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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芝土?

2019-03-29周燊

民族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灵芝英子盒子

周燊(满族)

启蓝的性格很像男孩。她从头到脚的打扮都趋于男性化,对其他女孩子很是照顾,她们都说如果启蓝真是个男人就好了,可惜她偏偏有这个心却没这个“实力”。

在中医药大学毕业后,启蓝的出路最为神秘。她关闭了微信和QQ,平日里要好的朋友突然就联系不到她了。只是偶尔她会在微博上发布几条状态,照片基本都是国内的名山大川,图片下面配的文字无外乎“我很好,我在修行”之类。有爱好八卦的,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启蓝拜了一位云游四海的“老神仙”为师,“老神仙”手上还有绝世神书《黄帝外经》,要是启蓝经受得住身为弟子的种种考验,就会承得这书上的“终极知识”,成为天下第一神医。

人们爱打听启蓝的消息,从她生下来开始就是这样。这和她的姓氏有关。每当别人问:“启蓝,你姓什么?”她都会回答:“我姓启。”“哦?真的吗?”“真的”。然而她的户口本和身份证上的名字却是“爱新觉罗·启蓝”。所以上学后人人都知道学校里有个封建时期满洲皇族的后裔,一个现代版的“格格”。人们好奇她的品性是不是真的像一位高雅的公主,然而大家越是这样期待,启蓝的生长模式便愈发“跑偏”。她喜欢和男孩子称兄道弟,力气也十分大。她似乎愿意为任何人赴汤蹈火。

过了两年多的时间,谣言不攻自破。启蓝重新开启了各种社交账号。她宣布自己回到了烟火人间,准备踏上新的旅程。破天荒地,她发了一张自拍照。人们惊讶地发现她的脸上多了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比同龄人看上去成熟很多。

“你真的还好吗?”

“启蓝,我们周末见面,很想你。”

……

启蓝坐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一一回复着大家在她朋友圈下面的留言。她要告别东北,告别朋友们了。她从小生长的家乡有太多美好的回忆,也有太多她无力面对的东西。去北京投奔父亲,是她此时最想做的事情。

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举着一张写有“启蓝”两个字的打印纸站在出站口,这就是她的父亲。

“嗨,老爸。”启蓝走过去和他打招呼。

“都这么大了!”父亲面露惊喜,他不知道女儿竟然可以长得和他一样高,还比他壮实。他想伸手接过启蓝的背包,启蓝退了一下,示意不必。

“你妈妈还好吧?”父亲问。

“嗯,好。”

父亲请她吃了地道的老北京火锅,二人喝了四瓶啤酒。

“我想去店里看看。”启蓝对父亲说。她知道父亲经营着一家很有名气的中药店,在北京也算是个有点头脸的小人物。

“先回家,今天太晚了,明儿个再去。”父亲说。

同父亲穿梭在北京夜晚的小巷子里,狗叫和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悄悄化解着尴尬。父亲姓陈,她姓爱新觉罗,父亲看起来是那么地形单影只。

她以为父亲会住在一个像样的房子里,也许里面还有另一个孩子和另一个女人。不过她猜错了,父亲租的是一个插间,环境和所有单身汉的住所一样。

父亲说:“你先在这儿对付两天,我已经帮你去找别的住处了。现在这边房价太高,这两年租金也涨得厉害。”

第二天,启蓝起了个大早,父亲打了一整宿呼噜令她很不习惯。他们之间只用一面布帘子隔开,这还是父亲为了迎接她的到来特意安装的。她上街买了油条豆汁儿,二人吃过便来到了店里。

刻有“悬壶堂”三个大字的牌匾已有了些许年代感。店面不算大,里面有两个伙计,一个负责招待,一个掌管收银。两人都懒散地刷着手机。启蓝一直呆到中午,也只有两笔抓药的生意。

“以前我们这儿有个坐堂的老中医,姓李,医术高超,老百姓都奔他来。前两年实在是没力气工作了,自打他走后,店里的生意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父亲说。

“怎么没再请一位?”

父亲摆摆手,未做声。

启蓝接着说:“如果是常见的病症,我可以坐堂。我有行医证。”

父亲又摆了摆手。

“这两年我跟着师傅医治了上千人。”

“那你师傅肯定也分了你不少酬劳吧?”

