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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邮件?

2019-03-29丁颜

民族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小宋亲戚小男孩

丁颜(东乡族)

对于送邮件的快递员来说,最忙的时候,大概要算是遇着逢年过节了。小宋自行车后面的绿色邮包鼓鼓的,也是串街走巷,从早送到晚。

灼热的午后,阳光明晃晃地四处流动。宁静了一个月的北方小县城,因明天的开斋节,又热闹了起来。街市上的货品不仅有衣服鞋袜、茶叶桂圆冰糖红枣、鲜花干货,还有用毛驴驮来的装满羊粪牛粪的毛绳麻袋,也有人将硬柴劈成整齐的柴禾垛子,挑来街市上卖,人们走在其中看着挑着拣着,到处都是声浪。

一个很年轻的女人,正推着一个摆菜摊的架子车走一段上坡路,脚上穿的是一双塑料底的草编凉鞋,背上还绑着一个婴儿,一步一步使劲向前,很吃力。

“我来帮你。”

小宋走过去,一手撑自行车,一手帮忙推搡,只一小段距离,就到了女人的家门口,她停下来,喘着气:“……咳……谢谢……谢谢你。”脸颊、颧骨、鼻子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掏出钥匙开了门,转头目光寻到一个大一点的男孩子,说:“你快一点,快点走,不然妈妈就将你关在外面了。”

那男孩子也就六七岁左右,低着头,闷闷不乐的。走近了,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女人:“我要新衣服。”

小宋扭头注意到小男孩的衣履还真不像样,鞋带开着,在泥污里蹚过,脏兮兮地落在身后,再仔细看,那鞋带已经脱线虚开,大概是已经不能再绑了。还有那女人的衣服也是,旧旧的,泛着灰。

开始时那女人还有些耐心,好言哄劝小男孩:“你先回来,妈妈明天买给你好不好。”

小男孩哭了出来:“明天就过节了,别人都穿新衣服,就我没有。”哭得很委屈,眼泪像豆子一样滚在脸上。

女人脸上一阵红,紧紧咬着嘴唇,睫毛仿佛颤抖一般地扇动着,强压着一股火。

“我要新衣服,呜……呜……我要新衣服。”小男孩越哭越凶。

女人怒不可遏,放下架子车直直向小男孩走去。

小宋感觉不妙,小男孩怕是要挨打了。于是立即支稳自行车,揭开邮包上的盖面,将一个包了新童装的包裹掏出来,抢先一步拿给小男孩。

“这是……?”西斜的太阳光,正好落在那女人脸上,她的神情在金色的光影里有一点惘然。

“这个……这个是你们家的邮件,邮件太多,外包裹我丢掉了,但门牌号码我记得。”说着小宋忙看了一眼巷門上的门牌号码。

“哦……哦……”女人连连点头,一声没响。

“实在不好意思,祝你们节日吉庆。”小宋摸着自己后脑勺,笑得有点腼腆。

“节日吉庆。”女人也点头向小宋祝福,走回去继续抬起架子车往门里撤。

止了哭声的小男孩,抱着新衣服站在年轻妈妈的身后,对小宋笑,转过身,走进烙满时光印痕的大木门时,又回过头对小宋笑。眼泪还掉在脸上,眼睛黑亮黑亮的,笑得整个世界都有种变软融化的感觉。

过完三天节后,小宋陪妻子去看生病住在医院里的亲戚。那亲戚临床住着一位老人,不知得的什么病,看上去很严重,罩着氧气,手脚上都是凌乱的带子和管子之类的东西。帮忙照顾病人的是一位年轻媳妇儿,应该是老人的儿媳妇,也不算顶年轻,三十岁左右,穿了件起毛球的黑色毛衫,细淡尚端正的五官,因心神不宁而多了几分焦灼,坐下去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去,来来回回。这时病房里又进来一个人,是小宋之前见过的那位年轻妈妈。她低着头跟年轻媳妇轻声细语地说话。

“现在一分钱也拿不出来,真的是一分钱也没有。”

声音突然加大了一点,小宋和妻子都看了过去。

那年轻媳妇身体有些发颤,失声哭了,手捧在脸上哭得抬不起头来。年轻的妈妈说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还是想办法先为老人治病,不能让老人躺在医院里面等死。

病床上的老人是清醒的,但十分孱弱,睁眼看了一眼年轻的妈妈,停停歇歇地说别再为他筹集医疗费了,早归去晚归去都是要归去,他不强求,他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说得虽坦然,但声音里尽是凄凉。年轻的妈妈噤声不语,眼里蓄满了泪水。

走出病房,在回来的路上,小宋发现妻子的眼眶泛红,眼睛里都是泪,他自己也受到了病房里的感染,心酸酸的。可能人一到年纪,对愉悦的东西就越来越麻木,对悲伤却越来越敏感。

之后小宋每天照样骑着自行车到处送邮件。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迎来了一个开斋节。

和之前一样,节前人们照样上街市,买衣服,买糖果,买各类过节时所需的物品。

“当家的,那个……多买两套小衣服……可以吗?”小宋的妻子问小宋。

“什么……”小宋沉吟了一时,又问道,“为什么?”

