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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仁心

2019-03-26孟红梅

法治新闻传播 2019年4期
关键词:山茱萸张仲景百草园

■孟红梅

前年夏天,有幸同十几位作家、诗人赴河南南阳仲景宛西制药采风。

南阳简称宛。《说文解字》以“屈草自履”释“宛”。其义有二:一为地形“四方高中央下”,二为地貌芳草盖地,植被葱绿。南阳市区以西,惯称宛西。其中有县西峡,全国知名中医药企业仲景宛西制药便建于此。

那是个烈日炎炎的午后,按照日程安排,我们走进了宛西制药专门建设的中药材展馆。那是一座本草的殿堂,一千多种中药材被精心制作成干、湿标本,有序摆放在橱窗里。玉簪,飞廉,窃衣,独活;覆盆子,车前子,续随子,千年不烂心;叶下珠,半枝莲,兔儿伞;徐长卿,刘寄奴,何首乌,使君子……千种姿态,万般柔情,无声地诉说着草木的情意,中医的神奇。

在一个角落里,我见到了指甲草。虽然它用的是学名凤仙花,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还意外得知它的中药名叫急性子。这多少让人有些意外和不解。

让我深感意外的远不止凤仙花,还有啦啦秧、蜜蜜罐儿,原来它们的大名分别是绞股蓝和地黄。尤其让人“拍案惊奇”的是,骇人听闻的死娃子耳坠儿竟然是枸杞。

回味着与本草的这次相遇,夜不能寐,索性放任思绪,拣来几味本草,凑成一段文字,美其名曰“永遇乐”,聊表心情。虽字斟句酌,也得到师长文友赞赏,但总觉不是那么回事。还是冯梦龙写得好,一封情书,全用中草药名写成。配以曲牌《桂枝儿》,深情、雅致、有趣,堪称千古绝唱:

你说我,负了心,无凭枳实,激得我蹬穿了地骨皮,愿对威灵仙发下盟誓。细辛将奴想,厚朴你自知,莫把我情书也当破故纸。

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黄连心苦苦嚅为伊耽闷,白芷儿写不尽离情字,嘱咐使君子,切莫做负恩人。你果是半夏当归也,我情愿对着天南星彻夜的等。

八百里伏牛山区,随便一座峰、一道岭、一条涧,都是草木的天堂。已被人类认识的、未知的;草本的、木本的,灌木的、乔木的……无不听从大自然的安排,共生共长,和谐和睦,守护着天地众生。

半夜下了一场雨,清晨的百草园格外青绿。空气清新,流淌着花的浓香,草的清香。天空蓝得高远深邃,慈悲满怀,俯瞰大地。烈日当空,向万物倾注着满腔激情。布谷躲在密林深处,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唱。知了霸占了所有的高枝,借着风力,压制着来自各方的声音。两只拖着长尾羽的雉鸡,大模大样地走在路上,不知是情侣还是兄弟。见有人来,才不情愿地往边上靠了靠。桅子花开得尤其丰腴,香气阵阵,让人不敢与它相认。三叶半夏高举着长柄叶子,气宇轩昂地站在路边的草丛中。《礼记·月令》说,仲夏之月“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堇荣”。夏至刚过,夏天过半,正是它的季节,难怪如此精神焕发,生机勃勃。

一条小溪从山谷中走出,遇到一块四面环山、绿草丰美的天然洼地,便犹豫着放缓了脚步。百草园的主人们看穿了溪流的心思,就因势利导,修筑堤坝,圆了它的池塘梦。荷花跟了过来,睡莲跟了过来,菖蒲跟了过来,泽泻也跟了过来,池塘边的榆树下,成了一味味本草的天下。

医圣张仲景从历史深处走来,以高大冷峻的巨石雕刻形象守望在百草园的最高处。

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守望在这里,守望天下苍生了。

1700多年前,东汉建安年间,张仲景出生在南阳郡涅阳县(今南阳邓州)一个有着两百多人的大家族。与他同时代的还有一代神医华佗、董奉,三人并称为“建安三神医”。

张仲景曾为长沙太守。尽职为官的同时,仍怀医者仁心,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热心为普通百姓治病。每月的初一、十五,他便大开公堂之门,坐堂问诊,行使自己作为一个医者的责任。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天灾人祸接连不断,百姓“不死于兵,即死于病”。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曾写过一首诗,描写他当时逃荒逃难时候的情景。“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泪独不还。未知身所往,何能两相完。”

面对百姓的悲号,不到十年其家族三分之二族人死亡的惨烈现状,张仲景再也无法“稳坐”公堂,他回到故乡,勤求古训,博采众方,广泛吸取人们与疾病作斗争的经验,结合个人临床诊治,创造性地写成了医学巨著《伤寒杂病论》。这是中国第一部从理论到实践、确立辨证论治法则的医学专著,也是中国医学史上影响最大的著作之一,更是后学者研习中医必备的经典著作。张仲景影响的不仅是中国医学,更影响了世界医学。