关于父亲的疑问,启蓝有些惊讶。她还没准备好接受父亲是个重视金钱的人。

“都是贫困山区的病人。”启蓝说完,跟着伙计熟悉柜台去了。

她是想把悬壶堂再次“振兴”起来的。很显然,这个店已经随着父亲一点点消颓下去了。至于消颓的原因,更多是因为父亲欠了大笔的外债,债主为了催债,逼父亲把店铺盘掉,散播了不少关于悬壶堂“假药坑人”的消息。当启蓝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她抽了大半包烟。可以说现在父亲等于每天都在赔钱,这还不算欠款。

“实在不行就把店卖了。”父亲说,“留着也就那么回事儿。”

“现在还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

“你不用跟我遭这个罪,等你的房子找好了,我就安排你去我的一个朋友那儿工作。”

“爸,你当初为什么要相信那几个骗子?”

父亲转过身,特意回避了她的目光,简单地回了两个字:“想富。”

“人人都想富。”启蓝无奈地说,“富没错”。

“尤其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父亲冲她笑了笑。

接下来的日子,启蓝背着她的医药箱在平谷、门头沟、延庆这几个地方走街串巷,专门给人义诊。她的义诊不是打着“义”的幌子来“卖”,而是真正的分文不取。为了让更多的人认识自己,进而重新认识悬壶堂,她为自己设计了一个十分有用的广告——她的身份证。人们看到她的身份证上赫然印着“爱新觉罗”四个字,都感到好奇。其实一些老北京都知道,爱新觉罗氏确有一支从医的家族,手上还掌握着某些祖传的“宫廷秘方”,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再加上启蓝确也有点小本事,渐渐地,少数曾经悬壶堂的“铁杆粉丝”打消了对悬壶堂的偏见,知道了这其中的误会。

父亲每天也不闲着,东奔西走为了他口中的“融资”。启蓝晚上回到家后会准备好晚饭等父亲回来。以前她是个家务活一概不会的人,母亲是个女强人,把她们两个的一切都打点得很好,完全不用启蓝插任何手。后来跟着师父云游义诊,她学会了很多属于女性分工的事情,也慢慢习惯于此了。有一回她帮一位村妇接生,那妇人没怎样,她倒是像替人家去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似的,事后久久无法回神。师父问她缘何如此,她却问师父:“师父,我也是这么出来的,对吧?”师父笑得很大声,笑她傻。不过她不明白自己哪里傻,她觉得自己是罪恶的,母亲也是罪恶的。她甚至难以再接受自己。不过这种感觉在她准备晚餐的时候会被油烟味冲散一些,于是她希望晚餐尽可能丰盛,尽可能多耗时。可是在吃饭的时候,近距離观察父亲,她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这种感觉有时令她心烦气躁。内心如同点燃了一团根部腐烂的大火。

外婆的脸在火里烧焦,可是外婆没有喊叫,死得很安详。

启蓝的脑海中有这些异象,不是因为外婆死于火海,相反,她的外婆身体健朗,今年已经八十九岁了。

启蓝的外婆总共有三个女儿,她母亲是老大,也是家族中最“正常”的一员。母亲的两个妹妹,一个患有抑郁症,一个有点痴傻,都是没有成家的老姑娘。启蓝从小就很惧怕外婆,外婆也姓爱新觉罗,是正统的镶黄旗。生于民国,身上流着没落贵族不甘心的血。婴儿时期她便肆意地“压榨”奶娘,至于她的亲娘,外婆说她从没有见过。后来奶娘死了,天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磨难,最后终于在吉林有了一个住处,靠给丧葬队扎纸人维持生计。外婆有个很奇怪的习惯,在孩子们看来十分恐怖:每当扎完一个纸人她都要磕头祭拜,嘴里念念有词,仿佛是在乞求这些纸人帮助她什么。

