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维亚小说《在天花板上》中的犬儒主义
2019-03-26赵佳
赵 佳
内容提要 法国当代作家什维亚的小说《在天花板上》上是一部典型的犬儒主义小说。小说塑造了一个荒诞不经的主人公形象。本文以该书为例,追溯古代犬儒主义者的主要思想和行动纲要,将之与当代犬儒主义者进行比较,指出两者共同的精神指向和伦理价值。犬儒主义者质疑文明的根基,反对社会性,并对现代文明的种种弊端提出质疑。他们以傲慢和挑衅的姿态,摧毁理性和文明,用荒诞应对意义的召唤,宣扬回归自然和肉身。小说中的人物直接向既有的文明宣战,采取一种背离常情的生活方式,以怪异的行为嘲笑现实世界中自相矛盾的规则,以荒诞的存在抵抗真实生活的悖谬,以无意义回应僵化的意义。他们离经叛道的生活方式、社会理想破灭的幻灭感和强烈的批判精神赋予他们浓厚的犬儒主义色彩。
法国当代小说家什维亚(Eric Chevillard) 笔下的人物具有极端的破坏冲动、藐视世俗的精神气质、追求荒诞和离奇的游戏品性,这一切都使得他的人物同时具备了犬儒主义(cynisme)者的张扬和反讽者的锐利。犬儒主义是古希腊的一个哲学流派,生发于公元前五世纪的安提斯泰尼(Antisthène),上承苏格拉底(Socrate),下启斯多葛学派(stoïcisme)。后世所熟知的第欧根尼(Diogène)是犬儒主义最为著名的代表。如果我们追溯犬儒主义的源头,会发现犬儒主义和苏格拉底主义之间有一定的传承关系,犬儒主义的鼻祖安提斯泰尼是苏格拉底的弟子,因而在早期的犬儒主义中存在唯智主义倾向,即通过思辨获得知识、经由知识获得美德的方法。后期以第欧尼根为代表的犬儒主义更倾向于以行动代替理论,以过激的伦理代替中正的思辨,因而走向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Platon)相背的途径。犬儒主义和反讽有密切的关系。犬儒主义者必然是反讽者,因为反讽是愤世嫉俗的犬儒主义者投向世俗规则的利器,安提斯泰尼和第欧根尼均是熟练运用反讽的高手①Michel Onfray 在 Cynismes 一书中记录了安提斯泰尼和第欧根尼的很多运用反讽的例子。Michel Onfray.Cynismes.Paris:Editions Grasset et Fasquelle,Le livre de poche,1990.。犬儒主义者的反讽少了表面和内在的对立,多了咄咄逼人的讥讽。
小说《在天花板上》上是一部典型的犬儒主义小说。小说塑造了一个荒诞不经的主人公形象。主人公背上总是背着一把椅子。一开始是因为背部有问题需要矫正,随后椅子成为了抗议的标志。椅子是他不可或缺的同伴,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带着椅子。这使他成为了整个社区的焦点。他的行为引起众人的不解甚至仇恨,以至于他需要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他的行为得到一部分人的支持,他们组成了一个小群体,最后在一户人家的天花板上落脚。他们在天花板上自成一个小世界,和下面的世界形成对立。这个具有寓言性质的故事因其极端的特质、反文明的精神倾向、理想主义的气质深深打上了犬儒主义的印记。小说中的人物直接向既有的文明宣战,采取一种背离常情的生活方式,以怪异的行为嘲笑现实世界中自相矛盾的规则,以荒诞的存在抵抗真实生活的悖谬,以无意义回应僵化的意义。他们离经叛道的生活方式、社会理想破灭的幻灭感和强烈的批判精神赋予他们浓厚的犬儒主义色彩。
一、对文明的质疑
古代犬儒主义者对既有文明进行质疑,可以说犬儒主义者的所有行为和理论都建立在反文明的基础上。第欧尼根坚信:“人类的所有不幸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身处文明中。”②Marie-Odile Goulet-Gazé.L’ascèse cynique,un commentaire de Diogène Laërce VI 70-71.Paris:Librairie Philosophique J.Vrin,1986,p.42.