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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述者与旁观者

2019-03-26赵荔红

安徽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王希孟宋徽宗画师

赵荔红

赵焰,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异瞳》《无常》,中短篇小说集《与眼镜蛇同行》,历史传记《晚清三部曲》《晚清之后是民国》,文化散文《思想徽州》《行走新安江》《千年徽州梦》《风掠过淮河长江》,电影随笔《人性边缘的忧伤》等书籍30多种。有《赵焰文集》第一卷、第二卷出版。以文笔畅达、思想通透见长,多种作品在全国有较大影响,深受读者喜爱。

读赵焰新小说,《画师与上皇》,惊艳于他的新颖视角。

《画师与上皇》,其实是一部书的楔子。这部书,写的是宋徽宗(上皇)被金人所掳,迁徙五国城,随身只带了画师王希孟;丢了江山、过囚虏生活、百无聊赖的宋徽宗,只能日日给王希孟讲故事、打发时日。这部书,是上皇讲的故事集,也就是宋徽宗的“一千零一夜”,只不过,听故事的,不是阿拉伯那个虐恋好杀的国王,而是年轻有才的画师王希孟;讲故事的,也不是国王的新妇,而是如同那王妃般,次日就可能殒命的宋朝皇帝。

历史中的画师王希孟,年少多才,懂诗文、工音律,以书画见长,为宋徽宗喜爱,据说是宋徽宗亲自考试、提拔他进了宫廷画院,有说,宋徽宗就是他的老师。但王希孟一生,只神奇地留下一幅“青绿山水”《千里江山图》,即在20来岁匆匆离世。王希孟的死,是一个谜,有人甚至说,是宋徽宗杀了他。

但小说不是历史、不是演义,小说架空了历史。王希孟并未在20来岁死去,却在20多岁时同时为金人所掳,成了跟随陪伴上皇、记录宋徽宗最后言语的那个画师。画师王希孟,是这个小说的叙述者。借这个人物,他的视角,他的口吻,回忆、自述他见到宋徽宗、获得皇帝青睐的经过(《踏花归来马蹄香》的故事,移植到王希孟身上)。小说又借助宋徽宗的言语,将作者对宋元“青绿山水”画的评价,融进故事进程中,了无痕迹,很是巧妙,这也是把文化元素融入小说叙述的一种方式。

但是,这并不是这个小说的重点。

以历史材料为元素的小说,如何取材,如何立意,如何再创造,是一个问题。在历史中,宋徽宗被金人掳掠,这对于汉族历史,是一个耻辱,所以,有关史料,恐怕也是七零八落,宋徽宗同时也被后世塑造成一个玩物丧志、丧权辱国的昏君,一个早该被废掉,同时取代他的应是一个有用的“中兴之君”。国家,政治,历史,不需要一个具有审美品性、诗性的人。正如哈姆雷特,那个对家国、情感都绝望,对生死倍感虚无的丹麦王子,他身上的忧郁哲思,会阻碍他的复仇。“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一个君王不应该考虑这个问题,只有做,果敢地去做。但莎士比亚在创作中,给了这个自我怀疑的丹麦王子应有的位置,承认他的美善。而在中国传统中,南唐后主李煜、宋朝皇帝赵佶辈,凭他如何才情洋溢,写下绝妙好词,创下瘦金体、精妙工笔画,这一类帝王,历朝历代,没人会同情他,他们的才华,只是平添他们的该死、可怜可悲。因为他们是失败者!失败者没有权利为自己辩驳。势力的世人,从来都只看见权力辉煌时,只为有权力者、得胜者树碑立传。所以,即便如秦始皇、李斯这般法家式的残暴,如汉武帝这般接连杀掉他的几任宰相,如曹操这般动则屠城、杀人盈野,如曾国藩这般将已经投降的太平军全部杀掉、毫无信义,众口喧嚣,还是大声赞美他们的功业。当权者赞美,是因为他们是当权者;民众赞美,是倾慕那些当权者,是谄媚。

