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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和虾

2019-03-29拳王

小说界 2019年2期
关键词:牛蛙潜江龙虾

拳王

2018年世界杯期间,小龙虾销量超过20万吨。据统计,在阿根廷队和法国队的八分之一决赛中小龙虾的单位时间消耗量达到了顶峰。90分钟的比赛里光上海就消耗了1.7万吨小龙虾,这34000斤按100元1斤的市价计算是340万元人民币,大概能买到姆巴佩的一条小腿。很明显,1.7万吨的小龙虾要比姆巴佩的小腿经吃得多。

别看小龙虾现居于长江中下游的无垠稻田里,在100年前的中国还没人见过这玩意。小龙虾学名克氏原螯虾,原产于墨西哥和美国南部,于1929年由日本引进到中国南京。时至今日中文网络仍有谣言,说这是日本鬼子用于污染中国水质的生化武器。当然,从环保的角度看,吃小龙虾会消耗大量的塑料手套,这确实对环境带来了负面影响,不过除此之外,亡国之虞暂时还没出现。

说到小龙虾的祖宗美国,引出无数美谈。19世纪的时候,欧洲的初代小龙虾爱好者拿破仑以一己之力引领了巴黎上流社会的小龙虾风潮,其烹饪手法十分法兰西,比如给小龙虾淋上白葡萄酒或干邑来提味,做成浓汤、沙拉、奶油汤或薄饼。而美国人对此嗤之以鼻,以全美小龙虾消耗量排名第二的德州为例,人家在铲车的大铲子下面生火,把小龙虾煮熟,最多放点辣椒和洋葱调味,再往铲子里撒几麻袋玉米棒子和土豆,煮熟后直接堆在桌上,盘子都省了,不像法国人还要摆上纯银餐具。就连奥巴马去德州访问的工作餐都是一桌子水煮小龙虾。更有甚者,美国有个小龙虾爱好者俱乐部,新奥尔良飓风时,俱乐部会员们组织直升机空投小龙虾给灾民,但有粗心的会员忘了煮,直接投掷生龙虾下去,灾民们呐喊着:“Buddy!Its fucking raw!”但不好使。

要是投的是波士顿龙虾,灾民们估计就眉开眼笑地生吃了,但小龙虾是不能生吃的,作为淡水生物其体内有大量寄生虫。当时灾民们在没有天然气的情况下,用打火机点燃家里的波旁威士忌把小龙虾烤熟,听上去比法国人的吃法还要奢靡,但人家是被逼无奈。

关于小龙虾的世界史这里就不赘述了,本文的重心在湖北。众所周知,湖北是中国的小龙虾第一省,招商证券的研究报告显示,2017年湖北省小龙虾养殖面积为540万亩(2012年为280万),近第二名安徽省的两倍(160万)。而2017年湖北省的小龙虾产量为63万吨,是第二名安徽的四倍还多(15万吨)。

这个事情就很有意思了,为何湖北的小龙虾产量和养殖面积的比值如此之高?为此我找到我唯一认识的一位小龙虾从业者老傅,开展了一番调研,从而引出了一些故事和奇迹。

老傅告诉我,天下小龙虾在湖北,湖北小龙虾在潜江。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中的名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中的“云梦泽”就是写的潜江一带。关于“云梦泽”的由来众说纷纭,《国策·楚策》有云:“于是楚王游于云梦,结驷千乘,旌旗蔽天。野火之起也若云蜺,兕虎之嗥声若雷霆。”很明显楚王不会去沼泽或湖泊中打猎,又不是猎尼斯湖怪,那么“云梦”在先秦时期应该是指山林或原野。而到了唐朝,云梦泽就是指整个江汉地区的湖泊群啦,想象一下它们波涛汹涌、云蒸雾绕的样子,怪不得连跟丞相谈笑风生的孟浩然都为之震撼。

