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的穆斯林移民及其与主流社会的互动
2019-03-26张来仪
张来仪
法国的穆斯林移民及其与主流社会的互动
张来仪
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法国600万穆斯林中的大多数人在适应国家的世俗主义环境之时,依旧保持伊斯兰的传统色调,秉持温和与中道的伊斯兰价值观。法国穆斯林由于种族、语言、民族、地域等方面的差异而导致伊斯兰组织五花八门,呈现出分散化、多元化的态势,其中的“个人伊斯兰”和“穆斯林世俗主义运动”是法国穆斯林宗教实践中出现的独特的新思潮,这是启蒙主义和人权思想对生活在法国的穆斯林产生潜移默化影响的结果。穆斯林中只有少数极端主义分子在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打着“伊斯兰旗号”制造令人发指的恐怖事件。虽然穆斯林完全融入法国社会的道路还很曲折、漫长,但法国伊斯兰既是世界伊斯兰的重要组成部分又是法兰西文化百花园里一朵奇葩的时代终会到来。
法国 世俗主义 伊斯兰 穆斯林 恐怖事件
2015年1月7日,曾刊发过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讽刺画的巴黎《查理周刊》办公室被两个持枪歹徒突袭,杀害11个人;1月26日,一名男子驾驶卡车闯入里昂一家美资油气工厂引发爆炸,割下厂主头颅。8月21日,一青年携枪支和刀具在开往巴黎的列车上意欲袭击乘客,被三名美国人制服。11月13日,法国巴黎发生史无前例的系列恐怖袭击事件,超过150人死亡。2016 年 7 月 14 日,法国国庆日当晚,一辆卡车在法国南部海滨城市尼斯冲撞观看国庆节烟花表演的人群,造成至少 80 人死亡、50 余人受伤。由于一系列令人发指的恐怖袭击事件的制造者多有穆斯林身份,这就不免让世人产生了一些疑问:法国是怎样对待穆斯林的?法国伊斯兰教的情况如何?这些暴力恐怖事件与伊斯兰教之间是否存在联系?这应是学术界重点研究的问题。
事实上,法国穆斯林话题早已是国内外学术研究的热点。约翰 ·R·鲍恩①、多尔戈夫②、王宇洁②、魏秀春④、杨涛⑤、赵万智⑥、张秋彦⑦、朱剑虹⑧、冷皎⑨、哈宝玉和摆祥⑩等学者都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过研究,但这些大作对法国伊斯兰的生存环境、组织状况及其对外联系的介绍仍显简略,还需进一步深化。
一、生存环境
法国是欧盟中唯一宣布将世俗主义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国家。穆斯林群体立足于法国这个世俗民主国家之内虽然面临诸多困境,但其大多数都能应对自如,只有极少数思想保守者在世俗社会结构中进退失据,举止怪异,尤其是伊斯兰极端主义和部分穆斯林青年的过激言行引发了法国主流社会的疑虑和敌对。
现代法兰西共和国所秉持的政教关系是建立在1905年通过的《教会与国家相分离》的法律基础之上的。它规定:国家保障信仰自由,不给予任何宗教以官方支持;信仰是公民个人的事务,教会机构和神职人员只能存在于信仰领域。1946年宪法和1958年第五共和国宪法规定:法国是一个不可分割的、世俗的、民主的和社会的共和国,确保所有公民不分籍贯、种族或宗教派别,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兰西共和国尊重所有的宗教信仰,国家明确实行严格的政教分离。在法国,宗教自由受《人权宣言》、国家宪法的保护,还受法国所加入的许多国际公约的保证。在1881年7月29日通过的《言论自由法》和1901年通过的《结社法》中保证所有的精神运动都可以自由组织,但这种自由要遵守公共秩序、安全、健康和道德,一人的自由不能妨碍他人的自由。
事实上,作为世俗主义国家的法国具有包容性和开放性,这有利于消弭不同信仰群体的相互排斥心理;又由于没有国教,各宗教群体也就没有必要极力维护自己的认同边界。尼古拉·萨尔科齐(2007—2012年任总统)在阐释国家世俗主义的实质时指出:“世俗性是指每一个公民都有信仰自己宗教的权利,也包括无神论者的权利;世俗性不是反对宗教,恰恰相反,世俗性是保障每一个公民的言论自由。”⑪此观点也是奥朗德总统在2013年7月访问突尼斯时所重申的话语;奥朗德认为,伊斯兰教与民主价值观并不矛盾,法国的经验证实了这一点。⑫世俗性作为政治哲学所依据的是法国启蒙时代的思想观念和伦理原则,其前提是近代以来法国社会一直存在的历史传统和精神价值观念,因而世俗主义理念是建立在培育和平主义、理性主义基础之上的。世俗主义的意识形态是在1789年大革命期间经历的相当残酷的共和主义国家与天主教会之间斗争中确立的。国家的世俗主义方针一直为天主教会所不齿,直到1980年代出现“基督教民主观念”后才导致了双方立场的接近。此时的教会开始软化传统原则,接触非天主教的社会成分,为的是推进“欧洲基督教文化”的发展。1984年罗马教皇约翰·保罗二世提出在欧洲宪法的序言中写入基督教文化。进入21世纪之后,在国家与天主教会关系相对缓和之际,随着国内穆斯林群体的壮大,有关伊斯兰教及其与国家的关系问题变得越来越尖锐,其中的一个重要焦点就是国家世俗主义意识形态之下的一些涉及伊斯兰教的具体立法与政策。
