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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火车

2019-03-26闫耀明

安徽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钢钎李老汉高架桥

闫耀明

1

当那排长长的天蓝色挡板被拆掉的时候,李老汉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叹:“我的天哪!”

李老汉站在自己家院门外的空地上,仰着头张望。早晨的阳光顺着街面没遮没拦地照过来,照在他的后背上,也照着他头发稀疏的后脑勺,一股热热的细流便慢慢地钻进他的脑袋,让他的心开始突突地急跳。他的头仰得厉害,脖子都有些酸了。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巨大的高架桥居然这么高,这么威武。他家院门边那棵粗壮高大的杨树在高架桥前,瞬间变成了一棵草。李老汉感受着脑袋里的那股热流,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他知道,在这高架桥前,他没法不发出惊叹。

李老汉就这样站着,仰望高架桥,看着工人们把拆掉的挡板装上车运走,看着那个带头盔的头头冲工人们大声地嚷嚷。他发现自己的身子太矮小了,像一株发呆的玉米。是高架桥让他变得矮小的。李老汉心里十分清楚。

一阵摩托车的突突声由远及近,柱子骑着摩托车慢慢地驶进了村街,摩托车的后面,牵着一头壮硕的白猪,“高架桥完工啦!”柱子发出尖尖的叫声。李老汉听得出,柱子也在惊叹。

柱子把摩托车停在了李老汉的身边,也仰起脖子,望。“这高架桥真好哇,用不上几天,就该通火车啦。”柱子看上去很兴奋。

李老汉没觉得兴奋,他的心里,只有吃惊。

在这么高的高架桥上走火车,那火车不是飞上了天?真是不可想象啊。

开始建设高架桥的时候,那排蓝色的挡板像一个巨大的巴掌,竖在村边,把工地和村子隔开了。村里人想看看工地是啥样子,却看不到,就是站到了房顶上,也看不到。现在,一切谜底揭开,呈现在村里人面前的,是让他们吃惊的高架桥。

工人们干活很快,高架桥下变得一片清爽,巨大的桥墩一个挨着一个,排列在村边,坚硬而沉重。

柱子说:“知道吗李叔,这高架桥上走的是动车。知道啥是动车吗?就是特别快特别快的火车。有多快知道吗?从市里去省城,坐一般的快车要4个小时,坐动车,只需要一个半小时!”

李老汉没有听清楚柱子在唠叨些什么,他还在感叹这工程的巨大和高架桥的沉重。李老汉活了大半辈子,头一次见到这么宏伟高大的高架桥。

摩托车后面的白猪并不在乎高架桥,很不安稳地用鼻子拱李老汉的裤腿。白猪是公猪,拱劲儿很大,差一点儿把李老汉拱个趔趄。柱子便大声地斥责白猪。白猪是柱子的宝贝,是附近几个村子惟一的一头种公猪,柱子时常骑着摩托牵着白猪到邻近的村子里,去给那些要生猪崽子的母猪配种。

赵老蔫儿不知道啥时候也来了,站在他们身边,望高架桥。赵老蔫儿不爱说话,不像他儿子柱子,话多,唠叨起来没完。不爱说话的赵老蔫儿背着手,仰头望高架桥时肩歪歪的,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一些村民也嚓嚓地走过来,和他们站在一起,望着高架桥,不时发出惊叹声。

工地上的汽车陆续开走了,李老汉走到高架桥下,摸摸厚实坚硬的水泥桥墩,望望显得愈加沉重的大桥,突然就觉得有些晕。

他问赵老蔫儿:“你晕吗?”

赵老蔫儿点点头。“仰头仰得脖子都快要断了,不晕才怪哩。”赵老蔫儿一下一下扭着自己的脖子。

柱子的白猪继续拱别人的裤腿,仿佛那些人都是等着和它交配的母猪,让它很是兴奋。柱子尽管恋恋不舍,还是骑着摩托车牵走了他的白猪。

赵老蔫儿不扭脖子了,而是瞪着眼睛看李老汉。他低声问:“你说,这火车在天上跑,哐当当哐当当地跑,会不会影响咱们睡觉?”

不爱说话的赵老蔫儿居然想到了这个问题!李老汉很是意外地看着赵老蔫儿。接着,他就转身打量高架桥和自己家的房子。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家的房子距离高架桥,连十米都不到!

李老汉觉得自己脑袋里的那股热流开始快速流动起来,心也跟着急急地跳动。他把目光投向高架桥,分明看到那沉重的高架桥在旋转!

2

建设高架桥的时候,李老汉和村里人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更没有想到在村边出现一座高架桥会对他们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可是,高架桥建好了,一脚踢不出个响屁的赵老蔫儿竟然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这让李老汉一下子醒了。他扶着光滑坚硬的桥墩,很快做出了判断:高架桥上走火车,而且是速度那么快的动车,必然会影响他的睡眠!

