来了。”巴媞拉大婶总是重复道。我们的家在别人看来也许可以拿钱来衡量,在我心里是无价的。人生的大局如果能由我来掌握,不说家里,即便是树上的叶子,拿金子攒成的丝线我也不换……

进不去院子的我,只好仰起头看着从围墙里探出来的树梢,六月的时候,树上结了柳絮,总是会把周围弄得一团糟。

“只剪了剪往火里扔的小气鬼,养得这么细心打算做什么呀,弄走它,别把周围搞得这么脏。”麦依大婶拍着自己的衣服走过来,嚷嚷道。

“他爸专门给孩子们种的树长到你家田里了?害怕柳絮的话,就别来了!”母亲莞尔一笑。

我们手足五个朝着不同的方向,在不同的院子里种下了一株又一株树,而父亲专门为我们种下的树却在别家院里枝繁叶茂。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震颤了数千次,飘落了数千次,时代、社会、人们都改变着,发展着。只有我那曾经被忧伤掌握的孩提之心,始终殷殷思念母亲的心境丝毫未变。树上的叶子宛似一个个希望。人,自出生到死亡常常会踌躇在种种困境里,自有心力交瘁的时节,当经历生命的秋季时,希望之叶或许会显得黯淡渺茫,即便如此,它们仍会拼尽全力紧抓住信念的枝丫,或而承担不住自己的负荷,或而抵御不住外力的侵袭落向大地。然而,树的生命不会因此而终结,春天般的美好时光会再次赐予它全新的信念,一定又会让它长出绿色的,崭新的树叶。

责任编辑 陈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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