根据各种统计资料,法国2014年的总人口是6620万,在法国居住着600万穆斯林,占总人口的约10%。穆斯林人口的82%来自于马格里布国家。(Долгов:124)法国的阿拉伯穆斯林群体在欧盟中是数量最大的,这既有现实原因,也有历史原因。法国是承认双重国籍的国家之一,取得法国国籍主要采用出生地制和血缘制。现行国籍法规定,人们可以通过判定的或自然的血缘关系取得法国国籍。对出生在法国或定居在法国的外国人,也可以通过出生地、定居地的关系来获得法国国籍。法国政府鼓励对移民尤其是第二代移民进行归化,在移民第二代中就没有了“外国人”。事实上,许多穆斯林通过出生或者入籍成为法国公民。移民拥有法律所赋予的工作、教育、健康、保险、退休金等权利。从历史上看,法国与马格里布国家有着特殊的关系,后者曾经是前者的殖民地。一部分穆斯林已经适应了法国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和法国社会实现了一体化,但大多数人仍然保留了传统的宗教信仰和文化属性,将自己看作是伊斯兰文明体系里的成员,他们无文化归属感,无宗教认同感,难以适应新的社会环境与一体化道路。这些仅仅是在民主政治体系之下被组合起来的穆斯林,无论是鼓励归化,还是移民拥有平等社会权利的规定,都未能减少法国社会在“本土”与“外来”方面的隔阂。穆斯林群体成为法国社会治理中的难点。
穆斯林人口的增加与穆斯林移民持续涌入虽引起了少数土著居民的不满,但大多数法国人对此持宽容心态。政治公众人物、学者大都坦然面对挤到自己身旁的穆斯林优秀分子,甚至提出要用心推敲有关伊斯兰的称谓与定义。萨尔科齐在担任总统之时,主张用“法国伊斯兰”、“法国的伊斯兰”词语来取代“伊斯兰在法国”。当然,这一提议虽没有得到所有人的认同,但反映了法国高层已经将伊斯兰看作是法国社会整合和文化范围里的一个组成部分。法国东方学会的一些学者更对伊斯兰文化表现出浓烈的兴趣,2014年在巴黎高级社会科学学会举办的“东方形而上学与神秘主义学术研讨会”上,有学者大加赞扬伊斯兰新思潮(个人伊斯兰观念)的内涵与价值。(Долгов:129)
与此同时,也有人提出了伊斯兰的“文化适应性”论题,主张将穆斯林的同一性表现应当作文化对待,而不是宗教。在法国穆斯林社会,乌玛(穆斯林公社)在辩论这一话题时,大多数人(包括著名的伊斯兰教逊尼派神学家尤谢夫·阿里·卡拉塔乌)不接受这个观点。政治人物与东方学家围绕“伊斯兰是宗教,还是文化”论题各抒己见,莫衷一是;有人担心伊斯兰教的影响不断加强,有人抱怨对伊斯兰学的研究不够重视,而穆斯林学者最担忧的是在公共场所、游行示威时禁止展示宗教标识会极大地侵犯个人权利。由此可见,怎样协调国家的世俗性与伊斯兰教之间的关系作为焦点问题在法国还会继续讨论下去。
自2000年以来,由于经济萧条,部分居民不满政府的经济政策,导致了法国右翼政党势力的增长,在2002年法国总统选举中,极右翼的法国国民阵线主席让·马利·勒庞在首轮投票中的得票率仅次于竞争对手希拉克,击败了大热候选人若斯潘,获得参加第二轮投票竞选总统的资格。勒庞的口号是“法国人优先”,强烈反对移民特别是非洲移民;他声言保持“民族纯洁性、“零移民”是终极目标。在2014年5月22—25日的欧洲议会选举中,法国国民阵线获得了25%的份额,即74席中的22席,欧洲议会的总席位是751席。(Долгов:129)现在的欧洲议会中,“国民阵线”能够联合来自于奥地利、比利时、荷兰、意大利等国的右翼政党势力,形成议会党团,将对欧盟政策产生明显的影响。右翼在竞选中取得的好成绩震惊了法国,也引起国际社会的忧虑。当然,这也表明了很多法国人存在着对移民的怨愤情绪,尤其是对那些来自北非和西非的穆斯林移民。
法国面临着多元文化协调和整合的困境。当局曾经鼓励法国人与穆斯林通婚,以同化穆斯林,结果是穆斯林都遵守伊斯兰婚姻制度,将对方皈依伊斯兰教作为结婚条件,凡是与穆斯林结婚的法国女子或男子都变成了新穆斯林,更增加了穆斯林的人口。
阿尔及利亚战争的历史阴影引发了法国社会长期以来对穆斯林的不满和敌对;还有在生活方式、文化和传统方面的显著区别等因素使土著法国人和穆斯林移民之间出现了严重的交往障碍。当代法国的各种右翼组织和政治势力反对外来移民,反对伊斯兰势力的“扩张”,认为伊斯兰是法国面临的最大威胁。而穆斯林群体中的少数极端分子则以“受害者”自居,认为自己在历史上和现实中都受到打压;他们将自己取得公民权看作是一种自然补偿,缺乏感恩之心,无意接受主流价值观,拒绝融入当地社会。另外,法国本土人群对穆斯林的态度也有实利主义的取向,当人口出生率低、需要外来劳动力、发展经济时,将穆斯林看作是宝贵的人力资源;而在经济萧条时,就将其看作是“抢饭碗”的出气筒。法国的穆斯林一有消极言行,排外情绪充斥脑海的本地人就有意无意地将穆斯林的负面形象归咎于伊斯兰教,因此,穆斯林和主体人群之间的相互接受度和容忍度都在呈现出下降的态势。
1989年后,法国政府逐步把伊斯兰治理纳入国内政教关系的框架,以实现穆斯林与法国社会的一体化为主旨,开始干预境内穆斯林的宗教活动与习惯。这一年,即法国大革命200周年之际,三名穆斯林女学生因为佩戴头巾被从学校中驱逐出来,称为“头巾事件”,引起了法国人对伊斯兰教的广泛关注。当问及穆斯林姑娘为什么要戴头巾时,得到的回答是:“由于真正了解伊斯兰教和阿拉伯语,采用了伊斯兰教的生活方式,才感觉到自己的幸福。”(Долгов:125)但大多数的同龄人却不在乎真正的伊斯兰,不在乎法国的伊斯兰教与北非伊斯兰教的不同,他们的父辈早已离开马格里布来到法国,生活方式渐渐远离北非传统。因而戴头巾的穆斯林女大学生被看作是回归宗教传统的人,被当作是社会的复杂问题对待。