正如泽农所说:“文化并无用处”③Isabelle Gugliermina.Diogène Laërce et le cynisme.Villeneuve d’ascq: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Septentrion,2006,p.53.;相反,过于精致的文化因其背离自然,会消磨人的意志④Marie-Odile Goulet-Gazé.Op.cit.p.52.。“当文明引起的不适溢出来,充溢当下社会时,第欧根尼立志成为医治文明的人。”⑤Michel Onfray.Op.cit.p.26.第欧根尼将矛头直指普罗米修斯,他认为这个神话人物之所以遭到宙斯的惩罚是因为偷盗了文明的火种,从而腐化了人类社会,“[...]这份礼物对人类来说是软弱和奢侈的开始。”⑥Marie-Odile Goulet-Gazé.Op.cit.p.60.所以第欧根尼宁愿吃生肉,也拒绝使用火,因为火显示了“现实对普罗米修斯之令的屈从”⑦Michel Onfray.Op.cit.p.95.。第欧根尼不仅反对文明,更致力于破坏文明,尤其是文明所赖以支撑的话语体系:知识。犬儒主义常提到的两个概念与知识有关,tuphos 这一概念指的是“所有使人们背离自然的自我的幻觉”⑧Marie-Odile Goulet-Gazé.Op.cit.p.34.,atuphia 则指“拒绝所有人类有可能屈从的幻觉”⑨Ibid.。这里所说的幻觉既指以形而上学、逻辑学、物理学为代表的知识,也指一时一地的社会所建立的价值体系。
1.摧毁知识的体系
反文明、反知识、反价值体系的思想在什维亚的小说中得到充分体现。作者借小说中的人物流浪艺术家科尔斯基(Kolski)之口表达了对所有知识体系的嘲弄:
“科尔斯基对我解释说,所有其他领域,政治、经济、宗教都是形而上学,被我们沉重的大脑构想出来,我们的大脑被一小撮头发提着伸向天空。我们又聋又瞎,双脚已不能见证任何东西。人们陷于一个抑郁、强硬、暴力的梦中,他以为就是现实本身,人们认为所谓的大自然就是从瓶子里升起的一股烟雾,一切都是人编造的。艺术家蔑视想象出来的虚幻的荣耀,想象是制造这出闹剧的始作俑者。艺术家最先要做的是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中来”。(Chevillard,1997:45-46)
这段话和犬儒主义的思想不谋而合。如果说一开始人类文明的生发是为了使人类从蛮荒的状态中解放出来,那么当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尤其是书写文明所塑造的种种话语体系圈定人的存在,并企图以虚构代替真实可感的生活,使虚构凌驾于生活之上时,人被自身的精神性所异化,从可感的现实中脱离出来,进入话语所编制的网络中。什维亚比犬儒主义者走得更远,他不仅指出人在文明中失去了自然质朴的状态,成为矫饰的人,而且揭示了话语有可能建立起关于人的形象,这一形象将代替经验中人的感受成为人自我感知的主要方式。什维亚的犬儒主义者首先要将人“拉回到现实中来”。
和犬儒主义者一样,什维亚的反讽者嘲笑自圆其说的逻辑。第欧根尼对逻辑学和物理学做了清算。他说:“辩证法的论据像蜘蛛网,虽然显示出了某种艺术,但并无用处。”⑩Isabelle Gugliermina.Op.cit.p.58.《在天花板上》的主人公则认为似是而非的逻辑企图通过表面上的严密解释非理性的存在,逻辑是意义的幽灵,用来框定逃逸出知识框架之外的无意义。在说到后世对自己身上背的椅子的种种阐释时,主人公满怀讥讽地说:
“当后世的历史学家研究我们这个时代时,一切在他们看来都不言自明,不管是总体构架,主要枝干,转折,断裂,动机目的,还是流浪的原因,进步的意义,那些看起来荒诞、不合理的事,他们将找出不容置疑的逻辑,没有什么是偶然的,那些令我们惊讶的巧合在他们眼里如此明确,这是一切都互相印证,一切都站得住脚的证明。今天,我是个谜,这个谜很快就会被解开[...]他们或者会说,在这个背景下,不出现一个背着椅子的人会令人惊讶,或者会说,那个时候有个背着椅子的人出现,说这话徒劳无益…”(Chevillard,1997:21-22)
作者尖锐地指出知识一旦成为文明中的一个体系后,它如何通过自圆其说维护其体系的严密。知识的有效性在于是否连贯,是否能够将关联或不关联的现实嫁接在一起,这种对接的能力便是阐释的能力,它作用于现实的方式便是在现实之间建立人为的联系。什维亚笔下的反讽者以反逻辑的方式制造了逻辑的对立面,他们以小丑的面目出现,旨在揭露所谓的智者的虚妄之处。