“你去年跟我说,你将买给孩子的新衣服送给了一位年轻的带着孩子摆菜摊的妈妈,就那位……我们在医院见过的。我用今年的开斋捐也给他们买新衣服,你路过时送给他们。”小宋的妻子在人群里用极轻的音量说道。

“不行,这样贸然送过去,也许会让他们很难堪。”

“去年怎么送的,今年还怎么送,不行吗?”

“好,那我试试。”小宋将买好的衣服,包装好后,提回邮局,装进了搭在自行车后面的绿色邮包里面。

叮铃铃……叮铃铃……小宋按着自行车上的铃铛,穿过马路,走上一条上坡路。傍晚路边的灯光略带昏黄,沿路有不少广告牌和耸立的杂乱的电线杆,也有住户将杂物堆放在门口。沟渠里,大簇大簇的野花野草,蓬勃而卑微。斑驳墙面上到处都是时光的痕迹。

“收邮件了——”

小宋敲开了那个家的大门。先将包裹给到年轻妈妈的手里,再将寄送单子和笔递过去,让她在上面签字。

“谢谢,谢谢你给送过来。”

“哈,没什么,举手之劳。”小宋微笑着说。

“是新衣服吗?”大一点的那个男孩子也跑了出来,从门缝看进去,庭院里有一个几乎荒废了的花园,里面长了点杂草,小一点的孩子扶着花园的栏杆在走路,他已经学会挪步了。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可能是吧。”小宋轻轻拍了拍小男孩喜悦的脸,说,“祝你们节日吉庆。”然后就骑着邮包鼓鼓的自行车离开了。

随着快递行业的发展,寄快递的人越来越多,迎来第三年的斋月时,邮局已经将送邮件的自行车换成了带箱子的机动车。

这一年开斋节前,小宋和妻子虽然没有商量开斋捐怎么用,但都很默契地做了跟去年一样的事。

小宋开着机动车,将妻子挑买好的衣服、帽子、鞋袜,都熟门熟路地给送了过去。

那位年轻的妈妈出来收件。小男孩也笑着迎了出来,穿的是小学生的校服。另一个更小的孩子也是个男孩,口齿很伶俐,两个孩子都长高了。只是妈妈与去年相比,眼睛里多了种沉郁,苍老了许多,抑或并不是苍老,而是粗糙,像染了一层风霜那样的。

“谢谢你给送过来。”她接过包裹,签了字。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小宋送完包裹,离开的时候机动车的轮胎摩擦在有小石子的道路上,刷刷刷,听上去有些沉重。

每年的斋月都是按纯阴历算的,月亮出没一次算一个月,第四年的斋月来的时候正值深秋,大树上的叶片簌簌落下,在风中开始感觉到些微的寒意。

小宋的妻子给买的新衣服新鞋都是冬天可以穿的。

小宋去送包裹的时候,看见两个小男孩又比去年长高了一点,年轻的妈妈一如既往地干瘦,甚至更粗糙,握着笔签字的手上都是裂缝。

“祝你们节日吉庆。”小宋刚说完祝福要离开,就见一场暴雨从阴沉沉的天空直击下来。

只好暂时站在街门外的门檐下躲雨。

年轻的妈妈撑着一把伞出来,说:“就请进来避避雨吧。”

小宋进去站在廊檐下避雨,好动的两个小孩子早将包裹撕开了,新衣服套在身上,说着,笑着,比对着。

老式的庭院,花园里种了不少秋菊,五颜六色的,在雨中摇晃。大雨滂沱,空气中是旧木头和雨水的混合气味,小宋转头从窗口看进去,木板地上铺着凉席,上面是凌乱的玩具,地上垫了几块砖,纸箱子放在上面,再将面粉连袋子一起放进纸箱,面粉袋子口用橡筋绑着。

年轻的妈妈搬一个小木凳出来给小宋,看见小宋正看向面粉袋子,就有些难为情,笑了一下,脸红起来,说:“前几日我将装面的面柜给卖掉了。”