2004年2月10日,法国国会通过了禁止在公立学校佩戴明显宗教标志的法案,包括伊斯兰头巾、基督徒的大型十字架等等。2010年又通过了任何人不得在公共场所穿戴目的在于隐藏脸部的服装衣饰的法规。2014年7月1日,欧洲人权法院宣布支持法国的此法案。2015年,在法国前总统萨尔科齐的全力支持下,一些右翼市长(如希利马札兰市)做出了在学校餐菜单上去掉“不吃猪肉”选项的决定。这些践行世俗主义的法令因操之过急与缺乏沟通而激起了穆斯林群众的怒火,他们不断请愿、上诉。
根据法律,法国政府在宗教方面是持中立态度的,允许在不妨碍到公共秩序的前提下,每一个公民都有遵守、执行自身宗教信仰教规的自由。世俗主义本来是为了尊重他人的宗教信仰,而不应“禁止宗教信仰”;可现在急于求成的世俗主义政策似乎是要求所有人都有着相同的价值观以及传统习俗,事实上成为打压穆斯林的手段,成为文化交融的阻碍。
众所周知,伊斯兰文明具有宗教生活与世俗生活水乳交融的特性,法国穆斯林不仅是法兰西的公民和定居者,更是伊斯兰教的载体,表现出严密的组织性和坚守性;抵制外来文化改造是其本能,这就使得法国的大多数“融合”计划都化为泡影。大多数老移民、新移民和出生在法国的穆斯林,虽是法国公民,能说流利的法语,接受过主流文化的洗礼,在法国读书工作,但仍然不愿意放弃伊斯兰教,坚持自己的穆斯林身份,严格保持穆斯林的生活方式和伊斯兰特征,他们给自己的定义是“生活在异教徒国家里的穆斯林”。而法国当局急于推行的“国家认同战略”与伊斯兰文明的传承和发展发生了尖锐的矛盾。宣扬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国价值观却又抵触、排斥着伊斯兰文明。随着公众媒体对“伊斯兰恐怖主义”与“伊斯兰化”议题的不断渲染,法国主流社会对伊斯兰的抵触、疏离情绪愈加高涨。
事实上,法国穆斯林的主要问题不是宗教问题或文明冲突问题,而是经济和社会问题,主要有失业、缺少获得良好教育的机会、无法占据受人尊敬的社会职位、住房紧缺、公共活动空间和公共设施短缺等等。例如,在著名的巴黎“红区”,曾经工厂林立,聚居着大量的产业工人,其中一半工人是来自于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的移民。然而,在1990—2000年代,当这些工厂迁出之后,大量工人变成了失业者,尤其是在全球金融危机的影响下,包括汽车制造厂在内的工业企业大量迁出法国,转移到劳动力低廉的国家。巴黎地区生产“雪铁龙”汽车的综合公司将其生产能力转移到了国外,曾经的厂区变成了如今的公园。与此相关的还有现实社会中的执法问题,如个别警察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待穆斯林青年,对穿卡布的女性与留大胡须的男子进行“有罪推定”。
饱受失业之苦的穆斯林青年在对前途失望之时容易在伊斯兰激进主义这类别有用心者的挑拨之下进行游行示威,纵火烧毁汽车,出现对抗社会的情绪。在法国一些大城市已经延续多年出现周期性的警察与移民的暴力冲突事件,其中最主要的参加者是穆斯林青年移民。据统计,在法国监狱里的关押人员中,穆斯林青年占40%,他们的父亲都是移民,最突出的犯罪行为是滥用麻醉剂。(Долгов:128)一些穆斯林聚居的城市郊区的毒品问题呈现出越来越严重的趋势,这可能与被伊斯兰激进分子和吉哈德分子所操控的处于半地下状态的伊斯兰组织有瓜葛。曾有三名法国圣战分子在视频中呼吁穆斯林起来攻击他们身边的非穆斯林。⑬这些人不仅是法国面临的潜在威胁,还是沟通国内外极端分子的桥梁,构成现实威胁。2015年11月13日恐袭发生后,各类有关对伊斯兰教的偏见、谎言甚嚣尘上,矛盾与冲突被夸大和扭曲,造成人们的恐慌。⑭
在此情况下,非穆斯林越来越惯于将伊斯兰教与恐怖、暴力、犯罪等词联系在一起。因极少数人的暴力恐怖活动就给法国600万人的信仰贴上“另类”的标签,使穆斯林污名化,这种“抹黑伊斯兰”的做法显然极不公正。事实上,法国伊斯兰教的主流绝不支持恐怖主义。绑架人质、勒索赎金、酷刑、杀戮、纵火、斩首、“人肉炸弹”等等暴力手段都与伊斯兰无关,换言之,是那些思想上已经脱离了伊斯兰教的犯罪分子的所作所为。那些假借伊斯兰名义行恐怖之实的人是偏离伊斯兰正道的人,是他们歪曲篡改了伊斯兰的真理、原则——“和平”、“中道”。恐怖分子的终极目标是在16亿穆斯林与其他人群之间制造紧张空气,以便浑水摸鱼。这里也必须指出,因为伊斯兰教没有革除教籍的制度,所以伊斯兰在与恐怖分子实现切割方面显得较为被动。
二、伊斯兰社团、清真寺与流派
法国伊斯兰绝非铁板一块,而是五花八门,但大多数穆斯林都坚守温和与中道的原则。法国伊斯兰教的主流是传统的逊尼派马立克教法学派,也有少部分人属于苏菲派与什叶派。绝大多数法国穆斯林(80%)不履行伊斯兰教的基本功课,只有少数穆斯林(20%)按照伊斯兰教的要求完成作为穆斯林的各项宗教义务,在这些履行宗教义务的穆斯林中,大约5%的人明显属于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萨拉菲派⑮和塔卜利格派⑯的追随者。法国伊斯兰的画面是:机构庞杂、清真寺林立、各种思潮融汇、成员良莠不齐,呈现出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争奇斗艳景象。
