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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温柔的“温柔之歌”

2019-03-29袁筱一

小说界 2019年2期
关键词:路易丝米莉保姆

袁筱一

一 

法国的当代文学似乎有两个“半边天”:第一个是女性作家的“半边天”——至少在数量上如此;第二个是非裔作家的“半边天”。蕾拉·斯利玛尼横跨了两个“半边天”,因而,仅仅写到第二部小说,就博得龚古尔学院作家评委们的青睐,倒也不算是多么偶然的文学事件。

既然只是第二部小说,可以想象,《温柔之歌》在蕾拉·斯利玛尼的个人写作史上尚且处在确认的阶段:叙事的确认,或是语言的确认。文学总是要经过一定的重复之后,才会以较为明确的姿态出现在包括批评在内的各种阅读记忆中。说到龚古尔文学奖奖掖年轻写作者的初衷,的确也有一定的弊端。《温柔之歌》获奖后,当年在法国就卖到了六十万册,版权销售到四十个国家。很有点一夜暴富的味道,利润足以彻底吞噬任何一个年轻作家。更不要说蕾拉后来被马克龙任命为“全球法语推广大使”,所谓“非官方的部级身份”也有了,忙着出席各种公共场合和见媒体。能不能写下去,如何继续写下去,写到什么程度,完全要看个人自己的造化。

不过话还是得反过来说。其实大家也知道,《温柔之歌》获得2016年的龚古尔文学奖,绝不会是因为它的作者年轻、漂亮、身份符合当下写作潮流。小说包含的社会问题才是畅销的因素:做过记者的蕾拉擅长从社会新闻里汲取灵感,处女作《食人魔花园》如此,《温柔之歌》也不例外,甚至更贴近社会新闻本身,即一个保姆杀死了雇主家庭的孩子,小说中是两个。让蕾拉产生灵感的社会新闻发生在美国,蕾拉将它移植到法国的巴黎。尤其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小说的中文版还躺在印刷厂里的时候,杭州出现了保姆纵火案,一场大火葬送了雇主家的女主人和三个孩子的性命。同样的,雇主与保姆之间并没有深切的仇恨,没有19世纪阶级截然对立时,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压迫、剥夺、侵犯或侮辱。文学的隐喻性是要到一个不再受理性控制的世界里才会充分显现出来:不是文学模仿现实,而是现实模仿文学啊。

我们可以从头来讲述这个故事——因为《温柔之歌》和法国其他的当代作品有点不同的是,它竟然有个“故事”,虽然根据作者的安排,读者读到的故事并不是按照时间的顺序,从开始到发展,再到高潮和结局。雇主米莉亚姆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女性,大学刚毕业,尽管已经拿到了律师证,可因为怀孕,于是结婚生子。婚姻和家庭生活的琐碎和平庸,让米莉亚姆有点透不过气来。她和丈夫商量,准备出去工作。夫妻俩需要招聘一个保姆来照顾两个孩子。他们在第一次招聘的面谈时,就遇到了路易丝,“根本没什么可犹豫的,就像是一见钟情”。路易丝来到米莉亚姆的家中,完美地履行自己的职责:照顾两个孩子,做饭,整理家务,总之,原先夫妻俩疲于应付也难以完成的家庭工作,路易丝看上去不费吹灰之力便调度停当。一度,夫妻俩以为曾经失去的美好生活又回来了。米莉亚姆越来越沉浸在工作带给自己的获得感中,丈夫保罗的事业似乎也正面临美好的转机。但是渐渐的,夫妻俩察觉到了一点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一点什么,是难以描述的,也是读者和叙事者一起,自小说的开始就知道必然要发生的一點什么。因为小说是从事件的结局写起:保姆的杀人行为已经完成,自己自杀未遂,孩子的母亲下班回到家里,直面这桩血淋淋的惨案。

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如果说,保姆只是有一些“奇怪”的征兆而已,例如她对于“好的教育”的理解,她为米莉亚姆的女儿米拉举办的生日晚会,她为小姑娘米拉化的妆,她的着装方式,她的节俭——即使是在雇主家,她也节俭得让并不富裕的雇主感到尴尬——以及她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明显表现出来的走投无路的状态。小说到了后半部分,从来不去探究保姆隐私的米莉亚姆夫妇收到了财政部的来信,因为路易丝过世的丈夫的欠款,要求雇主在给付保姆工资时先扣除欠款,“这些信一直跟着她,先是雅克(路易丝过世的丈夫)的房子,接着是她租的小房子,最后又来到了她的这方领地,来到了她唯一抓得住的这个家”。

