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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者视角与赛珍珠文学建构的中国妇女解放*

2019-03-26

妇女研究论丛 2019年3期
关键词:赛珍珠妇女

朱 骅

(上海海洋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1306)

赛珍珠(Pearl Sydenstricker Buck,1892-1973)是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女作家。她在襁褓中即被传教士父母带到中国,幼年时接受母亲严格的美国教育和中国家塾教育,在与中国普通百姓的密切接触中认识和了解了中国。她曾如此回忆自己的童年:“我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成长,一个属于我父母那狭小的、白人的、清洁的、长老会的美国人的世界;另一个是广大的、温馨的、欢乐的、不太干净的中国人的世界。两者之间并不相通。在中国人的世界里,我说中国话,举止像中国人,和他们吃一样的东西,分享他们的思想感情。在美国人的世界,我则将两者之间的门关上。”[1](P10)

赛珍珠17岁赴美国接受大学教育,毕业后返回中国江苏镇江,在教会开办的润州中学任教。在嫁给农业经济学家约翰·卜凯(John Lossing Buck,1891-1975)后,随夫迁居皖北宿州开展农业经济调查,广泛接触了中国农民尤其是农村妇女。她研究这个群体的生存状况、社会心理和生产方式,这使得她日后有机会呈现迄今任何西方男性都无法深入了解的中国农村妇女群体。调研结束后,两人均受聘执教于金陵大学(University of Nanking)。她从农家地头转入中国知识界,切身体会到中国知识精英同农民阶层的疏离[2](PP358-361)。赛珍珠对中国的认知度为她后来能够在美国表述中国和东亚奠定了基础。她在南京期间完成了《大地》(TheGoodEarth,1931)等代表作,后因婚姻破裂,于1934年返美。抗战期间她在开展中国救援方面发挥了积极而重要的作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她的注意力转向与美国海外驻军遗留在亚洲的孤儿有关的慈善工作,终身关注中国的发展,并致力于推动中美文化交流。

赛珍珠的妇女解放意识是在她反抗父权制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父亲的性别歧视,母亲情感枯竭的婚姻生活,给了她一个悲剧性的例证,说明一个女人屈从于男权体系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一年一度的传教士会议让赛珍珠看到圣保罗教义如何剥夺女传教士的发言权和决策权。后来就读的伦道夫·梅康女子学院(Randolph Macon Women’s College)受新思潮的影响,十分强调女毕业生的社会责任。在这里,赛珍珠重新认识了作为一名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地位与作用,重新认识了机会、成就与性别的关系,从而激励她以积极的方式摆脱男权文化对女性的限制[3](P 51)。返回中国后,赛珍珠主动寻找改变妇女困境的方法,她一边教书一边写作,成名后选择摆脱压抑的婚姻并脱离男权体制的教会,以独立作家的身份评论美国海外传教运动中存在的问题,引发了轩然大波,这在当时是相当前卫而激进的举动。

作为一个跨越中美文化、用英语向西方讲述中国的作家,赛珍珠的视角具有后殖民理论家赛义德(Edward Said,1935-2003)所提出的“位置的优越”(positional superiority)[4](P7)。她是中美两国问题的局内人,却有意识地从他者的视角审视中美两国的问题,并展开新鲜独到的评说。她也被历史学家韩德(Michael H.Hunt)称为“大众的中国通”(popular expert on China)[5](PP33-64)。优越的观察位置使她自觉地将中国妇女与美国妇女进行对比,将中国妇女解放看作中国救亡图强的象征,这和梁启超的保种保国保教的妇女解放论[6]、金天翮的“爱国救世”女界革命论等[7]在逻辑路径上具有高度一致性。

赛珍珠创作伊始就选择亚洲女性为主要表现对象。她在《亚洲》(Asia)杂志上连载的第一篇小说《一个中国妇女说》(AChineseWomanSpeaks,1926),从一个年轻中国女子的视角看20世纪初现代化对中国私人生活的影响。彼得·康(Peter Conn)认为,仅其题目本身就是一次绝对的女权主义断言,表达了赛珍珠要为无声的中国女性发言的先锋式愿望。这篇小说摆脱了男性的和西方化的视角,与同时期几乎所有其他亚洲题材的西方作品相比是一次首创[3](P83)。此后数十年,赛珍珠在作品中呈现了从晚清到“文革”政治风云变幻中的中国妇女群像。瑞典文学院常务秘书佩尔·哈尔斯特龙在给赛珍珠的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中指出:“在提出的众多问题中,一个最严肃、最忧郁的问题就是中国妇女的地位问题。”[8](P950)

作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赛珍珠的中国妇女书写与中国的社会政治运动有相当明晰的时间对应关系。抗战是重要的分水岭,因为女性在极端环境中的应激表现调整了她获得诺贝尔奖之前形成的中国妇女观。简单而言,赛珍珠书写的中国妇女大致可以分为抗战前主体意识蒙昧、以家庭为核心的女性,以《东风·西风》(EastWind,WestWind,1930)、《大地》(TheGoodEarth,1931)、《母亲》(TheMother,1933)等为代表;抗战时主体意识觉醒、远离家庭的革命女性,以《龙种》(DragonSeed,1941)、《诺言》(ThePromise,1943)和短篇小说集《今天和永远》(TodayandForever,1942)等为代表;战后她似乎将注意力完全放到具有主体自觉性的知识妇女身上,思考一直依附于救亡图存国族话语的妇女解放在国家和平建设时期的变化以及知识女性的实际处境,以《群芳亭》(PavilionofWomen,1946)、《同胞》(Kinfolks,1949)、《梁夫人的三个女儿》(TheThreeDaughtersofMadameLiang,1969)等为代表。

一、赛珍珠女权思想发展与女性问题专论

赛珍珠的人生经历中美各半,她有关妇女解放的阐述也是针对两国女性,而且互有比较。她从来都清楚中美两国妇女在阶级、种族和社会发展阶段等方面存在本质差异。从其阐述来看,她不是超越种族、阶级和国家差异去谴责父权制的全球女性主义者(global feminist)[注]一般认为,全球女性主义概念来自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1929年发表的《三个便士》中的名言:“作为一名妇女,我没有国家。作为妇女,我也不想要国家。作为妇女,我的国家是全世界。”20世纪七八十年代第一世界白人中产阶级女性主义者在此基础上演绎出全球姐妹情谊(global sisterhood)的理念,认为存在着一种普遍的父权制,因此全球妇女可以忽略妇女之间在阶级、种族、国族、性向、年龄等方面的差异,建立起反父权制的联合阵线。这种对妇女经历的同质化处理受到有色人种妇女、第三世界妇女和后殖民女权主义者的强烈批评。,而是一个典型的关注国别差异的跨国女性主义者(transnational feminist)[注]跨国女性主义是20世纪90年代在美国崛起的理论实践,其理论资源主要来自后殖民主义、后现代主义以及第三世界女性主义,批判全球女性主义的西方中心和资本主义普世主义的世界意识,进一步揭示出父权制、殖民主义、种族主义等统治之间的联系。它强调后冷战时期的女性主义实践要具有世界视野和跨国流动性,关注民族国家之间女性主义的复杂关系以及跨国的女性主义知识生产的过程及特点。另外,揭示跨国资本带来的新殖民形式和世界等级制度,批判当代资本全球化以及在此背景下不同地区的多样化的父权制。。周卫京认为赛珍珠跨阶级、跨种族、跨文化的女权主义思想是西方经典女权主义文论无法涵盖的,从而具有超前意识和先锋派风格[9](P72)。要理解赛珍珠的女性主义思想,有必要首先梳理赛珍珠对中美两国妇女所做的差异性阐述。