“是着急用钱才这样做的吗?”小宋问道。

“嗯,还债……”欲言又止,脸上的红又加深了一点,轻轻呼出一口气,说道:“我小孩儿的爸爸,几年前跟人合伙沿青藏公路跑长途运输,发生交通事故,人没了,还欠下很大一笔债。”

小宋坐在椅子上,双手手指交握在一起,低头听着。

“我十七岁就嫁给了小孩的爸爸,二十二岁不到就没了丈夫,还要从早忙到晚,帮他还债,慢慢还了一部分,剩下的分期还,还得还七八年。但孩子已经开始上学了,我要再努力一点,将它早点还清。”

“妈妈妈妈,爸爸从天堂邮寄给我的鞋刚刚好,但哥哥的好像大了一点。”小一点的男孩儿跑过来,伸出脚让妈妈看他的新鞋。

“大了吗?那明天穿的时候垫双鞋垫,留在来年再穿。”

小宋听到这样的对话,疑惑地看向年轻妈妈的脸。

她有点尴尬,笑了笑,说:“每年开斋节前,你都送包裹来,包裹上没有寄件人的名字,小孩子非要问谁寄来的,我就说是他们住在天堂的爸爸寄来的,天堂没有地址,没有名字。”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小宋低下头,脸上划过一丝喜悦。

“不知道是谁寄给我们的包裹,里面是新的衣物,还有写祝我们节日吉庆的纸条。啊……我本来心几乎快要成死灰了,收到它,突然就像是有了希望,就在心里不由自主地为自己打气,要有勇气,要努力,要拉扯孩子们长大,要好好活着……”年轻妈妈黑黑的大眼睛里面都是光亮。

“可能对方也是想让右手的舍散不让左手知道,所以专门匿名邮寄来的。”小宋笑着说。

“行善连个名都不留。”年轻的妈妈眼睛里又有了点遗憾。

“那可不一定,天高地清的世间,做的好事坏事时刻都被记载在左右两肩的功过簿上,怎么可能不留名?”

听小宋这样说,年轻的妈妈停顿了一下,继而又欢快地笑了起来。

“我长大后,也要做邮递员,跟叔叔一样,骑车去送开斋节的礼物,祝我的妈妈和所有的人都开斋节吉庆。”大一点的小男孩欢快地走过来,很神气地这么说。

小宋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笑了一笑。

大雨飘飘泼泼地下着,年轻的妈妈在廊檐下跟小宋聊起了很多,一直到雨停歇,小宋才開机动车离开。

回家后,跟妻子详细地说起这家人的情况:“爸爸跑长途运输时,车翻人亡,留下了一大笔债。那位妈妈现在还不到二十五岁,为了还债,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自己的嫁妆之类的也都卖了,每天起早赶晚,活得很努力。”

此刻,在案板上正搅拌包子馅儿的妻子,掀起围裙的一角,擦着那控制不住的泪水,说:“一开始你跟我一说,我就直觉是一家子孤儿寡母,所以决定将开斋捐给他们。我的直觉还真是准呐。”

“她还跟我说,在医院那次,生病的是之前跟她丈夫一起跑运输的人的父亲,那人是她丈夫雇佣的,出事之后,她照常给对方拿命价。好在对方将事因归咎于造化,没有过多地为难她,允许她一年还一点。”

小宋的妻子本是个话语不多的人,只叹道:“真的很不幸呐。”

又是一年的斋月降临了。

小宋的妻子早早地买好了新衣服和新鞋子,等到临近开斋节时就准备立马给送过去。可是,当小宋送去时,那里的集市已经撤空了,留在空旷场地上的只有垃圾和蔬菜的烂叶子,沟渠里的野花野草,都连根拔起,杂乱地横陈在路面上。留满时光印记的大门不见了,斑驳的墙面上喷满了“拆”的字样,所有的房子都被拆了。不知道那娘仨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小宋在周围打听了一番,没打听到什么。

一年,又一年,小宋在送邮件的时候到处留意着,但始终都没有再遇见过那娘仨。小宋的妻子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想的跟小宋是一样的,大概再也遇不到那娘仨了吧。

邮局因为运输业的发展,送寄件的机动车又变成了小卡车。装的货物越来越多,送的地方越来越远。并且每年斋月的时候,小宋都会如常在车厢里备几套新衣服。

一日不知来自何处的,带有冬日气息的寒风频频吹进车厢里来,跟小宋一起送邮件的小年轻,很不耐烦地皱起眉头问道:“宋叔,您为什么要自己买新衣服新鞋放在车厢里拉着到处转,转完了又送人?”