椅子是全书最不可捉摸的形象,主人公并不希望任何人对椅子做出阐释,作者也试图将椅子当作无意义的象征保留其模糊的含义。然而,文中多次对椅子解释,从这些断章中我们可以归纳出椅子的一个主要作用:主人公自小身体有残疾,只能伛偻着腰,医生为了矫正他的背,让他背着椅子。椅子的主要功能是矫正体型。小说发展到后来,椅子便成为矫正自然的象征,最好的情况下是对自然中不符合规则的部分进行改良,最坏的情况下是对人的自然天性的扭曲。我们会读到这样的句子:“它首先是一个笼子,被巧妙地改装,然而仍然是笼子,制造出来就是为了迫使我们听布道。”(Chevillard,1997:52)。椅子显然是文明的象征,是对蒙昧的自然状态的开化。文明旨在匡正天性中不完美的部分使之合乎社会规则,然而,文明演化到最后,成为自然的对立面。什维亚通过椅子的象征揭示了文明的双面性。
2.质疑社会性
与文明相对的是社会性,文明的兴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群居生活的结果,如何更好地组织群居生活,对此问题的思考产生了对人类制度的规划和意识形态的建立。犬儒主义反文明的倾向导致对社会性的摒弃。犬儒哲人们秉持独善其身的原则,远离人群,践行自己的哲学。第欧根尼反对一切社会规则,认为它们是痛苦和烦恼的源泉。他自称是“伪币制造者”:“证明了我们所惯常认同的社会价值实际上是错误的价值,人们若追随它们,便会受害。”⑪Michel Onfray.Op.cit.p.109.第欧根尼穷其一生致力于揭穿社会价值的虚伪,他巧妙运用反讽,尖锐地揭开幻象的面纱,“怀疑一切,怀疑陈词滥调:宣扬解放的逻辑”⑫Ibid.p.93.。相对于身处社会规则中的芸芸众生,第欧根尼实现了自由:“他自由地穿梭在世界上,像一只具有理性的鸟儿。他不怕暴君,也不畏惧法律,他不介入公共生活,没有被孩子的教育干扰,没有囿于婚姻,没有被世上的工作掣肘,没有被战争干扰,没有因为生意迷失方向。相反,他嘲笑所有芸芸众生,互相争夺,就像我们嘲笑争抢玩具的小孩子。第欧尼根,像一个无所畏惧的自由的国王一样生活。”⑬Marie-Odile Goulet-Gazé.Op.cit.p.57.所有群居生活认为重要的价值在第欧根尼看来毫无意义,名利、金钱、权力、家庭,这些世俗的幸福在他看来是败坏人心的手段,一个自由的人应当抛弃社会公认的价值,建立自己的幸福标准,最大程度实现个体的自由。对个人性的张扬使第欧根尼成为“社会意义上的虚无论者”⑭Michel Onfray.Op.cit.p.58.。
什维亚在小说中花了大量篇幅描写芸芸众生的浮世绘。正如第欧根尼所说,世上之人可以分为智者和“昏庸的人”两种⑮Marie-Odile Goulet-Gazé.Op.cit.p.143.,什维亚用了戏谑的手法描绘了昏庸的大众。首先,他们囿于群体既定的规则,不敢跨越规则之外寻求自由。他们不仅将自己固定在模子中,而且捍卫群体的规则不被异端份子破坏。他们对所有不同于自己的人嗤之以鼻,采取排斥的态度,甚至不惜用暴力捍卫被禁锢的存在。小说一开始,主人公就描写自己因为背着椅子招致众人的非议,“像大苍蝇一样跟着我,不知道被什么气味所吸引,就好像跟着我们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伤害别人的奇怪需求”。(Chevillard,1997:9)。作者毫不留情地揭露了隐匿在众人中宣泄自己怨恨的个体。他们随时准备用暴力驱逐与自己不同的人,捍卫群体的纯正。他们不仅抱团,有攻击性,而且懦弱、善变、模糊、没有个性。他们似乎需要借助群体的力量证明个体的存在,就像主人公的弟子艾格(Egger),他有无数张脸,有时“老迈干瘦”,有时“充满生气”,有时“满怀怨恨”,有时“像一个小孩”(Chevillard,1997:79)。正是这样一个多面的人,没有存在的根基,“模糊不定,需要为自己强加规则不至于迷失。为了使自己不消失于那些稍纵即逝的变体中,他甚至不惜借用他人的个性,他自己却并无坚实、和谐、结构分明的个性。[...]他希望将自己生活的方向完全交付给另一个人”。(Chevillard,1997:89)。艾格是无数众人的写照,他们像软体动物一样没有形状,无所依附,根据风向随时变换想法,需要依附在一个强有力的权威身上才能定格自己的存在。这些没有个性的众人是组成社会的基石,什维亚通过质疑匿名的众人质疑社会的合理性。