赛珍珠常常声称自己是一个“中国女人”,有意和同时代的中美两国男性精英拉开距离,因言说视角独特而振聋发聩。她回忆很小的时候就接触中国的女性世界:“母亲有安慰人的天分和智慧,别人都很乐于向她倾诉一切。人们常常走数英里崎岖的山路来向她讲述自己的痛苦。她们主要都是妇女。我那时是一个安静而不受关注的孤独小孩,她们就在我面前讲着。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意识到女人们在一起可以有她们自己的世界。”[10](P12)长大后她对中国人的生活有了更加想要了解的冲动:“成年后,我故意偏离母亲的美国式生活方式,一头扎进中国人的生活,我到中国各地,那里的人几乎没见过白人。我的时间大都在白人妇女从未涉足过的中国家庭中度过。中国妇女的生活模式,完全不同于美国妇女。从她们悠长而安静的谈话中,我再一次了解到中国家庭的本质。”[11](P34)

她生活在中国女人圈子中达40年,作为局内人观察和体验到的中国妇女状况和梁启超等中国男性精英所看到的必然有所不同。她总是尝试从中国妇女自身的视角理解妇女解放。她曾引起非议地写道:“女人们将自己的脚缠成三寸金莲,多少个世纪来一直是性感的象征。男人们把玩这些金莲,为金莲写诗。男人一看到这三寸长二指宽、裹着尖尖缎子绣花鞋的小脚就涌起情欲。到了近代,反倒是妇女们不愿意放弃她们的金莲,因为长期以来她们就是靠这双小脚获得控制男人的特权。”[10](P24)这个论点和高彦颐在《灰姑娘的姐妹:修正史观中的缠足》中提出的观点具有相似性,都呈现了一个女性的欲望世界。不同的是,高彦颐以妇女为中心看缠足问题时,得出反男性主导论的中国妇女解放观[12];而赛珍珠则正好相反,她反对妇女虚妄地企图通过控制男人的欲望达到自己的目的,因为那仍然是依附而不是平等。这就可以理解,不管中国男性精英和赛珍珠面对沉默无声的中国妇女所看到的有多么不同,但却能够达成共同的解放目标。

赛珍珠针对中国女性的历史地位不无讥讽地评价道:“古代中国人将妇女关进家庭的四面围墙之内的生活模式发展到极致时,也在力所能及地帮助妇女。他们缠起她的双足,这样她就不可能蹦跶到离家门几十码之外的地方。不仅如此,他们还用枷锁般的无知束缚住她的思想,不准妇女获取男性可以获得的基本教育。妇女们通常没有机会读书识字,这一点中国人真的明智而人性!当女人的位置被明确固定在家中,中国人也将她的思想和身体紧紧捆绑在一起。多少个世纪过去了,妇女们并不知道自己只是囚徒。想象一下,你紧紧缠起她的双足,却让她有自由的思想,这是怎样恐怖的折磨!再想象一下,她枯坐在高墙之内,被禁足的墙外世界却充满了活力与快乐,而她只有沉思默想的份,这是怎样一种痛苦?”[10](PP23-24)这和早期来华传教士提出的“释放女人”思想有一定的相似性。任保罗曾归纳中国人对待妇女有三大恶:“一为幽闭女人,二为不学无术,三为束缚其足。前二端,为东方诸国之所同,后一端,为中华一国之所独。”[13](P397)区别在于,赛珍珠是以一个“中国女人”的主体视角来看中国妇女解放的必要性;而任保罗则从一个男传教士揭露中国异教特性的角度看中国妇女的处境,妇女是被客体化的。

赛珍珠主体视角的中国妇女解放观和晚清中国男性精英的妇女解放观也同样只存在表面的相似。梁启超等革命者出于亡国的焦虑,以“保种强国”论反对缠足,提倡女学。“今之前识之士,忧天下者,则有三大事:曰保国,曰保种,曰保教。国呜呼保?必使其国强,而后能保也。种呜呼保?必使其种进,而后能保也……教男子居其半,教妇人居其半,而男子之半,其导原亦出于妇人,故妇学为保种之权舆也。”[6](P93)梁启超虽然提倡天足和女学,但没有明确反对幽闭女人,社会空间仍然男女各据其半,受过教育、有一双天足的女人仍然居于家中做贤母良妻。妇女实际上仍然被客体化为生育和哺育的工具。

赛珍珠作为一个女性空间的内部观察者则更进一步。她从男性角度指出幽闭女人的害处:“中国女人变得非常有权威,在家庭狭小的空间内钻研,最后高高在上。她们完全摸透了男人的本性,她们知道男人的每一个弱点,并无情地利用这些弱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因为缺乏其他教育,她们想出各种计谋、阴招和媚术,将男人完全控制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以智慧挫败头脑简单的男人,以幼稚迷惑有见识的男人。男人们不得不给她们饭吃,给她们衣穿,给她们房住;男人们不得不去保护她们,为她们工作和拼斗。她们的回报只有一个,那就是允许他有作为男人的优越感。她们表面上慷慨回报,却用绣花的美丽袖口遮掩住诡秘的微笑。”[10](P24)此观点固然有值得商榷之处,但听中国民间说书长大的她,熟悉中国的女主政治和后帷秘闻,也熟悉当时中国普遍数辈人住在一起的大家族内情,她这么说是有一定洞察力的。

赛珍珠甚至从家庭内部男女关系的视角解释中国男性为何乐于主导妇女解放。“早在现代中国给予妇女平等权利之前很久,中国妇女就已凌驾于男性之上。事实上我怀疑,当现代革命到来时,男性们乐于坚持妇女们终于和他们平等。对于男性来说是前进了一步,对于女性来说则是后退了一步,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任性而为,充分利用自己的无知,不承担责任,通过假装幼稚和软弱妩媚来获取自己想要的一切,而实际上她一直头脑活,意志强,执行快,下手狠。在中国,主张将男女平权写进宪法并承担同样责任的是男性,他们乐于向妇女打开所有学校和职业的大门。今天中国男性满意地看到妇女们扛起枪和他们并肩奔赴战场。”[10](P30)固然,这里有相当的调侃成分,但考虑到她理解并赞同妇女解放从属于救亡保国,这段话的另一层意思应该是支持女性和男性一样承担公民责任,参与救国救亡,获取和男性平等的权力。

这里似乎有一个悖论。西方男传教士任保罗和中国男性改革者梁启超等人论证中国妇女解放合法性时,都使用中西国力对比的方法,将妇女地位看作国力的象征,或者国力强盛的可能原因之一。而唯独强调自己是中国妇女的赛珍珠却不做中西国力对比,仅从闺阁中撩起帘幕一角,从女性主体的视角向外展示中国妇女的幽闭、无知和缠足如何反过来对男性造成危害。她的这种两性对比也许更符合没有世界视野的普通男性的理解力。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赛珍珠早期的中国妇女观和中国男性改革者一样,并没有积极唤起妇女的主体意识,反而将她们直接推进解放洪流中。

与此相对,她对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体系中身体自由的妇女表达的是另一种担忧。赛珍珠写了大量文章,表达她对美国妇女权益的看法,其中尤其以《中世纪的美国妇女》(America’sMedievalWomen,1938)、《火药式美国妇女》(America’sGunpowderWomen,1939)、《妇女:一个少数群体》(Women:AMinorityGroup,1940)以及文集《男人女人面面观》(OfMenandWomen,1941)最具代表性。这是赛珍珠对两性空间分隔的不平等的最直接批判,试图使男女两性能拥有共同的社会职能。

《中世纪的美国妇女》立论独具匠心。赛珍珠认为,当代美国中产阶级妇女享受着优待,得不到平等,实为生活舒服的“中世纪妇女”。她认为美国仍然没有摆脱传统的束缚,还死抱着中世纪传下来的陈腐信条,美国的创新和开拓精神只体现在机器的更新和使用方面。中产阶级妇女被软禁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接触不到外面迅速发展的世界。另外,妇女即使受到良好教育,也很难在自己选择的领域里实现抱负,她们所能得到的不过是男人们不屑一顾的辅助性工作,难以进入外科医学或金融这类有一定挑战性但也得到较高社会认可的领域。赛珍珠也批评了美国妇女,因为她们本身往往支持美国社会的这种中世纪思想,甚至嫉妒那些在某个领域取得卓越成就的妇女[14](PP225-232)。