对外不能做贵族,对内,外婆要过足“贵族瘾”。外公常年在南方出工,家里只有三个女儿相伴,外婆便对这几个姑娘使出浑身解数。她要求女儿们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必须都要“合乎规矩”,还要求女儿们对她行蹲安礼,这种礼要求女孩子上身腰部以上挺直,不低头,双目直视受礼者,双腿并齐,双膝微曲150度角,呈半蹲式,双手轻抚于膝盖之上,面带微笑。外婆有一把很长的塑料尺,专门用来调教女儿们在她眼里从未标准过的行礼姿势。

外婆对启蓝的感情很复杂,不能说绝对的讨厌,也谈不上喜欢。启蓝从小就很怕过年,那时她要对外婆行抱腰礼,她得跪在外婆面前,双手环抱住外婆的腰,问好请安。按照规矩,长辈这时要抚摸孙女的额头,赏赐礼物,可是外婆吝啬得很,不但什么压岁钱都不给,连句祝福的话也不讲,只会盘腿坐在床上,嘴里念着:“好,好,都好……”就像一条藏在泥水泡儿里的鱼。

思绪跑远,收回来的时候,晚餐已经快结束了。父亲喜欢用手心抹一下嘴,再用舌头舔一圈牙,启蓝反倒觉得胃里好受多了。

家里没有电视机,晚上空闲的时候,她就和父亲分别躺在各自的钢丝床上刷手机。她喜欢看微信朋友圈,看其他人的生活。有时她觉得自己离朋友们很远,有时又觉得似乎“近”与“远”本来就是同义词。窗户正好对着他们中间那扇薄薄的布帘,当风把布帘吹得飘起来的时候,父亲就会转个身,用后背对着她。启蓝是个夜猫子,不到半夜十二点基本没有睡意。手机没什么好刷的,她便打着手电读书。当书也读不进去的时候,她就悄悄拿出她那个金丝楠木的盒子,对着盒子发呆。

这盒子是个珍贵的古董,材质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刻有精美绝伦的图案,是从外婆祖上传下来的。外婆她娘当年跟着慈禧出逃时,就是用这个盒子打包的金银首饰。盒子里装的东西一代代演变,现在到了启蓝手上却盛着最深的悲伤。她第一次拿起这个盒子的时候,嗓子里泛着酸苦的水,她使劲咽了好几次,把那些水咽回到了心里,才抱着盒子去了殡仪馆。回来的时候,盒子外面裹了一层黑布。

她打开盒子,感觉一道幽光从里面窜了出来,吓了她一大跳。她定定神,使劲眨了眨眼睛,告诉自己这一定是幻觉。盒子里飘出一股奇怪的味道,真的非常奇怪,难以形容。启蓝闻过很多药材,能分辨出细小的气味差别,此时她快速地在大脑中搜寻与这个气味相似的信息,均未找到。思来想去,细细嗅之,她觉得这味儿还是像土,像正在进行化学分解的土,像混着生夹着死的土,像一场大雨下来,所有东西都沉入其中的土。土里有腥有咸有苦有甜,埋着太多私密。私密经过发酵,长出更为私密的菌丝,没错,这应该就是“循环”的味道。

启蓝觉得只有把盒子放在离父亲近的地方,她才踏实。盒子也踏实。

悬壶堂的生意逐渐有了起色。启蓝在店里开设了免费为五十岁以上老人体检的服务,但凡是前来抓药的顾客她不仅免费帮人家号脉,配药,还白送三天的药量,此外,她还积极地给患者作回访,同时也开通了网上订购药材的渠道。

父亲的“融资”可以说毫无起色,不过,他心里有了另外一个算盘。

他发现这个二十年未谋面的女儿身上有件宝贝。那天晚上他在蒙眬的睡意中,发现启蓝的床上闪过一道幽幽的绿光。隔着布帘那道光依然非常清晰,绝非幻觉。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力,这辈子他唯一的优点可能也就只有“果断”这两个字了,是与非本就是两条永远都不会相交的绳,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反倒被系在了里面。

启蓝的母亲,他曾经常称之为“英子”的女人,就是这么一个犹豫不决、缺乏果断的人。英子十分恐惧她母亲,同时又疯狂地想要“追求自我”,在她身上有很多秘密,很多甚至连自己丈夫都无法告知的秘密。她背负着那些东西就像背着沉重的荆棘,走一步就痛一步,她咬牙忍着,因为她用两种方向相反的力给自己系了个死结,谁也解不开。

