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先生图谱》视觉形象与编纂意图探赜
2019-03-26谢一丹
谢一丹
(兰州大学,甘肃兰州,730000)
《王阳明先生图谱》①笔者收集到两版《王阳明先生图谱》,一为清钞本,《四库未收书辑刊》四辑十七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第467-486。一为民国三十年程守中影印本。两个版本的不同之处为清钞本有序无跋,民国影印本前有序,且后有两篇跋文。序文同出于王宗沐之手,跋文一篇为瞿镜人作,一篇跋文题名字迹难辨。下文简称《王阳明先生图谱》为《图谱》,且文中提到的《图谱》均指清钞本。是邹守益等人辑述的图文并具的阳明传记,生动形象地再现了阳明一生的仕宦讲学行迹。嘉靖年间,邹守益等人选取部分阳明事迹,绘图勒石,拓印而刊行之。《图谱》前有时任江西按察司副使王宗沐作的序文,他在序中表达了对阳明其人其学的钦慕及邹守益作此《图谱》的动机:阳明自髫年立成圣之志,至白首学有成焉,相与尊信之士,“不啻三千之徒”。又平藩寇叛乱,纵忠挠权嬖,其志益坚,“功业、理学盖宇宙百世师矣”。奈何以明世宗为首的当道者深恶阳明学说,阳明卒后,不仅停其世袭伯爵,取消身后恤典,更下令督察院榜谕天下,“敢有踵袭邪说,固于非圣者,重治不饶。”阳明学在嘉靖年间未得到官方认可,被斥为伪学,以致阳明“今才没三十年,学亦稍稍失指趣”。邹守益等作此《图谱》,不仅是为了缅怀先师,教化时人,更怀揣着“待其兴”的期许[1]468。《图谱》在嘉靖年间曾刊行,三百年间遗书散落,现存清钞本与民国年间程守中影印本。程本《图谱》末有民国三十年瞿镜人的题跋,跋中论述了阳明学的内涵及其在当下的价值,“嗟呼!良知之不讲久矣,欲救时弊,固非师阳明莫由”[2]。《图谱》除去前序,共计65页,插图30幅,文字35篇,图文相配,另5篇乃无图匹配之文。其余60幅文图互配,这30幅图像的内容依次为:异人改名、翁异其颖、金山赋诗、梦授宝剑、上疏边务、坐洞修仙、登山赋诗、论学立志、疏瑾廷杖、登舟遁世、道士神占、门人问学、夷人伏拜、亲拜祷火、讲学南京、讨平漳寇、讲学江西、扫清余寇、虔台论学、舟中祷风、聚柴围署、生擒宸濠、漫游九华、林素送铳、具碑和诗、尽历通天、封爵拜寿、降服广贼、祭祀阳明、扶棺归乡②《图谱》中的30幅图像本无名称,为方便叙述,笔者分别为它们命名。这30幅图像依次被编号为图1、2、3……30,同理,《图谱》中35篇传文亦依次被编为文1、2、3……35,下文皆如此用。。另外,《图谱》中的文字十分重视叙述时间的顺序性、准确性,如阳明于弘治十二年更名、正德元年疏刘瑾被谪、十一年巡抚南赣、十四年平宸濠乱、嘉靖六年起复、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薨于南安,堪称简化版阳明年谱。
学界对阳明传记与阳明肖像研究颇多③就传记而言,《明史·王守仁传》是如何编纂的,传记小说《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的作者、版本及其塑造的阳明形象考,阳明生平存疑事迹的考辨,都是学者广为关注的问题。就肖像而言,王阳明遗像的数量、材质、服饰、形式及其隐含的历史记忆与文化信息,学界都有涉及。,但《图谱》却鲜有人论及。相较黄绾《阳明先生行状》(下文简称《行状》)、湛若水《阳明先生墓志铭》(下文简称《墓志铭》)、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下文简称《年谱》)等其他阳明传记,《图谱》集阳明肖像、传文于一体,图文并茂地再现了阳明生平。那么,邹守益等人是如何绘制图像,尤其是阳明肖像呢?遥想先师姿容,行之于心,成之于手;还是临摹现有的阳明肖像画;抑或二者兼有?《图谱》中的传文是邹守益专为市井民众而编写的原创性文字,还有模仿其他阳明传记修改而成?《图谱》有图有文,编者是如何实现图文互配的?又是如何使阳明形象深入人心的?通过将《图谱》中的阳明肖像、传文与其他阳明肖像图及传记进行对比,并阐释图文关系,旨在说明邹守益等人创制的《图谱》,力图真实再现阳明形象及其事功,吸引读者观图读文,在潜移默化中加深读者对阳明形象的记忆与认知,进而扩大阳明及其学说的社会影响力。