《火药式美国妇女》的妇女解放观进一步拓展。她将美国妇女分成三类。第一类是天才女性,主要是那些在科学和艺术界取得不凡成就者。这类女性在美国女性中只占很少一部分,但她们将其全部精力都集中于自己的职业和兴趣。第二类是那些满足现状的家庭主妇,她们完全投入于操持家务和生儿育女等居家事务。这两种人都在做着她们想做而乐于做的事,满足自己的追求并从中得到快乐。第三类人数最多,就是赛珍珠所定义的“火药式妇女”,她们有多余的时间、精力和才能,却又不知如何使用。这些妇女整天无所事事,靠打牌、看电影、传八卦等方式打发生命,浪费了才智资源。赛珍珠主张这些妇女去改善社区条件、发展教育以及从事各种有利于社会的人道主义事业。只要这些“火药式妇女”走出家庭,她们就会使自己的生活更充实,其所居住的社区乃至整个国家都将受益[15](PP126-135)。

1940年是美国妇女争取自身权利100周年,赛珍珠为此发表了言辞激烈的《妇女:一个少数群体》。她认为,黑人尽管在美国是少数群体,但在其他地区则不然,而妇女尽管从数量上说在世界任何地方都不是少数,但在任何社会都是次等群体。她进一步指出:“妇女们必须继续斗争,因为各州还有上千条歧视女性的法律;妇女们必须继续斗争,哪怕目前还看不到成功,因为宪法赋予男性的权力尚未同样被及女性;妇女们必须继续斗争,因为她们还不能与男人同工同酬;妇女们必须继续斗争,因为对已婚妇女工作的偏见来势汹汹,对专业技术领域的妇女、对商界的妇女、对政界妇女以及某种程度上对艺术界的妇女的偏见从未减轻。”[16](PP 201-202)赛珍珠在这一系列的排比句中传达出的是一种愤怒,美国妇女为宪法所提出的平等权利奋斗了一个世纪,但仍然是社会中的二等公民,甚至很多妇女很享受被男人恭维作“天使”,像一只被囚禁在居家杂务中的鸟。赛珍珠用美国立国的民主思想衡量两性关系,认为在一个以公正为本的社会,男女两性应该享受法律赋予的同等权利,也应该承担同等的责任。

1941年赛珍珠发表了讨论美国性别问题的最长宣言书——《男人女人面面观》。凯瑟琳·伍兹(Katherine Woods)在《纽约时报》中发表了对这本书的书评,指出赛珍珠的性别角色分析和英国女权主义者弗吉尼亚·伍尔夫(Adeline Virginia Woolf,1882-1941)的观点有异曲同工之妙[17](P5)。这本书收录了9篇长文,讨论了妇女和民主、法律、种族、阶级、战争、和平等重大问题的关系。“对任何一个国家来说,如果它的妇女不能和男人共担生活,那么它的民主就不是真正的民主。除非我们意识到这一点,否则这个世界将永远不可能获得真正的民主。”[11](P46)她主张,不管是在家庭还是在工作场所、大学和政界,妇女都需要和男性享有同样的机会、承担同样的责任。如果让妇女受教育,却不让她们用其所学,那只是一场更加痛苦的骗局。

赛珍珠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美国妇女今天还要说她们的位置在家中,那她们太不幸了,现代的家实在是一个孤独的地方。当世界还是未开发的“荒野”之时,女人还算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参与着世界的进展,男人和孩子陪在她的身边,但工业化使其游荡在一个没有她的世界的边缘,唯一的安慰就是晚上准备一顿热乎乎的晚餐,对一个有天分、有精力的女人来说这远远不够。更悲哀的是,她失去了边疆时代妇女们对丈夫和孩子所具有的道德影响力,落后于时代的她成不了他们精神力量的源泉。如果妇女们想要重新获得那种边疆时代的家庭融洽和家人的陪伴和爱戴,就必须跟他们一起走进家外面的世界[11](PP42-45)。

二、抗战前自我意识蒙昧的女性

赛珍珠最知名的作品主要写于抗战全面爆发前,也就是获得诺贝尔奖之前。由于都是用英语书写,目的在于向西方反映清王朝推翻后新旧交替中的矛盾,为此作品中的女性也是处于新旧冲突的锋面上。尽管此时中国相对和平,但赛珍珠与丈夫的婚姻开始出现危机,加之目睹了母亲为婚姻付出的巨大牺牲,她开始有意识地通过书写中国妇女以探讨自身安身立命的问题。正如龙丹所言,赛珍珠在她自己与民国妇女之间构成了跨文化的镜像认同[18]。

赛珍珠清楚地知道,西方读者总体上对中国妇女几乎一无所知,因此她采取了既迎合又局部颠覆的书写策略。迎合是为了打消读者刚接触异域题材时产生的强烈陌生感与排异反应;但随着读者逐渐被故事吸引,颠覆策略就开始起作用。赛珍珠对西方的中国妇女形象重塑起了重要的作用,但也有一些学者认为这里存在一定程度的东方主义思维[19](PP151-167)。不管怎样,赛珍珠特别关注被排斥在革命风云之外的中国妇女和时代变革的关系,她想要阐明的是,革命是否带来了中国妇女的解放?解放对中国女性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这种变化在城乡妇女之间究竟有什么差异?

赛珍珠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东风·西风》讲述的是20世纪20年代南京城里大家闺秀桂兰夹在新旧社会变革中自我认知的故事。桂兰出生于封建大家庭,身处革命中心却没有接受过新式教育,在出嫁前完全按照母亲的标准严格打造自己——缠足,学习各种女工和持家能力,学习取悦丈夫所需的技艺,她对自己穿着绣花鞋的小脚尤为自豪,成为传统礼教标准下的完美女性。她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娃娃亲”,没想到门当户对的丈夫是一个海归医生,对她传统意义上的“完美”根本不屑一顾,新婚之日就“革命”了她那夫唱妇随的价值观:“我想你不会马上就喜欢我,你是第一次见到我,而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你。我们都是被迫结婚的。以前,我们对这桩婚事无能为力。可现在就我们两个在这儿,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创造生活。就我本人来说,我愿意按照新方式生活。我将平等待你。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情。你不是我的附属品,不是我的奴隶。你要是愿意,我们可以作朋友。”[20](P36)这种思想的先进性对于桂兰来说是晴天霹雳。她本能的反应是“我和他平等?为什么?我不是他的妻子吗?他要是不告诉我怎么做,谁来告诉我呢?难道他不是我名正言顺的主人吗?”[20](P36)

然而结果却充满悖论。丈夫的新观念尽管让桂兰无所适从,但她认为顺从丈夫才是最重要的妇德。为了让丈夫开心,她被动又无奈地按照丈夫的要求西化。她首先解放了脚,继而解放了身体,最后解放了思想,成为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个体,丈夫因此也爱上了改变后的桂兰。当其思想被丈夫启蒙后,她开始以批判眼光反观恪守古训的母亲。新视角中的母亲是一个被儒教观念异化的女人,婚姻不幸,丈夫不断纳妾,她却自认为是儒家伦理的完美化身。当桂兰留美的哥哥因为要与一个白人姑娘结婚而被逐出家门时,她站在了对抗儒教传统的哥哥一边,并对中美混血儿寄予融合现代与传统、东方和西方的乐观期望。

桂兰作为民国初期的城市中产阶级妇女,个体解放历程是令人鼓舞的,以“路线图”的隐喻方式呈现了男性改良主义者预期的中国妇女解放——从解放身体进展到解放思想,再进展到两性平等。但从桂兰这个典型个案也可以看出,身心解放后的她们并没有走出家庭,充其量只是在男性指导下实现有限的闺阁革命。更具体地说,就是实现了“功能型”婚姻向“情感型”婚姻的转变,婚姻中多了一丝情感依附。这种高墙内的妇女解放的最大受益者是男性,因为妇女们从此能够接受男性从外部世界习得的西式行为,能够为他们提供精神慰藉,能够成为他们“离经叛道”的后援团与同盟军。男性在传统的儒教责任之外,可以多一种回避传统家庭责任享受更多自由的新选择。而被“解放”后的新女性仍然只能在后院等待丈夫回家与自己聊聊外面的新鲜事。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城市中产阶级妇女没有经济层面的担忧,而且都受过一定的教育,哪怕这种教育相当保守和传统,但能读能写保证了她们在纸媒发达的现代城市中可以轻易获取各种新思想、新资讯,无论怎样被动与无奈,她们都会在媒体营造的总体社会氛围中向着男性知识分子所希望的方向转变。那些生活在农村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农妇,情况又如何呢?