在1980年代,年轻一代的马格里布移民开始为承认他们作为法国社会成员的权利而进行斗争,如果说,他们的父辈在1960—1970年代只是要求改善生活与劳动条件而参加工会,而在1980年代,新一代则力图争取的是获得欧式教育,设立阿拉伯语和柏柏尔语的广播电台,创建了各种各样的移民协会,组织游行示威,抗议法国当局将马格里布移民作为“二等公民”;最大规模的一次“争取平等”的示威游行发生在1983年,聚集了近一万人 。
在法国,最早对穆斯林劳工和移民伸出援助之手的社会党和工会组织,他们将移民看作是“世界资本主义剥削的受害者”,将移民纳入法国工人阶级队伍的行列。穆斯林移民在工会看来是工人身份,而不是穆斯林的身份。此时的穆斯林移民仅仅是争取公共住房补贴,谋求生活保障,但当这些穆斯林工人有了工作和家庭之后,他们对自己身份的定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将自己看作有着宗教担当的穆斯林家庭的家长,不仅看重工作,更要关注宗教设施、子女的宗教教育、学校和劳动场所的清真食品以及按照宗教教规穿衣戴帽(巾)等等能满足宗教情感的身份标识问题。为了破解这些问题,年轻一代的马格里布移民开始出现了两种倾向,一部分人跟随前辈加入了社会党和完全服务于移民的团体——移民协会、SOS等,开展有组织的反对歧视的斗争。另一部分穆斯林移民们在配合工会开展抗争时,不局限于消除社会上存在的土生土长的法国人和移民之间的不平等,而是更积极地强调自己的文化属性——伊斯兰教的重要性,以表达对社会歧视的抗议,寻找争取全部公民权力的可能性。这些穆斯林所提出的“生存权与宗教信仰权并重”虽然在法国显得“另类”,但成为穆斯林的主流,赢得了大多数穆斯林的青睐,从1980年代后期开始,拥护者越来越多。他们积极参加伊斯兰宗教人士举办的会议,支持穆斯林协会发起的要求建立清真寺、公开当众遵守伊斯兰教风俗、允许妇女按照伊斯兰传统穿衣戴头巾,包括赫扎布(头巾)和卡布等等行动。由于法国政府不愿意满足这些涉及宗教的诉求,于是乎穆斯林移民中出现了联合起来、建立组织的意愿。而此时的法国工会也因担心穆斯林作为廉价劳动力进入劳务市场将不利于本地工人增加薪酬,故再也不愿为穆斯林移民维权了。
法国穆斯林面对困境,只有成立自己的社团加以应对,另外,密特朗任总统期间(1981—1995年)放宽了对以宗教为基础的移民组织的限制,由此导致在1981年5月到1982年3月之间,法国穆斯林组织的数量从7个上升到42个。仅仅20世纪80年代,在全国范围内就成立了大约1000多个穆斯林协会或组织。⑰
成立于1983年的“法国穆斯林组织联盟”是法国影响较大的穆斯林社团,其成员是北非裔的穆斯林,而且和穆斯林兄弟会有联系。它虽坚持保守的伊斯兰教义,但并没有赞成在法国穆斯林社区实施沙里亚,只是强调伊斯兰教永远是信仰者——穆斯林的灵魂与指南。
1985年成立的“法国穆斯林民族联盟”与摩洛哥、土耳其社团有密切的联系,它明确表示要与巴黎清真寺在对穆斯林的影响与控制方面一较高下。
1986年,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发起成立了“法国伊斯兰组织联盟”,每年在巴黎近郊的“列·布尔日综合展览区”举办名为“法国穆斯林团聚”的座谈会,主要讨论穆斯林社区日常生活中出现的各种问题,当然也会研讨宗教神学话题。
1987年在里昂成立的“青年穆斯林联盟”是法国第一个具有影响力的伊斯兰组织,它的领袖要求法国当局承认穆斯林有按照自己的宗教传统生活的权利,要求穆斯林公开自己的宗教属性,公开庆贺自己的宗教节日。它的成员是激进的,在游行示威时,敢于高呼“安拉伟大”的口号。联盟有自己的出版物——《塔乌赫特》,⑱经常刊登伊斯兰教的资料和著名伊斯兰思想家的学术文章。《塔乌赫特》的宗教内容与风格彰显出它与其它组织的不同之处。
1990年,法国当局鉴于穆斯林社团不能在政府面前表达统一的声音,于是筹划成立了包括巴黎清真寺在内的有15个成员组织参加的“法国伊斯兰反思委员会”,旨在代表全法国的伊斯兰派别。但事与愿违,像法国穆斯林组织联盟这样有名的穆斯林团体却拒绝加入,其理由是:法国伊斯兰反思委员会是一个“后殖民”机构,将会为了国家利益而违背伊斯兰的本色。法国伊斯兰反思委员会内部经常出现分歧,例如,法国政府同意为军队中的穆斯林提供清真食物,但法国伊斯兰反思委员会与其成员单位在清真食物的界定上各持己见;在对海湾战争的态度上更是大相径庭。后来,巴黎清真寺的领导人德基尼·哈达姆成为阿尔及利亚政府的成员,在联盟内引发争议。1993年,法国伊斯兰反思委员会解散。巴黎清真寺试图组建“法国穆斯林代表会议”作为替代机构,但没有得到其他穆斯林组织的支持与响应。
1995年成立的“法国穆斯林高级理事会”也只是昙花一现,仅存在了几个月时间。它的初衷是要在究竟谁“代表法国穆斯林”问题上与巴黎清真寺展开竞争。由此可见,要组建一个能真正代表各个群体(阿尔及利亚裔、突尼斯裔、摩洛哥裔、土耳其裔、海湾裔、西非裔等等)穆斯林的难度超乎想象。
2001年,一部分穆斯林活动家从“法国伊斯兰组织联盟”中分离出来,创建了“穆斯林社团联盟”,由曾经担任“法国伊斯兰组织联盟”的领导人之一的哈萨·法尔萨杜担任领导人。“穆斯林社团联盟”不断扩大影响力,在分布着9个清真寺(其中最大的是“首都郊外岑—杰宁清真寺”)的巴黎郊区取得了优势地位。