陈之和不想知道英子现在过得究竟如何,他们离婚后就变得如同仇人一般不相往来。女儿来找自己他很意外,也很开心。可能是孩子大了,她妈妈管不住,不然英子是绝对不会让孩子来看爸爸的,再者可能就是英子有了新男人,对执拗了二十多年的东西终于放下了些。陈之和不想询问这其中的缘由,他宁愿猜。“猜”这个字很有意思,它能让那些令人不舒服的感觉从心头消散。

他这几年为了“搞事业”,在外面欠了四十多萬的债,现在还差十万没有还清。之所以欠债,多年后陈之和回过头来总结只有四个字:“急功近利”。他太想让自己变得成功,变得有资本在英子和她老娘面前抬头挺胸,他想要回去找她们,给她们一大笔钱,再把“那件事”澄清,然后如果英子求他留下来,他就会拥有男人一生中最骄傲、最五味杂陈的片刻考虑。他期盼那个时刻期盼了很久很久,久到离这个初衷越来越远。不过,究竟什么是“远”,什么是“近”,他其实根本不会区分。有时他告诉自己:“干脆别区分了,反正都一样。”

他需要尽快还清最后这十万块,早日走出泥沼。启蓝那里一定有件宝贝,可能是英子传给她的,也有可能是英子她妈传给启蓝的。陈之和总觉得老太太手上握着件宝贝,老太太怎么说也是末代贵族,那些金银财宝的尾巴她就算抓不到,一根毫毛总该能拽住。她的宝贝她不传给闺女传给谁?可是转念一想,他发现自己“低估”了老太太,以老太太的个性,她死后一定会把自己的宝贝带进坟墓,因为在她眼里这世上可能没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否则二十几年前他和英子新婚之时,老太太也不必制造“那件事”。

与其天天在外面拆了东墙补西墙地筹钱,不如直接和女儿摊牌:如果她真有祖传的宝贝(陈之和猜测是夜明珠之类的宝石)就求她卖掉,把债还清。当爹的这一生只求孩子这一件事,她要是心里真的还认这个爹,一定愿意帮她爹渡过难关。可是他想了好几天也想不出怎么跟启蓝开口。有好几次话都粘上嘴唇了,他舔舔又咽了回去,紧张得一脑门汗。他没脸讲出来。他发现自己要是通过这个途径还了债,另一个代价就是他没有颜面再给别人当爹。要是启蓝再把这事告诉了英子,英子会更瞧不起他,她会冲着空气吐唾沫,骂他是小人。骂他这么多年都死性不改,臭不要脸。她的老娘会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说:“作孽啊,当初就不让你嫁给那个一无是处的男人,你不听,咱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可怜我的宝贝呦……”

启蓝看得出父亲这段时间情绪不对,可她不知道该对父亲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像是拿刻刀在磨砂纸上划。她刚下火车见到父亲时,心里一惊,这个男人怎么会这么老?满脸皱纹,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挺拔。如果她有能力,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帮父亲还清欠款。她想起小时候问妈妈,为什么自己没有跟随父姓,这样别的孩子都笑话爸爸,说爸爸没出息,是个没地位的上门女婿。似乎从幼年时期开始,父亲就是个可怜的角色。

母亲说:“姓爱新觉罗不比姓陈好吗?”

启蓝说:“不比。”

母亲说:“你爸爸不是‘上门女婿,他是驸马爷。下次再有小朋友笑话你你就这么和他们说。”

后来启蓝知道,按照皇室的规矩,公主嫁给驸马之后,驸马连住进公主房间的权利都没有,除非公主召见。可是公主但凡下召就要通过府中掌管此事的老妈子,要花大笔的钱财疏通贿赂,不然老妈子便会从中作梗,指责公主无皮无脸。因此许多外嫁的满洲公主大多难以生育且命不长久。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打这个比喻,听起来很无厘头。

不过这些都不再重要,母亲的骨灰安放在启蓝那只金丝楠木盒子里已经有大半年了。

母亲查出乳腺癌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她陪母亲一起在医生面前接受的化验单。母亲眉目紧绷,坐在医院的休息区,母亲说:“到站了,该下车了。”

