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底采访“中绿”传销组织

■游天燚

2018年10月9日，成都女大学生李欢向四川警方举报父母从事传销，并将自己卧底父母所在的“中绿”传销组织窝点所记录的大量文字、图片和录音资料，交给了警方。10月23日，中国反传销协会会长李旭从北京前往四川，对李欢父母进行反传销“解救”工作。李欢父母表示，不再进入传销组织。李欢事件在网上引发热议时，藏匿在秦皇岛的“中绿”依然踩着法律的红线“实现百万富翁梦”。于是，我决定前往秦皇岛，卧底进入“中绿”，揭露他们的骗局。

在卧底“中绿”的3天时间内，我见证了传销组织是如何将一名新人变成传销组织赚钱工具的过程；看到他们如何在讲述着白日梦；看到他们为了躲避查处，编造谎言；看到他们是如何将网络传销变成“国家支持的政策”。

一入传销组织，我的包被翻了

2018年10月23日，我通过某种方法找到曾和李欢父母接触过的传销组织人员成功卧底。

当天上午，我背上了使用三年的双肩包踏入秦皇岛市海港区海怡学府小区内的一个房间，房间内住着来自新疆哈密市的王建军一家四口。当他们见到我这个新人时，表现得异常热情。在屋里待了一上午后，中午时间，我借口下楼购买洗漱用品，把双肩包放在了屋里。等回到房间后，包被挪了位置，包里的东西被移动了位置。

很显然，作为新人的我，行李被传销组织人员检查了。幸运的是，我将重要的物品随身携带。如果被发现后，我也不知道我该如何解释，甚至会遭到传销人员控制人身自由。

王建军一家没识破我的身份，就开始对拿着牙刷的我讲述“我是如何幸运来到秦皇岛的”。

当天下午，王建军一家组织了五名新老成员召开学习会。王建军是“中绿”的小家长。他向在场的两位新人说，在这个行业，不乏教师、大学生、知识分子等社会精英加入，目的就是为了过更好的生活，赚更多的钱，为国家的发展多出一份力量。

传销组织是怎么洗脑的？为什么在公安机关打击和媒体的警示之下，传销依然屡禁不止？

王建军给出的答案是，“这是一个国家暗中扶持的行业，需要进行宏观调控，就要有其他组织作出牺牲”。这样的解释，稍微动点脑子的人，就会觉得胡扯一通。

在“中绿”里，他们自己对传销的定义在于“控制人身自由，逼迫新人交钱”。

然而，“中绿”对待新人，堪称“热情万丈”。如果你涉世未深，很可能以为自己遇上了好人。实际上，这是传销组织的接待规矩：见到新人，第一件事就是让他往家里打电话，或者是给朋友打电话，先安抚住家人和身边的好友。因为接下来，会有很多不可想象的事，等进了窝点，发现事情不对，一个电话就可能酿成大祸。

两天内重复着既定的生活轨迹

“中绿”的窝点分散在秦皇岛各城区，由每个经理进行管理。

2018年10月24日，吃过早饭。王建军的弟弟王建华满面微笑对我说：“小游，哥带你出去转转。”后来，我发现，这个叫作王建华的男人其实是专职给我洗脑的人。王建军和他分工明确，一人负责讲课，一人负责洗脑。

说是“转转”，在几条巷子七拐八拐之后，王建华把我又带回了房间。王建华对我说，“今晚临时要开会，就早点回来，改天再去。”后来，在房间里坐了没多久，来了一群男男女女共6个人。根据王建华说，这些是刚到秦皇岛的“家人”。王建华招呼大家坐下后，重复着昨天的讲课内容，开始将传销组织吹嘘为“国家一线主力军”。

在全部人员自我介绍时，王建军指着他的妻子说，“她原来是中学老师，她都能接受，你为什么不能接受？”“你仔细想想，她骗你钱了？骗你人了？她图什么呀？无非是看到一个好机会，想拉你过来一起发财，你有什么可生气的？”王建军说起这话时，语速极快，面目表情随着语速不断改变，有时，就连口水沫子也会掉在离他最近的新人脸上。现场的人鼓起掌来，哈哈大笑。