正是这些“像鸭子附着于水中一样(……)扎根在大地上,深陷于此” (Chevillard,1997:117)的人才会毫无超脱的愿望,一味沉浸在“日常的营生中,分秒必争,他们的消遣就是他们最为执着的习惯”。群体的定见的力量可以消减、甚至破坏个人性,个体的身份融化在匿名的群体中。《在天花板上》的主人公说:“当众人看着我时,我感觉不再属于我自己,抽空了本质,我属于这些如同光束一般的眼光,它们汇聚在一起,是唯一见证我存在的证明:这些置于我身上的目光是我身上唯一鲜活的肉体,我的意识甚至融化在他人的印象和判断中。” (Chevillard,1997:10)。可以说,社会性成为定义个人的唯一标准,他人的目光和评价是个人身份建立的唯一尺度,群体性遮蔽了个人对自身真实的追求,堕入到不真诚的存在中。什维亚和犬儒智者一样,敏锐地捕捉到群体生活及其规则对个体可能的戕害,得出自由必定要在离群索居中才能获得的结论。
3.对现代文明的反讽
和古代犬儒主义的反文明略有不同,当代的犬儒主义者要面对现代文明中的种种问题。《在天花板上》抨击了现代文明的弊端,比如官僚行政体系、工业技术、商业逻辑和城市文化。什维亚试图清算现代文明的基石,指出它们有悖于人性的地方。
椅子这一形象再次被提及用来象征官僚行政体系。主人公在提到办公室的椅子时说:“所有解放的希望都消失了:被控制,制服,驯服,驯化,被牢牢钉在办公室里,就像马被栓在马车上一样。”(Chevillard,1997:50)。主人公寄希望于其中有一把椅子因为不能忍受境遇,奋起反抗,他说:“我愿意付出代价来参加这场办公室椅子们的集体反抗。”(Chevillard,1997:50)。如果说古代犬儒哲人担心过于精致的文明会消磨人的意志,那么当代犬儒主义者的担忧更加深重:行政体制将个体卷入到巨大的机器中,抹平人的个性,人失去独立性,成为驯服和管理的对象。“人们把一群分心、流动且古怪的人变成了一群势必专注的公众:椅子是群居的家具,它和它的邻居保持一致,比如它和高脚凳不一样,它强迫身体接受它的姿势——进而,它强迫人们保持视线一致,除非扭断脖子,不然我们只能看到它让我们看到的世界。当我们夹在一行中,夹在其他人中间,很难移动椅子,也很难抛弃椅子,必须自始至终看完演出或听完课。” (Chevillard,1997:49)。椅子如同行政体制一样起到规范行为和思想的作用,它给予人们统一的框架,使其行动整齐划一,有效地控制庞大而集中的人群。
除官僚行政体系外,工业技术也是当代犬儒主义者抨击的对象。《在天花板上》不乏与工业技术相关的形象。比如主人公寄居的荒地曾经打算用来建图书馆,后来计划破产,荒地留了下来,“工人和技术人员无缘无故被召去做其他事,需要他们挖高速公路,修体育馆,所有明显更加符合公共利益的用途”。(Chevillard,1997:27)。图书馆让位于公路和体育馆,被主人公质疑的文化在技术面前被嗤之以鼻。功用性和有效性是技术文明时代评判事物的标准。小说中充满了推土机的意象,是工业技术的触角伸向人类社会的角角落落,不留下任何蛮荒的角落。推土机象征了进攻、征服、蛮力,不顾一切向前的决心。工业技术一方面让人类走出自身的局限,增强了人的力量,另一方面它让人自身变成了机器的一部分。作者还描述了人的思维如何被技术的逻辑圈定,只能以技术的目光思考和看待周围的事物。比如主人公和他的同门们生活在天花板上,拉凡(Raffin)一家看到他们时第一反应并不是疑惑为什么他们生活在天花板上,为什么他们和我们不同,为什么我们不能也生活在天花板上这样的问题。相反,他们关心的是:“你们是怎么做到不掉下来的?”(Chevillard,1997:117),同一问题不断重复多次,最后拉凡一家对生活在天花板上的人失去了兴趣,他们“非常机械地想到这个问题,但并不执着于答案,甚至对答案漠不关心”。(Chevillard,1997:156)。人们并不关心自己存在的合理性,也并不思考另一种存在的可能性。技术使人们沉迷于当下,对技术的关心剥夺了任何超越的可能。
对知识和理性的抨击,对人的社会性和群体生活的质疑,对现代文明弊端的揭露使作者得出“肉身的沉重”的结论:“如果我们承认一方面所有的机体都要承受重力,被引向地球的中心,另一方面因为地球的运转必须承受离心力,这两股力量的合力便是滞重的力量,人们无能为力。” (Chevillard,1997:157)。从对文明的批判转向对人的存在本身的思考将什维亚的反讽从单纯批判人的文明属性升华为对整个存在的哲学思考。这也应和了古代犬儒主义的伦理取向的形而上学基础:“第欧根尼的犬儒主义致力于回答人们的形而上学意识引起的最为深层的焦虑。在他假装的傲慢和自吹自擂的神情下,是哲学家对人性的脆弱和宇宙缺乏理性的尖锐意识。”⑯Marie-Odile Goulet-Gazé.Op.cit.p.51.