一
《图谱》以文字叙述为主,插图辅助叙事。相比供人鉴赏的文人画,《图谱》中的图像笔法简单粗糙,类似插图本小说《西游记》《金瓶梅》等。但《图谱》又与这类小说不同,小说中的人物事件都是虚构的,绘图者有充足的创作空间,王阳明确有其人,那么,身为弟子的邹守益等人绘制《图谱》时,如何处理阳明肖像真实性与艺术性的关系呢?邹守益等人作此《图谱》旨在缅怀先师、增强阳明其人其学的影响力,再加上《图谱》成书时,见过阳明真容的些许故旧门人尚在世。因此,插图中的人物,尤其是阳明本人的肖像绝非凭空虚构。一幅不够肖似的画像很可能意味着邹守益等人缅怀的不是阳明本人,而是其他不相干的人物。对读者而言,一个不相似的阳明形象恐怕也难以唤起读者的认同感及阅读兴趣,如何遍及当世,传之后世?照此分析,邹守益等人绘制的阳明肖像画与阳明本人确有相似之处。
《图谱》成书时,阳明已离世近二十载,阳明遗像在当时广为流传,临摹阳明肖像图并加以想象改造才是邹守益等人绘制《图谱》的主要途径。史料记载最早为阳明画像的人是蔡世新,王阳明镇守虔州时,曾广请擅写貌者为其画像,但都不能称心。蔡世新乃随师进,为阳明作一侧相,酷似其行,且得其神①(清)徐沁《明画录》卷一:“蔡世新,号少壑,赣县人,工写照。时王文成公镇虔,召众史,多不当意,盖两颧稜峭,正面难肖。世新幼随师进,独从旁作一侧相,得其神似,名大起。亦善钩勒竹,大幅者佳,兼画美人。”(《明画録》,清嘉庆四年刻读画斋丛书本,现藏于华东师大图书馆。)。后世新成为阳明门人,每每于阳明讲学时从旁凝神观之。阳明殁后,乃以所记之貌札记之,“至于或臞、或腴、或坐、或偻,举无一不酷似先生者”“可谓能得其神而非徒行之似者矣”[3]341。正德十五年,阳明与邹守益、夏良胜、陈九川等共游通天岩,相互和诗,并将诗题在玉虚宫壁上,“命蔡世新绘为图”[1]482。嘉靖三年,阳明“命蔡世新绘《吕仙图》”[4]72。由此可见,蔡世新为阳明绘制的肖像画甚多。邹守益有幸见到出于蔡世新之手的先师画像,最直接的证据便是邹守益作的《重宿通天岩写侍游先师像谢少壑山人》,阳明与邹守益等人于正德十五年游通天岩,该诗是二十八年后邹守益再游通天岩的回忆之作。邹守益眼中的阳明肖像图,极类道教仙翁,浮在缥缈的烟雾中。除了蔡世新绘制的阳明肖像图,徐阶曾于嘉靖己亥年督学江西期间,临摹士人家阳明燕居像二,朝衣冠像一,并将其中一幅赠与门人吕舒②钱明认为,徐阶临摹的王阳明燕居像有两幅,很可能他把其中的一幅赠给了同年郑淡泉,另一幅赠与门人吕需。(吕需即吕舒,需、舒音近。)(钱明:王阳明遗像中的历史记忆与文化信,贵州文史丛刊,2016年,第2期。)。大量的阳明肖像画在被绘制传播,这些肖像画成为邹守益等人绘制《图谱》的摹本。对比《图谱》中的阳明肖像(图5)、蔡世新《阳明先生小像》及《王文成公全书》《阳明先生年谱》中的阳明肖像,四者确有相似之处。
上疏边务
《阳明先生小像》
《王文成公全书》卷首[5]《阳明先生年谱》卷首[6]上海博物馆藏①引用自杨新:《肖像画与相术》,《故宫博物院院刊》2005年第6期。但钱明在《王阳明遗像中的历史记忆与文化信息》中认为,此像是否为蔡世新所绘有待考证。