《温柔之歌》真正的“痛点”,其实是“弑童”主题之下的日常。在西方文学史上,无论是戏剧,还是小说,“弑父”之类的主题背后一定隐藏着更高尚的借口和更强烈的动机,例如对于祖国、上帝或是被镇压的爱,更遑论“弑童”——或许真的只有精神分析还是条道路。但是《温柔之歌》没有选择精神分析。没有大段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或者纪德式的内心独白,来为所谓的“无动机犯罪”辩护。

因而小说开始时那个血淋淋的场面与此后所有展现在读者眼前的日常生活是完全的彼此背叛。米莉亚姆夫妇的日常是我们完全了解的日常:母亲和职业女性之间的矛盾;家庭对母爱的要求和作为一个独立女性生活之间的冲突;有了孩子之后的惶恐;孩子那种介于天使和魔鬼之间的本来面目;有了孩子之后越来越逼仄的生活……凡此种种,谁没有经历过呢。生活是在不知不觉之间走入了那个一开始米莉亚姆无法理解的“黑暗的湖”的。无法理解,更不可能知道有一天终会被另一个更加绝望的人拖了进去。

看似离我们很远的路易丝其实就在我们的伸手可及处。只是在大多数时候,我们选择看不见,也不想看见。因为过于平淡的日常已经消解了小说在开始时就已经交代的“陌生化”高潮。一进入日常,小说就在叙事上做了很好的处理:以米莉亚姆为焦距的叙事始终与以保姆路易丝为焦距的叙事并行。最初,一面是被路易丝“平整的轮廓、坦率的笑容”和“平静的双唇”吸引的米莉亚姆夫妇,一面就是回到自己家中,“用指甲尖剐蹭窗户一角”的神经质的路易丝。两个路易丝几乎是同时展开的:在米莉亚姆面前,是那个洗干净床单,将“混乱的公寓变成完美的资产阶级住宅”的天使保姆;而与米莉亚姆的小女儿米拉独处的时候,则是那个“残忍的故事”源源不断地从心底涌出来的魔鬼保姆。

两个保姆经过了一本小说的长度,耗尽了一个悲惨女人的一生,才在“弑童”的高潮中相逢了。小时候只能够吃“剩饭剩菜”的路易丝;大概从来没有出过家门,甚至连游泳都不会的路易丝;不知和哪个男人有了孩子,又最终被哪个男人抛弃的路易丝;嫁给了一个只有抱怨、起诉和贷款购物以及债务的丈夫的路易丝;有一个只能给她带来麻烦,无法扭转自身命运的女儿的路易丝;走过商店的橱窗,只能够幻想有一天可以拥有“麂皮靴子,翻皮的外套,蛇皮包,前面折叠开衩的长裙,花边内衣,丝绸衬衫,玫瑰色的羊绒开衫”的路易丝;为债务所逼,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露宿街头,失去最起码的尊严的路易丝。于是最后的最后,就是那个顽固地认为女雇主再生个孩子,就可以让自己不至于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路易丝,她顽固地认为,是两个已有的孩子阻碍她等待的孩子的到来。所以,她成了“弑童犯”路易丝。

但她的悲惨人生,不是雨果《悲惨世界》里的芳汀的一生,而是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得到平等价值观认证的一生。是社会这个巨大的机器在运转时卡在了哪里吗?看上去竟然没有严苛的吃人制度可以推脱。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即便我们不是保姆,即便我们不用保姆,我们是那么熟悉蕾拉笔下逼仄的生活,并且,是这份熟悉令我们无法释然。或许我们会为自己在某个生活的转折点,成功地摆脱了它而感到庆幸。但是那又怎么样?你知道,沮丧、迷茫和疲惫会卷土而来。你需要用很大的力气,用超乎寻常的理性,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坠入路易丝那样的窘境和——疯狂。米莉亚姆和路易丝之间的差别只在于教育,但是,教育却并没有阻止米莉亚姆和路易丝同样成为这逼仄生活的受害者。

《温柔之歌》中所呈现的这样一种雇主与保姆的关系,让人想起两百多年前启蒙主义或者新自由经济的梦想。卢梭在他的《新爱洛绮丝》中描绘过这样一种“主仆”之间自由而平等的社会关系:“晚上,大家都高高兴兴地一起回来。在整个采摘葡萄期间,对于工人,主人家要管饭管住。甚至在星期天晚上,布道之后,大家还聚在一块儿一起跳舞,直到晚饭。其他日子里,回到住处,大家也很少分离……所有人都同桌吃饭,主人,小时工,仆人;每个人都站起身来,毫无拘束地为他人服务,没有例外,也没有差别。”那是在自由经济出现之前,可以暂时消弭社会差异的特殊场景,只能是节日欢庆的形式。浪漫派的卢梭将之当成一种未来的社会模式来憧憬,他大概不可能怀疑,有一天,这样的特殊场景日常化了,每个人就会得到幸福:一起跳舞,一起吃饭,彼此服务,其乐融融。而蕾拉·斯利玛尼用极其现实的笔触毫不费力地回答两百多年前的卢梭:日常是幻灭,是更大的,范围更广的悲剧。因为人们突然发现,社会差异的消弭,竟然除了大家共同富裕的道路之外,还有大家共同贫穷的可能!而在这样的时刻,人与人的不可沟通必然成为社会关系的本质,因为再也没有了自上而下的怜悯与拯救。