二、犬儒主义者的离经叛道
犬儒主义者的力量在于行动。他们对文明的批判不局限于话语层面的讨檄,清醒的意识对他们来说并不够,行动才是抵抗正在逐渐沦丧的文明的唯一出路。在这一点上,什维亚的犬儒主义者们承袭了古代犬儒智者的传统,以离经叛道的行为表达对现存文明的背弃。古代犬儒主义者将自己的学派称为“通向美德的捷径”,他们“反对传统哲学流派借用的漫长的途径,即学习和获取知识的途径”⑰Ibid.p.23-24.。相反,“美德属于行动”⑱Ibid.p.25.。这也是为什么犬儒主义并不被认为是一个思想流派,而是一种生活方式,因为它并无详密的理论体系也无制度性的框架。对行动的重视贯彻了犬儒主义者对知识和理性的怀疑,第欧根尼“远离了苏格拉底的唯智主义,因为理性丧失了主导地位和其自足的特性,而意志力成为道德行动的唯一因素”⑲Ibid.p.152.。智者的意志力体现在他既不遵从社会习俗,也不相信理论学说,“他必须通过行动自由地创造当下只属于他自己的价值”⑳André Comte-Sponville.Valeur et vérité,études cyniques,coll.« perspectives critiques ».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98(1994),p.37.。
1.傲慢和挑衅:行动中的美德
如果说犬儒主义者是彻底的反讽者,那不仅因为他们藐视一切规则,更在于他们将这种藐视转换成极端的行为。第欧根尼吃生肉,在街上小便,手淫;克拉特斯(Cratès)和他的妻子甚至为乱伦、偷盗、食人、渎神等行为正名。这些离经叛道的行为似乎与他们所宣扬的“美德”相悖,那是因为他们所说的美德并非世俗意义上的道德,他们所要重建的美德建立在彻底破坏的基础上,只有扫清一切虚伪的道德,才能获得个人意义上的美德。对犬儒主义的美德我们将在下文中探讨,这里只需注意到他们背德的行为和“坚定的美德”之间表面上的矛盾“是古代犬儒主义的核心”㉑Ibid.,这一矛盾也为犬儒智者打上了反讽的烙印。“相对于词和话语,(他们)偏向于姿势、事实和迹象,作为对这一新的方法论的延伸,我们会发现(他们)对语言游戏、幽默、反讽和挑衅的擅长。”㉒Michel Onfray.Op.cit.p.83.这与什维亚本人对于当今文明的软弱无力以及反讽作为抗击软弱的武器的有效性不谋而合:“今日一切都在变软弱。攻击总是落空。我们的拳头打在柔软的肚子上。这么软以至于什么都能接受。我们整个拳头都陷在肚子里。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喜欢反讽,在反讽的微笑里有咬人的利齿。”㉓« Eric Chevillard,J’admire l’angélisme des pessimistes.Comme si la situation pouvait empirer encore.»,sur le site de Article XI,le 27 septembre 2008.
犬儒者的离经叛道终归带有道德指向,纯粹荒唐的行为并无意义,第欧根尼的傲慢隐含了教育意义:通过过激的行为教育人们放弃舒适的生活方式。犬儒主义产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单靠话语已经不能起到教育作用,“僵化的理想主义使谎言成为生活方式,在这样的文明中,真理的形成取决于足够有进攻性、足够自由(厚颜)的人能够说出真理”。㉔Peter Sloterdijk.(traduit de l’allemand par) Hildenbrand H.Critique de la raison cynique.Paris:Christian Bourgois éditeur,1987.p.141.我们可以说犬儒主义是反讽的一种极端变体,不管是第欧根尼还是我们的主人公, 都通过他们貌似荒诞的行为向越来越僵化的社会发出了挑战。因而在犬儒主义者身上,我们看到某种理想失落后的愤世嫉俗,“犬儒主义常常是失望的道德主义,一种极端的反讽”。㉕Vladimir Jankélévitch.L’ironie.Paris:Flammarion,1964.p.15.犬儒主义者是仍未幻灭的反讽者,在他们内心深处寄托着改变的愿望,他们“遍尝所有的罪只为了驱逐恶”。㉖Ibid.p.109.