但赵焰的这个小说,给予一个被废掉、被抛弃的“上皇”,一个被外族掳掠的俘虏,一个丧失国土、背井离乡的失败者,一个“为艺术而艺术”不知天下政事的君主,以赞美。真是一个异数。小说借画师王希孟眼中,叙述“上皇”宋徽宗,是“如此清秀淡雅,高贵脱俗,就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似的”,又由衷地赞美宋徽宗的书法、绘画,难得的是,有宋徽宗对生命、政治、皇权的理解,有对自己贪恋艺术、忽略民生的反省。在画师眼中,即便身为俘虏,在五国城那种荒凉的北方边地,宋徽宗,也是一个“性格平和,雍容智慧”的人,是陷入政治漩涡,被命运左右,憔悴,创伤,却更为智慧的一个长者。

但,这是小说,对宋徽宗的写照,重新为他作传,无关乎历史中“真实”的宋徽宗,没必要为此详加考察、考辨。与其说写的是宋徽宗,毋宁说,作者借描写宋徽宗来表达他自己对政治、艺术、生命的理解。

小說的叙述者却是一个画师。我们可以想象,在历史中,帝王被掳掠,跟随身边的,应该有大臣、侍从、奴仆。小说家,会选择一个怎样的人,构成与宋徽宗的对话?这个人,既不是听从上皇政事指令的朝臣、侍从,也不是料理他日常生活琐碎的仆人。赵焰选择了画师王希孟,来充当跟从者、与宋徽宗的对话者、倾听者,以及小说的叙述者。因为一个画师,与皇帝的关系,停留在美感上,而不在政治上,不在王权上,也不在日常生活上。当画师与上皇同时沦为阶下囚,世俗的不平等的关系即已瓦解,维系、支撑他们内心的,只有“美”。就是这种美,伴随他们往后的生命。于是,小说中,工于书画、精通音律、很有诗才的王希孟,成为一个可能与宋徽宗“对话”的人。去除权力关系后,回归到艺术纯粹世界中,画师与上皇,成为了平等的人。只有在“美”这里,他们是平等的,成为阶下囚后,这种平等,尤为重要。

王希孟,是一个合适的叙述者,艺术家眼中的宋徽宗,就应该是“美”的呈现。所有的磨难,在美的处理中,反思中,更为生动,就好比一朵花,一个瓷瓶,有了阴影,而更见层次。

小说中,王希孟的叙述,以时间流程,由三部分组成:一是回忆,回忆与宋徽宗相遇,年轻宋徽宗的风采;二是交代被掳掠的过程,遭受的磨难;三是当下,在五国城做俘虏时,宋徽宗对自己过往的反思,也为接下来讲故事打下基础。

王希孟既是一个叙述者,同时是一个旁观者。他是一个陪伴上皇的被掳掠者,是故事的参与者,又是宋徽宗讲故事的倾听者。同时,王希孟以其个体性、独立性,成为一个旁观者,是宋徽宗一生的行为、艺术成就、政治生涯以及个人品格的评价者。毋宁说,作者借着王希孟,传达他自己的评价。但小说中,由于王希孟是一个画师,去除了世俗功利之后,他的评价更为中肯客观,这使得塑造一个审美的宋徽宗,成为可能。同时,王希孟还是一个听众,一个读者,读者与王希孟的身份融合在了一起。读者借助王希孟的倾听,似能直接倾听上皇讲故事。而上皇,如同“白头宫女说玄宗”般,对自己所经历的,通过讲述故事,有了一种反思与旁观。这种互为叙述者、旁观者、倾听者的写法,是小说的另一个新颖之处。

最后,还有一点有意思的地方。历朝历代,记录下帝王言行的是董狐辈,是史家,司马迁重新塑造了屈原,孔子赞扬了伯夷、叔齐。而在这个小说中,正史并不给予宋徽宗恰当的评价,却由一个本该拿画笔的画家,拿起了史家之笔,记录下君王的言行;而作为君王的宋徽宗,本该在正史中留下他的丰功伟绩,却只留下了他百无聊赖之时闲话的“一千零一夜”故事。这就使我们去反思,何谓历史的真或假?何谓叙述的真假、写作的真假?难道画作、小说家言不比那些“正史”来得更真吗?难道叙述的“故事”,不比那些丰功伟绩更“真”、更能接近一个人的心灵吗?

(2018年11月15日定稿于沪上)

责任编辑 赵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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