还有女性。

《温柔之歌》自然是关于女性的。除了米莉亚姆的丈夫保罗在很短暂的时间里成为过叙事的焦点之外,其他几个男性人物,例如路易丝死去的丈夫,路易丝的艺术家雇主,米莉亚姆的老板等等都是次要的,在女性视角的叙述里起着补充作用。

然而,从蕾拉写作《温柔之歌》的2016年,一直到刚刚过去的2018年,女性也许过得并不那么美妙。“米兔”运动席卷世界,点燃了经由女性主义运动和革命,女性似乎已经多少得到了解放的角角落落。

《温柔之歌》却以另外的方式重新审视了女性问题。和阶级问题一样,女性问题也许需要借由从说“不”,从揭露男人的罪恶和欺凌开始,但是,它远远要比说“不”和揭露复杂得多。因为说完“不”和控诉之后,还有更复杂的,由男男女女共同构成的传统日常世界需要应对。

无论是工作,还是不工作,米莉亚姆都在出去工作、实现自我价值与陪伴孩子之间撕扯。生孩子是大多数女性不假思索的选择,米莉亚姆也一样。生了第一个孩子,她也曾经陶醉在为人母的幸福之中,以至于又要了第二个孩子。走出了家门之后呢?同为母亲的蕾拉很精到地捕捉到了米莉亚姆微妙的嫉妒:不是嫉妒路易丝,而是嫉妒让渡出去的母爱。而在讨论米莉亚姆出去工作的可能性时,丈夫保罗的结论是:“如果把加班时间考虑在内,保姆和你大概挣得差不多。但是好吧,如果工作能够让你快乐……”——女性的自我价值就在这个瞬间被消减到了零,为此,“这次交流给她(米莉亚姆)留下了无穷的苦涩。她恨保罗”。一瞬间,仿佛米莉亚姆与路易丝也被拉到了同一个层面上,尽管米莉亚姆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并不那么轻松地摆脱了大多数阿拉伯女性不平等境遇的年轻人。

蕾拉不止一次在采访中说到过,保姆的命题让她感兴趣的地方,是因为保姆是个特殊的职业,是用钱,交换爱。

而爱,据说是女性的天性。

米莉亚姆有爱。她的问题是如何实现爱,如何把时间分在不同的爱上:保罗,孩子,工作,还有自己。在社会分配的女性角色与“高个、金发、生性快活”的丈夫保罗之间,她试图用雇佣来的保姆的爱填补上她对孩子的亏欠。可路易丝的问题不在于她拿到这份钱,是不是依照合同付出爱。因为她根本没有爱。她只是按照人们对爱的种种定义,在完成爱的形式。在小说的最后,路易丝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一边想着“必须要有人死。有人死了,我们才能幸福”,她不能确定“这般恶毒的话语”中的含义,但是,“她的心变得越来越坚硬。那么多年过去,她的心上已经覆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壳,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什么东西都不能让她感动。她必须接受的事实是她再也不会爱了。她已经耗尽了内心的所有溫柔。再也没有地方容她落下手,轻轻抚摸”。

不是身中浪漫主义剧毒的小姑娘在失恋后矫揉造作地说,我再也不会爱了。而是真的不会爱。小时候没有被爱过,成为女人,有了男人后没有被爱过,生下了女儿也没有被爱过,然后,就是也不会爱女儿,最后,是不会爱自己。谁说温柔的爱是女人的天性?如果从来没有从眼神中,没有从话语中,没有从拥抱中习得过爱的经验,“爱”这个抽象的语汇中究竟又能包含些什么?如果一个人的一生,只有拟爱,却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爱的习得,这又是怎样的悲剧呢?女性主义最为尖锐的揭露也许是:如果社会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女性,它凭什么要求得到女性的爱?

也一直到了这里,才能读出中性的叙事语调和略显急促的节奏中,蕾拉的同情:同是女人,同是人的同情。这曲并不温柔的温柔之歌的价值可能也就是在这里吧。不是叙事、语言与想象,而是以无限温柔的同情,去看一个可能就在身边,你却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忽视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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