图5阳明身着朝服,头戴展脚幞头,手捧奏疏,欲就边务上奏。蔡世新《阳明先生小像》中“王守仁科头燕服,右手持卷,盘膝端坐于席上,正是从斜侧面来描绘的,其颧骨显得高耸”[7]。第三幅图出自明人谢廷杰《王文成公全书》,第四幅图出自清人刘原道编《阳明先生年谱》,这两幅图皆为阳明半身侧像,阳明头戴梁官加笼巾貂蝉,手持笏板,身着官服,颧骨、鼻梁高耸。除了阳明侧身方向不同,二图极类,很可能源出同一幅图。刘原道在《阳明先生年谱》卷首中记载了该像的来源,俞嶙在康熙癸丑年广东从化刊刻阳明全集,卷首追绘阳明遗像,刘原道在光绪年间重摹增编刻录而成。那麽,俞嶙的摹本为何?根据卷首“自公堂主人识”②自公堂主人识:“昔华亭徐少师阶督学江西,于士人家摹得先生燕居像二,朝衣冠像一,此则其朝像也。徐少师尝语人云此像于先生极肖,予于吾里所见庙像亦然。今后人仰慕先生,每有不见古人之恨,予特绘而传之,使学者能于有象之面目求其无形之性情,则语言文字之外当自有遇之者。”(刘原道:《阳明先生年谱》,光绪三十二年(1906)铅印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辑:《明代名人年谱续编》,第四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第3-4页。)可知,此像摹自徐阶所绘阳明朝衣冠像。四幅图中的王阳明皆脸庞瘦长,颧骨突出,两頬陷落,鬍鬚细长,身型瘦削。因此,《图谱》中的阳明图像很可能借鉴了蔡世新、徐阶绘制的阳明肖像。除了阳明肖像画外,贵州、江西、浙江、两广等地的百姓及王门后学广为阳明设祀建祠,仅《年谱》中所载较有名的祀祠就多达十一处[8],这些祀祠中,有阳明生前所立,亦有阳明身后立,祭祀中供奉的阳明雕像或肖像图,无疑为绘制《图谱》的邹守益等人提供了丰富的图像史料。
二
与阳明肖像画类似,《图谱》中的传文亦有承袭前人所撰阳明传记的痕迹。《图谱》成于嘉靖三十六年,成于此前的典型阳明传记当属黄绾《行状》、湛若水《墓志铭》。《墓志铭》源出《行状》,乃湛甘泉“发状而谨按之”[9]1538。《图谱》可见《行状》痕迹,如邹守益叙述阳明破左溪、横水、桶岗、浰头、九连山贼寇的战事经过,与《行状》语言多有相似。相较《行状》,《图谱》与钱德洪《年谱》相似之处更多。《图谱》在事件的选取、分配、重组,甚至是语言的处理,都与《年谱》多有雷同。《图谱》35篇文字中,阳明事功所占篇幅比例不多,阳明扫四省寇盗集中在文 18、20、21,平宁藩叛乱集中在文 23、24、25,定思田土夷集中在文32、33,扫八寨寇《图谱》未叙及。三件战事的字数分别是1487、1174、915,《图谱》总计10442字,战事在《图谱》中的比例约为35%,在《行状》中的比例约为1/2,在《年谱》中的篇幅却不算多。
其他近乎2/3的篇幅,邹守益力在展现阳明神迹、为学变化、讲学行旅。如阳明5岁更名始能言;12岁遇相士预言;15岁梦威宁伯赠以宝剑及南征谒马伏波庙,后皆应验;坐阳明洞修仙道秘旨,久有预知之能;居龙场,夜斩书院妖;知庐陵期间亲自在着火的建筑前祈祷,风反遂灭;欲返吉安集兵讨贼,时值南风,祷北风而验。除了夜斩书院妖外,其余神迹皆见于《年谱》。阳明为学经历了“五溺三变”,初溺任侠,再溺骑射,三溺辞章,四溺神仙,五溺佛氏。“三变”说法各异,钱德洪认为阳明初好辞章,后出入仙释,居龙场困顿处悟圣贤之旨③钱德洪《刻文录叙说》:“先生之学凡三变,其为教也亦三变:少之时,驰骋于辞章;已而出入二氏;继乃居夷处困,豁然有得于圣贤之旨:是三变而至道也。”(【明】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卷四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第1745页。)。黄宗羲认为阳明始犯滥辞章,一变为遍读朱子之书,再变为求问佛老,三变为龙场悟道④黄宗羲《文成王阳明先生守仁》:“先生之学,始犯滥于词章,继而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黄宗羲著,沉芝盈点校:《明儒学案》,卷十。北京:中华书局,2008,第180页。)。黄宗羲的观点与阳明本人更为接近①王守仁《朱子晚年定论·序》:“守仁早岁举业,溺志词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扰疲薾,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然于孔子之教间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阙漏无归。