老傅又说了,关于云梦泽还有一首小众诗词,李群玉的《洞庭干二首》中有“伤心云梦泽,岁岁作桑田”之句。这也是个唐朝诗人,但名气比孟浩然不知差到哪去了,搜狗拼音都联想不出来,很惨。

我问老傅,孟浩然和李群玉笔下的云梦泽到底在哪?老傅摇摇头,说即便是历史系的教授,也未见得能搞清当年云梦泽的具体方位,江汉平原大大小小的湖泊盈涸无定,所以李群玉会发出“岁岁作桑田”的感叹。试想如果阳澄湖也每隔两年干涸一次,那大闸蟹爱好者们估计能出好几个诺贝尔奖。

我问老傅,所以你跟科比一样,也是个湖人吗?

不,老傅说,我是个稻人。小龙虾并非生长在江湖中,而是在稻田里,留得稻田在,不怕没虾吃。潜江之所以号称“小龙虾之乡”就是因为潜江农民创造性地发明了“稻虾连作”的养殖方式。那是在2002年,一位叫刘主权的村支书想给闲置的农田开荒,他所在的积玉口镇就是典型的“岁岁作桑田”,一到雨季农田就被大水淹没,所以稻子只能种一季。而刘主权为了完成上级布置的“农田不能闲置”之任务,决定闲时在稻田里搞点副业,这样就不算闲置了。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养殖小龙虾,因为小龙虾好养活,而且其生长周期正好和水稻交错,可谓为开荒而生。

刘支书靠养殖小龙虾致富,而在20世纪初,湖北小龙虾的主要销量是出口——冷冻之后卖给欧洲的老外吃,时价只有1元1斤——农民们彼时是把小龙虾当作害虫对待的,他们觉得欧洲人不远万里地花钱帮中国农民吃害虫,当得起国际主义者的称号。而刘支书无疑更有远见,他已经敏锐地觉察到小龙虾收购价格的变化——2001年,潜江的饭馆里开始售卖炒小龙虾仁,人们逐渐发现这害虫还挺好吃的。经过刘支书的实践和推广,2003年已经有不少的潜江农民开始搞稻虾连作,虾苗的食物是田里剩下的稻梗,人们养起小龙虾比养自己还容易,连食物都不用喂,還能连带把烦人的稻梗给处理了——过去得用火烧,搞得乌烟瘴气。大家发现,这小龙虾哪是害虫,简直就是人类的好朋友。小龙虾就此平反,其历史地位就像云梦泽的水和云一样变幻无方,不过这也正常,多少动植物的繁盛和灭亡取决于人类的胃和口,这大概是造物主赋予顶级掠食者的特权。

“所以在中国,刘主权就是小龙虾界的GOAT(Greatest Of All Time)?”

“不。GOAT另有其人。”老傅摇摇头,接着讲了下去:“既然小龙虾成为了人类的好朋友,那就不劳欧洲人民发扬国际主义精神帮我们除害了,湖北人民决定自己吃。大家很熟悉意大利学者克罗齐的著名命题‘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而我认为任何历史都是一部吃史。当代社会的发展和文明程度从人类解决三个基本问题的情况就能看出:吃不吃、吃什么和怎么吃。”

很明显,2003年的湖北人民已经在刘主权的带领下解决了第二个问题,正式进入第三阶段。“怎么吃小龙虾”在现在看来是个无聊的问题,因为这样的珍馐即便用白水煮着都好吃,但在小龙虾产业蓬勃之始,谁拥有烹饪技术,谁就能在小龙虾的圈地运动中拔得头筹。

这时潜江的二号人物出现了,他叫李海军。李海军原本五谷不分,家里有个大厨老婆,所以只能在夫妻档的餐厅里当墩子、送外卖。后来心思活泛的他看见当地农民在田里抓小龙虾下酒,突发奇想,何不对妻子的招牌油焖鸡进行改造,把食材换成小龙虾?