这段话主要利用了人们的从众心理，当你一想到还有几万人和自己一样来到这里，自己只是几万分之一，好像就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了。

新人进来后，两天时间内重复着：早饭—“出门转转”—午饭—“出门转转”—晚饭—学习内部资料—睡觉。王建军和王建华兄弟二人不断用家人举例，还向新人讲述经理们的成功史。在后来的时间里，我先后见到了“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张总、林总、陈总……

在他们嘴里，大家正在做的，叫“连锁销售”，是利国利民利己的好事，是一个推动经济发展、解决就业的好行业，只要加入行业，人人都能成功！要“干行业”，就要听前辈教导、学习错字病句连篇的名为《连锁商务运作》的内部经典。这部经典里的“业务”，看似七七八八，实际上归结起来就一项：集资、拉人头！

参加完宴会后，我成功脱身

和以往的传销模式一样，王建军向新人讲述的赚钱模式依然是基于五级三晋制的拉人头模式。“只要投资2900元，就可以在平台中运作，之后再介绍两人加入，自己可以升级拿到返点工资”，王建民在墙上画出拉人头模式的树状图，按照一带二的形式，呈几何倍增的发展方式去发展下线，使得自身升级获取资金。

按照王建军讲述的模式，传销组织成员分为五个级别，依次排序为业务员、组长、主任、科长、经理。当到达经理级别后，可以选择出局，拿走树状图底下所有资金的52%。

在这个传销组织里，新成员能见到很多戴着金项链、金戒指和金手表的人。“就是要让他们展示出来激励新成员。”在一次聊天中，王建华向我描述。“别人能成功，你为什么不行？”王建军经常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反问那些表现出赚钱欲望的新成员们，“出国游，吃国宴，喝茅台，开豪车，这才是我们想要的生活。”听起来非常美好，但只要稍微动脑子算一下，就会发现破绽：地球人不够用……

窗户纸一戳就破，为何还有那么多人对此深信不疑？我发现，传销组织有一整套洗脑的方法，一个正常人进去，很难不被洗成传销信徒。

传销的洗脑步骤格式化：第一，行为控制。尤其对新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让他“独处”，因为人一旦独处就会清醒和思考。作息制度也很严格。第二，资讯控制。我在卧底期间最难受的，就是除了传销组织的内部洗脑材料外，很难接触到外界理性的信息。第三，思维控制。王建军等人将这一做法称为“用口号来格式化思想”。传销组织都是口号狂，他们把一切概念都标语化、口号化，比如干行业的“四快五保”“六大杀手”，奋斗过程“过三关”，成就事业的“黄金定律”“六大心态”，与人相处的“三多三宝”……第四，情感控制。传销组织会尽力制造和培育恐惧感，让人们怕离开、怕外界、怕自己拿主意，将所有试图离开的人，都斥为“懦夫”“怂包”。同时，对成员之间的感情有着严格的规定，连合法夫妻都不能过夫妻生活，情侣也不能牵手、亲密。

言论控制、思想禁锢、隔绝外界，在这样的环境下，被洗脑成功的人就会做出让人难以理解的荒谬行为。

10月25日，传销组织在秦皇岛一酒店包下宴会厅，宴请数百名成员，并在宴会上展示金牌，给大家洗脑。和我一同进入传销组织的一名自称聪明的内蒙女子当场交出银行卡，在收据上按上手印。而我，在宴会后要回自己被扣留的手机，找了个时机成功脱身。

2018年11月19日，新京报刊发了我的调查报道《卧底“中绿传销”：投2900赚130万的骗局》，揭开“中绿”传销组织的骗人内幕。12月23日清晨，秦皇岛警方在上述传销组织集会过程中，一举抓获非法传销人员812人，骨干成员全部落网，其中经理级人员133人、参与传销人员679人。秦皇岛警方刑事拘留犯罪嫌疑人127人，取保候审6人，对尚不够刑事处罚的679人全部进行信息采集，并联合市场监督管理部门进行教育训诫和遣返。这其中就包括王建军一家。（文中王建军、王建华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