对于赛珍珠最著名的小说《大地》中的阿兰来说,解放是一个闻所未闻的语词。阿兰和王龙夫妇是晚清皖北的穷苦农民,王家只有几亩薄田,勉强维持生计。阿兰长相平常,手脚粗大,是从北方逃荒过来的,被王父以低廉价格买下。她吃苦耐劳,表面木讷却有智慧。婚后数年,不仅生了三个儿子,还帮助王家成为当地富农。后来因为旱灾,全家逃难去了南京,阿兰的生存经验帮助全家在城里活了下来。在一次暴乱中,阿兰机敏地从富户家中获得一袋珠宝,返乡变卖后全部投入买地和添置生产设备上。最终王家成为当地最大的地主,但此后王龙纳妾,疏远了阿兰,因为她那双天足总是提醒他当年娶不着体面女人的贫贱。王龙垂暮时,儿子们开始寻思变卖田产,搬去东部大城市生活。

尽管儒教的女性歧视在依靠重体力劳动的乡村更加严重,但由于环境艰苦,生存是第一要务,男女两性反而悖论性地建立起平等合作的关系。“不用任何语言交流,他(王龙)和她(阿兰)一小时接着一小时默契地配合着,他已感觉不到劳动的辛苦,他只知道他们两人似乎已融为一体……在这块地上一切都有其轮回。他们继续干活,一起移动脚步,一起在土地上创造成果——无需任何语言。”[21](P34)王龙娶阿兰之前虽有几亩勉强维持生计的农田,但翻身渺茫,是阿兰的勤劳与智慧帮助其发展了家庭经济。美国著名经济史专家黄宗智(Philip Chung-Chih Huang)在分析中国农业经济发展问题时曾提出很有影响力的“过密化”理论(involution)。他认为,传统中国农业家庭在土地总量不变的情况下,随着人口增长,人均土地面积缩减,导致单位土地中的劳动力投入递增时,单位劳动日边际报酬递减,甚至家庭劳动的边际产品降到了雇佣劳动的边际产品之下[22]。由于阿兰懂得持家并有不自觉的扩大再生产意识,帮助王家摆脱了小农经济的“过密化”困局,实现产业规模化,一举让王家实现了社会阶层跨越。

阿兰这样一个沉默而顽强的中国农妇形象已经成为世界文学的经典,诸多研究认为阿兰是一种“地母”的象征,是赛珍珠女性主义思想的具体化,但如果回溯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中,阿兰根本承受不起这样的赞誉。阿兰代表了中国乡土社会中一个特殊的传统和特殊的女性群体。当一个家庭的儿子能力不足以让家族兴旺时,明智的父母往往会选择一个身体强健、智慧出众但门第较低的媳妇,让渡部分权利使之成为家庭经济体运行的实际代理人。王父为儿子挑中阿兰,是因为阿兰具有以下特点:一是卑贱便宜,二是长相本分,三是勤劳寡言,四是生存能力强。阿兰举目无亲,必然听话;没有姿色,必然吃苦耐劳;没在逃荒中死去,必然身板硬脑子好。当一心想娶个小脚女人的“浪漫”王龙听说阿兰是个大脚的下女时,向父亲提出抗议,却被父亲教训了一通:“我们要好看的女人干什么?我们要的女人得会管家,会养孩子,还得会在田里干活,一个好看的女人会做这些事吗?”[21](P 11)历经世事的王父凭直觉知道阿兰能给王家带来好运,至少木讷听话、不惹是非、能生能养。事实证明了他的远见。如果没有阿兰的女性运作模式和非常规的经营智慧,王家原本毫无希望,但不能说阿兰代表了赛珍珠的女性主义思想。

在赛珍珠的心目中,获得解放的妇女能够在家庭与社会之间自由出入,妇女能有机会同男性一样去探索生命赋予的各种可能性,和男性同样承担家庭和社会责任,但女性不需要让渡性别所天赋的女性气质。阿兰在生养子女和料理家务之外与丈夫承担几乎同样的重体力劳动,每一次家庭经济体出现危机时,她都能帮助王龙做出正确决定。从王龙对阿兰的忌惮和纳妾后无时不在的愧疚感中,可以看到他对阿兰的能力是有所认知的,但阿兰从没有意识到自己对王家的重要意义。对她来说,活着就是为夫家付出,为夫家争脸,丈夫就是自己的主人,无论丈夫多么荒诞的决定都要接受。当发迹后的王龙越发嫌弃她的大脚时,她就尽可能地将脚藏到凳子下面,不刺激丈夫脆弱的自尊。这种在精神上完全奴化、以自我牺牲为唯一生存价值的女性,并不是赛珍珠的理想。她是以阿兰伟大而典型的悲凉人生,激发读者对仍然是边缘群体的女性的思考。

精通汉语的赛珍珠亲身经历了从晚清到五四直到20世纪30年代中期中国知识界有关妇女问题的讨论,她必然也会和鲁迅等知识分子一样思考“娜拉出走”和女性独立的问题,这个思考明显体现在抗战爆发前的最后一部中国小说《分家》(AHouseDivided,1935)中。这是《大地》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主要讲述的是王龙的孙子王源(Wung Yuan)在国内参加学生运动被捕、流亡到美国获得农学博士、之后回国效力的故事。这部小说里有一个令人难以忘记的妇女,那就是地方军阀王虎的姨太太。她是一个中医世家的女儿,被王虎强占后,因为只生了一个女儿,从此受尽王虎的奚落,遂负气携女出走上海,成为一个现实中的娜拉。她到上海后,以祖传的医术立足,过得相对富裕,有能力让女儿和一个收养的女孩完成大学教育。她资助王源进入大学,后又营救因参加学生运动入狱的王源。这是一个从乡土成功走向城市的女性知识分子,几乎图解了晚清著名的妇女解放先驱者张竹君(1876-1964)提出的“自立之学”,女性可以医学为一技之长,作为自立“建设之基本”,从而获得与男子同等之权利[23](PP3-4)。

然而,赛珍珠对中国妇女执业自立的探讨却因日本侵华战争的全面爆发而终止,特别是当她了解到自己的故园南京遭遇大屠杀之后,其有关中国女性的书写突然回应了晚清同样是民族危亡时刻出现的“英雌主义”思想[24](P94)。

三、战时自我意识强烈的革命女性

赛珍珠回到美国后,其实最关注的是她自己这一类受过良好教育、精力旺盛、但参与社会工作却处处受限的“火药式美国妇女”。当她无法向其他妇女示范如何发挥她们多余的能力时,她采用镜像投射的方法,让美国社会看到中国妇女如何发挥自己的力量,甚至领导和指挥男性保家卫国。她曾说过:“两性空间绝然分开的中国生活模式本应该完美运作,然而不幸的是,女性却有任何身体和精神的束缚都无法衰减的大脑。在每一个地方和家庭,都有太多聪明而睿智的妇女。这些不安分的妇女发现自己被无知地束缚在家庭的围墙之内时,并没有像她们本应该做的那样屈服、沉默或认命;相反,她们设法自找出路,或者以任何她们可以做到的方式让自己强大。”[10](P29)战争是妇女走出围墙的重要契机。

日军侵华摧毁了男性固有的权力框架,幽闭的深闺被炸飞了屋顶,妇女们只有三个出路:等死、自救和寻求保护。对于那些有头脑、有能力的妇女来说,自救显然是最理性的选择,因为男人已自身难保,又如何能保护她们?赛珍珠开始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中国妇女领导游击战的短篇小说,以最快捷的方式图解自己的妇女解放理念,并在抗战相持阶段适时汇总了一本短篇小说集《今天和永远》。