依违往返,且信且疑。其后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验探求,再更寒暑,证诸《六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也。”((明)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第1464-1465页。),钱德洪的观点虽有疏漏,但《年谱》并未缺失阳明潜心习朱子学这个阶段。邹守益疏忽了这一变,他在文5-7中展现了阳明的“五溺”,“三变”缺遍读考亭书一变,且由犯滥辞章变为求问佛老的过程不详。但相校只言年少驰骋于辞章,继而出入道教,之后便实现龙场悟道的《行状》来说,《图谱》中阳明的为学变化更近《年谱》。阳明生平好讲学论道,兵革倥偬中亦修书院,创射圃,为学不倦。《图谱》中有五处详写阳明讲学:文13,正德三年,阳明离开龙场途中,随地讲授,与诸友论静坐。文17,九年,阳明任职南京期间与门人季本、薛侃等讲学,论立诚。文22,十四年,阳明在虔台,门人王思、李中等相偕至军中受学,论致良知。文30,十五年,阳明在南昌,与门人舒芬、魏良弼等论学,泰州王艮来见从其师,以慎择答唐龙。文32,嘉靖六年,阳明赴两广戡乱,途中与门人彭簪、王钊等三百余人论本体功夫。这些讲学行旅,只有在《年谱》中才被清晰地呈现,《行状》基本未提。另外,《图谱》中林俊遣人送佛朗机铳与抄火药方助阳明平藩、邹守益与阳明论叶芳是否从叛、阳明与门人游通天岩等事也仅见于《年谱》,不见《行状》。
《图谱》近似《年谱》,最直接的证据便是语言雷同。如阳明留心兵法,《图谱》云:“时边报有警,留情武事,凡兵家秘籍,莫不精究。每遇宾宴,聚果核以列阵势,观者相笑为戏。至是举南宫第二人,观政工部,督造王威宁坟,以什伍之法驭役夫,更番休食,演阵图教之。”[1]471《年谱》云:“当时边报甚急,朝廷推举将才,莫不遑遽……于是留情武事,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究。每遇宾宴,尝聚果核列阵势为戏……至秋遣造威宁公坟,既得细询王用兵之详,遂以什伍法驭役夫,休食以时,速得毕事。”[10]如阳明在龙场期间的作为,《图谱》云:“安宣慰馈米肉给使令,辞之。复赠金帛鞍马,亦不受。初,朝议设卫于水西,城成中止,而驿传尚存。安恶其披腹心,欲去之。先生遗书,申朝廷威信令甲,乃寝。宋氏首长阿买、阿札叛,宋氏为患。复以书讽之。安悚然,率所部平之,地方以宁。”[1]475《年谱》云:“水西安宣慰闻先生名,遗馈米肉,给使令,辞不受。既又重以金帛鞍马,复不受。始朝廷议设卫于水西,既置城传而中止。安恶其,渐欲去之,以问先生。先生折其不可,遂寝。已而宋氏酋长有阿贾、阿扎叛为患,先生复以书讽安……安悚然,率所部平之。”[10]再如阳明赴两广平乱途中与门人论学,《图谱》云:“至吉安,诸生彭簪、王钊、刘阳、欧阳瑜、刘□治等偕旧游三百余迎螺川驿②因《图谱》为钞本,各别字迹模糊难以辨认,故用“□”代替。,先生立谈不倦,曰:‘尧、舜生知安行的圣人,犹兢兢业业,用困勉的功夫。吾侪以困勉的资质,而悠悠荡荡,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岂不误己误人?’又曰:‘良知之妙,真是周流六虚,变动不居,若假以文过饰非,反为大害。’临别嘱曰:‘功夫只是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1]484这段论学与《年谱》基本相同。《图谱》与《年谱》的语句雷同处甚多,此处不在一一列举。仅从以上三处对比便可看出,《图谱》中的部分语言或近乎照抄《年谱》,或将其缩略,稍加更改。那么,《图谱》与《年谱》为何如此相似呢?