李老汉是石匠,大半辈子的时间都是靠在石头上敲敲打打过来的,每天干活很累,回家吃了饭,倒头便睡,脑袋搁枕头上就能睡着。现在他年纪大了,不再摸石头,使惯了的锤子钢钎也丢到了仓房里,而睡眠质量却一点点差起来,时常凌晨就醒来,再也无法入睡。

现在,高架桥上跑火车,那么长的火车轰隆隆在他的头顶上飞驰而过,要说不影响他睡觉,鬼都不信!李老汉越想越觉得赵老蔫儿的话有道理。

李老汉家在村子的最边缘,村边的头一家,几乎就在高架桥的下面。他的邻居,就是赵老蔫儿家。还有其他十几户人家,也都距离高架橋比较近。

睡眠问题像个难缠的无赖,纠缠着李老汉,让他的心安静不下来。他每天都要在高架桥前站上好一阵,望静悄悄的高架桥。他似乎是盼着高架桥上尽快有火车跑过,又很是害怕那一刻的到来。他打量着高架桥和自己家的距离,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傻乎乎地等着,应该和其他人商量商量,研究出一个对策和说法。

李老汉把十几户人家的户主都找来了,他们站在高架桥下,研究对策。

李老汉说:“我们这些人家,都是高架桥的直接受害者,我们应该和村主任反映反映。”

有人说,反映有个屁用,高架桥建好了,还能扒掉?

李老汉说:“不能扒掉才反映嘛。村里应该管这件事。”

十几个人聚集在一起嘀嘀咕咕,在不大的村子里就是个蹊跷事了,村主任一脸疑惑地走过来,问:“你们在干嘛?”

柱子连忙把村主任拉过来,说:“正要找你反映问题呢。”他口齿伶俐地把大家的担心和想法说了。

李老汉说:“这件事你不能不管,我琢磨着,起码,也应该给我们这些户人家一点补偿,补偿火车对我们睡眠的影响。”

柱子冲李老汉竖起大拇指,表情丰富地挤着脸上的皮肉,挤出一串无声的笑。

村主任想都没想,断然拒绝了李老汉的要求。他指着高架桥厉声说:“建高架桥是国家工程,铁路打咱村这儿经过是咱们的福气。还想要补偿?真是美出你鼻涕泡儿了!你们太过分了!”

面对拂袖而去的村主任,李老汉和众人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

柱子的手机响,他骑着摩托牵出白猪,说:“我去配种了,顺便到乡里问问。村里不管,乡里总不能不管吧。”

李老汉拍打着柱子的摩托车,说:“对,对,你去乡里反映反映,他们没道理不管。火车影响我们睡觉,铁路部门给点补偿,有啥过分的?天经地义!”

柱子和他的白猪走远了,李老汉还在张望着。

晚上,柱子带回来一个含糊不清的消息。柱子说:“乡政府的领导说了,他们找机会向县里反映反映。”

向县里反映?还得找机会?李老汉越来越觉得这件事要泡汤。乡里的领导说话不靠谱,这样的回答分明就是在糊弄他们。

吃晚饭的时候,李老汉喝了几盅闷酒,然后坐在窗前,望。那高大的桥体黑乎乎的,罩在他的窗外,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不声不响地向他舞动着长长的黑手,一下一下地把他的睡眠抓走。幸运的是高架桥的上面,弯着月亮,清清亮亮的,光线柔和,照下来,水一样滋润。

李老汉望了一阵,躺下睡觉。可他真的睡不着了,一闭上眼睛,就觉得那黑乎乎的桥体正一点点地倾斜下来,就要落在他的头顶上了。那么重的高架桥,要是压在他家的房子上,他的房子连同他本人,都得成为一个面饼。

李老汉真的失眠了。

第二天,李老汉觉得头有点疼。没睡好,哪能不头疼?他胡乱吃点东西,就走出家门,站在杨树下,望高架桥。高架桥并没有倾斜下来,更不会把他和他家压成面饼,依然威风凛凛地站着。

几个村里人也走了出来,站在李老汉身边,望高架桥。

李老汉忿忿地说:“乡领导就是推诿扯皮搪塞我们。他真能向县里反映?鬼才信。”他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抽空,我亲自去乡里,找乡长说道说道。”

李老汉踢石子时用力很大,显示他的决心。那枚石子滚了好一阵才停下,停在了村路上,可很快就被一辆面包车给压没了。

面包车停下来,下来一群衣冠整洁的人,看上去像是领导,起码也是文化很高的知识分子。李老汉的儿子就是知识分子,在省城的一所中学里当老师。儿子的打扮和他们差不多。

那些人站在高架桥前,比划着,在说些什么,还有的人用仪器在桥墩前量来量去。

柱子听到了他们的交谈,兴奋地告诉李老汉,那些人是从省里来的专家,对高架桥进行验收。

李老汉一下子来了精神,他转身对赵老蔫儿说:“这样的好机会我们哪能错过?直接跟省里的专家说,反映我们的问题。”

