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之猫:互联网社会的人格投射与日常表演
2019-03-27张隽隽
张隽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网上观看猫咪视频或图片并被这些“萌萌哒”小动物“圈粉”悄然间成为一种时尚。不少人会在紧张工作的间隙,或者等车、点餐、上洗手间的碎片化时间里打开微博、抖音、微信公众号,一边懒懒地滑动、翻看、点击猫咪的图片和短视频,一边发出“好萌!”“好可爱!”“哈哈哈哈太好笑了!”之类的评价。
这似乎仅仅是个人在独处情况下一种漫不经心、毫无目的的行为,甚至可能还有点单调,但如果数以亿计的人们都做类似事情,并因此占据了相当可观的互联网流量的时候,就难免让人惊呼“猫咪攻占互联网”了。事实上,这正是纽约活动影像博物馆(NewYorksMuseumofthe MovingImage)2015年举办的一次展览的名称(HowCatsTookOverThe Internet)。[1]由此可见,如同吸毒一般沉迷于在互联网上浏览有关猫咪的一切信息,已然是一个世界级的现象,本文将梳理云撸/吸/养猫现象的流行程度及种种表现,并尝试探讨其背后的原因。
一、猫咪攻占互联网:一个世界级的现象
中文网络中,“云撸猫”“云吸猫”“云养猫”等几个略有差异的流行语充分说明了广大网友对猫咪的迷恋之情。“撸”这么一个粗鲁的动作,似乎能够表达渴望爱抚猫咪而不得的心情,“吸”则更表达了对猫咪无法遏制的沉迷之情。至于“云养猫”,表达的大概就是受到现实条件限制无法真正拥有一只猫,而不得不靠虚幻的图片和视频来自我安慰的遗憾之情了吧。虽有轻微的区分,但更多时候表达的是同样的意思,就是无论身边是否有真实的猫咪相伴,在网上浏览猫咪的图片或者视频,是一项能够给人带来巨大快感的行为,让人欲罢不能、如醉如痴。
正是这样的心情,催生了无数的“网红”猫咪,也让它们的故事广泛流传。有的故事很励志,如流浪猫鲍勃,在它的陪伴下,主人摆脱了失业、毒瘾的困扰,并将自己的经历写成文字,甚至拍成电影。有的很温情,比如微博博主“回忆专用小马甲”的博文《狗!你好!你家缺猫吗?》,因人、猫、狗之间的“有爱”互动而打动了很多网友。当然大部分“网红”猫咪靠的还是卖萌和搞笑,如先天畸形的“不爽猫”(GrumpyCat),其面部特征十分接近人生气时眉头紧皱、嘴角下垂的臭脸而让人一看到就不禁失笑,由此成了人们争相关注和转发的对象,截止到2017年11月,在图片分享网站instagram上已经拥有了240万粉丝。[2]
而且,虽然不同国家或社会群体之间会陷入敌对状态,但云撸/吸/养猫这一现象却突破了国家、语言、文化和阶层的区隔。比如,“不爽猫”生活在美国,但在语言完全不同的中国,依然能够让人们开怀大笑。伊斯坦布尔街头的流浪猫Tombili,倚在台阶上“闲坐看风景”的照片传遍了世界各地,以至于它去世后有人在它经常待着的地方树立了一座雕像。而微博或微信公众号上那些萌宠账号的关注者,虽无统计数据,从留言可以推测,他们的文化教育水平参差不齐,分布的地域也是天南海北,似乎除了爱好云撸/吸/养猫之外,基本没有什么共同特征了。能够将如此众多不同外形肤色、教育程度、生活习惯、文化修养、宗教信仰的人们聚集在一起的,似乎只有猫咪这么一个神奇的物种了。
而云撸/吸/养猫的群体内部,参与者之间的地位也是大体平等的。虽然某种情况下也会被称为“粉丝”,但粉丝圈的等级规则在云撸/吸/养猫的群体中并不通用。例如,一个“饭圈”(粉丝圈子)不可避免地要产生“粉丝大大”(某个圈子中拥有较多信息和资源的话题发起者和活动组织者),不为“爱豆”的作品或代言商品埋单的粉丝会被其他人鄙视和嘲笑。但云撸/吸/养猫的圈子里,只要由衷喜爱猫咪,自觉转发有关“萌猫”的信息,就能够和其他“粉丝”愉快互动,而不用追随其他“粉丝”,也不会产生经济方面的负担。
在漂亮的、“萌萌哒”猫咪面前,我们竟然真正实现了全球一体、人人平等,这真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同时,人人都表现得如此仁慈、友善,对他人和小动物充满爱心,世界似乎真的达到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大同”境界。让我们不禁产生疑惑———为什么猫(而不是忠诚、可爱、饲养数量甚至高于猫咪的狗)能够成为互联网上的宠儿?我们通过远在云端的猫咪看到了什么?欣赏、评论、转发、分享云上之猫的时候,我们究竟想表达什么?