但小龙虾仁肉少脂薄,在高温下比鸡肉容易老化。李海军不知做了多少对比实验,终于攻克了这个技术难题,风靡夜宵界接近二十年的油焖小龙虾就此诞生。

从那时开始,油焖小龙虾就成了潜江的招牌,我们在北京、上海、武汉、广州,甚至一向对外来美食刻薄的成都重庆,都能找到潜江油焖小龙虾店。究其根本还是美味。

在关于味道的评价上,我信老傅。

老傅过去是开火锅店的,是个典型的四川版老炮,吃火锅绝不吃微辣,对管店员索要蚝油或点菜点土豆的食客报以鄙夷——他认为正宗的重庆火锅不是这样吃的,世上并非只有日料和法餐才有程序正义和仪式感。

据熟悉老傅的人回忆,自从他在湖北吃了一次油焖小龙虾后,整个人性情大变,愤懑不平的燥辣中年变得儒雅随和。他不再对店里不会涮毛肚的年轻人吹毛求疵,就连注视鸳鸯锅的眼神都柔和了很多。当然他最大的变化是开了一家小龙虾馆。根据招商证券报告中小龙虾店在全国的分布情况,西南地区只占4%,也就是说四川人其实对小龙虾是没有显著热情的。而老傅选择在这个时机开小龙虾餐厅,颇有点当年李海军搞圈地运动的意思。

老傅当时究竟在湖北经历了什么至今是成都餐饮界的一个谜,人们越好奇就演绎出越多的都市传说,就像人们不知道23岁的牛顿经历了什么才能在18个月内创立微积分、发明反射式望远镜、发现七色光谱和万有引力。而老傅在36岁之年把“虾坝庭院”做成了成都最有名的小龙虾店,堪称龙虾界的牛顿。

而我今天试图揭开这个谜。牛顿的23岁被称为“牛顿奇迹年”,而我要考究一下“老傅奇迹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查阅了媒体对老傅的采访,老傅在提到创业初衷时说,他有个特级厨师父亲,自己却一道菜都不会做,之所以做餐饮纯粹是一种使命感,觉得有必要将家族事业传承下去。人们以为老傅在浸淫餐饮业多年后必然近朱者赤,不会作诗也会吟,结果他还是一道菜都不会做。

这又引出另一段都市传奇,作为一个压根不会做菜的人,他是如何把湖北的油焖小龙虾带回来的?这让人想起一个段子,有人在网上提问说想送女友戒指,如何在不告知女友的情况下获取她的手指直径?有网友给出解决方案,说你可以请女友吃薯片,吃完用嘴吮吸女友手指,吮完后保持嘴形不动,去戒指店里让店员量你的嘴巴获取手指直径。

人们认为老傅大概也是用类似的方法,比如在湖北吃完小龙虾后开始绝食,甚至连水也不喝,一直坚持回到成都,让自家店里的厨师对自己的口腔残留物进行分析,获取味型。

每当被问及此事,老傅总是哈哈大笑不予辩驳,但可以肯定的是,以老傅在餐饮行业的自负和矜持程度,他是不会采用这种近乎山寨的手段的。所以人们又说老傅是餐饮界的王语嫣,虽然自己不会武功,但是指点起别人来当得起“大师”之名。

美谈和怪谈总是很多,餐饮行业最不缺段子和传说。但我认为,老傅的模板不应是王语嫣,而是李海军。只有他俩才真正掌握了油焖龙虾的终极奥义。

我请教老傅,请老傅喝酒,威胁把他喝多了和异性发生肢体接触的照片发到微博上,都不好使,老傅口风极严。我终于明白,如果他那么容易开口,这事就不会成为一个谜了。我问老傅,如何才能让你开口?老傅说,To know the man you gotta beat the man.

“你的意思是打败你?这个简单。”我当场撸起了袖子要揍他。

“不,我的意思是你能做出比我更好吃的油焖小龙虾,我就告诉你。”

难怪没人知道老傅的秘密,在油燜小龙虾这个领域,有谁能够击败他呢?