赛珍珠喜欢中国演义小说的夸张、渲染和通俗剧结构,这在“英雌主义”短篇小说中发挥到极致,从年轻的少女到高龄的祖母,都表现出无比的智慧和不屈不饶的意志。她们成了晚清文人所颂扬的俄国苏菲亚、法国贞德、中国的梁红玉和聂隐娘,她们全都具有神出鬼没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女侠风范。《金花》(GoldenFlower)的故事可能是以抗战时上海金山出名的双枪黄八妹为原型。在日军到来后,女匪首金花带领兄弟们就地转变为游击队。她智慧超群、有勇有谋,每打败一次日军就会故意留下一朵金色的小花。为了便于指挥战斗,她一直都是以男性装扮混迹于士兵中。没有男人觉得她飞扬跋扈,相反觉得她很有女性魅力,都指望得到她的青睐。《亲怨》(AMan’sFoe)中的游击队员蒙安(Meng-an)不安于平庸的富家女生活,在抗日战争爆发后加入敌后游击队,化装成小伙子穿梭在敌占区和自由区,帮助抗日志士进入苏区。《游击队妈妈》(GuerrillaMother)中的钱太太(Madame Chien)出身豪门,足智多谋,但直到做了祖母仍然要压抑自己的才能,战争给了她展示真实自我的机会。她故意从钱家逃难的汽车队中掉落,随后将城中一盘散沙的国军散兵游勇组织起来抗日。其事迹真应了柳亚子先生在1908年的一首诗中所题的“良妻贤母真龌龊,英雌女杰勤揣摩”。

赛珍珠书写的这些巾帼英雄在祖国遇到危难时勇敢地走出家门,不仅公然向日本侵略者挑战,而且借机向束缚她们的文化传统挑战。她们在战斗中展示的能力毫不逊色于男性同胞,甚至在智慧上有所超越。赛珍珠通过这些中国女战士的光辉形象,曲折地表达了自己对美国妇女的期望。她不希望美国妇女甘愿做男人所恭维的“天使般的女人”(women as angels),那种远离政治、远离社会的纯洁而无知的女人。她借这些中国女英雄的故事告诉美国妇女,两性空间藩篱完全可以打破,妇女们需要的不是一个单独的、琐碎的女性空间,而是在各个公共领域的平等机会。

她有远见地将女性问题同反法西斯战争能否胜利联系起来,并发表了明确的观点:“重要的是,中国没有出现要求女人回归家庭的呼声,而且在我们美国,妇女们获得了一个好机会可以和男人并肩作战。许多男人在等待她们的到来,她们也拥有了这么做的自由。”[25](P146)也正因为她希望将女性拉进革命的场域中,希望女性成为革命的重要力量,她笔下的女性突然有了明确的自我意识。她将自己的思想按图索骥地反映在农民抗战小说《龙种》中。

《龙种》讲述的是日军南京大屠杀之后郊区农民林郯一家从躲避到觉醒的故事。小说中有两个性格鲜明的女性人物:一是二儿媳玉儿,二是驻美大使的女儿美丽。玉儿是为数不多的有大格局的乡村妇女。虽说是农村妇女,但她聪慧且喜欢读书,尤其喜欢《水浒传》一类的谋略小说。她独立有主见,主动追随流亡学生西迁,受到了良好的知识熏陶和现代意识启蒙。她组织地下抗日活动,以游击战给日军以打击;她不寻求凌驾于男性之上,但其缜密的思维、出众的智慧与组织能力,让男性自然而然地以她为中心,形成一个有战斗力的组织。

美丽受的是美国教育,满脑子浪漫幻想。她受抗日激情的驱动,不顾家人反对,回国抗日救亡。她在重庆时了解到南京大屠杀的惨烈,又碰巧听到流亡的林家小女儿讲述自己哥哥游击抗日的故事,开始对林家的小儿子老三感兴趣,不远万里,来到林家被日军控制的村子,以民族主义等西方思想启蒙老三等新一代农民,带领老三一起奔赴抗战前线。在《龙种》的续集《诺言》(ThePromise,1943)中,美丽与老三一起在缅甸的丛林中奋勇抗日。赛珍珠在这里延续了她在第一本抗战小说《爱国者》(ThePatriot,1939)中提出并一直延续下去的恒定主题——知识分子只有走向群众才能救中国。

这个代表着浪漫激情的女子出现在严肃的抗战小说中,常常被学者批评为赛珍珠小说美学的最大败笔,削弱了《龙种》的艺术价值。然而纵观赛珍珠的中国小说书写,这个人物恰恰代表了赛珍珠妇女解放观的变化。如果没有抗战,中产阶级的美丽,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终将成为一个无所事事、只知道消费和娱乐的“火药式妇女”。她虽接受了教育,却找不到契机进入男性主控的社会,只有战争使一切变得不一样。她有知识、有思想、有激情,尽管她张扬的女性气质和冷酷的战争似乎犯冲,但不管这种非主流的女性抗战形式是否能为男人所接受,都不能否认她同样为战争胜利做出了贡献。赛珍珠强调:“妇女并不软弱,除非她们对自己没有把握。如果对自己有了把握,她们就具有旋风般的威势和无穷的力量。如果她们明确地知道女性气质是天生的,是天经地义的,是不应该改变和压抑的,她们能够也愿意站到男性的身边去战斗。”[25](PP147-148)

从美丽开始,赛珍珠之后数十年专注于书写知识女性尤其是有西方教育背景的中国女性,她们是赛珍珠探讨西方现代性在中国本土化的重要场域。美丽是工业化时代受过教育却可能被弃之不用的“火药式妇女”。如果不是因为战争,她婚后只会是一个寂寞的、等待丈夫和子女晚上回家的、空落落的中产阶级妇女,她受过的良好教育可能会沦为一种装饰,而当时的民族危机又多么需要她们的才能和多余的精力。当战争的硝烟散去,民族危亡的焦虑缓解,“英雌主义”不再是主流之时,赛珍珠在战后重建的氛围中重新开始探索中国妇女安身立命的问题。

四、战后自我意识明确的知识女性

赛珍珠在战后以中国女性为主角写了不少长篇小说,除极富女性视角的历史小说《牡丹》(Peony,1948)和《慈禧太后》(ImperialWoman,1956)之外,其他小说如《群芳亭》《同胞》《梁夫人的三个女儿》等都直面战后中国现实,书写知识女性在战后建设时期的作用。她通过小说表明战后重建离不开女性,尤其离不开思想独立、智力超群、意志顽强的知识女性。她们是给中国以秩序并能予中国以信心的重要力量。

《群芳亭》的名字应该源自清代的作品《镜花缘》。在这部晚清小说中,100位才女最后都中了武则天的科举红榜,立碑建亭,名为群芳亭。《群芳亭》也隔空回应了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很有女权思想的长文《一间自己的屋子》(ARoomofOne’sOwn,1929)。小说主角是吴太太,40岁之后,她认为自己对丈夫所尽的婚姻义务已完成,于是另择小院单住,集中精力研读古籍,并跟着儿子听吴府雇来的传教士安德烈的授课。吴太太了解到西学后,拓展了视野,理解了“人”的意义。在安德烈被当地青帮打死后,她毅然接手了他的保育院,抚养弃儿,并支持海归儿子开展平民识字、基础医疗和乡村建设等战后重建工作。

和《分家》中王虎的姨太太出走并自立于上海不一样,吴太太是在吴府大院内做了一次“娜拉式”出走与回归。她的“出走”是为了寻找做一个“人”的意义,而不只是一家之长、一个母亲和妻子。虽然她还是回来承担原来的职责,但此时是她理解并获得自我后的“回归”。她的女性意识发展路径非常清晰。她没有违背中国传统对妇女生育和持家的要求,但她在这些义务基本完成后寻求回归自我,以搬出去独居象征性表达了主体意识和价值意识的觉醒。王小波认为,妇女没有精神上的解放是不完全的解放,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解放。女性解放意识是女性自身追求解放、解除内心枷锁的内在动力,是女性解放的根本目的,也是妇女解放的最高境界[26](P62)。《群芳亭》始终受到国内外女性研究的青睐,关键之处也正在此。赛珍珠实际上是在战后的特殊语境中重拾五四关于“人”的讨论。