当然,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是,云撸/吸/养猫现象的形成,其实是有经济利益驱动的,以至于一条相关的产业链已经隐约可见。例如,“不爽猫”有专门的公司为它开发杯子、毛绒玩具、服装、咖啡、畅销书等周边产品,并打理形象授权、品牌代言、电影演出、粉丝见面等相关事宜,据传已经为它的主人带来了数百万英镑的收益。日本甚至出现了“猫咪经济学”的说法,认为只要将猫咪元素加以恰当使用,就能有效带动消费升级,促进旅游和文化创意产业的发展。[3]产业链条一旦形成,制作和传播有了利益驱动,猫咪形象的泛滥也就是一种必然了。但是,如果不把互联网时代的新媒体用户看成盲目的、任人驅使的傻瓜,那么仅从经济方面着眼,我们可以解释商家的诱导,却不能充分说明无数网民的自发热潮。毕竟,除了少数赚钱的“网红”,大部分的云上之猫并不能给它们的制作和传播者带来直接的经济利益;众多参与到云撸/吸/养猫的过程的人,享受到的快感也并不来自直接的经济消费,而更多来自猫咪本身。或者说,正是观看和传播猫咪形象的快感,在互联网时代的注意力经济的逻辑下具有了潜在的经济效益。
二、为什么是猫?
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如此迷恋猫咪,以至于云撸/吸/养猫成为一种世界性的现象,伦敦国王学院教授和科普作家艾比盖尔·塔克(Abigail Tucker)从生物学和进化论的角度给出了解释。她认为,和其他被驯化的宠物、家禽、家畜不同,与其说人驯化了猫,不如说猫主动成为人类社会的“共生体”(commensals)。养猫捕鼠很大程度上是人们一厢情愿的幻想,在很多情况下猫并不能(或者说不愿)有效抑制老鼠数量的增长。那么,人类为什么愿意接受这种共生状态?塔克教授赞同奥地利学者康拉德·洛伦兹(Konard Lorenz)的“怜幼触发特质”(baby releasers)的说法。简单来说,拥有“怜幼触发特质”的动物有着接近人类幼体的特征,“会在成年人体内引起一种愉悦的、类似于毒品的‘催情般的容光焕发(oxytocinglow),最终导致一系列的保护抚养行为”[4]。而猫咪的外形正是如此。它们的平均体重和身体比例,短小的下颚造就的圆圆的脸盘,以及那双水汪汪的、瞳孔可以放得很大的眼睛在头部的位置和比例,无一不与人类的初生婴儿十分接近,连甜软叫声的频率也和婴儿的哭声频率大体相同。这样一个毛茸茸的、看上去幼弱无助的小动物,难怪会唤起人类无尽的爱怜之情。正因为如此,猫咪能够大摇大摆地进入人类的领地,只需喵喵一叫,就能让人类心甘情愿地献上华服美食,将它们照顾得无微不至。
这样的解释听上去无懈可击,十分符合我们看到猫咪的情感反应,以及一些短视频所展现的情形———例如,主人试图亲近狗的时候,狗会摇着尾巴热情回应;试图亲近猫的时候,却会被猫“一脸嫌弃”地推开。但无奈一笑之后,主人对猫依然宠溺无比。常识告诉我们,所有的感情都需要付出与回报的平衡,只有父母对子女的感情例外。如果我们与猫咪的关系中没有包含抚育后代的本能,如何容忍得了它们的“忘恩负义”呢?