在那一刻我要么就是好胜心顿起,要么就是好奇心大盛,总之还是年轻。在荷尔蒙的驱使下我踏上了北上的航班,去到了湖北潜江,我自觉在厨艺上是有天赋的,既然老傅能够做到,我也能够习得油焖小龙虾的奥义,然后回到成都击败他,让他心悦诚服地交出“老傅奇迹年”的真相。

我第一次踏上潜江的土地时正值7月,乃是小龙虾的旺季,潜江市郊稻田里的小龙虾们在昼夜不停地交配。当地农民带我参观稻田,只见母龙虾躺在水中,公龙虾伏于其上,将钳子深插进土里作为固定,然后公虾以35秒蠕动13次的频率开始交配——小龙虾和人类是唯二采取传教士体位进行交配的动物。有学者据此认为人不是从猴子而是从小龙虾进化来的。当然我的考察重点不在于此。

我指着满稻田徐徐蠕动的小龙虾问农民大叔,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水稻的感受?

农民大叔说,水稻和小龙虾不共戴天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湖北农民在给小龙虾平反后的第一个10年,终于进一步提升了小龙虾的阶级成分,他们逐渐认识到,小龙虾是可以和稻田共存的,不一定非要等到稻子收割之后才把小龙虾投入,而是可以采取在稻田周围挖沟的方式,这样小龙虾在沟里打洞也影响不到水稻生长,此乃“虾稻共作”,是“虾稻连作”的升级版。湖北农民现在采用稻虾共作,由于延长了养殖周期,能把小龙虾的产量提高1.5倍,每亩增产2.7万元。

“虾稻共作”和“虾稻连作”只有一字之差,效果却是天壤之别。这正是湖北小龙虾产量碾压外省的秘密。

农民大叔继续介绍,说“虾稻共作”利用了小龙虾捕食田里害虫的优点,可以少打农药,这样种植出来的水稻是绿色粮食。湖北已有食品企业打造出了“虾稻共作”概念米在市场售卖。还有餐厅推出了用“虾稻共作”的稻米做成的小龙虾盖饭,号称这是“原米化原虾”。

我在潜江的第一顿饭就是原米化原虾,米粒中仿佛有虾肉的韧性,虾肉中又似乎混入稻香,在饕餮之余,我仿佛看到了小龙虾的未来图景,人们利用转基因技术让小龙虾长出稻谷,这样直接把虾子煮熟就是盖饭了。

不知道这样的未来何時到来?不过我此行并不是去探知未来的,我是来寻找过去。

我去了李海军的饭店,据说那是老傅学艺的地方。3年前,老傅在这里待了两个月,然后回成都开了自己的小龙虾店。也许“老傅奇迹年”的奥义就在于斯。

李海军的小龙虾店就叫“海军餐厅”,位于高铁站旁,坐在店里吃虾的时候甚至能听见火车和铁轨摩擦的声音。湖北不愧是九省通衢,餐厅的常客甚至能通过“哐吃”声判断列车型号。更有甚者,餐厅墩子切菜的节奏都被火车声带偏了,每当有火车经过时他们会切得特别疯狂。所以有经验的食客会用手机播放录制好的火车声,那样自己点的菜就能上得快一些。

我点了一份招牌油焖小龙虾,同时掏出手机开始播放春运新闻。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油焖小龙虾才上桌,我质问服务员,为什么没跟着我的节奏切菜?服务员白了我一眼,说小龙虾是不用切的,我们这只有排骨、青蛙和素菜需要切,你点小龙虾是无法提速的。

说完他指着远处铁轨上呼啸而过的一列高铁说,高铁可以提速,因为它本身就代表着“快”,但你见过摩天轮提速吗?有些东西是需要时间的,比如风景,比如味道。

我当时都惊了,湖北的服务员都是吃什么长大的,如此懂小龙虾?