在2000年代初,斯特拉斯堡的穆斯林政治积极分子创建了“法国穆斯林党”。法国早在1905年的法律中就明确禁止成立建立在宗教基础上的政党,但那时的斯特拉斯堡还是德国的领土。“法国穆斯林党”在自己的纲领中明确提出:要为包括穆斯林政党在内的宗教政党的合法性而斗争。该党还主张,在穆斯林聚居区要创建一种特殊的公社,在这个公社里,由沙里亚发挥调节作用。“法国穆斯林党”好像是欧盟内唯一建立在伊斯兰教基础上的政党,但它的党员不多,影响甚微,几乎没有出现任何引人注目的活动,事实上处于地下蛰伏状态。
2003年,法国政府面对伊斯兰势力的日益扩大,决意采取措施控制非法移民,开始组建由政府支配的全国性穆斯林组织——“法国穆斯林宗教事务委员会”,其意图是由该委员会来代表全法国穆斯林社团,以便与大部分穆斯林组织实现更有效的接触和沟通。当局希望建立这样一个法国伊斯兰的理事会来代表全法国的穆斯林,就像代表天主教的主教会议组织一样,作为一个官方的咨询构和穆斯林群体的代表与法国政府打交道。法国内政部长与巴黎清真寺的领导人和即将成为这个组织领导人的达利·布巴克尔共同召开了为期两天的创建会议。内政部与法国伊斯兰组织联盟、巴黎清真寺和法国穆斯林民族联盟一起参与制定该组织的章程和程序。然而,一些穆斯林社团领导人担心内政部正在试图将所有的穆斯林纳入国家的控制之下,便产生了对这个理事会的担忧和怀疑。直至2013年,成立十年之久的法国穆斯林宗教委员会仍没有取得广大穆斯林的信任,原因是其领导人在伊斯兰神学理论方面缺乏权威性,致使一部分穆斯林青年成为恐怖主义传教士能轻易捕获的猎物。在2013年6月的委员会选举中,著名的穆斯林活动家穆哈默德·穆萨乌当选为法国穆斯林宗教事务委员会的主席,但愿他在伊斯兰学术与增强吸引力方面有所建树。
清真寺是伊斯兰教存在的标志,是伊斯兰文化的核心,是穆斯林心目中的圣地。法国的清真寺数量从1976年的131座增长到1979年的300多座,1984年为600座, 1991年是1500座。法国内政部估计,2012年时共有2449处穆斯林礼拜场所,其中只有2.5%的清真寺带尖塔。虽然这个数字与2000年相比(1536处礼拜场所)增长不少,但是这一数字仍远低于天主教礼拜场所的数量。⑲法国的大部分清真寺是借用私人住宅或租用的房屋改造的,有的是在海湾国家资助下兴建的。在清真寺里,伊玛目引导信仰——宣扬教义,主持每天五次祈祷、斋戒和各种礼仪。教民在此固化了脑海中的信仰。在以清真寺为中心的穆斯林社区,每位穆斯林都在伊玛目和亲属朋友的帮助、关爱、管理和监督之下,形成了密不可分的命运共同体。看似自由散漫的穆斯林,正是通过清真寺,实际上紧密地组成一个个社团,在移居地扎根发芽、茁壮繁衍,并理直气壮地以宗教信仰为由,要求主流社会尊重他们的规则。清真寺所营造的社会文化氛围导致了穆斯林移民中伊斯兰化加强的趋势。
巴黎清真大寺既是法国为数不多的附设经堂学校的大型聚礼清真寺之一,又是法国最有影响力的伊斯兰社团机构。它修建于1922年,能容纳千人礼拜,是为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为法国捐躯的穆斯林战士,由政府出资修建;现任伊玛目是著名的伊斯兰神学家、深受法国穆斯林尊敬的领袖级人物塔里列·布巴克尔(属于逊尼派)。法国领导人不止一次地造访巴黎清真大寺,与他讨论有关涉及穆斯林的重大事务,他还是巴黎清真大寺附属学校的校长,他与阿尔及利亚移民关系特殊,也和阿尔及利亚驻法国大使馆有密切的关系,与阿尔及利亚当局保持着良好关系。一些人认为巴黎清真寺被阿尔及利亚裔人所控制,因而它不能代表整个法国的穆斯林。
1994年9月竣工的里昂清真寺也是附设经堂学校的大型聚礼清真寺。它的建设可谓好事多磨,经历了长达十余年的争论,直到里昂的伊斯兰社团最终同意降低清真寺尖塔的高度和搁置每天五次召唤信徒礼拜的传统做法后,法国当局才批准清真寺开工建设。里昂清真寺与沙特阿拉伯关系密切。
在法国一系列穆斯林聚居的城市里,如巴黎、里昂、马赛、南特等,穆斯林要求当局允许建立大型的聚礼清真寺。但这些诉求都遭遇到了来自于所在城市的土著居民方面的阻碍,当地居民认为,伊斯兰宗教建筑物与历史上形成的城市建筑艺术风格不相协调。由于建立清真寺的要求得不到满足,于是就引发了穆斯林在伊斯兰节日期间的街头礼拜现象的出现,因为穆斯林聚集时人数众多,礼拜者不得不延续到街道上。城市管理者在当地居民的要求下动用推土机等大型工具,强行拆毁穆斯林的临时礼拜场所,引发了穆斯林的不满。
伊斯兰教育是伊斯兰教可持续发展的巨柱。在1980年代的法国,出现了伊斯兰宗教教育及其教育机构,这些教育机构不同于西亚北非伊斯兰国家的教育机构。北非移民的新一代——年轻的穆斯林大学生获得了法国公民权,他们不同于父辈,其第一交际语言是法语,因而保存自己的伊斯兰特质显得很有必要。他们参加伊斯兰教与阿拉伯语的培训班。在这些培训班的授课者中不乏来自于著名的阿拉伯伊斯兰大学的学者和名师,这就给青年皈依伊斯兰教提供了可能性。很多穆斯林大学生热心于参加每年的由伊斯兰社团组织的各类会议,喜欢聆听著名伊斯兰思想家发表的演说,如巴黎近郊勒布尔的伊斯兰学术讲座总是人山人海。
在法国,伊斯兰教育工作者经常游走于各种各样的宗教学校或培训班,教学语言一般是法语,教学内容是《古兰经》和伊斯兰文化,教学场所是私立学校、清真寺开办的培训班,教学时间通常安排在晚上和休息日。他们中的大多数是年轻的穆斯林知识分子,其中不乏在阿拉伯国家接受过宗教教育的人。法国有数十所经文学校和一些全日制穆斯林小学,有些公立学校专门为穆斯林儿童开设有宗教教育课程。