《在天花板上》的主人公背着椅子,招致众人不解的目光,甚至是敌意,但他不顾众人的目光,泰然自若地行走在各种场合。他的行为同样以犬儒主义智者的教化为旨归,“(……)我产生了效果,这是种宽慰。我喜欢想到他们那时在质疑,他们通过对比看到自己的模样,他们无情地评判自己。他们在黑暗中。希望他们勇敢地质疑自己的存在,毫不犹豫地决定改变。”(Chevillard,1997:19)。主人公希望以自身的荒唐行为震醒沉睡中的人们,通过他人的荒唐思考自己行为的合理性。艾格是主人公的追随者, 他对主人公的行为进行了解释:
“你在别人之前明白了头上不顶张椅子就没法继续生活下去。怎么其他人都未曾想到过呢?追随你的人怎么那么少呢? 而这场激进的革命根本不需要花费任何钱,所需要的工具如此简单。只消在头上顶张椅子,确实,如果人人都能做到,很快一切都会不可逆转地改变,为全民造福,既不需要付出流血的代价,也不需要花费改革者大量心血的浩大工程。你已经明白,很难从根本上撼动摧枯拉朽的文明。”(Chevillard,1997:78)
作者在同一小说中将背离常规的挑衅行为比喻成臭气:
“科尔斯基散发着臭气,我衷心和他散发着相同的臭气。当他在睡梦中移动,围绕着我们的不可见的臭气层形成了气流,海带和死鱼组成的气浪慢慢升腾起来,扑向我们的牺牲品,他们的脸拉长了,变得更黄了,夹着鼻子,眼睛半睁,就好像气味混合着阳光无孔不入,必须堵住身体所有的洞。有人感到不适,有人昏倒,人群最后只好后退。这股可能救过我的命的具有防卫性质的臭气同时也是厉害的反攻的武器,操作方便,甚至无需挥舞,有了它什么帝国不能征服,我们有多么广阔的土地用来寻欢作乐,亵渎神明,游戏人生。”(Chevillard,1997:43)
臭气如同主人公背着的椅子,一开始是矫正错误、保护自己的工具,因其相悖于常情,又可以成为攻击世俗的尖锐武器。惊世骇俗的行为像臭气引起众人的厌恶,这是对异于自身的人的排斥。主人公通过将自身变成众人的对立面,和循规蹈矩的世俗生活划开界限,界限的这边是放浪自由。
2.荒诞:理性的边界
如果说第欧根尼“通过古怪的木偶般的行为将现实的表像推向极致”㉗Ibid.p.140.,那么《在天花板上》的主人公则希望在理性中引入不可理喻,在常识中引入荒诞。椅子在成为离经叛道的象征之前首先是对理性的颠覆。椅子的存在之所以引起恐惧,首先在于它的无用,当它被背在身上时,它被剥夺了常规的用途,成为不可被归类的物件。什维亚超越古代犬儒主义者的地方在于他通过打乱词与物、表征与内涵的秩序,用理性的反面消解理性。正如什维亚在一个访谈中承认自己喜欢通过把逻辑推向极致从而破坏理性本身:
“我不会放弃逻辑方法,相反,我穷尽它,我攫取它所有的后果和效果。我几乎都没怎么夸张,突兀感就出来了。证明突兀早已蕴涵在这个方法所导致的最初的解决方法里,我们的理性勇敢地使之持续。所有事物的荒诞感就来自于这样的清醒。所有的事物本身就是荒诞的,因为只要稍稍施力,它就成为别的事物。”㉘« Ecrire pour contre attaquer »,entretien avec Chevillard,propos recueillis par Olivier Bessard-Banquy,in Europe,n° 868-869,2001.p.325-332(p.326).