哦当然是吃小龙虾长大的。

软磨硬泡一个月后,我终于得以进入到海军餐厅的厨房,发现他家的小龙虾真是不用切的,他们用剪刀。

在预处理时去掉砂囊和虾肠,但保留虾黄以锁住鲜味,用剪刀剪三刀,分别在虾头、虾身和虾尾,目的是方便油焖时入味。

我在出租房里尝试过此方,虽然的确入味,但总觉得和海军餐厅的龙虾有些许差别,具体差在哪又说不出来,似乎口感和味道都有出入。我尝试多加调料,但只会让口味过重,总之就是还原不了海军餐厅的龙虾带来的感官享受。

我去找李海军,求问他是不是有所保留,他说你想知道可以,但要交30万的加盟费。

“原来‘老傅奇迹年是用钱砸出来的!”我虽然求知欲强,但还不至于为了满足好奇心而倾家荡产。我说那算了,我自己研究。我想回去找老傅一探究竟,但又觉得没面子。也罢,路是人走出来的,美食也是人做出来的。此虾不留爷,自有留爷虾。我要吃遍潜江的小龙虾,就不信找不到答案。

我在潜江待了整整四个月,从7月一直吃到10月,吃得脑满肠肥,吃得潜江的小龙虾听到我的名字都不敢交配,但仍然没有头绪。眼看小龙虾季就要过去了,我在酒足饭饱后来到郊外,望着不再生机勃勃的田野,龙虾们一片慵懒,也不知它们是因为看见我而不交配,还是因为天气冷了没有性欲,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们已经快成为过往,就像古时变幻莫测的云梦泽一样,虽然终究会回归,但they were gone。

打哈欠真的会传染人,坐在稻田边的我被小龙虾的慵懒所感染,感觉眼皮沉重,竟然沉沉睡去。梦里我见到了小野二郎,也就是纪录片《寿司之神》的主角,寿司届的GOAT。小野二郎认为料理之魂在于食材,所以每天一大早就会去到筑地市场的渔市采购最好的鱼生。我梦见我在筑地市场和他相遇,老头儿冲我矍铄地一笑,叫道“呱”。

我被这诡谲的梦境吓醒了,耳畔真的传来了阵阵蛙叫,原来是现实投射到梦境,我长舒一口气,看了看漆黑的夜空,正准备起身离去,却觉得不对劲:稻田里有青蛙很正常,但养了小龙虾的稻田里怎么会有青蛙?而且这声音雄浑厚重,听上去像是牛蛙,要知道小龙虾在美国最早是被当作牛蛙的饵料而养殖的。

我打开手机电筒照向田野,光柱所到之处似有暗流涌动。这时一个黑影朝我扑了过来,试图抢夺我的手机。我一记扫踢踢中其裆部,对付劫匪原本不用讲格斗规则。抢钱包也就罢了,我生平最恨抢手机的。

“说吧,是想警察叔叔来接你,还是我送你过去?”

“老子又不是坏人,你打我搞么斯……”

我突然觉得这人的口音很耳熟,这不是李海军吗?狗日的李海军,原来白天卖龙虾,晚上出来打劫。

“老子不是打劫的……”老李痛得龇牙咧嘴。

“那你龟儿为啥抢我手机?”

“老子没抢你手机,我是在抢你的电筒。”

“什么意思?”

“你不能用电筒照射农田,还没到时候。”

我觉得不对劲,连忙扶起了老李,他捂着下腹颤颤巍巍坐下,跟我讲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你知道云梦泽最大的秘密吗?除了文人墨客的辞句,云梦泽还存在于无数的战事纷争和朝代更迭中。最著名的莫过于赤壁之战。众所周知,赤壁之战发生在长江上,曹操的舰船和野心被孙刘联军烧成了灰,然后上岸狼狈逃窜。他这一窜正是窜进了云梦泽。这岂非自寻死路,大名鼎鼎的华容道就在云梦泽深处。而据史学家考证,同曹军在云梦泽狭路相逢的不是关羽,而是云梦泽的守卫者。