法国最著名的伊斯兰教育机构负责人是巴黎和里昂两大聚礼清真寺的大伊玛目,他俩都拥有校长的名分,经常参加穆斯林的宗教会议、公开性的学术辩论会和媒体组织的专题讨论,也出席市政例行办公协商会议。在公开场合,他们都表现出对当局的忠诚。但也有个别的年轻伊玛目接受了萨拉非主义思潮,千方百计地在穆斯林居民中传播原教旨主义思想。
常言道:“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法国伊斯兰与西亚北非伊斯兰虽有诸多的一致性和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它在这片诞生过《人权宣言》的土地上出现了新气象,其中最值得关注的当是“个人伊斯兰思潮”和“穆斯林世俗主义运动”。
“个人伊斯兰”是法国穆斯林宗教实践中出现的独特的新思潮,也是法国穆斯林世界里相当普遍的现象。“个人伊斯兰”的信奉者大都是穆斯林知识分子和部分年轻人。他们认为,信仰是个人的事情,个人完全可以为自己的信仰及其行为做主,每个人对伊斯兰教的主观感觉与表现都是合理的。他们的观点符合法国社会公认的对待宗教的态度。“个人伊斯兰”是在法国历史文化传统的背景下出现的伊斯兰新观念,是启蒙主义和人权思想对生活在法国的穆斯林产生潜移默化影响的结果。“个人伊斯兰”作为伊斯兰文化的一种新气象为伊斯兰教增添了新活力,但也遭遇到伊斯兰保守主义的垢病。
2003年,法国出现了穆斯林世俗主义运动,参加者是一些坚持共和主义和民主主义原则的穆斯林著名代表人物,如发杰娅·阿马拉,她是法国社会党的成员,妇女运动的积极分子,提出反对让穆斯林妇女戴头巾。作为阿尔及利亚裔妇女的优秀代表,阿马拉给女穆斯林的口号是:“不当游手好闲的荡妇;自强自立,不做附属品。”她提出要为争取穆斯林妇女在家庭内的平等权利而斗争。阿马拉认为,大多数穆斯林在看待自己的一致性时注重的是文化,而不是宗教教条。她坚决反对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和激进主义。她还将法国戴头巾的穆斯林划分为三个范畴:一是为了防范街头流氓的性骚扰而萌生自卫意识的女性;二是在生理、心理转折年龄段的姑娘,热衷于张扬自己的个性;三是“女战士——伊斯兰法西斯主义绿色花朵的士兵”。(Долгов:127)在法国,一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也会成为伊斯兰激进主义思想的追随者,经常参加伊斯兰组织的集会,是潜在的圣战者。应当指出,穆斯林世俗主义运动虽不是大规模的群众运动,但反映了法国穆斯林社区主张思想解放、与时俱进的先进理念。
法国的伊斯兰思潮五花八门。一些穆斯林准备支持原教旨主义,他们提出的目标是联合所有法国伊斯兰组织在一个统一的穆斯林协会的领导之下,以保持真正的伊斯兰教;主张穆斯林的特征就是不认同欧洲的价值观,避免同化于法国社会,不能与“异教徒”实现一体化。在法国活跃的伊斯兰激进主义的支持者试图建立在自己控制之下的清真寺或小型礼拜场所,但他们的人数相当少,民间送给他们的称号是:“边缘化的伊斯兰”、“地下车库中的伊斯兰”。这些人所鼓吹的拒绝认同欧洲价值观、鄙视世俗主义社会、按照沙里亚原则生活等等主张在法国显得不合时宜。法国的绝大多数穆斯林主要从事体力劳动,生活窘迫,处于社会最底层。法国约有几十万居无定所、流动的穆斯林季节工,他们从事着很多法国人所不屑一顾的工作,为法国的基础建设和经济运行做出了重大贡献。这些穆斯林移民被社会边缘化,失业率居高不下,生活艰辛,因而容易接受伊斯兰教的圣战——“吉哈德”思想。在法国,大约有数千名热衷于伊斯兰“圣战”的青年人,他们属于那些秘密的或处于半地下状态的伊斯兰组织的成员。这些人可能是潜在的危害社会的危险分子,但他们的活动处于一些用法语传教的伊玛目的掌控之下,只是大多数教民并不知道这些伊玛目的“另外”身份——还会用阿拉伯语传教。法国还有一些穆斯林社团的领袖支持伊斯兰社会主义理论。
法国伊斯兰组织联盟的主席阿马尔· 拉斯法尔在思考改革伊斯兰社团时提出要创建一个能够接受发布法特瓦(宗教谕令)的“乌里玛委员会”形式的组织机构,并在1905年政教分离的法律框架内运作,以协调国家与宗教的关系,他的观点体现出伊斯兰教在世俗国家应有灵活性的改革精神。
当代法国与其他欧盟国家一样,随着穆斯林人数的不断增加,无论是宗教领域,还是社会政治思想领域都出现了伊斯兰强化的态势,其中引人注目的当是穆斯林参政热情高涨,并在推选穆斯林社区代表候选人到市政府和议会中任职的过程中表现得十分明显。他们参加社会活动与进入执法机关后对整个穆斯林群体会产生正面影响,穆斯林参政成为法国社会的一种时髦现象。2012年,参加国会议员选举的候选人总数为6611人,其中就有近400名阿拉伯裔的法国公民,其中的10人进入了由571人组成的国会。(Долгов:128)法国穆斯林的代表在国家各级机构的民族协商会议上捍卫穆斯林的信仰权利,如穆斯林组织联盟以居住着45万穆斯林的巴黎郊区为根据地,经常在自己的网站上公布穆斯林所关心的资料,介绍穆斯林社区的生活、市政选举、服兵役等等情况,甚至还批评当局,偶尔也有鼓动伊斯兰狂热和种族主义的文字。这类与政府融合方针不一致的现象可以看作是个别穆斯林对法国社会一体化进程的担忧,总体上反映了穆斯林大众力图保存自己的伊斯兰价值观、传统和宗教标识的愿望,不值得惊悚。
难能可贵的是:法国文化界、学术界、教育界对伊斯兰给予了高度的重视。为了研究伊斯兰文化,法国设置了很多研究机构,并在著名高等院校开设了相关课程。《古兰经》、《布哈里圣训》等宗教典籍用阿拉伯文与法文出版发行,穆斯林去麦加朝觐也无大碍。