为了帮母亲治病,启蓝拜了师父。师父自称有仙风道骨,可替母亲延续生命,作为交换条件,启蓝这一生都需要跟随师父云游他乡,救苦救难。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启蓝愤怒地质问师父,为什么还是这样的结果?师父说:“我只能救不想死之人,没法救想死之人。”

就这样,启蓝从师父那儿告辞。她打电话给二姨,她要自己处理母亲的骨灰。她认为母亲的骨灰只有一处合适的安放之地,就是那只金丝楠木的盒子。盒子及盒子里的东西是外婆送给母亲的嫁妆,母亲说,她和父亲就是靠这个盒子才使生活有了起色。母亲每次对着盒子黯然神伤的时候,都会对着启蓝骂:“你爸就是个负心汉!”可是骂着骂着,她又哭着说,“我不怨他,我不怨他……”在启蓝的记忆里,母亲虽然有着可观的事业,身边也不乏男人(这一点虽然母亲总是试图隐藏),可是她却从未开心过。她的脾气阴晴不定,似乎即使在笑着的时候身上也有什么地方被钻了孔,不住地往外流水。女人是水做的,母亲的生命之源快速地倾泻着,她自己亦知。

是磷火,俗称鬼火。启蓝恍然大悟,那天晚上她打开盒子看见窜出来的那道光,当时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其实应该是母亲骨头里尚存的磷元素自燃了。她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想法是:母亲为什么要在死后制造火花?难道是她的灵魂知道了什么事情?

启蓝在一个星期后,同父亲闲聊的时候,得知了这个事情。当她替母亲听到父亲亲口讲述的真相时,她坚信那磷火就是母亲的回应。

最开始的时候,这只金丝楠木盒子是宫廷里贵族小姐的用品,后来外婆她娘带着它出逃,几经辗转,传到了外婆手上。外婆很珍视这个宝盒,认为这是她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更重要的是,外婆认为这个盒子承载着她母亲对她的关爱。虽然她与自己的母亲从未谋面。至于外婆往盒子里放了什么则始终没人知道。在启蓝的父母不顾外婆的反对而结婚之后,外婆把盒子给了她这个大女儿。当时外婆是这么说的:“你们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闺女嫁人总得有个陪嫁的东西,不然我丢不起这个脸。这个盒子里面有一棵千年灵芝,我就把它给你了。你千万不要随便打开,影响灵芝的寿命。”

启蓝的母亲英子接受了这棵灵芝,她丈夫陈之和的心情同她一样复杂。两人都未曾想老太太还有这样的一面,尤其是英子。她抱着盒子,一连哭了两天。

小两口因为得到了珍贵的千年灵芝(英子遵守她娘的嘱咐,从未打开过盒子检验)心里有底,再加上两人又都研学中医,经过几年的奋斗,他们终于开起了属于自己的诊所,并且经营得风生水起。他们把金丝楠木盒子里的灵芝作为“压堂珍宝”,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供奉着。英子经常跪在盒子面前,陈之和说,她是在跟盒子聊天,什么都聊,十分开心,就像普通人家的女儿和母亲之间那样。

那些年英子心情不错,怀孕的时候也不忘坐堂给人看病。启蓝生下来时是个大胖丫头,夫妻俩高兴坏了。可到了该给孩子起名字的时候,两人又一度陷入了僵局。而这个僵局其实是后来他们分手的一个重要因素。

老太太勒令英子,孩子必须从母姓,姓爱新觉罗,满族。英子同丈夫商量,能不能顺从老人的心意,并且孩子是少数民族,对以后的成长也有好处。

那時候的陈之和年轻,心气儿高,有些大男子主义。对于自己的孩子不能跟自己的姓,十分排斥。

“你看谁家的孩子不随父姓?你身边有这样的人吗?”父亲对启蓝说,时隔这么多年,他似乎还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启蓝摇摇头,在父亲面前她总是不晓得该说些什么。这些年跟在妈妈身边,她变得像个男生,因为她知道妈妈更需要得到照顾。到父亲这里,他看起来并不需要一个强硬的女儿。不过,启蓝觉得父亲也不需要一个柔弱的女儿。总之,他们之间夹杂着浓厚的生疏。