“青蛙。

“江汉平原的湖泽和稻田里盛产青蛙,它们吞虫驱蚊,守卫庄稼,自古以来被视作云梦泽的守护者。而曹操来自苦寒之地的青、冀州军队,哪见过这玩意。曹军溃入狭窄的华容道时,为了照明在黑暗中点亮火把,泥泞的沼泽中突然窜出无数只张牙舞爪的青蛙,把曹军士兵吓得就地崩溃。他们四散奔走、抱头鼠窜,践踏致死者不计其数,搞得曹操回到江陵时只剩下四百多人。后人因为青蛙的颜色和关羽相近,讹传成了关羽在华容道阻击曹操。当然,也有说法是曹操脸皮薄,怕因为青蛙丢盔卸甲被人笑话,所以强行宣布那是关羽。

“相传北方的马特别怕青蛙,看见青蛙马就发疯,曹操的骑兵因此在华容道不知踩死了多少自己人。湖北方言中把青蛙叫作‘克马,就是源于这段历史。赤壁之战后曹操回到北方,留下曹仁镇守江陵。而孙权以得胜之师围着江陵殴打了一年,愣是没动得曹仁分毫。最后由于刘备关羽著名的敌后骚扰战术使得曹魏的五路援军无一到达,曹仁才不得不放弃江陵。

“云梦泽的秘密就在于此了:为何曹仁能够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困守江陵如此之久?

“因为曹仁的部队主力正是从华容道艰难撤退的那四百死士。他们类似古希腊的斯巴达三百勇士,在艰苦卓绝的训练中存活了下来,通过死神的选拔成为了最强的士兵。斯巴达三百勇士当年死守温泉关抗击波斯十万大军,而曹仁的青蛙部队在江陵喋血孤城。

“云梦泽的秘密就是这个了,to be the man you gotta beat the frog.

“所以你知道为什么要在稻田里养牛蛙了吧?牛蛙是比青蛙更强悍的战士。”

我惊呆了,怪不得海军餐厅的小龙虾要比其他地方的块头更大,他在十年前接受央视采访时说自己在经销商进货环节对龙虾大小严格把关,其实都是幌子。真正的秘密在稻田里。

李海军叹了一口气,打开手机电筒,像探照灯柱一样在田间闪耀。我仿佛回到了1800年前的华容道,对光敏感的牛蛙如同当年的青蛙见到火把就一跃而起,顿时暴躁起来。稻田里暗潮怒涌,就像有狂暴的大型生物在水底漫游。其实那是牛蛙,不计其数的牛蛙。

这时我看见另外一股势力在和暗流对抗,水田变得浑浊,无数泥沙翻搅。“来了,慢慢来了。”李海军激动得颤抖。

我循着手机的光柱仔细看向水底,正有无数的生物从泥土中涌出,它们通体红褐,身形如弓,就像来自于地底的武士。

小龙虾出来了,它们本应在这个季节栖息于深达1米的洞穴中。但是它们被狂躁的牛蛙呼唤了出来。

“它们双方都认为,云梦泽是自己的地盘。”李海军解释道。

小龙虾开始了和牛蛙的厮杀,由于泥沙浑浊了水质,再加上光线不足,我们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得牛蛙低沉的怒吼,和小龙虾在水中疾走时凌厉的破浪声。

半小时后一切都结束了,水面回归了平寂。泥沙逐渐沉积,水质慢慢澄清,天也快亮了。我们终于再次得窥究竟。

水面上浮着无数牛蛙和小龙虾的尸体,有的断臂,有的无头。还有牛蛙被开膛破肚,一只钳子从破洞伸出,看来是一场同归于尽。

太惨烈了,当年的华容道也莫过于此吧。我感叹道。

小龙虾在云梦泽第一次逆转了食物链,在湖北,它们不再是牛蛙的饵料。

而牛蛙成了小龍虾的升级怪,打赢了这些怪兽的小龙虾才能顺利升级成云梦泽的战士。准确地说是升级到李海军的厨房里。

“这是一种递进关系。”李海军解释道:“战士的黄子吃起来分外得劲儿。”