听上去无懈可击,但这个观點却难以说明这样一些历史事实:
———埃及的神话体系中猫女神巴斯梯特(Bastet)是造物者拉神的守护者和丰产女神。[5]
———在早期现代欧洲,猫常常象征巫术、性欲或者家庭生活,每到神圣的纪念日,虐杀猫咪往往都是狂欢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人们会沿街追逐被点燃的猫咪,或者把猫抛到半空中,等它摔在地上时群起围殴,等等。18世纪40年代,巴黎印刷工人援引猫在法国文化传统中的仪式和象征主题,以一场预谋已久的屠猫狂欢,达到了羞辱他们的资产阶级化了的“师傅”夫妇的目的。[6]
塔克教授对这些现象的解释有些避重就轻,她认为,虽然人类对猫咪的喜爱是由于猫咪接近人类幼儿的体貌特征,但“这并不是说,近东地区石器时代的女性已经会常常抱着猫咪在膝盖上玩耍———这些母性的冲动是一个漫长、缓慢,复杂且千变万化的演化结果”[4]。这样含混不清的说法难免让人疑窦丛生。首先,如果母性是人类的本能,“怜幼触发特质”是猫咪的基本生物学特征,那么人类对猫咪的母性情感不可能(或者说无须)通过演化而获得。而且,无论历史上人类曾经把猫咪视为神灵还是魔鬼,庇护还是诅咒,都和“怜幼触发特质”扯不上丝毫关系,更构不成“进化”的环节。这样的说法甚至无法解释塔克教授自己在书中提到的事实———大约有20%的人讨厌猫,或者患有不同临床等级的猫类恐惧症;[4]以及我们常常可以观察到的现象———很多人看见婴儿并无强烈反应,却对猫咪如痴如狂;也有很多人看到孩子就不禁喜笑颜开,却对猫咪有着根深蒂固的厌恶。
可见,猫咪的生物学特征几千年来变化不大,这些特征并不必然让人们产生照料和养育的冲动。只有在某些环境下,才有可能让人感到“萌萌哒”,从而对它们产生近乎母性的、不计回报的喜爱之情。而这些环境的形成年代并不久远,因此猫咪真正成为宠物也是相当晚近的事情。至于对猫咪的狂热喜爱成为蔚为壮观的潮流,就更是互联网时代独有的现象了。
三、云上之猫:投射与认同
从文化史的角度来看,猫咪与人类的关系,是与人类社会的结构及其转型密切相关的。乡村地区的猫咪往往是一种半野生的状态,与人的关系也是若即若离。但随着城市化的进程,受限于高楼大厦而无法四处游荡的室内猫的比例也越来越高。为了保证平静的室内生活不受它们生物本能干扰,很多猫咪被做了绝育手术。在方寸大小的居室之内,从日常饮食到繁殖后代,室内猫都完全受控于主人,而且随时处于主人的观察之中。它们无性、无害,被禁锢在幼龄状态,不再行迹神秘、难以捉摸,自然也就很难再被视为奸猾、伪善或淫荡的象征。因此,那些过去难以被人接受的特质,现在也被以新的眼光重新看待,并大加赞美,甚至带上了一丝喜感。
比如,作为需要有着一定领地范围的食肉动物,猫咪有着离群索居的习惯。无论主人拿出多么精美的食物,如何温柔地爱抚,它们依然更愿意享受独处的时光。如此“不领情”的表现,却被视为不依附于人的独立自主。
比如,由于未被充分驯化,猫咪很少按照人的指令行事,很多情况下却会做难以被人理解的举动。因此,记录猫咪突然的跳跃、奔跑,或者“表情”变化的视频,常常会逗得网友们哈哈大笑,这些猫咪也就因“呆萌”或“神经质”而一朝走红。
比如,咬坏贵重物品、打碎杯子之后,哪怕主人怒火冲天,猫咪也往往毫无反应,且不会像狗那样蜷缩起身子,表现出害怕、羞愧或悔过的姿态。这种行为过去让猫咪饱受非议,现在却理解为“高冷”和“傲娇”。
此外,无所事事的室内猫,往往会将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睡眠、进食和舔毛上。这种慵懒闲适的生活状态,慢条斯理的进食方式,以及保持身体干净的习惯,让它们被贴上了“优雅”的标签,成为不少人喜爱猫咪的又一个理由。
不难发现,虽然猫咪这种动物从古至今并没有太大变化,我们赋予它们行为的含义却与之前大不相同。这些特征与其说属于猫咪,不如说是人们的投射和想象。对猫咪生活习性的拟人化解释,让它们具备了某些人格特征,这样人们在云吸猫的时候,就与猫咪形成了人格化的情感连接。但无论呆萌还是优雅,高冷还是神经质,猫咪的“性格”特质是围绕“自我”这个中心建立起来的。可以想象,如果所有这些特质真的属于一个人,他/她在真实的人际交往中未必受人欢迎。因为一个过度自我的人很多时候会显得不够成熟,对他人缺乏关怀,在团队工作中也可能成为打乱整体进度的障碍。那么,我们为什么会对“自我”的猫咪产生强烈的迷恋之情?或许需要参照互联网时代人与社会的关系来加以解释。直至今天,科层制依然在社会生产层面占据主导地位,执行上级命令和不带个人情感色彩的得体举止依然是白领阶层应有的职业素养,但互联网的去中心化的传播方式,让社会出现了扁平化的趋势。当传统的等级秩序出现了松动,被人们嘉许的性格特征也发生了变化。我们不再赞美吃苦耐劳,而更欣赏灵活自由。我们不再赞美忠诚和服从,而更欣赏独立自主和特立独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依然不得不在等级明确的社会体制下做着重复乏味的工作;但在匿名而随心所欲的互联网上,我们却能够从猫咪那些随心所欲的行为中,识别出那些颇具“个性”的因素,而当我们和这些视频的制作者、传播者、分享者为猫咪的“个性”行为齐声叫好的时候,则因为自己内心被压抑的向往得到了认可而体会到巨大的快感。