李老汉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李老汉便领着大伙儿径直走过去,拦住了一个领导模样的人。

李老汉说:“这高架桥上跑火车,影响了我们的睡眠。”他指着自己的家,“你看我家就在桥下,我昨天晚上一夜没睡。”

领导愣了一下,看了看大伙儿,对李老汉说:“老人家,您的意思是……”

李老汉心里一喜,觉得有门。人家省里的领导就是亲民,肯听老百姓的呼声,不像村里和乡里的领导,就知道冲大家瞪眼睛大喊大叫。

于是,李老汉面带微笑地说:“领导啊,我们今后就要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了,我们的意思是铁路部门应该给我们一点补偿,补偿火车对我们睡眠的影响。”

领导想了想,说:“老人家,这个铁路和动车在设计上是很先进的,动车走在上面,噪音很小,基本不会对您的生活产生实质的影响。这一点在我们当初选址设计的时候已经考虑到了。尽管你家离高架桥确实是近了点,但是我认为火车行驶的噪音不足以影响到您的睡眠。请您放心。至于补償嘛,还没有先例,我不能答应你。”

李老汉瞪起了眼睛,“这高架桥已经影响到我的睡眠了。我昨天晚上一夜没睡!”

领导笑笑,说:“老人家,这条铁路还没通车呢,上面没有火车,怎么会影响您呢?您哪,是多虑了。”

说完,领导不再和李老汉说话,过去看专家们的检测结果。

李老汉追过去,说:“你这人说话文质彬彬的,但是根本没有考虑我的切身感受。”

领导轻声说:“老人家,我给您解释清楚了。请不要影响我工作,好吧?”

李老汉大声说:“不好!补偿的事,你得给我们考虑考虑。我们不是瞎起哄,我们是实实在在的受害者。你是大领导,总不会像乡领导那么没水平吧?”

可领导冲李老汉摇摇头,没再说什么,继续工作。

检测结束了,那些人坐上面包车,一溜烟儿地开走了。

村里人站了一阵,也都各自闷闷地散去。柱子回家拎出个小铁皮桶,用小刷子在墙面上写字。

只有李老汉站着,站在高架桥前,气哼哼地想事情。那么大的火车在天上开,在我的头顶上滚过去,能没影响?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占理的。

气愤的李老汉需要找个发泄的渠道,他左右寻找,找到了正在墙面上写字的柱子。

柱子已经写完了,站在墙前端详。那是一个简单的广告:本村有种公猪。字是用红色油漆写上的,很醒目。大字的下面,柱子用小字写上了他的手机号码。

李老汉走过去,一把夺下柱子手里的油漆桶和小刷子,几步走到高架桥的桥墩前,开始写字。

李老汉写的不是广告,而是他的愤怒。

我要睡觉,还我睡眠!

八个猩红的大字,赫然出现在光洁坚硬的桥墩上,阳光一照,闪着刺眼的光泽。

看着这八个大字,李老汉觉得很解气。

3

李老汉代表村里的十几户人家先后几次去乡里找乡长,反映补偿的问题。因为李老汉的儿子在省城工作,乡长很给李老汉的面子,最后答应一定向县里反映大家的诉求,由县里领导出面,与铁路部门交涉。

李老汉对这样的结果基本满意,接下来就是等待好消息的来临。

好消息需要等待,可李老汉的睡眠却不能等,他每天都要睡觉。晚上,李老汉依旧坐在窗前,望窗外那黑乎乎的高架桥。睡眠这东西是个奇怪的东西,越困,越需要睡眠,却越睡不着。李老汉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在黑暗中烁烁闪光。他清晰地觉得,有两个东西在这暗夜里闪光,一个是天上的弯月亮,另一个,就是他的眼睛。

李老汉觉得这样不行,睡眠严重不足会带来很多问题的,于是,他躺了下来,强迫自己睡觉。他记得自己在哪里看到过一个说法,就是躺下后数羊,一边数一边想象羊的样子,就能一点点睡着。李老汉家没有养羊,但是他见过羊,知道羊的样子。他便闭上眼睛,数羊,努力地想羊的样子。他想得很认真,也很用力,他想了很久很久,想得身体绷得紧紧的,甚至把羊的样子想成了一头驴,还是没有睡着。

李老汉便坐了起来,对这个办法产生了怀疑。他再次坐在窗前,掀起窗帘,望窗外。高架桥依旧黑乎乎的,弯月亮依然清亮水润,可他的睡眠还是迟迟不肯来临。

忽然,李老汉看到高架桥上出现了光亮!他忽地跪起来,身子伏在窗台上,将一张老脸紧紧地贴在玻璃上,瞪大眼睛,看。

高架桥上过火车啦!李老汉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他清楚地看到,那是一列火车,正在高架桥上通过。火车车厢里亮着灯,一个一个亮着灯光的车窗窗口串成一条线,珍珠一般排列着,在高架桥上流过。