于是,小宋就将曾经匿名邮寄新衣服的事告诉了他。并说,车厢里备着送人的新衣新鞋,是对自己的鼓励。

就这样,关于小宋“匿名邮寄”的事,全邮局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有些小年轻,也开始效仿了起来。在一年又一年的斋月里,将自己的开斋捐以这样的方式尽心尽意,送给无数个不同的有需求的人。

时光逝去又复回,这一年的斋月又来到了。

临近节日的时候,到处都洋溢着喜庆,各家各户都里里外外地打扫房间,擦洗玻璃,都架起油锅,炸馓子花馃子,蒸包子、糖饺子,各大商场、饭店都有大酬宾。平时疏于联络的亲戚们又汇集在了一起,在远方读书或者工作的晚辈们也都用各自认为最快捷的交通工具赶了回来,去祖先的坟园里看望,将开斋捐捐出去,将天课算清楚也捐出去。时代发展迅速,但人们一代一代对贵月的执念丝毫未减。

小宋脸上是一条一条苍老了的纹路,他开着沾满泥泞的邮政车,从油气飘香、热闹非凡的街市上穿过。他的妻子在商场门口等他,然后他们一起进入商场,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看。

小宋的妻子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指着一套衣服对小宋说:“这套衣服那两个孩子今年穿应该会刚刚好吧?”一边说着,一边让店员帮他们包起来。

小宋看着妻子,神秘地笑了笑,说:“我今天送快件时遇见那个孩子了,他长大了,长这么高。”抬手过自己头顶的距离给妻子看。

妻子不太相信,但小宋的确见过。在送快递的途中,阳光晃眼,一年轻人眉黑黑,眼睛亮亮,一眼就将他认出来,走上来喊他邮递员叔叔,他们还坐在寺院的廊檐下聊了一会儿天。

年轻人问小宋:“您当年送快件,一定知道是谁一直在给我们送匿名包裹的,对吗?”

小宋摇了摇头,又坦然笑了笑。

年轻人说:“我一直留着写在那些包裹里面祝节日吉庆的纸条,每年一张。纸条上的笔迹是同一个人写的,有一年用的是蓝色钢笔,有一年用的是圆珠笔,有一年用的是碳素笔,有一年用的是铅笔,好像是手边有什么笔就抓起什么笔写的一样。”年轻人低着头,双手手指交握在一起说道,“真的是很了解我们一家境况的人,新衣服、新鞋,大小都合适,每次收到新衣服我和弟弟都欣喜异常。但我们始终都不清楚,它是谁送的,来自哪里。后来我专门去邮局查过,也没有查出点什么。”

小宋的记忆被这番话拽到遥远的过去,又拽了回来。他静静地点点头,耐心地听着年轻人将话说完。

年轻人说,他没有多少关于爸爸的记忆,只模模糊糊记得爸爸打水为妈妈洗头发的背影。

爸爸走后因为家境窘迫,他们的生活艰难到了极点,常常有债主上门催债,年轻的妈妈不得不带他去亲戚的家里借钱。

一个亲戚又一个亲戚地借,都很慷慨地留他们吃饭,但也都不借钱给他们。可能都觉得借了相当于是白送,这孤儿寡母以后哪来钱还过来,索性都不借,省得以后麻烦。

但年轻的妈妈不死心,还是一家一家地借。有一次走到镇子外面一家有钱的亲戚家里,拍门拍了老半天,才见亲戚出来。是个远房的姑姑,三四十岁的年纪,中长方脸很白,但眉毛又黑又浓,眼睛里有不明所以的色彩。看年轻妈妈的眼神里有同情、憐悯、憎恶,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好的眼神。年轻的妈妈站在亲戚家门外,求道:“我家遇见了难事,实在是无能为力,请借给我们一些钱,帮帮我们。”躲在年轻妈妈身后的他,年龄很小,怯生生地望着这位亲戚。亲戚本来还嘴里絮叨着请他们进去,一听到借钱的话,就停住了。

“请借给我们一点钱,应急用的,以后会一点一点慢慢还回来。”

亲戚看着年轻的妈妈,又低下头看了看妈妈身边的他,盘问道:“你要应什么急呢,是孩子病了吗?”

年轻的妈妈照实回答道:“是同小孩爸爸一同出事的人的老父亲病了,躺在医院里面没钱治疗,我得帮帮他们。”

那亲戚眼睛盯了过来,显然是生气的,说:“你现在连自己的生活都是问题,还操心别人家的父亲,他躺在医院里咽气,与你有什么关系,哪个人不死?”