或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互联网时代的文化是自恋的,因此,是对人冷淡、难以驯服的猫咪,而不是群居、有等级观念、对主人热情到了谄媚地步的狗狗,成为互联网上的宠儿。而我们传播和分享猫咪图片和视频的冲动,与其说来自于猫咪本身的“萌萌哒”特征,还不如说是来自我们内心深处对自我的期许和认可。因此,这种传播和分享的行为,看起来无欲无求,实际上则构成了自我的表演。
四、云撸/吸/养猫:日常表演与人格面具
在一个人可能拥有的众多癖好和习惯中,云撸/吸/养猫或许是最不需要掩饰甚至是着力凸显的一个。不少年轻人用猫咪做头像,上传逗弄猫咪的有趣照片,转发、分享、评论有关猫咪的各种图文信息,并表达做不成“猫奴”而只能靠云上之猫获得短暂愉悦的遗憾之情。这不仅是闲来无事的自娱自乐,有时候也不失为一种策略。毕竟,萌猫图片不仅能让自己,还能让观者也为之展颜。当由于人际压力的原因(比如长辈、领导、同事等利益攸关的人关注了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晒”出日常活动、宣泄情绪(尤其是负面情绪)而只能保持“低调”的时候,在无关痛癢的猫咪图片旁边配两句似是而非的感受,可能就是最后一个自由选项了。
因此,按照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的说法,云撸/吸/养猫更可以视为“日常生活中的自我表演”。[7]戈夫曼认为,个人在社会中的角色,其实是以类似舞台表演的方式呈现出来的。个人以社会的期待为标尺,经过处心积虑的编排,做出与自己的身份、角色相符相称的行为,呈现社会中共同认可的价值,从而达到印象管理(impressionmanagement)的目的,以便在社会生活中往往获得更加有利的地位。但如果说,在面对面条件下,我们能够根据双方的身份和关系,通过言语、身体姿势和特定的场景来定义我们的表演情境,引导他人按照我们希望的方式进行回应;社交媒体上的情况却完全不同。当我们更新自己的状态的时候,并不确定谁会在什么情况下看到,更无法预测看到的人会对这些信息作何理解和反应。而且,由于移动互联网和社交媒体已经瓦解了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工作时间和休闲时间之间的界限,原本分属不同场景的观众,现在有可能同时观看我们的表演(也有可能不看)。我们该如何在定义表演情境的过程中掌握主导权力?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当然需要深思熟虑。正因为如此,我们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信息看似随意,实际上都经过了精心的修饰和选择。既要展现出自己的独特、完美,给人留下积极的、难以忘记的印象,也要确保这些信息不存在任何让人产生负面联想的可能。这样的情况下,猫咪就成了我们表演的一个媒介或一种符号。如上所述,互联网时代的云上之猫早已成为我们在现实中被压抑的理想自我的隐晦投射,那么我们毫不遮掩地表达对猫咪的喜爱和认同,实际上也等于把原本赋予猫咪的性格标签贴到了自己身上。这时候,我们实际上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传达出这样的信息———自己并非刻板严肃、只是按照既定程序运转的机器,而是有着正常情感和鲜明个性的个体。而猫咪的“萌”,有效消解了个性表达的过程中可能隐含的攻击或讽刺意味,也就不会冒犯到任何看到这一表演的潜在观众,从而最大限度降低了表演失败的风险。
当然,即便在社交媒体上进行了成功的表演,我们所扮演的这个角色也未必能够移植到更加真实、复杂的线下情境中去。而且,借助猫咪图像进行个人表演,在将猫咪拟人化的同时,也将自己拟物化了。除了天真、有趣、自我中心等符号化的性格特征,作为社会人的更加复杂,但又不够讨人喜欢的一面,比如焦虑、恐惧、敌意之类的消极感受,以及与它们相关联的生活事件,都被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更加难以被人觉察。
这样的效果多少有点讽刺———我们借助猫咪来展现自我个性,却让自我隐藏得更深;我们赞美猫咪的特立独行,采取的方式却丝毫未曾逾越社会规则。这样,我们在不期然间便戴上了心理学家卡尔·荣格所言的“人格面具”(persona)。从集体无意识的角度,“人格面具”可以被视为“顺从原型”。因为戴着人格面具的人往往出于“给人一个很好的印象以便得到社会的承认”的目的,[8]公开表演某种可能并不属于表演者本人的性格,以便与喜欢或不喜欢的人和睦共处,顺利实现个人目的。当猫咪通过日常表演成为我们的人格面具,我们最真实的渴望便通过线上线下的互传互动消弭于无形之中。如果说扁平的互联网时代,主体性已经在高度同质化的全球时空中变得虚浮和破碎,那么云上的猫咪则因其可辨识性和广泛流传,为主体增加了某种连贯的幻觉。
结语