三、对外联系
法国政府在基本上尊重国内穆斯林的宗教活动与生活习惯的同时,还允许阿尔及利亚、沙特阿拉伯、摩洛哥、利比亚等伊斯兰国家和国际伊斯兰组织资助与支持法国境内的伊斯兰社团,但政府对伊斯兰的政策也受实用主义、国家安全和地缘政治及与阿拉伯世界的贸易关系和外交策略等因素的影响。法国穆斯林除与自己的祖籍国往来之外,也与伊斯兰世界联盟、世界伊斯兰大会保持联系。伊斯兰世界联盟在巴黎设有办事处。海外伊斯兰运动对法国穆斯林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影响。1980年代成立的法国伊斯兰组织联盟就是追随突尼斯伊斯兰政党——复兴党与埃及伊斯兰社团——“穆斯林兄弟会”的机构。2012年法国伊斯兰组织联盟选举祖籍是突尼斯的阿赫默德·扎巴拉为主席,此人是著名的伊斯兰思想家、传教士、复兴党和兄弟会的追随者,他还是欧洲人文研究所⑳的主任。最著名的伊斯兰神学家尤谢夫·阿里·卡拉塔乌经常往来于法国与沙特阿拉伯之间,他经常接近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的反对者,因为叙利亚的执政党阿拉伯复兴社会党是一个世俗性的政党,叙利亚的大部分领导人是阿拉维派。“穆斯林兄弟会”在法国成功地与土耳其人的伊斯兰组织——“民族梦幻”开展合作。民族梦幻参加了1985年组建的法国穆斯林民族联盟,它操作数百个地方性的伊斯兰协会,尤其是在里昂和斯特拉斯堡地区影响颇大。
伊斯兰国家与法国的经济关系对法国穆斯林的影响较大,如海湾合作委员会的成员国卡塔尔就是法国财政经济领域的合作伙伴,它在法国的投资超过了1000亿美元,仅在2012年就多达300亿美元,其投资主要分布在航空工业的创新计划、飞行员培训、武器装备等方面。卡塔尔拥有法国著名的媒体股份公司“拉加代尔”7.6—10.07%的股份,还成为欧洲最大的康采恩——宇航服务中心的主要股东。卡塔尔还投资于知识密集型的现代技术市场、不动产行业——巴黎中心的著名商店 “十七世纪宫”、蓝色河岸道路两侧的旅馆业、博彩业(美人蕉赌场)及传媒业——如电台(欧洲一台)、《巴黎竞争画报》杂志,甚至是体育运动(2011年收购“圣日耳曼”足球俱乐部)。卡塔尔与法国保持良好的官方关系。目前,卡塔尔的投资新趋势是将资金转移到开发城市郊区,因为这里居住着大量的阿拉伯穆斯林后裔。卡塔尔埃米尔答应用资金帮助来支持一些伊斯兰协会组织参与地方议会代表的竞选,让穆斯林头面人物进入法国的权力机构,尤其是在帮助发展基础设施建设与支持清真寺方面慷慨解囊。法国的一些政治人物,其中包括国民阵线的勒庞将此举说成是“法国的卡塔尔化”,因为由卡塔尔支持的法国城市郊区建设事业别有用心,是“推进法国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发展。”(Долгов:130)
2013—2014年间,法国社会的反伊斯兰情绪明显增长,这一点在人权组织的报告中得到了确认。咎其缘由,主要是源源不断的穆斯林非法移民问题,移民中混有刑事犯罪分子、贩毒者和激进分子。移民人数的不断攀升与“阿拉伯之春”有密切的关联。“阿拉伯之春”使国际社会与恐怖主义的斗争节外生枝,北非的重大事件、有组织的犯罪越来越频发,致使无数的难民有增无减地涌向欧洲。
反伊斯兰情绪导致了“图卢兹劫持人质”事件这样悲剧性的现象的出现。阿尔及利亚出生的法国公民与“基地”组织有联系2013年在图卢兹枪杀了6人。法国公民前往叙利亚加入伊斯兰国圣战、反对叙利亚政府的事实引起了法国人的担忧。根据官方资料,在2014年初,有超过700名法国公民(非官方的资料是1000多人)在叙利亚的各个反政府的武装组织里参战。(Долгов:131)人们普遍担心:当他们返回法国后,就会对社会安全构成一定的威胁,因为在叙利亚和伊拉克的伊斯兰国战士,积累血腥的“圣战经验”后会制造杀人不眨眼的恐怖事件。他们一边呼喊“安拉伟大!”一边攻击军人和警察、驾车撞击步行者。2014年在法国的一些城市里已有数十位法国人罹难。法国的恐怖事件除与伊斯兰国有联系外,还与阿尔及利亚伊斯兰拯救阵线摆脱不了干系。法国跟随美国打击伊斯兰国的行动成了法国穆斯林中的激进主义分子报复社会的有一个借口。
在2015年1月的巴黎恐怖事件后,以法国穆斯林社团联盟为代表的大多数穆斯林社团(其中包括法国穆斯林宗教委员会),开展了有关改革伊斯兰组织的讨论。法国前总统奥朗德认为,法国穆斯林宗教委员会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影响在法国境内穆斯林的生活秩序、规则和原则;必须强化它的代表性,以便解决具体的社会问题。(Долгов:132)法国领导层主动与穆斯林的一些社团及其代表人士开展对话,其中就包括法国穆斯林宗教委员会、著名的清真寺的伊玛目等。对话的目的是让有威信的新一代领导人主动加强在穆斯林社区的影响力。著名的伊斯兰神学家法吉赫·克穆什要求穆斯林在信仰领域远离宗教极端主义,为对话营造适宜的氛围。(Долгов:133)遗憾的是:2015年11月的恐怖事件更加凶残,由于这些恐怖分子出自于穆斯林群体,这就使一些人“将恐怖主义归罪于整个穆斯林”,在法国表现出的反伊斯兰情绪更加普遍。
结语
在法国这个能给每一个公民提供信仰自由的世俗主义国度里,大多数穆斯林及其社团依旧保持着伊斯兰的传统色调,秉持温和与中道的伊斯兰价值观。但是,因西亚北非动乱而导致的庞大穆斯林移民潮使法国社会不堪重负,加上经济状况欠佳,一些伊斯兰激进分子在穆斯林青年中灌输宗教极端主义,但他们无法阻止穆斯林主流融入法国社会的进程。与此同时,法国右翼将当代的社会问题统统归咎于穆斯林,挑起反伊斯兰的情绪。这导致了法国社会出现了明显的鸿沟。