真漂亮啊!李老汉在心里发出惊叹。火车的灯光和天上的弯月亮都闪着光,遥相辉映,亮在李老汉的头顶,组成了一幅美妙的图景。

火车过完了,高架桥上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李老汉却一直跪在窗子前,望夜空。他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漂亮的美景,他要好好玩味玩味。

后来李老汉跪得膝盖都有点酸了,便坐下来,继续美滋滋地回想和玩味。

李老汉就这样坐着,想。不知道啥时候了,反正夜已经深了,他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兴致盎然地想高架桥上的火车。

转眼好几天过去了,李老汉几乎每天都是这样过的,看火车在高架桥上经过,成了他每天晚上必须做的一件事情,就像吃饭睡觉一样。不,睡觉已经被他排除在外了,看火车成了比睡觉还要重要的事情。

李老汉急切地盼望着乡长能来电话,把好消息告诉他。他还用手机给乡长打了两回电话,催促乡长。可乡长说他很忙,一直没有到县里去的机会,让李老汉再等等。手机是儿子给李老汉买的,属于老人机,键盘大,按键也大,按键的时候还能语音报出数字。李老汉平时不舍得用手机,有急事了才用一下,给儿子打电话。为了补偿的事情,他真是奢侈了,主动和乡长通电话。

可惜李老汉没有得到好消息。

连续的失眠让李老汉身心疲惫,而且,越困,越睡不着,就是白天想迷糊一会儿,补补觉,还是睡不着。

李老汉明显感觉自己被这失眠折磨得快不行了,他求柱子去乡卫生院给他带点药回来,他怕自己等不到补偿的事情定下来,就要崩溃了。

柱子给他带来了药,可纸包里只有可怜的几粒白色药片。柱子说,安眠药属于控制药,医生不给多开,尤其是患者本人没去,人家根本不给开,还是柱子好说歹说强调病人已经下不了炕出不了门不可能到医院来,才勉强开出几粒。

李老汉按照柱子叮嘱的方法按时服了药,躺下后,还是没有睡意。他起身,又拿出一片药片,吃了。可加了量,依然没有效果,李老汉的眼睛还是烁烁闪光。

李老汉躺着,没有挂窗帘,目光透过玻璃,盯着那沉重的高架桥,盼着火车在高架桥上经过的那个瞬间。

后来李老汉挺不住了,浑身上下没有得劲儿的地方,好像哪儿都不舒服。有时,还会神情恍惚,总是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真的出问题了,要是不赶紧诊治,真的就要垮掉了。

李老汉思考再三,决定给儿子打个电话,说说这件事。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给儿子打电话求助。

儿子在电话里大声地叮囑李老汉:“你把心放平稳了,等我。我马上就回去,今天就回去。”

李老汉使劲咽下一口唾沫,问:“你回来,有啥办法呀?”

儿子肯定地说:“我接你来省城,到大医院来检查。”

放下电话,李老汉的心很是欣慰。儿子孝顺,这是惟一让李老汉感到欣慰的事情。

自从高架桥建好以来,李老汉就没欣慰过,今天,他欣慰了,却是用自己身体出了问题换来的。

李老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走出院子,站在高架桥前,望,心情很是复杂。

想了想,李老汉又给乡长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要去省城儿子那里检查身体。乡长也说了一个李老汉希望得到的消息。乡长说,我已经和县里的领导反映了这件事,县领导表示会积极与铁路部门协调,研究这件事。

其实,李老汉的心里清楚,他真的不对乡长的话抱什么希望。他觉得自己很了解乡长,乡长的这番话是真是假还不得而知呢。

赵老蔫儿嘱咐李老汉安心去省城儿子那里检查身体,家里这边他盯着。赵老蔫儿说:“我让柱子每天给乡长打一个电话,催他。补偿这件事,一定要盯住,咱们得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不爱说话的赵老蔫儿居然态度坚决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亮出一副李老汉不在家,但是事情不能耽误的架势。

4

火车开动起来了,但是几乎没有声音,车厢也非常平稳,坐在座位上,就好像坐在自己家的炕头上。李老汉惊讶地打量着这全新的车厢,兴奋之情溢满他的老脸。

儿子回来接他,他们爷俩早晨早早就起来,打出租车来到市里,坐上了李老汉每天能看见却不知道啥样子的动车。

李老汉坐过很多次火车,但那是绿皮火车,没有动车这么高档,也不平稳,开起来扭得厉害,还发出哐当当哐当当的声响。

看来那个验收高架桥的领导说得对呀,这火车,这铁路,设计得确实先进,确实好。

几天来,李老汉的心情始终是压抑的,失眠把他折磨得心浮气躁,身上难受,却说不出哪里难受,真是遭罪呀。现在好了,去省城检查,听听大医院的专家怎么说,李老汉的心里稍稍感到了一丝踏实。