本文关注的中心问题,是云撸/吸/养猫这一看似个人化的举动成为世界级现象的原因。在本文看来,纯粹从生物学角度,认为猫咪的生理特征引发人类的本能喜爱,这样的解释是站不住脚的,社会的变迁或许才是更根本的动力。随着城市化的进程,猫咪受到人类的愈加严密的控制,也更容易被以拟人化的方式加以理解。它们的举动被解读为独立、呆萌、高冷或优雅,成为投射互联网时代理想性格的载体,也成为我们在社交网络中进行自我表演的符号,甚至成为我们的人格面具。
当然,这样的解释更多关注个人的行为和需求在其中的作用,或许难免有些局限。还有一些学者的著作,无论是否直接涉及了云撸/吸/养猫的现象,都为我们看待这一现象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例如,在2016年出版的一本文集中,JoshuaPaulDale等学者认为,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的社会政治、性别、国族角色的重新定义,是“萌”这一审美范畴全球流行的原因。[9]而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乔纳森·克拉里在他充满碎片化洞见的《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中指出,在电子媒介所造就的麻木的、失忆的、体验成为不可能的世界里,霸权的运行以图像的观看为中心,一种“新形式的体制性的超我”正在形成。个人的观看行为被转换成数据,不仅巩固了控制技术,还成为剩余价值的一种形式。[10]如果套用在云撸/吸/养猫的现象上,则我们观看猫咪图像不仅为注意力经济的运行提供了加速度,同时也为这个体制对我们更加灵活且深入到毛细血管的控制提供了养料。
当然,无论是从社会政治还是技术变迁的角度,这种从上至下的讨论方式或许只关注到了宰制性一面,而忽略了个人更加细腻多元的感受和反应。但是,不同视角的存在足以说明,云撸/吸/养猫现象并非是简单的和个人化的,其出现和兴盛过程中多重因素的复杂纠结,还需要我们细细思辨。
注释
[1]参见该博物馆网页http://www.movingimage.us/exhibitions/2015/08/07/detail/how-cats-took-over-the-internet/.
[2]数据来自维基百科“Grumpy Cat”词条,https://en.wikipedia.org/wiki/Grumpy_Cat.
[3]笔者所检索到的这个词来自日本的一个网络百科kotobank,参见本词条网页https://kotobank.jp/word/%E3% 83%8D%E3%82%B3%E3%83%8E% E3%83%9F%E3%82%AF%E3%82% B9-1719173。从该词条可知,“猫咪经济学”是对“安倍经济学”的模仿,似有讽刺安倍政府经济政策之意。此外,该词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指由于养猫人数增长,针对猫咪的宠物用品销量提高,由此带来可观的利润。一是指引入猫咪元素之后,一些书店、咖啡厅、旅游景点变成热门,由此成为一种现象。
[4][英]艾比盖尔·塔克.人类“吸猫”小史:家猫如何驯化人类并统治世界[M].黄竹沁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8:52,54,146.
[5]参见[英]杰拉尔丁·平奇.埃及神话[M].邢颖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5.
[6]参见[美]罗伯特·达恩顿.屠猫狂欢:法国文化史钩沉[M].吕健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7]目前,ThePresentationofSelfin EverydayLife这本著作在中文界(包括港台)有若干不同的译本,有的译名为《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有的译名为《日常生活中的自我表演》。鉴于戈夫曼在书中将舞台表演与日常生活进行了类比,本文认为“表演”更加准确。笔者参考的是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译者冯钢),下文中的术语皆来自该版本。
[8][美]C.S.霍尔,V.J.诺德贝.荣格心理学入门[M].冯川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48.
[9]JoshuaPaulDale,etc.TheAestheticsandAffectsofCuteness[M].Routledge:2016.
[10][美]乔纳森·克拉里.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M].许多,沈清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5: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