吴太太在“出走”(移居)后的日子里,主要是研读公公留下的大量典籍,但她并没有从中获得真正想要的精神慰藉,那种多年来自己一直想要却始终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独立人格。她不反抗传统,只是隐约觉得传统典籍中没有自己想要的那种东西,由此暗示中国男性同样人格缺失。正如华林在五四时期所说:“妇女解放问题,岂仅女界之福,亦世界前途之幸也。”[27](P162)女性已经觉醒,男性尚待何日?正是她潜意识里对中国传统典籍中某种东西的缺失产生遗憾,她给儿子请了西方传教士做家教。她和儿子们同时开始接受西学启蒙。安德烈没有向她宣讲女权或任何有关女性解放的西方思想,但安德烈告诉了她做“人”的重要性。女人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女人”,人格是第一位。由此可以看出,《群芳亭》真正讨论的是做“人”。吴太太是有着超高悟性的女性,她在中国传统思想中找到了秩序,从西方思想中找到了人格。之后,她选择了“回归”。“回归”后的吴太太承担了两个职责和两个身份,既是一家之母也是社区公民。她开明地持家,支持儿子们选择的事业,同时接手了安德烈留下的儿童救助工作以及儿子新农村建设的大批社会工作,体现了赛珍珠理想中的妇女人格与社会参与。

细究起来,《群芳亭》却又是反娜拉主义的,吴太太和娜拉只有“出走”形式的对应。易卜生的娜拉为了追求人格的独立,一走了之,留给观众一个悬空的疑问:孩子怎么办?人格的独立不应以牺牲子女为代价。吴太太“出走”前安排好了一切后事,当她获得人格的认知后,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归”。因为她意识到,作为一个独立完整的“人”,必须有担当,先承担责任才有资格谈权利。这其实是在战后重建的和平环境中延续了“国家兴亡匹夫(妇)有责”的观点。此外,从经济角度看,吴太太也绝不是无法自立的娜拉,不是一个所谓的“庭院中的女人”(电影改编名),回归后的她更像是吴氏集团经济的首席执行官,因为吴府有田产、商行和各种投资。她虽坐镇吴府,但书房的门却通达四海。

吴太太最终看似没有走出家门,却已是妇女解放先驱者胡彬夏(1888-1931)女士所提出的“生利”之人,与男性对社会的贡献仅仅只有工作地点的不同。胡彬夏在民国初年面对公共职业空间不对妇女开放,革命女性参政受挫,曾提出“改良家庭论”。她主张在家庭中构建女子的新时代角色,并力争使其发挥智慧和才能,从而成为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28](PP1-5)。以男女平等的现代观念下的家庭为平台,妇女们既承袭了梁启超和金天翮等人启蒙话语中的“国民之母”身份,又协助男性振兴民族国家,从而能够在战后时代保持国族话语中女性的在场。以两个身份承担两个职责,以此获得“女国民”的资格和言说空间,这应是题中之意。战争甫一结束,赛珍珠就推出《群芳亭》,是急于为战后的中国妇女寻找一条中间道路,解决女性在抗战后茫然无措的困境。但这里的“回归家庭”是以独立人格的构建为基础的,妇女不是附属物,而是助力战后以家庭为单位恢复社会秩序的主体。男女都是战后重建的核心成员,各以己长在平行的场域为民族振兴工作。吴太太经过自我探索,在战后选择“回归”,已上升到民族寓言的意义。吴府秩序的恢复隐喻着战后中国的再生,而女性则是中国从废墟中崛起的精神核心。这种以女性为精神核心的国族话语在接下来的小说《同胞》中得到了更加具体的演绎和呈现。

《同胞》讲的是在美国传播中国高雅文化的梁文华教授的四个子女回国参加战后重建的故事。这本书的核心是探讨知识分子在国家危亡时刻,如何将个体命运融入家国命运,尤其是女性知识分子的性别解放和家国命运之间的关系。赛珍珠在理解妇女解放和历史语境的关系方面具有相当的理性和超前意识,比20世纪后期兴起的反男性主导的中国妇女解放论者更理解中国。在20世纪末,大量受欧美女性主义理论影响的学者,不考虑近代中国的历史语境,单从男女性别对立的本质论视角,质疑中国的妇女解放,认为这是一场男性主导的被动解放,内含妇女被利用的工具型动机[29]。在反男性主导的女性主义者看来,主导妇女解放话语的国族主义内含一个男性主体,这导致女性主体被解放话语所遮蔽。

赛珍珠却否定了这一思想的逻辑基础。她接受了晚清金天翮和秋瑾等人的妇女解放观——救国即自救,女子只有与男子一样尽国民义务,才能获得和男子平等的权利[30](P418)。妇女的自立、革命、爱国是融为一体的。这种一体观实际上表明国族主义的主体建构者包含了女性,因此国族主义的妇女解放并没有遮蔽妇女的主体性。中国妇女首先是国族主体,然后才是女性主体。中国妇女解放有救亡图存的国族目标,这是两性共同的目标,所以产生必然的两性合作关系,这是西方女性主义从性别对抗出发的视角所忽视的,也是对中国妇女解放造成误读的根源。正如杨剑利所言:“近代中国的妇女解放是国家建构的伴生物,而实际上,它也被当成了国家建构的一个必要环节,并随国家建构的变化而变化。”[31](P120)将中国妇女从国族主义的宏大话语体系中排除出去,才是对妇女真正的卑贱化做法。赛珍珠在《同胞》中特别塑造了一个光彩夺目的女性人物——梁玛丽,让她为自己的中国妇女解放观代言。

玛丽出生于北京,幼年时被父母带去美国,对亡国危机有一定的记忆。她放弃北京协和医院的优厚待遇,和做外科医生的哥哥一起到河北农村进行乡村建设。她思维灵活又严谨,不耽于浪漫的幻想。和那些因一时激情回国参加战后重建,却百般不适应国情的海归知识分子不同,她理解并接受前现代农村的落后现实,从小处着手,很有耐心地一步一步引导村民向现代化迈进。她利用各种资源办识字班,办农村医疗,走中西医结合道路,最后竟然因地制宜建起了一座乡村卫生院、一所小学、一个澡堂以及其他有利于农村进步的设施。她和其他志同道合的海归知识分子使用西式的卫生理念,却又能在资源匮乏的情况下因地制宜,自制手术器械,将西方的理念和技术本土化。

玛丽很快成为男性知识分子的精神领袖。她凡事身先士卒,低调却有榜样性。她能够在精英与平民、西方现代性与中国本土性、男性与女性之间游刃有余,成为各方沟通的桥梁。她不涂脂抹粉却有十足的女性气质,包括村民在内的各个层次的男性都能从她那里获取智慧,平抑躁狂或沮丧;她没有思考过自己的性别问题,也不张扬主体性,她以国民身份融入战后重建的国族话语中,将融入战后祖国的程度视为做一个国民是否成功的标志。这种女性主体性的消融反而让她的女性气质无处不在。正如赛珍珠所言:“事实在于,如果一个妇女对自己的性别感到真正的自豪,没有什么能阻止它本质上的女性气质……没有一种工作会损伤一个妇女的优秀素质,除非她有意无意自贬女性价值才会毁掉她的素质。这种自我贬低使妇女们离开家庭的熟悉环境时感到不自信和缺乏安全感,因为不自信她就会去模仿男人,她的行为于是乎就在令人反感的男人婆举止和畏畏缩缩的过度夸张的虚假女人味之间变来变去,这两者都是令人作呕的。”[22](P147)玛丽同时也让人不禁想起秋瑾当年所展望的女界精神:“为醒狮之前驱,为文明之先导,为迷津筏,为暗室灯,使我中国女界中放一光明灿烂之异彩,使全球人种,惊心夺目,拍手而欢呼。”[32](P374)