“我拗不过你妈妈,主要是拗不过你外婆,我不想让你妈妈和你外婆的关系好不容易好转了,又变坏。这对她的身体不利。可是随着你一天天长大,你妈妈的性格变得更古怪,大概是产后体内激素失衡,她总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她,她这股火一股脑全撒在我身上。嫌我这个做得不好,那个做得不对,吵架成了家常便饭。我想帮她照顾你,可我的确笨手笨脚,总把事情搞砸,你妈妈每次都强调让我不要碰你,你是她女儿,你姓爱新觉罗,跟我没关系。”父亲的脸通红,使劲咳了口痰出来。

“这样的日子无休止。”他接着说,“我实在受不了。”

“那你为什么要偷走灵芝?”启蓝忍不住,终于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自小母亲就同她讲,你那离家出走的父亲多么无赖,不辞而别的时候还偷走了金丝楠木盒子里的千年灵芝。那是他们之间最珍贵的宝贝,是他们的共同财产,你父亲起了贼心,生了歹意,不仅不念夫妻情分,不顾孩子,还干了这么一件丧良心的事情。应该遭天谴!

母亲恨透了父亲。多年来她仗着这份恨意,做了许多能让她“解恨”的事情,启蓝从不干预她,她觉得母亲就像一只掉队的大雁,无论飞向哪儿,总归是要飞的。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没有更早地落在地上,回归泥土。

“我没偷!”父亲怒砸了一下桌子。

“那个盒子里根本什么都没有!”他说道。

“根本没有什么千年灵芝,你外婆给你妈妈的陪嫁,就是一个空盒子而已!我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如果你妈妈知道了这个真相,一定会伤心透顶,她本来身体就不好,我为了让她能好过一点,离开你们到了北京以后,我告诉她我要和她离婚,并且灵芝归我,孩子归她。我故意这么气她,是因为我带给她伤害总好过你外婆带给她伤害!她如果恨我,她就有途径宣泄,她要是恨你外婆,她就只能憋在心里。”父亲说完,起身去了洗手间。

启蓝被父亲的回答震慑到了。她替父亲想过各种答案,也早就在心里原谅了他,她深知这个男人一定有他的正当理由。可是现在这个解释令她心里打起了雷。她不知道该从何处下雨,泥土的气味涌上喉咙。父亲并不知道母亲已经不在人世,启蓝想,一定不能让他知道。

父亲洗了手出来时,没来由地笑了起来。他说:“我真是服了我自己。”

“我还打你那宝贝的主意,拆了东墙补西墙。”他说。

启蓝不知所措地问道:“什么?”

陈之和似乎解开了什么心结,之前纠结了好几天都难以向女儿开口的话题,此时有了股无名的勇气。他说:“那晚我看见你床边有道绿光闪过,我猜你手上一定有件宝贝。是你妈妈给你的,还是你外婆给你的?”

启蓝惊讶万分,那道光父亲竟然看见了。他看见了母亲骨灰里的磷火,他还以为那火光是宝贝!

“我就想,能不能借你的宝贝应个急好把债还清。”陈之和说着,脸再次红了起来。

“我没有宝贝,你看错了。”启蓝很生气,也很愤怒。她认为生气和愤怒是两种相对立又相依存的感觉。

“我不要。我有这个想法是因为我太着急还债了,昏了头。”

“欠的钱得慢慢来,着急也不是办法。还有我呢。”启蓝说道。

陈之和摇摇头,说:“这债不是你能还的,你要是替我还,我反而欠得更多。”

启蓝强忍火气,她没想到父亲的性格这么矛盾,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还钱,可他还死要面子,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他和母亲一样,都是给自己找罪受的人。有的时候她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一直拖着,你不怕人家把咱们店砸了?”她没好气地说。