新鲜的阳光明媚地照进車窗,李老汉看到窗外的高楼正渐渐远去,田地出现在眼前,远远望去,网格一样,规规矩矩地排列着,很漂亮,也很清爽。

儿子指着车窗外,告诉他,一会儿,火车就要在他家的村子上空经过了。

李老汉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弓起身子,将脸挤在车窗上,向外看。平时,都是他站在地面上,看火车在天上驶过。今天,他要看看火车在天上经过时,脚下的村子是啥样子。

火车在驶向高架桥时,拐了一个弯,这使得原来飞驰的火车不得不慢下来,也给了李老汉一个机会。

李老汉看到,村子远远地出现了,就在自己的脚下,不大,一些房子歪歪扭扭地排列着。村子里所有的房子,包括树木、柴禾垛、行人都是那么矮小,都是那么矮墩墩的,像一只只安静吃草的兔子。不,整个村子,就是一只安静的兔子。村街细窄细窄的,成了一条线,在阳光的照耀下,白白亮亮的,在村子里蜿蜒。街面上,一个移动的人缩成了一个黑点,行动迟缓。他认出,那是赵老蔫儿,他正勾着身子在村街上走过。接着,他看到了自己的家,自己家的小院子,团着,那么渺小,如同一只空碗。自己家院门口那棵高高站立着的杨树,此时也变了形,变成了一个圆乎乎的点,像汪着的一滴水,上午的阳光明亮地照在杨树上,投下一条长长的树影。树影又长又尖,身形修长,伸展在街面上,那么像一根他摆弄了一辈子的钢钎,直直地、毫不客气地刺向赵老蔫儿的屁股……

真好啊!坐在动车上的感觉真是不一样啊。李老汉放松紧绷的身子,美滋滋地坐好。要不是儿子说这火车封闭特别好,他真想冲着赵老蔫儿大叫几声。

省城医院的专家给李老汉做了检查,会诊的结果是,李老汉身体没什么问题,是心理变化造成他的失眠,那行驶在天上的火车不会给他带来实质性的影响。只要心理问题解决了,调整一下,就好了。

在儿子家住了两天,李老汉果然好多了,可以踏踏实实地睡觉了。

儿子儿媳留他在省城待一段时间,可李老汉不干,回来了。他认为在儿子家待着,自己啥也不能干,只有给孩子添乱的份儿。

晚上,李老汉坐在窗前,望夜空中的月亮,望高架桥。火车按时来了,快速行驶的火车像一只悄无声息的猫在高架桥上跑过,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火车车厢里亮着灯,一个一个亮着灯光的车窗窗口串成一条线,珍珠一般排列着,在高架桥上流过。真漂亮啊!李老汉在心里发出感叹。火车的灯光和天上的月亮都闪着光,遥相辉映,亮在李老汉的头顶,组成了一幅美妙的图景。

这图景李老汉不止一次看过,可今天看起来,却有了变化。他不再回想和玩味,而是欣赏。

欣赏完了,睡觉。李老汉躺下来,带着笑意,酣然入睡。

睡好了觉,李老汉觉得自己的精神很是清爽,思维也很是活跃。吃早饭的时候,他突然就想到了一个问题:我还需要跟铁路部门要补偿吗?

5

神清气爽的李老汉出门了,手里拿着一盒茯苓饼。

茯苓饼是儿媳去超市买的,让李老汉尝尝。李老汉没吃过茯苓饼。李老汉思考再三,从一大包茯苓饼中拿出一盒,准备送给赵老蔫儿,让他也尝尝。他们是邻居,平时关系不错,柱子时常过来帮李老汉忙这忙那。

赵老蔫儿吃惊地盯着李老汉,问:“这茯苓饼一定很贵吧?”

李老汉不在乎地挥挥手,说:“儿媳妇买的,她那人出手大方,估计便宜不了。”

赵老蔫儿脸上的吃惊很快变成了感激,还有一丝惶恐不安,拿着精致的茯苓饼,摸来摸去。“这么金贵的东西,头一回见着。”他嘴里叨咕着。

李老汉说:“我们别找了。”

“啥?”赵老蔫儿没听懂李老汉在说什么。

李老汉说:“我们别找了,补偿的事。”

李老汉觉得,自己不能带这个头。当初是自己不懂,带头找村里乡里要补偿。可现在一切都清楚了,高架桥上走的火车是动车,是高科技火车,开起来又快又稳,还没有噪音,确实不会影响到他们的睡眠,更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活,再找上边要补偿,就属于无理取闹了。儿子在省城工作,是个有面子的人,自己怎么能带这样的头呢?再闹下去,会给儿子丢脸的。

赵老蔫儿再次吃惊起来,死死地盯着李老汉,大声问:“你说啥?补偿的事,拉倒了?”