李海军叫来了餐厅服务员,他们打捞起了稻田里的牛蛙和龙虾尸体,死去的牛蛙第一时间送到餐厅里做成泡椒牛蛙,而战死的龙虾处理成虾球卖给超市,但绝不能在餐厅里做成油焖大虾。

“战士的黄子吃起来才得劲儿。”李海军怕我理解不了,重复道。

“今年的龙虾季可以推迟到11月了。”大家望着稻田里战后余生的小龙虾,一片喜气洋洋。

这就是云梦泽的最大秘密,也是老傅花30万习得的奥义。当然我分文未花,因为老李怕我把他当成贼扭送到派出所,只能以实情相告。

要用战士!要用战士!战士才拥有最好的肉质和口感。想必老傅也在成都偷偷搞了龙虾和牛蛙的混养基地,只是不为外人所知。外人都以为他是靠提取口腔残留物而成就的龙虾大业。

狗日的老傅。

我回到成都,来到老傅的餐厅,让厨师开火热灶,打算同老傅一较高下,在油焖龙虾上击败他。

“老傅!我他妈的回来了!”我大叫道。

老傅笑嘻嘻地迎了出来。

“我知道了一切。原来小龙虾届的GOAT就是李海军。”我劈头盖脸地吼道。

“不,另有其人。”

“你的意思是……是你?”我怒了,狗日的老傅也忒不谦虚了。

我掏出自带的小龙虾,这是我在川大的荷花池里豢养的,川大的荷花池里有牛蛙,还有跟女朋友不知在干吗的大学生,能在这种环境里生存下来小龙虾,堪称终极战士.

放虾过来吧老傅!我叫嚣道。我要让大家知道谁才是小龙虾届的GOAT。

老傅笑嘻嘻地摆摆手,把火关掉。

“啥意思,你不是说to know the man you gotta beat the man吗?”

“你听错啦,我说的是to know the man you gotta be the man,而你现在已经成为了我。”

我恍然大悟,此刻我已是老傅,而老傅是李海军,所以今夜我们都是李海军,都是小龙虾届的GOAT。

既然都是GOAT,那么自然就能洞悉小龙虾和“老傅奇迹年”的奥义了。

“没有什么奇迹,李群玉和曹操早就堪透了云梦泽的奥义,‘伤心云梦泽,岁岁作桑田一诗的终句是‘八月还平在,鱼虾不用愁。李群玉是个吃货,管他龟儿沧海桑田,只要还能吃到鱼虾就无所忧虑。晚年李群玉客死他乡,死在了同是鱼虾之乡的江西。但有鱼虾在,处处都是云梦泽。而曹操更胜一筹,虽然被胖揍回了北方,但他优雅转身,部署了中国的斯巴达部队,也就是油焖小龙虾的前身,他的战略思想领先了世界近两千年。在华容道剩下的四百个战士里,曹操是最伟大的那个。他才是史上第一小龙虾。”

“所以小龙虾届的GOAT不是刘主权,也不是李海军、你或我,而是曹操?”

“是的,曹操才是小龙虾届的GOAT。赤壁之战后曹操再也没有越过长江一步,而是跑到山东去看沧海,玩乌龟。他不关心云梦泽变成了啥样,因为云梦泽在他心中。”老傅满意地点点头,他明白,我终于洞悉了小龙虾的全部奥义。

“我国的饮食文化从来不在味道本身,而在于味道背后的沧海桑田。”这是老傅给我的临别赠语,他说这句话是他另花了10万块(税后)跟李海军买来的。

于是我准备回家把《曹操文选》精读两遍,感受一下沧海桑田。边读边吃油焖小龙虾,配上杜康酒和大乔的肖像,今夜我们都是曹操。

“放马过来吧关羽们,我曹某何惧。”杜康太烈,我还没吃完小龙虾就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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