芳草地上,有个被刻在青石板上的处方,心想可记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转而一想,又觉不妥。张仲景对医学最大的贡献之一就是提出了辨证论治的思想。生活中同一环境下的两个人都感冒了,但个人体质不同,处方用药就大为不同。当然,也有异病同治的现象。《伤寒论》记载,张仲景用同一个药方“小建中汤”治好了两个不同的病人,且疗效十分显著。

遂作罢。草木虽与人类情同兄弟姐妹,但中间还需张仲景这样的引渡人。

站在医圣脚下仰望,被张仲景捧在胸前的山茱萸枝所吸引。那不是一枝山茱萸,那是一支放牧草木、管领本草的法杖。我分明看见,张仲景用手中的这枝山茱萸杖指着地黄说,把你深埋土中的身体奉献出来,帮人们清热生津补血滋阴。地黄欣然领命,或鲜或生或熟,听凭人类的处置。张仲景赞许地点点头,又指着花王牡丹说,去,把你粉足香浓的外衣脱掉,它们可是凉血的妙品,化瘀的神药。花王慨然应允。张仲景欣慰地笑笑,回首见一匹鹿峨冠而来,便向它挥手示意,告诉它,它的茸角最能补肾壮阳,补髓健骨,不妨取下惠及更多有需要的人。那鹿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听从了医圣的指点……

可是,在百草园,我并未见到山茱萸。

我对山茱萸最早的认识是在王维的诗里。“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知其有避邪作用。后来,读到杜甫的《九日》五首其三,“茱萸赐朝士,难得一枝来”,又知其之珍贵尊崇。但对茱萸其他方面的知识,竟一无所知。

“这里有,但不多。在二郎坪,有我们GAP标准的山茱萸基地,全都是野生老树,下午我带各位老师去参观。”善解人意的领队小姑娘不失时机地向我们介绍。

夏日晴朗的午后,“羲和敲日玻璃声”,天空随之下起了钢针雨,太阳牌的,扎在皮肤上热辣灼痛。不过,随着进入伏牛山腹地,这钢针的威力便被草木的绿稀释得七零八落了。

首先迎上来的是一片老银杏。领队小姑娘说,它们大都在300岁以上,最老的已经有1800多岁了。我无法考究它们的岁数,可我坚信它们是从历史深处走出,并将义无反顾地一直走下去。

一棵介于灌木与乔木之间的老树,躬身弯腰,慈眉善目地站在草丛中。一簇开白花的草依偎着它,或者说是搀扶着它,像个童儿似的。我盯着这一树一草、一老一小,忽然就想起了骑青牛的老子,他要出关,山高水长,一个人怎么能行?必是要带个童儿吧?主仆二人在这伏牛山中,未必拘泥于人形,也许就幻化为一棵树,一棵草了呢!

“这棵山茱萸不算老,上到山上,能见到更多更大的。”有人指着眼前这棵被我想象成老子的老树告诉我。

原来这就是山茱萸!有些怅然,但转瞬即逝,遂攀了老树垂枝细瞧。叶下枝上,挤满了小小的青果,绿莹,水灵,纯粹,如新生的婴儿,贪婪地吮吸着夏日的阳光。

自此,宛西问药,我新认识了地黄、泽泻、山茱萸三味本草,加上之前熟识的怀山药、牡丹皮、茯苓,正好组成“六味”。而这也正是宛西制药拳头产品“六味地黄丸”的处方。此方源自张仲景。他在其另一部著作《金匮要略》中记有补肾固本之肾气丸方,共八味。到了宋代,名医钱乙结合临床实际,秉承医圣之方,去方中桂枝、附子,形成“六味”方,沿用至今。

中医用药须合君臣佐使。“六味”方自然也要遵循这个基本原则。熟地黄为君药,主滋阴补肾,填精生髓,主养命;山茱萸和怀山药是臣药,滋养肝肾,补脾益气,主养性;泽泻、牡丹皮、茯苓为佐使药,主治病。六味本草明确分工,各司其职,互相配合,协同力作,从而达到“治本”目的。不仅如此,它们还相互制约,以防药力滥用。比如,泽泻可泄肾利湿,就用它防止熟地黄过于滋腻;丹皮能够清泻肝火,同时可以制约山茱萸的收敛作用;茯苓淡渗脾湿,帮助山药健运脾胃。

不由想到本草独活。抛开其性能不说,单从名字上看,这实在不是个好名字。独活岂能活,无私草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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