李老汉说:“是,拉倒了。我坐过那火车,弄清楚了,火车对我们没有影响。”

赵老蔫儿把眼睛瞪得圆圆的,说:“有没有影响,你一个人说了不算。再说,你走这四天,柱子给乡长打了四个电话,每天一个。这件事我是盯得紧紧的。”

不爱说话的赵老蔫儿居然一口气说出了那么多的话。

李老汉听明白了,赵老蔫儿对他的意见,不接受。

柱子也硬着脖子,没说话。但是李老汉看得出来,他也不服气。

柱子说:“李叔,真搞不明白,你去一趟省城,观点和态度咋就改变了呢?”

李老汉说:“我确实是改变了,因为我知道了,火车真的没有影响。”

“疯了,你就是疯了!”赵老蔫儿瞪着眼睛,说。

“我疯了吗?”李老汉看着赵老蔫儿。

“你就是疯了!”赵老蔫儿毫不犹豫地说,“你不但疯了,你还是个叛徒!”

李老汉一愣,他没想到,赵老蔫儿对自己的抵触情绪竟然升格了。

“叛徒!”赵老蔫儿忿忿地说,“你就是个叛徒!”

柱子说:“我去把大伙儿找来,听听他们是啥意见。”

十几个人聚集在赵老蔫儿不大的屋子里,异口同声地表示,补偿的事,不能就这么拉倒了。只要坚持上访,就一定能得到补偿。有补偿,谁会拒绝呢?

“可我们当初,就是错的。”李老汉在努力争取。

赵老蔫儿不听他说话,挥着手打断他。

李老汉意识到,这件事情正悄然发生着变化,火车是不是影响大家的睡眠已经不重要了,事情已经逐步演变为大家能不能得到补偿的问题了。而自己呢?也由当初的带头者,变成了大家的敌人。

他从那些人很不友好的表情中看了出來。

李老汉受不了了,他深感自己现在是身单影只,根本说服不了大家,更改变不了大家的意见。

李老汉一时无话可说,转身出门,闷闷的。

平时闷闷的赵老蔫儿此时却不再闷闷的,响亮地对着李老汉的背影叫:“把你的东西拿走!”

赵老蔫儿响亮的话石头一样从屋里扔出来,扔在李老汉的后背上,硬硬的,硌得李老汉的身子生疼。

随着那响亮的话一起扔出来的,还有那盒精致的茯苓饼,“啪”地落在李老汉的脚下,滑了一段,停下来。包装盒表面晶亮的塑料被滑破了,张着嘴,在阳光下颤动,刺眼睛。

李老汉一下子站住了。他没想到平时蔫乎乎的赵老蔫儿做事居然这么坚决,不留余地。他意识到,他和赵老蔫儿,掰了。

李老汉生气了,脚步迈得很是冲动,把干燥的地面踢得“嚓嚓”响。

“掰了就掰了,有啥了不起!”李老汉在心里忿忿地想。

可刚走到院门口,李老汉就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地上的茯苓饼。茯苓饼那破败的样子看着真委屈,平静地躺在地上。

李老汉几步走过去,捡起茯苓饼,用力拍打几下,拍掉上面的土,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赵老蔫儿的院子。

生了气的李老汉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越想越觉得这些人不可理喻,尤其是那个赵老蔫儿。

“四六不懂的家伙!”李老汉骂。

“见钱眼开的家伙!”李老汉又骂。

“见利忘义的家伙!”李老汉再骂。

骂完了,李老汉仍然觉得不解气。李老汉就是这么个脾气,生气了,他一定要找到一个发泄的渠道,让自己顺气。

李老汉背着手,一冲一冲地走路,转到了街面上。他抬头看见了高大的高架桥,看到了桥墩上自己亲手写的那八个猩红的大字。

我要睡觉,还我睡眠!

光洁坚硬的桥墩上,阳光一照,那八个大字仍然闪着刺眼的光泽。

李老汉没有多想,决定把这八个大字擦掉。那是他亲手写上去的,他要亲手擦掉,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决心。他要让赵老蔫儿他们这十几个村里人看看,他李老汉的决心有多大。

李老汉转身回屋,端出一脸盆水,里面放着抹布。他气哼哼地走到桥墩前,用水淋淋的抹布擦拭那红色的字体。

令李老汉没有想到的是,那红字不但没有被擦掉,反而越擦越鲜亮。

李老汉气愤地弓起身子,用两只手握住抹布,用力擦。抹布很快被他擦破了,可红字仍然毫发无损!

李老汉拍拍自己的脑门,把破抹布丢进脸盆里。他明白了,红字是用油漆写的,用水怎么能擦掉呢?得用汽油才行。

李老汉泼了水,把破抹布也扔进了垃圾坑,拎着脸盆回屋了。他翻了一阵,又想了一阵,知道自己家里没有汽油。他要找一些汽油来,把红字擦掉。这是他必须做的事情。

走到街面上,李老汉看到柱子骑着摩托车正从院子里出来,后面牵着白猪。李老汉迎上去,说:“柱子,给李叔点汽油。”摩托车是烧汽油的,村子里只有柱子有汽油。

柱子一愣,问:“干啥?”