年轻妈妈的声音又弱下去几分,说:“我还欠着他们的命价,对方也没步步紧逼,他们比我更不容易。”

亲戚说:“他们怎么好意思逼你,要我说,这命价你就不应该拿的,这样的灾难谁愿意遇到,都是命里的事,出了就得受着,不能为难别人。”

昏暗的夜里,亲戚话里有话,年轻妈妈眼里的光亮逐渐灰冷了下去,低着头,蓄满了泪水。转身要走时,那亲戚又挽留起来,要请进家里坐一会儿,吃了饭再走。年轻妈妈头也没回,语音里带着几分恍惚,说来的时候吃过了,不想再耽搁到天大黑。其实在斋月里,大家都守着斋戒,天黑之前何曾吃过什么东西。

那亲戚又追上来,给了孩子一大把糖果,挡在年轻妈妈前面劝道:“都已经这样了,你性子也不要太强,命价拿不起就不拿了,他们难道还要要了你的命不成?”

这亲戚不顾年轻妈妈的尴尬,说话像连珠炮。年轻的妈妈根本没有回话的机会,可能也已经不想再跟亲戚说话了,点了点头,拉着他继续往前走,全然不理会那亲戚还在那里劝说。很刚强的妈妈,极少见她流眼泪,但那晚她一边走一边眼泪往下掉。

年轻妈妈就这样顽强地工作着,生存着,独自抚养着他和弟弟。日子越来越艰难,妈妈也越来越忧伤。而在这样的日子里,他和弟弟总盼望能听到送邮件的自行车来的铃声,在开斋节前夕,他为此不知道怀着期盼的心情眺望过多少次。

从商场出来,长街上赤热的黄昏已被夜色代替,小宋和妻子沿街向前走。

街上有人在继续购物,有人走向家的方向,也有人在饭店里吃饭喝茶。从远处掠过来的凉风将大排档里的风帘吹出波纹,清真寺里柔软婉转的声音像流水一样四处倾泻。突然不远的地方有无数的彩色气球从霓虹光影间飘了起来。人们的眼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向那个方向走去。

那里新开了一家快递公司,开张第一日,路过的人都有礼物。新衣服呀、鞋袜呀、糖果干果之类的。

店外都站满了人,一位眉眼深邃的年轻人,穿着印有快递公司名的新衬衫,挽起袖子,边给路人礼物边说:“祝你节日吉庆,祝大家开斋节吉庆。”整条街道比刚才又多热闹了几分,到处都是笑声和说话声。

“有,我们有新衣服,已经买了,买了好几套……”小宋正拒绝年轻人送给他的新衣服时,一位戴着盖头,极其良善而清雅的老妇人出现了,目光与小宋撞在一起,向小宋走了来。小宋一下子屏住呼吸望着她。

“是……是她,是她……”小宋的妻子也在不着边际的热闹中望见了那老妇人,激动到语无伦次。

那老妇人走过来,脸上都是柔软的笑,还将正在里面忙碌的另一个儿子也叫了出来,指着眼前的小宋问道:“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每逢开斋节时给你来送新衣服的那个人吗?”

挺拔结实的年轻人笑着过来,伸出手紧握住小宋的手:“邮递员叔叔,又见到您了!”

面对也走了过来,还不清楚怎么一回事的小儿子,老妇人开口了,说:“他就是20年前,每逢开斋节都来给你们送新衣新鞋包裹的那位快递员。就是这样一件不知来处的包裹,使我在最艰难的时候,觉得人生还没到绝境,还有人惦念着我们,生活还有希望。”

小宋笑笑,只说道:“拆迁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你。”

老妇人笑着说:“我领了拆迁费,带着孩子们搬到有娘家人的地方去住了。今年小兒子刚大学毕业,被分配到户籍所在地的中学做老师。大儿子开了快递公司,于是我们商谈都回来,在这里也开一个快递公司。就这样,我们母子三人,一整个斋月都在忙快递公司的事,计划在节前就开张。”

小宋的妻子边听边点头,无声的泪珠一串串往下掉。

“老婆子,你年年快到开斋节时都念叨着他们,他们出现了,你自己倒是哭上了。”站在旁边的小宋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了过去。

小宋的妻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接过纸巾擦了一把鼻涕,眼眶红红地抬起头。

却发现那老妇人也已经泪流满面。

店里店外领取礼物的人都纷纷向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机灵的小儿子将手搭在妈妈的肩上晃了晃,说:“好了好了都不哭了,我们才刚祝福大家要快乐吉庆。”

远远的天上一弯新的月牙儿若隐若现,与远处淡淡的山影相映着。灯火辉煌的街上,晚风十分宜人,人们分享着礼物,彼此祝福着,笑着……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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