秉持理性的对立面首先是拒绝所有阐释行为。“凭什么我需要为我的行为寻找合理的解释?”(Chevillard,1997:13)。无意义应当维持其独立性,任何解释的企图都将无意义圈定在意义的边界之内。甚至将无意义解释成象征物都是对无意义的背叛,因为象征预设了意义,意义是理性的产物,是话语的编织。“我的行为将会被认为是秘术,最好的情况下,人们会将之看成珍奇而衰败的小玩意儿,最坏的情况下看做晦涩自负的寓言。”(Chevillard,1997:14)。任何不可被解释之物都会成为理性围猎的对象,人们终究会用似是而非的逻辑填上理性的缺口。寓言和象征则被提出来作为对不可解释之物的想象,以为离奇的表象必定指向某个意义。不管象征有多么荒诞,只要还有意义的影子,一切都还在稳定的范围内。所以什维亚的荒诞的世界是一个只执着于表象的世界,正如科尔斯基的艺术:“在科尔斯基的诗学体系中,只有当人们真的信任表象时,才能改变事物。”(Chevillard,1997:67-68)。信任表象,放弃意义,建立起一个纯粹的符号的王国,人们进入游戏和渎神的疆域,这是反讽的世界。
对意义的拒绝就像科尔斯基制造黑暗的机器,一下子从中诞生出一个虚无的世界:
“科尔斯基一下子解放了他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密封在木质大箱子里的黑暗,这些库存是为了野心勃勃的实验,制造一个和灯泡一样简单的制造黑暗的机器,能够制造完全的黑暗,既无需关灯,也不用关百叶窗,负面的行动,甚至是虚无主义的,从此恶和黑暗将混为一体,并持续进行下去,而我们启动黑暗机器的举动充满意志力,欢快,富有成效,将古老神话中的魔鬼和巫婆四处播散。黑夜又将使我们对明日充满希望和信心。”(Chevillard,1997:86)
这个充满了奇幻色彩的机器体现了主人公和他的同伴们的社会理想:扫除所有既有的观念和价值,将文明赖以形成的基础连根拔起。恶、黑暗、魔鬼、巫婆这些处于价值负面的词在价值真空的状态里成为无意义的代名词。人们在价值漫溢的社会中如此害怕释放,并努力压制不能承受的意义之空。什维亚笔下的犬儒主义者们也并非是完全的虚无主义者,正如主人公所说:“我现在不大可能接受虚无的召唤。”(Chevillard,1997:146)。他们从毁灭意义中感受到了意志力、快乐、希望和信心。这种意志力也是犬儒主义者共有的,是可以自由决定意义去留的快意,是自己创造道德价值的生命力,“没有法律,没有规则,唯一的规则是意志”㉙André Comte-Sponville.Op.cit.p.37.。
什维亚笔下的犬儒主义者们从虚无中寻找自由、美、新奇,正如孔德- 斯彭维尔(A.Comte-Sponville)在《犬儒主义的意志》中所说的那样:“对犬儒主义者来说,客观真理不但存在,而且能触碰到,它不在话语中(……),而在存在本身中,在沉默的、独特的、无可置疑的现实存在中。”㉚Ibid.p.40.现实如此容易被话语所遮蔽,人们习惯于跨过现实,寻求现实背后的意义,什维亚所做的,是重回现实,给予表象以唯一的意义。对现实的超越并不来自于话语和意义,它来自于对现实的持续浸入和发掘。
天花板上的生活的意义便在于形成一种价值悬搁、充分自由的世界,“一片中立,空白的空间,可以自由发挥(……)才能”。(Chevillard,1997:122);地面上的空间习惯性地充满了“分隔”,“每间房都有特殊的用途”(Chevillard,1997:147),而“天花板如同沙漠和海洋一样,是一片无需分隔的空间”,“它无论如何超越偶然性之上”。(Chevillard,1997:147)天花板上的时间同样未被分割成分秒,时间“充满活力,流动[...]无拘无束[...]”。(Chevillard,1997:148)如果地面上的生活是从蛮荒到文明的过程,天花板上的生活则是从文明再次回归到质朴。被人为割裂的生活得到弥合,又重新获得贯穿纵横一切的原始的活力。
3.回归自然
犬儒智者厌恶过于精细的文明对人的自然本性的败坏,于是他们要求从人类群居生活中解脱出来,离群索居,远离文明之地。独居是犬儒智者远离文明,回归自然的选择。“作为象征性的城市化,犬儒主义选择墓地和城市的边缘。”㉛Michel Onfray.Op.cit.p.29.犬儒智者并不离开城市,“他只是需要与之拉开距离”㉜Isabelle Gugliermina.Op.cit.p.49.。于是他选择城市的边缘地带,表达自己对群居生活的排斥。这一具有象征意义的空间选择在犬儒智者和社会主流之间有意识地进行精神上的隔离。什维亚的犬儒主义者们同样选择了边缘空间,他们一开始生活在城市废弃的工地里,后来因为警察介入,他们转战到拉凡一家的天花板上。这是由流浪汉和艺术家组成的边缘人群,他们的居住地点也是被工业化和主流价值抛弃的边缘地点。他们希望通过隔绝,“骄傲地承担在宇宙中的孤独”㉝Marie-Odile Goulet-Gazé.Op.cit.p.70.。犬儒主义者在离群索居的生活中“重新弥合了自己的身份”(Chevillard,1997:10),“他是他自己幸福的源泉”㉞Ibid.。
古代犬儒智者通过模拟动物来效法自然。他们模仿马、狮子、公鸡、老鼠、鱼,最为著名的是模仿狗,犬儒主义以此得名。对动物的模仿是因为“动物比人类知道如何将自己的需求局限于自然需求”;“动物因为一无所有,没有使人类如此不幸的各种忧虑”㉟Ibid.p.64.。因此,学习动物就是学习“使生活变得野蛮”㊱Ibid.p.63.。犬儒智者甚至如动物般在公共场合交媾,那既是对公序良俗的蔑视,也是将性视为无需掩饰的身体的自然欲望。动物世界运行的主要规则是自然需求,学习动物就是学习如何卸掉文明的印记。动物性引导人们走向“实在,物质和天真”㊲Michel Onfray.Op.cit.p.99.。什维亚在书中反复将人和动物做类比,比如在提到树懒这种动物时,说:“这是自然界最无忧虑的生物。它毫不费力,只用无为”(Chevillard,1997:128),难道这不是犬儒智者的终极目标吗?