李老汉说:“有用。”

柱子警觉地看着李老汉,问:“干啥用?”

李老汉不想隐瞒什么,他就是要让大家都知道,那红字是他亲手擦掉的。于是,李老汉指着桥墩,说:“擦掉那字。”

柱子明白了,勾下头,吆喝几声他的白猪,骑摩托车继续走,把后背亮给李老汉。

“柱子!”李老汉看着柱子的背影喊。

可柱子并不理会李老汉,牵着白猪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村外。

李老汉的火气更大了,狠狠地顿下脚。“没你的汽油,我照样可以弄掉!”他大声叫。

叫完了,李老汉径直奔向自家院子里的仓房,找出了多年不用的锤子和钢钎。李老汉一手拿着锤子,一手拎着钢钎,气势汹汹地走到桥墩前,开始砸那红字。

李老汉是石匠,一辈子都在摆弄石头,多硬的石头他都见过,高架桥的桥墩是水泥浇筑的,不比石头硬,区区八个红字,他完全没放在眼里。他知道,只需一会儿工夫,他就能把那红字砸掉。

可是,李老汉很快吃惊了。在桥墩上,他的钢钎居然不灵了!他用锤子一敲打,钢钎就滑出去,那光滑坚硬的桥墩,像冰面一样,他的钢钎根本吃不住!

“嘿嘿,给我出难题是吧?”李老汉心里暗想。他把钢钎的角度调大了,再敲打,桥墩上的水泥块就开始脱落了。李老汉有经验,这点问题,难不住他。

李老汉得意地挥舞着锤子,有模有样地敲打着。多年没砸石头了,但手艺是在身上的,啥时候想用,拿出来就可以用。

八个红字很快被李老汉砸掉了。他后退一步,端详着。桥墩上已经看不出红色了,只是桥墩表面被他砸出了一排大大小小的坑,有的深些,有的浅些。最深的地方,也是李老汉感觉最为坚硬的地方,有两三寸深,被他砸掉的水泥块,歪在桥墩的脚下,像一堆驴粪。

6

吃中午饭的时候,李老汉喝了点酒。酒是好酒,儿子给他买的,入口绵软,有余香,越吧嗒嘴越有味道。李老汉喝得很是清爽。

砸掉了那八个红字,李老汉很高兴。高兴了喝酒,自然是清爽的。他捏着酒盅,在嘴唇上抿出一长串的“吱吱”声,透着得意和滋润。

可李老汉嘴唇上的“吱吱”声还没有响完,就见两个人走进了屋里,站在了李老汉面前。

李老汉愣住了,看着他们,说不出话来。

那两个人是警察。

警察核实了李老汉的身份,说:“我们接到举报,并勘察了现场。你涉嫌破坏铁路设施,对列车安全运行构成威胁,需要接受我们的调查,请你配合。”

李老汉傻了,嘴唇上的“吱吱”声开始打滑,他连忙咬着嘴唇吸了一下,没有吸住,那得意和滋润还是滑落了。

“我……破坏铁路设施?”李老汉的心开始突突跳,嘴唇也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是的,请你配合我们,去现场指认。”警察说话很客气,但是语气坚定,不容拒绝。警察示意李老汉放下酒盅,跟他们走。

李老汉的心跳得更厉害了,猫腰穿鞋时,他分明感到自己的腿在抖。

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破坏铁路设施的罪犯。自己一辈子老老实实地当石匠,违法的事情他想都没想过。

走出院子的时候,李老汉听到自己的鞋在地面上摩擦得很重,鞋底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来到高架桥的桥墩前,警察跟李老汉核实情况,李老汉不停地点头,承认桥墩是自己砸的。

警察又问了李老汉砸桥墩的动机、时间,接着就要求李老汉拿出他的锤子和钢钎。警察说,除了那堆水泥块,锤子和钢钎就是最重要的物证了。

在警察的陪同下,李老汉来到自家仓房里,拿锤子和钢钎。可是,他找遍了仓房,竟然没有找到!

警察对李老汉原本是客气的,态度也很好。他们也许看得出来,李老汉年纪不小了,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但是当李老汉摸着脑袋,迟迟拿不出锤子和钢钎时,警察不耐烦了,说:“你放到这里的东西,前后不超过4个小时,怎么会找不到呢?”

另一个警察说:“在我们面前,你不要有侥幸心理。”

李老汉不是有侥幸心理,他的锤子和钢钎真的不见了。他不停地摸脑袋,莫名其妙地说:“我的锤子和钢钎哪去了呢?”

警察问:“你能不能记得清楚,那东西确实被你拿了回来,放在这仓房里了?”

