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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新闻和小说之间的写作

2019-03-29吴永强

法治新闻传播 2019年2期
关键词:寒门马尔克斯幸存者

■吴永强

讲一个故事。

1955年,哥伦比亚发生了一起海难。一艘军舰上的8名军人被卷入海中,经过4天搜寻,无奈只得宣布他们死亡。然而一周后,其中一位竟奇迹般出现在岸边。他在一只随波漂流的筏子上度过了十天,重获新生。

当地有一家报纸,叫《观察家报》,27岁的年轻记者马尔克斯敏锐地捕捉到了新闻点,跑去采访这位幸存者。报社也为这次报道做足了文章,马尔克斯每天采访6个小时,听当事人讲述海上的故事,采访内容第二天见报,连续采访了20天。第一天之前,报社在当地电台做足了广告,那一天的报纸被抢购一空。可是,随着影响不断扩大,报道触及到了事件的核心——造假,官方宣布这次海难是遇到了风暴,然而事实并不是。确实刮了20多天大风,但这很常见,关键是船员们私自采购了大量家电,堆积在甲板上,风浪稍微大了一点儿,捆绑家电的绳子断了,恰好把甲板上的8名船员掀了下去。

这之后,迫于压力,报社关门,马尔克斯也流亡国外。这位幸存者本来被表彰,塑造成英雄,现在失去了一切,马尔克斯称他是“有勇气亲手将自己的雕像炸毁的英雄”。

这便是马尔克斯早期经典非虚构作品《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的写作过程。他一开始就展露出优秀的写作才能,报道采用第一人称,以幸存者本人的口吻,讲述每一日在海上的经历。逼真的细节是这篇报道的闪光点,比如他写鲨鱼,“如果你忽然猛的一下把大鲨鱼钓起来,头朝下,尾巴朝上,整个鲨鱼的内脏会顺着嘴流出来”,这是只有亲历者才有的切身体会。他没有让主人公陷入要死要活的空想之中,而是在一天天不断求生、细碎的日子中度过。

这篇报道在连载过程中,报社社长曾问马尔克斯,你到底写的是报道,还是小说?马尔克斯的回答很精彩,他说:“是小说。之所以是小说,因为是事实。”

后来,马尔克斯总结小说和新闻之间的差异:“在新闻中只要有一个事实是假的,便损害整个作品。相比之下,在虚构中只要有一个事实是真的,便赋予整个作品以合法性。”这句话我揣摩了几年,对应自己的职业和文学爱好,慢慢找到了一些根据。

前段时间,自媒体中出现了一篇《一个出身寒门的状元之死》,引发广泛共鸣,紧接着,这篇文章本身的事实造假被披露出来。这几年,“寒门难出贵子”的讨论甚嚣尘上,一篇打着“非虚构”的幌子,虚构出的寒门状元,当然有其现实存在的原型。就这一点而言,这篇文章好像并非完全没有可取之处。但是,非虚构依靠的新闻伦理被质疑,基于事实的造假,本身就损害了新闻的纯洁性。同样是寒门学子的故事,湖北作家方方的中篇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完全虚构,却没有人指责,相反,这篇小说所透露出的巨大悲悯,对涂自强这一人物形象赋予的强烈的社会意义,值得深思。

由以上两篇文章,可以深刻理解马尔克斯的肺腑之言。

近些年,非虚构写作的概念被引入中国。它和传统的报告文学有相通之处,亦有不同,更接近于新闻中的深度报道,比如两者结合而成的“特稿”。当然,相对于新闻写作,非虚构有其偏向于文学的特点,它和小说也有一定的关联性。

我赞同一句话:“我偏爱虚构的真实,胜于现实的真实。”其实,所有落在纸面上的文字都有其虚假性,文字一旦产生就有了倾向性。“虚构的真实”并不单指小说这一形式,它的另一种表述可以称之为“透过现象看本质”。一个新闻人物、新闻事件,我们如何去阐述?表面的现象是什么?背后的本质是什么?我们早已告别了“高大全”式的写作方式,当然,所谓“不食人间烟火”的伟岸英雄,几乎从文学领域消失了,但在新闻领域还大量存在。这时候,“现实的真实”就比“虚构的真实”缺乏了足够震撼人心的力量。

同时,与历史和现实对话,不断颠覆新闻写作和文学写作的一些固有想法。最近几年,我在做一个关于民国时期土匪的调查,断断续续,在我生活的山东的很多地方考察。当地有一个大土匪刘黑七,他老家的村子里有一些遗迹,一些老人曾与他同处一个时代。有一年,我在这个村子找到了一个97岁的老人,他曾是刘黑七的贴身勤务兵,躺在病床上谈起和“刘司令”一起攻城略地的经历,老人老泪纵横,充满怀念之情。几天后,我又去了另一个叫瞭阳崮的地方,见到了另一位老人。上世纪30年代,土匪曾在这里杀了上千人,老人当时15岁,眼睁睁看着家人全被杀死。我用树枝在地上写下“光棍”两字(在当地,光棍的其中一个意思是土匪),老人同样泪流满面,站立不稳,不得不被家人扶到屋里去。

我发现,历史从未消失,就在现实中延续。写作要解决一个问题: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人类的灵魂中一直住着一位天使,一位魔鬼,我们是土匪的后代,也是被土匪侵害过的人的后代。写作,就是与这两位迥然相异的“朋友”的纠缠。

这个例子,放到现实题材的写作中依然适用。莫言所谓“把好人当坏人写,把坏人当好人写,把自己当罪人写”,每个写作者都是一个重塑者,其笔下的人物似乎和现实中的人物已没太大关系,重塑的过程,既是再现的过程,也是背离的过程,两者之间不断杂糅,主人公在文字中呈现出生活内核的底色,也呈现出光辉灿烂背后的艰辛努力,这可能是我想用文字呈现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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