古代犬儒智者认为文明会削弱身体对大自然的适应,使身体无法应对命运和自然界的磨砺。因此需要磨练身体,使其减少物质依赖,将其需求缩减为最为必须的欲望。犬儒智者吃穿住用都讲求简朴,第欧根尼认为“只有最大程度地减少需求才能最快达到幸福”㊳Marie-Odile Goulet-Gazé.Op.cit.p.38.,他甚至说“贫穷是一种本能的美德”㊴Ibid.p.66.。因此他散尽千金,流浪街头。《在天花板上》的主人公还在地面上时便有意识地让自己摆脱物质的舒适,他长期背着椅子,养成了不坐的习惯,因为舒适会消磨意志。他到了天花板上,也和同伴们过着最为简朴的生活,上面“既没有家具,(……)也没有床、桌子、电视机、洗衣机或浴缸。”(Chevillard,1997:149)在天花板上的生活也让主人公重新思考在地面上的生活,许多在地面上看起来必不可少的东西在天花板上都变成了累赘:“所有在地上看起来离不开的东西在天上显得无足轻重。我们便不再关注这些东西,它们跟我们无关。怎么在天花板上洗澡呢?确实,怎么洗澡呢?但又怎么会弄脏呢?”(Chevillard,1997:112)主人公企图返璞归真,获得了某种自足、宠辱不惊的犬儒主义智慧。古代犬儒主义所有反对文明、重返自然的举动都是以获得幸福为伦理归依,而幸福就是“思想和灵魂持续处于宁静和快乐中”㊵Ibid.p.73.;实现“宠辱不惊,也就是说成为神”㊶Ibid.p.35.。
《在天花板上》体现了古代犬儒主义思想如何被当代反讽者继承和革新。首先,犬儒主义者憎恶文明带来的种种弊端,他们希望用行动简单直接地通达真理。此外,过于精致的文明使人们沉湎于感官享乐,丧失了淳朴的自然本性,更消磨了人的意志,使人不能坚强面对大自然和命运的打击。总之,犬儒主义者不遗余力地揭露文明的弊端,宣扬通过返璞归真获得美德。《在天花板上》不仅批判了文明赖以支撑的基础——话语与逻辑,尤其揭露了现代文明中的官僚行政体系和工业技术文明对人的规制。
其次,犬儒主义者喜欢挑衅的姿态。第欧根尼用种种超越世俗理解之外的举动,向常规习俗提出挑战。他为文明建立起对立面,并将此对立面推向极限,他的挑衅是直接冲撞,因而给了犬儒主义者愤世嫉俗的极端姿态。什维亚笔下的犬儒主义者同样具备尖锐的批判意识,他们用离群索居挑战社会生活,以荒诞挑战常规,以无意义对抗意义的幽灵。
最后,犬儒主义者拒绝形而上学的诱惑。古代犬儒智者重视身体和精神的磨练,以获得美德。虽然他们对美德的定义中确乎有获得灵魂的安详,但此安详并非通过人的形而上超越获得,而是身心经过外部世界的磨砺能够达到的境界。犬儒主义者并无超脱的目的,他们的目光始终聚焦在现世生活中,认为真理就存在于此世中,美德可以通过肉体在此世获得。什维亚笔下的犬儒主义者质疑形而上学的基础,视之为想象的产物;他们重视肉身的存在,探讨具象的存在形式;他们热衷表象的游戏,认为存在就是表象不断变换形式。但必须指出,什维亚将肉身当做唯一的存在,但这一肉身并非在日常生活中经验的肉身,相反现实限制了肉身的可能性。因此什维亚的作品中有犬儒主义者所没有的超越的维度,那是想象的维度,打破了现实和虚构的疆域、可能与不可能的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