然而,赛珍珠在“文革”期间发表的小说《梁夫人的三个女儿》却对中国妇女解放做了另一番反思。故事讲的是上海民族资本家梁夫人和三个留学美国的女儿的故事。梁夫人年轻时曾留学法国,追随孙中山革命。大女儿格蕾丝(Grace)有哈佛大学的药学博士学位,擅长从植物中萃取新型药剂。她不顾母亲的犹疑,毅然响应新中国的号召回国。她听从组织安排到北京的中药研究所工作,寻找新型麻醉剂以及抗疟的中药合成制剂。虽然最初也与新体制有些龃龉,但她不断调整思想,顺应了新体制的要求。激情洋溢的二女儿莫西(Mercy)一直探索如何让中国音乐和西方接轨。从纽约的音乐学院毕业后,她说服从事核物理研究的丈夫孙约翰(John Sun)假装去欧洲度蜜月,骗过美国当局,取道欧洲回国,但她的自由主义风格在回国后与新体制的政治要求始终无法协调。当丈夫受政治迫害死亡后,她乔装出逃香港,重返美国。三女儿乔伊(Joy)从事中西结合的绘画创新,因为遇到一位对中共反右运动颇有异议的上海艺术家,受其影响,直至母亲被造反派打死她还没下定回国的决心。三个女儿代表了当时留学生对社会主义中国的三种基本态度。

小说的主线围绕着女性知识分子的“小我”与国家“大我”、女性个体意志和政党意志之间的复杂关系展开。这是一帧结构清晰的海归知识分子群像:以生活在社会主义上海的梁夫人为中心,内圈是她的三个留学美国的女儿,外圈是女儿们的男友或丈夫,最外圈是当年和梁夫人一起留法并成为中共高层的男性知识分子。两代知识女性的人生际遇凸显了20世纪中国妇女解放理想和国家话语之间的复杂关系。当女性知识分子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以工农妇女为主体的社会主义妇女解放话语之中时[33](PP140-166),这部小说也就具有了另类的女性史价值。

梁夫人年轻时是一个革命者,她的丈夫就是当年的战友,他们一起留学,一起追随孙中山革命,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然而就因为梁夫人只生了三个女儿,那个曾倡导男女平等的丈夫为了生儿子在外面纳妾。作为一个五四启蒙后自尊自立的知识女性,梁夫人选择了离婚,携带三个女儿来上海自食其力。她创办了上海滩知名的高档餐馆,并送三个女儿赴美留学。梁夫人的个人经历提出了一个严峻的问题:女性尽了救国的责任和义务,参加革命,革命胜利后就能自动获得女权吗?在辛亥革命前后和新文化运动中,男性改革者曾对革命与平权的关系做了乐观的预言,但预言与现实之间横亘着固若金汤的传统。

梁夫人的个人经历似乎证明了中国妇女解放话语的复杂。两性关系与总体社会结构具有同构性,是任何社会革命必须考虑的问题,因此妇女解放成为晚清到五四国族话语重要的一部分。传统社会结构以及紧密相关的文化观念,并不因一次政权的变迁而彻底改变,往往需要执政党以国家意志的方式,自上而下形成运动式洪流去洗涤传统的积垢,这在国家分裂、政权频繁更迭的民国初期显然是不可能的。由此不难理解,当外在的亡国风险过去之后,妇女们不得不重新面对传统的从属地位,生育和传宗接代等自然性属重新成为妇女最重要的一部分,国民与革命者身份重新转变为以子宫赋值的女性身份。梁夫人在悲愤之余以离婚的方式象征性放弃了与男性的革命同盟。但妇女解放话语并非就是一个谎言,革命毕竟带来了有利于妇女发展的改变。当梁夫人带着三个女儿来到上海时,她和《分家》中王虎的姨太太一样,发现受过教育的女性在这里可以从男性的丛林中开拓出一点空间。这里云集了中国近现代史上绝大多数的女革命者、女商人、女学者、女作家以及女医生等各种女性专业人士。梁夫人在公共资本空间为自己谋得一席之地,经济成功后将女儿全部送去了美国,希望女儿们能有一个自立自强的未来。

梁夫人的女儿们在决定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时,以执政党和国家意志推动的社会主义女性主义已经在中国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妇女的社会参与和男女同工同酬已成为社会的价值基础。结合毛泽东亲自审改的“四三决定”的精神以及数十年的实践来看,中国的社会主义女性主义是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理论的本土化,通过国家意志、以法规托底的方式,推进男女平权和同工同酬,共同参与社会生产生活的思想和实践体系,这是迄今任何其他形式的女性主义所无法企及的。作为执政党以国家意志推动的国家女性主义,它的产生和发展必然是国家建构的规划环节之一,支持着执政党的总体目标,不仅反帝反封建,而且有“统战”功能,也就是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人,在国家经济基础薄弱和生产力原始落后的情况下,充分发展生产,帮助中国尽快从战争废墟中崛起。因此中国的社会主义女性主义从一开始就具有三个鲜明的特征:作为终极目标的生产性、作为主体形式的集体性以及作为意识形态的阶级性。正是在后两个特性中,我们看到了梁氏姐妹遇到的问题。

首先是集体性的问题。社会主义女性主义鼓励妇女走出家庭追求社会性别平等,将数千年来被轻侮的女性潜能激发为不可多得的革命与建设洪流,从而使中共无论在抗日还是解放战争期间都是以“1(男)+1(女)﹥1(男)”的模式取胜,无怪乎一个美国记者考察了20世纪40年代苏区后感慨不已:“因为中共找到了开启这些妇女心房的钥匙,他们也就找到了战胜蒋介石的路径。”[34](P219)这种性别意义上的统一战线是一个伟大的创举,从来没有社会参与机会而又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工农妇女第一次扬眉吐气地有了主人翁意识。然而学成归来“效匹夫(妇)之责”的梁氏姐妹很快发现自己在中国共产党弘扬的女权话语中难以获得认同感和归属感,在以工农妇女为主体建构的轰轰烈烈的妇女解放话语场中感到被边缘化。这里自然产生一个疑问:当一个知识妇女选择认同中国共产党的国家建设战略,她是否就能获得相应的社会主义女性主义的体制保护以及群体安全感与职业成就感?这是赛珍珠想通过梁氏姐妹的海归生活所要予以解答的。

梁家女儿们的困境实际上源于两种不同女性主义之间的差异,即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为滥觞的个人主义女性主义和社会主义女性主义之间的目标差异。个人主义女性主义的基础是五四新文化对人的个性解放的追求,这是之前赛珍珠在《群芳亭》和《同胞》的战后语境中予以特别展示的,也是赛珍珠的个人理想。但在民国的语境中,这一思想需要附加上几个空间标签加以限定,即“半殖民都市型个人主义女性主义”,这是帮助梁夫人取得经济成功并有能力送女儿出国留学的基础,是已被大都市中上阶层普遍接受的女性价值形态。可以说,个人主义女性主义由那些接受西式教育的男性知识分子提出,实际上也只适用于中产阶级女性。这种以个人主义为核心,以资本主义经济结构为基础的女性主义思想,在母亲梁夫人的言传身教以及美国的大环境影响下,已经内化为女儿们认知自我与国家关系的方式。更具体地说,梁氏姐妹是以“拯救者”的精英心态回国,遗憾的是,海归的女儿们没有意识到这种个人主义认知方式已不适合全新的社会主义政治语境,这是赛珍珠在小说中反复提醒读者的。

其次是以民族性体现的阶级性问题。梁家姐妹的西方性是阶级性的具象化。社会主义女性主义的首要任务是动员并保护占人口主体的工农妇女,使她们有机会通过就业与经济独立取得与男性平等的地位,并以此促进社会生产。赛珍珠虽然一直强调接受了西式教育的知识分子走向群众,但从没有放弃知识分子的精英地位。可以说,她的知识分子观始终是“走向群众,领导群众”,但这与强调工农阶级领导地位的中共执政理念是错位的。赛珍珠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她通过两个女儿回国后的发展演绎她的思考。