“其实我没欠外人债。我跟你说的那些都是骗你的,我是急需要钱,但我是用来还你妈妈的。我没在外面欠债。这几年我手头攒了些钱,还差十万就能凑够一百万了。我想把这笔钱赶紧给你母亲,也给你,好了却我一桩心愿。我欠你们的虽然不是这一百万就能还清,但我心里起码能好过一点。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财迷心窍,不择手段了?我还以为你有宝贝,打算让你卖了替我凑够那十万块,你说我怎么想的,朝你要钱还你妈妈?人老了,糊涂了,可我就是着急。”父亲说。

“我一直心慌,总觉得你妈好像出了什么事急需要用钱。这种预感特别强。”他补充道。

“她真的挺好的吧?我不敢联系她。”他追问。

启蓝感觉喉咙里的土要把自己掩埋了。一瞬间好多画面浮现出来,她用眼睛里面的雨刷器不停地刷洗却依然杂乱到什么都看不清。

有人把她带到了一处令她半步都不敢向前迈的地方。她发现最无助的人其实是她自己。她定住神,说:“有什么不敢联系的?”

“不知道……不好說。这么多年没联系过,我发誓除非有资本见她,不然不去打扰你们。”父亲认真地说道。

“你为什么后来不把真相告诉她?”启蓝快哭了,男孩性格的她从小也没哭过几次。

“你妈妈不能像一块石头似的被人踢着走,那样的话她很没有安全感,不好过的。我想等我凑够钱,重新面对她的时候再澄清事实。不瞒你说,我想让她挽留我,甚至是求我原谅她一直以来不明真相。其实你妈妈也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可是不经过时间发酵她一定意识不到,意识到了也肯定不愿承认。我们两个之间的事你不用懂,权当是听个故事罢了。”父亲说。那肯定的语气就像他是母亲面前的镜子一样。

启蓝说:“她愿意承认。”

“真的吗?”

“嗯。”

“那就好,那就好,我猜也是。我心慌得厉害。”

“我给你拿点柏子仁吧。”

“不用,药我喝了,都不好使。越喝越失眠。”

启蓝出了一脑门汗,她不知道还要瞒父亲到什么时候。沉默了好一阵子,她说:“爸,你猜得没错,我是有件宝贝。”

父亲提起了精神,问道:“真的?我猜就是,你应该有。你们高贵的‘母系氏族不可能真的一件宝贝都没有。你外婆和我们开了玩笑,总不能对你也这样。她不传你传谁?”

启蓝听得十分尴尬,父亲的措辞过酸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太会表达。我……”父亲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支支吾吾地解释道。

“没事。你这么会猜,你猜猜是什么?”

“不知道,这个我没法猜。”

“灵芝土。我偷来的。就一小撮,但是用这土种普通灵芝就能长出稀世奇芝。”

陈之和很是惊讶,他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个说法。听起来就像《山海经》。他心里一百个不信。

“偷来的?你偷东西?”比起听这种不靠谱的话,他更关心女儿是不是做了什么缺德事。

“没,不算。我没偷。偶然间得到的,没人要了的。”启蓝解释道。

陈之和不语。启蓝显然是在逗他玩。

“就在那个金丝楠木盒子里。”启蓝试探性地瞧着父亲。

陈之和笑笑,示意她不必哄自己开心。

“你那晚没看错。那光就是灵芝土发出来的。”启蓝非常想让父亲相信她的说辞。

“咱们重新种一棵千年灵芝,就什么都有了。”她补充。

父亲“噗嗤”一下子笑了出来,拍拍启蓝肩膀说道:“傻妞子,那不得等一千年?”

“等呗!”

启蓝随和着父亲一起笑,她觉得应该用“笑”来对付些东西,她嗓子里的土需要施些可口的肥,土吃饱了才不会消化她。

“那你给我看看,让我长长见识,什么土这么神秘。”父亲说。

“今晚回家拿给你看。但是……”

“啥?”

“没事。屋里空调开得太热了。”

启蓝找了个借口走出悬壶堂。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大年了,北京街上光怪陆离的人群变成了张灯结彩前的火苗,攒攒而动。她掏出手机滑动几下通讯录又关上了。她给自己点了根烟,大口吸了几下便把烟作为飞镖朝身旁的下水井瞄准。她全神贯注,希望自己能一箭中的。

这是一个漫长的下午。她把烟抛出去,就像把鱼线抛到河里一样。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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