法国穆斯林由于种族、语言、民族、地域等方面的差异而导致伊斯兰组织五花八门,呈现出分散化、多元化的态势,这既影响了穆斯林群体的动员能力,使其不能用一个声音说话,但也为出现与时俱进的伊斯兰新思潮创造了客观条件,法国穆斯林群体中出现的新思潮有可能为整个伊斯兰世界注入活力与生机。
虽然穆斯林完全融入法国社会的道路还很曲折、漫长,但我们相信: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法国伊斯兰既作为世界伊斯兰的重要组成部分,又能成为法兰西文化百花园里一朵奇葩的时代终将到来。
① John R Bowe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9.
② Б.В.Долгов.Ислам во Франции мусульмане и светская республика. //.2015№4.С С.123—133
③ 王宇洁:《法国穆斯林的尴尬》,《世界宗教文化》,1998年第1期。
④ 魏秀春:《“文明冲突”,还是种族主义?——试析法国政府的穆斯林移民政策》,《世界民族》,2007年5期。
⑤ 杨涛:《西欧穆斯林:困境与回应——以英法德三国为例》。西安:西北大学博士论文,2011年。
⑥赵万智:《法国穆斯林的生活融入困境与实践》,《中国穆斯林》,2013年第2期。
⑦张秋彦:《法国穆斯林移民问题探析》。广州:暨南大学硕士论文,2011年。
⑧ 朱剑虹:《法国社会中穆斯林移民问题研究》。上海:上海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3年。
⑨冷皎:《“伊斯兰化”争议下的法国穆斯林问题研究》。昆明:云南大学硕士论文,2015年。
⑩ 哈宝玉、摆祥:《法国穆斯林的历史与现状》,《中国穆斯林》,2013年第2期。
⑪ Sarkozy N.’. P.,2004. P.16
⑫ 参看http://www.huarenjie.co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946314。
⑬ 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292994
⑭ http://www.oushinet.com/news/europe/other/20151207/214579.html
⑮ “萨拉菲派”一般是民间对“瓦哈比派”的指称,是指具有原教旨主义性质的伊斯兰激进思想及派别,究其缘由,是由于其根源与思想来自于8—10世纪出现的重返第一代穆斯林的宗教教诲。当时萨拉菲特派明确要求成员做到:在日常生活中的言行必须遵守“虔诚先知”所践行的宗教原则,直至今日,激进分子在各个方面还遵循这个遗训。在萨拉菲主义流行的数百年里,萨拉菲派的面貌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但原教旨主义则是其永远不变的灵魂,反对修正主义、融合主义是其行事的风格。中世纪的萨拉菲主义是坚持奉行伊斯兰教原初教义和信仰的思潮,主张穆斯林应严格遵守《古兰经》和“圣训”所规定的生活方式。近代萨拉菲主义的实践者从教法学家扩及至普通穆斯林。沙特阿拉伯的瓦哈比运动深受萨拉菲主义思潮的影响。萨拉菲主义与瓦哈比主义之间并无本质区别,两者拥有相同的信仰和思想,故世人将两者混为一谈。萨拉菲教派于1990年前后传进法国。一些到沙特阿拉伯学习伊斯兰教理教规的法国学生,回国后积极发展萨拉菲派新教徒。该派的女人围着面纱,全身皆着黑卡布(罩袍),男人则蓄着大胡子,都遵循非常严格的教规。萨拉菲派分为传统萨拉菲、政治萨拉菲和“圣战”萨拉菲三个流派。其中的“圣战”萨拉菲对《古兰经》的诠释非常武断,试图通过暴力消除一切“异教徒”,以恢复“真正的伊斯兰”。大部分萨拉菲派属于非暴力的寂静主义者,他们没有任何政治诉求,仅仅在私下从事宗教活动。
⑯塔卜利格·瓦·达阿瓦(Таблиг ва даава,意为“信函与号召”,亦译“信仰和实践”)是著名的伊斯兰极端主义组织,主张严格遵守沙里亚规则。该组织于1920年代创立于南亚(今天的巴基斯坦),在现代欧洲存在着以英国为中心的多个塔卜利格组织。法国的塔卜利格分支机构拥有数千名成员,自称为“伊斯兰的教士”,拒绝加入法国政府支持的伊斯兰协会,既不愿与其他伊斯兰组织断绝往来,又不参与伊斯兰社团的整合,认为整合将会威胁到其宗教“纯正性”。
⑰杨涛:《西欧穆斯林:困境与回应——以英法德三国为例》。西安:西北大学博士论文,2011年,第70页。
⑱“塔乌赫特”(Таухид)的意译为安拉是世界万物的独一创造者。
⑲ http://www.oushinet.com/news/europe/other/20151207/214579.html
⑳2001年在巴黎郊区创办的欧洲人文研究所是穆斯林的宗教神学研究机构,主旨是培训未来的伊玛目,许多逊尼派的神学家担任该所的学术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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