大女儿格雷斯虽然从事的是西式的实验科学研究,但相对而言属于意识形态中性,只要将研究对象和服务目标本土化和民族化,就可以纳入新体制的轨道。相比而言,二女儿莫西的艺术追求具有鲜明的意识形态特色。如果她意识不到自己在西方所获得的高雅艺术理念和资本主义经济结构的关系,并必然与社会主义一切服务工农大众的价值体系发生错位,那么她的梦想注定挫败。格雷斯主动放弃精英意识,安心从事中草药制剂研究,并和一个本土培养出来的、来自工农阶层的男医生恋爱,象征性地完成本土化和民族化。她最终融入工农群众,业余以欣赏毛泽东诗词为乐。相比姐姐,莫西的思想改造是失败的。她的梦想是在新中国发展西洋音乐,她有一种雪耻心态,认为只要西方有而中国没有的艺术形式,她就有责任帮助中国拥有,并没有思考社会主义劳动大众是否需要那些主要为西方中产阶级服务的音乐类型。她那不妥协的“拯救者”姿态使她逐渐边缘化为意识形态的“被拯救者”。直到梦碎返美,她都没有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由于中美之间断绝了直接联系,赛珍珠对社会主义妇女解放的了解主要通过第三方渠道,信息并不对称。但她根据自己对中国近代以来妇女解放观念的了解,认为即便是社会主义的妇女解放也同样会将反帝反殖民等多种目标融入妇女解放目标中,因此,知识女性从西式教育中获得的观念和技能必须迅速民族化,才能和社会主义国家成立后反殖民的民族主义运动协调一致。梁氏姐妹只有主动消除精英意识,将在美国获得的知识技能与中国传统相结合,将自我实现和社会主义建设并轨,成为社会主义女性主义潮流的引领者,才有可能实现梦想,否则不仅不可能扬帆于洪流之上,甚至会被洪流连根拔起。两姐妹的命运具体化了正反两种可能性。

五、赛珍珠中国妇女解放书写的局限性

赛珍珠一直强调自己是一个移居美国的“中国女人”。这是一种高明的策略性定位,有效利用了知识场域中边缘与中心相互转换的结构性悖论。这样的定位既能避开与男性知识分子的正面冲突,又针对了他们的知识盲区,以中美两国的双重“他者”获得在公共空间言说中美两国问题的权威身份。她明确的美国国家身份与白人种族身份保证了这一策略的可行性。更重要的是,由于种族主义的排他性,美国的少数族裔此时难以进入学术界,从而造成表述他者的“结构性空缺”,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推行结盟政策以及战后在“自由世界”推行融合政策,亟需有关文化他者的知识,这就为赛珍珠表述种族身份和性别身份边缘的中国妇女创造了机会。这种无人能取代的权威位置,使赛珍珠所表述的中国妇女解放烙上了深刻的个人主观印记,例如她为了突出美国妇女在家庭中地位低下,不惜夸大中国母权传统。这些问题在数十年的时间内无人能予以修正。直到她去世后的20世纪70年代后期,美国才开始有一定规模的中国妇女研究,才开始出现华人女性自己的声音,让读者了解到不同画风的中国妇女,这种一人独尊的言说状态,对知识建构来说是一种严重的缺憾。

赛珍珠的中国妇女解放是用英语给美国女性读者写的,否则她完全可以用中文书写(她经常说中文是她的母语)。她通过书写中国妇女,让读者反思美国妇女面对的问题及解决方法。为了便于那些对中国一无所知的读者进行跨文化解读,她笔下的中国妇女相当符号化与图式化(这里固然有赛珍珠对中国传统演义美学的坚持)。她在保留物理细节的中国特征的同时,尽可能将中国妇女困境普世化,以激发美国读者对中国妇女的同情性认同。实际上,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赛珍珠的中国妇女解放的主角基本都是受过西方教育的知识女性,这样的角色更贴近美国女性读者,从而不自觉地在书写中呈现越来越多的全球女性主义思想倾向,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不足。

颇为吊诡的是,当符号化与图式化的中国妇女越来越被吸纳进“妇女命运共同体”普世框架中时,那些被符号化的中国男性的特征却越来越中国化,几乎传承了传教士们在西方已经予以定型的文化形象——愚昧保守(受过西方教育的除外)、道德堕落、重男轻女、柔弱依赖等。越是要突出中国妇女的解放意义,越要夸大中国男性的没落,从而形成事实上的“女性主义的东方主义”。除了《龙种》和《爱国者》等为数不多的几部抗战小说,中国男性的形象被相当程度地矮化和刻板化。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赛珍珠回美国后再也没能够来中国。她1972年申请来华时被拒签。中美交流的大门关上之后,她在社会主义女性主义轰轰烈烈之时的中国书写所依凭的材料主要源于第三方转载过来的中国信息,其中不无因冷战而对中国共产党的抹黑宣传。凭着这些不实的资料以及自己对旧中国的文化记忆,她努力勾兑与想象新时期社会主义妇女的生活。这种与现实存在脱节的想象导致了西方公众对社会主义时期中国妇女地位的误读。

六、结论

赛珍珠虽然是一个美国作家,但经历了中国近代史上几乎所有的重大历史事件,无论是和旧时代的张爱玲、萧红相比,还是和从事社会主义革命的丁玲、韦君宜、王莹、王苹等相比,其视角都有不受中国时局影响的“位置的优越”,能相对中立而全方位地呈现中国近代妇女解放历程。赛珍珠强调妇女在社会层面的平等自立,强调个性解放,强调有能力的妇女走出家庭实现自我,但同时强调妇女不要模仿男性,而要有其独特性,要尊重妇女自由选择的意愿。她的这一女性观贯穿于三个阶段的中国妇女书写中。

在她的抗战前作品中,中国妇女没有主体意识,普遍接受父权社会的合理性,尽心尽力地担当家庭责任,成为家庭经济生产的主体,从未因家庭的桎梏而逃跑、出走或自杀,也从未想到要走进社会。由此可以看出,亲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赛珍珠并不完全认同中国男性精英的妇女解放观,认为他们不接地气,不了解占女界绝大多数的普通中国妇女,甚至因为《大地》的中国文化本真性问题与江亢虎代表的中国男性精英进行笔战。

然而日本侵华的民族危机改变了一切。在战争摧毁传统父权制且随时可能亡国灭种的特殊情境下,“国家兴亡匹夫(妇)有责”的“英雌主义”成为她的书写主线。她化用自己最欣赏的中国演义小说的浪漫传奇风格[35],完全释放中国各阶层妇女被压抑的潜能,汪洋恣肆地书写了一大群女性孤胆英雄,寄望于男女共担国运以获取与男性平起平坐的资格,并向父权世界证明女性的谋略与胆识。

在抗战结束后的中国书写中,赛珍珠重拾五四新文化的妇女解放主题,因为和平时期妇女的阶层差异重新显示出来,解放的目标变得多元。她强调个性解放以及实现“人”的价值为第一要务,注意力完全转向女性知识分子。她只强调她们的知识分子身份和国民身份,淡化她们的性别身份,因为体制化的社会主义女性主义已在法律上保证了男女平权以及女性参与社会建设的资格,社会化家政和保育服务也能保证知识妇女摆脱家累,从而全身心投入国家建设,所以在赛珍珠笔下,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知识妇女是去性别化的。赛珍珠认为知识女性应该走向基层,走向广大人民群众,所接受的西式教育只有主动民族化才能与社会主义建设的主流合拍并引领社会进步,否则不仅不会有获得感,相反会因精英意识挫败而痛苦。

总之,赛珍珠勾勒的近代中国妇女解放历程全面而精细。女性主体和近代以来国族话语之间的多维互动,从被动解放到抗战的主动呼应,从寻求主体到新中国建设,从个人主义到社会主义,不同社会阶层的中国妇女体验都得以在她的书写中呈现。赛珍珠与一味强调男女对立关系的西方白人女性主义者保持距离,将第三世界半殖民地国家妇女的解放图景多层次立体化呈现给世界,具有跨国女性主义的敏感度与责任心,但她对中国女性的能力和成就有夸大之嫌,在书写中国妇女解放的必要性时,塑造刻板化的负面中国男性形象,从而使她的中国书写有女性主义的东方主义特点,并对社会主义女性主义有一定的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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