李老汉哭丧着脸,说:“我记得是拿回来了。我用了一辈子的东西,哪舍得随便乱丢?可是……咋就不见了呢?”

一名警察又去了现场,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摇摇头。

“也许,是他把锤子和钢钎丢在了现场,被别人看到拿走了。”两个警察对视着,分析。

于是,李老汉被带到了警车里,由开车的胖警察看管着,两个警察进村进行调查。

李老汉坐在警车里,心还在突突跳。他出汗了,刚才喝的那点酒,都随着汗水流了出来。

警车可不是好待的地方,坐在这里,心紧。车窗上还安着铁栅栏,往外看,总是有一条一条的栅栏挡着,别扭。李老汉安静地坐着,心却没闲着,他在想事情。

是谁举报的呢?李老汉首先想到了这个问题。李老汉没有多想,就斷定,肯定是赵老蔫儿举报的。这个老家伙为了得到补偿,不惜和自己闹掰,看到自己砸掉红字,一定不会手软。

李老汉便在心里骂:“四六不懂的家伙!见钱眼开的家伙!见利忘义的家伙!”

可骂了,并不能解决问题,他已经被警察控制了。李老汉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憋气。他决定给儿子打个电话。他依稀觉得,这件事可能会很麻烦,他确实砸了高架桥的桥墩,警察已经确认了,如果罪名成立,他就有大麻烦了。儿子要是能回来一趟,还能帮他出出主意,协调协调。

可李老汉刚拿出手机,就被坐在身边的胖警察给夺去了。

“你要干什么?找人串供吗?”胖警察很不客气。

李老汉看着胖警察收起他的手机,连连摆手,说:“我不是串供,我承认桥墩是我砸的。我就是想和儿子说说,我很委屈……”

胖警察不再理会李老汉。

李老汉握着铁栅栏,往外看。下午的阳光浓烈而炽热,一涌一涌的,在他家的院门前翻滚,好像是在表达一种不满情绪。村街上很安静,一个行人也看不到,到处都是滚滚的热浪。

警车来到村子里,这是一个不小的事件,可村里竟然安静得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热闹,这分明不正常。李老汉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李老汉的心悬着,不知道两名警察会调查出什么结果。他小心翼翼地问:“我,会被拘留么?”

胖警察看看他,说:“那要看你破坏桥墩的程度有多严重。必要的话,还需要请桥梁专家来做鉴定,被你破坏的桥墩是不是安全,是不是还适合列车通过。”

“啊?”李老汉的心猛地抖起来。

进村调查的警察回来了,他们的调查没有结果。李老汉被他们带下车,再次来到李老汉家里。警察说:“你再想想,锤子和钢钎是不是没有放回仓房里,被你放在别处。”

李老汉一脸苦相,说:“我想不起来了。”他的声音里明显带着哭腔。

“那就找找。”警察做事情认真,不放弃。

三个人在屋里屋外找,几乎把李老汉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

这时,开警车的胖警察过来,说有线索了。

李老汉被警察带到了警车边。李老汉看到,地上放着好几把锤子和钢钎。

胖警察说:“是村民送来的,他们说这是李老汉的。”

李老汉傻眼了,呆呆地看着那些锤子和钢钎。

太阳落在了西山的肩头,余晖斜斜地照过来,打在李老汉的身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夕阳给打透了。

李老汉逐一查看了地上的锤子和钢钎,他确定地对警察说:“这些,都不是我的。”

“你确定不是?”警察追问。

李老汉肯定地说:“我确定,不是。”

警察继续进村调查了。李老汉待在警车里,手握着铁栅栏,望。

天渐渐黑了,胖警察一下一下地打哈欠,表情越来越不耐烦。

李老汉便不说话,老老实实地坐着,继续望外面。

高架桥依然高大巍峨,沉重地耸立在眼前。月亮升了起来,亮在夜空中,烁烁闪光,看上去像是高架桥的眼睛。

火车过来了,快速行驶的火车像一只悄无声息的猫在高架桥上跑过,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火车车厢里亮着灯,一个一个亮着灯光的车窗窗口串成一条线,珍珠一般排列着,在高架桥上流过。真漂亮啊。李老汉在心里发出感叹。火车的灯光和天上的月亮都闪着光,遥相辉映,亮在李老汉的头顶,组成了一幅美妙的图景。

这图景李老汉不止一次看过,可今天看起来,心情却是那么的不同。他没有回想和玩味,更没有欣赏,而在内心里冒出了一种渴望,渴望这火车永远也别过完,就这样在他的面前闪动。

由于警车车窗上有铁栅栏,李老汉看火车时眼前总是有一条条栅栏挡着,他便把头用力挤在两根栅栏之间的缝隙里,看。

铁栅栏不宽,夹着李老汉的脑袋。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太阳穴被夹疼了,生疼生疼的,接着,他的心里也开始疼,疼得真切,疼得细腻,疼得绵长……

责任编辑 乔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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