《年谱》成于嘉靖四十二年,耗时漫长,涉及人员众多。阳明去世后,门人薛侃、欧阳德、黄弘纲等人开始各分年代、地方搜集阳明相关资料编写《年谱》,邹守益任总裁。直至十九年后的嘉靖二十九年③钱明认为:“嘉靖二十六年,钱德洪在嘉义书院率先完成了自阳明出生到谪居龙场的一段年谱。十年后,邹守益委托钱德洪续其后。”(钱明:《阳明全书的成书经过和版本源流》,浙江学刊,1988年第5期。)但《王阳明全集·年谱附录一》云:“师既没,同年薛侃、欧阳德、黄弘纲、何性之、王畿、张元冲谋成年谱,使各分年分地搜集成稿,总裁于邹守益。越十九年庚戌,同志未及合并。洪分年得师始生至谪龙场,寓史际嘉义书院,具稿以复守益。又越十年,守益遗书曰:‘同志注念师谱者,今多为隔世人矣,后死者宁无惧乎?谱接龙场,以续其后,修饰之役,吾其任之。'洪复寓嘉义书院具稿,得三分之二。”按照《年谱》中的说法,“越十九年庚戌”,“庚戌”即嘉靖二十九年,那么,钱德洪是在嘉靖二十九年完成阳明从出生到谪居龙场的这段年谱。十年后,即嘉靖三十九年,邹守益委托钱德洪续年谱。且《年谱附录一》载“二十九年庚戌正月,吏部主事史际建嘉义书院于溧阳,祀先生。”书院建成后,史际延请钱德洪主教事,钱德洪才得以于此地作《年谱》。钱明说法似是有误。((明)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三十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第1492、1478页。),钱德洪寄居在史际修建的嘉义书院,完成了阳明从出生到谪居龙场期间的年谱,将其交与邹守益。又过了十年,邹守益督促钱德洪续其后,德洪再次寓居嘉义书院编写,得三分之二①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序》中记载此次完成了一半《年谱》,“始谋于薛尚谦,顾三纪未就。同志日且凋落,邹子谦之遗书督之。洪亦大惧湮没,假馆于史恭甫嘉义书院,越五月,草半就。趋谦之,而中途闻讣矣。”((明)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第1501页。)。四十一年,钱德洪前往安福,欲见守益,中途闻讣吊唁,回来时拜访松原罗洪先,二人相与考订年谱。四个月后,即四十二年,《年谱》成。邹守益请王宗沐为《图谱》作序是在嘉靖三十六年冬十一月,德洪将阳明谪居前的《年谱》交于守益是在嘉靖二十九年,守益虽未见到《年谱》全貌,但至少见到了阳明谪居龙场前的《年谱》。守益主编《图谱》,又为《年谱》总裁,二文多有雷同也在情理之中。《图谱》虽与《年谱》多有雷同,但整体观之,《图谱》篇幅短小,长于叙述,短于说理,较少引用阳明与门人间的论学对话,实是考虑到预期读者的文化层次。
三
《图谱》中图像依传文绘制而成,图像与传文形成前者对后者的依附。无图之文尚可独存,读者通过阅读文字可以了解阳明生平,若缺少配文,观者很难识别图像想要表现的故事。只有图文互配,观者才能正确理解图像。《图谱》中图文并非一一相配,插图30幅,文字35篇,5篇无图匹配之文。这5篇文字分别记叙了以下五件事:阳明遇相人点拨立成圣之志;居龙场讲学、为官事迹;平浰头贼池仲容;与门人舒芬、魏良弼等论学;往两广平寇途中与诸生论学。其余60幅图文互配,但图文并非精确对应,图在前,文在后,看似是以文释图,实则为文配图,一页插图只能呈现一幅场景,与之对应的一页文字却涵盖几件事。图4“梦授宝剑”中伏案酣睡的阳明梦到威宁伯王越授他宝剑,配文却叙述了阳明潜游三关,勘察夷人种落;上疏欲平石和尚、刘千斤之乱;少梦威宁伯赠以宝剑及谒马伏波庙,后梦应验四事。图14“亲拜祷火”中阳明跪在着火的建筑前祈祷,配文却历数阳明知庐陵间的政绩,教化乡人,发展教育,训练兵马。“亲拜祷风”只是此间的一个插曲。图9“疏瑾杖责”中阳明跪在宫殿前,即将受廷杖,配文既交代了阳明被廷杖的原因——疏核刘瑾,又述及此事的后续发展——阳明被下狱,谪龙场驿丞。当一幅图对应多个故事时,绘图者选取其中的一件事将其绘制成图。但一个故事包含多个场景,绘图者又将如何实现图文互配呢?
孟久丽将以叙述为目的的图像与相应的故事间的关系表述为“概念性方法”,并将图像与故事间的概念性联系分为二种:第一种,“视觉图像可以通过描绘一个或多个主角、故事的背景、重要的道具等来暗示或者象征一个故事,而不用表现任何特定的叙事瞬间。”[11]26如图5“上疏边务”,阳明着朝服,戴官帽,侧身站立,双手捧起奏疏,眼光聚焦在奏疏上,表情凝重肃穆。阳明身后云气环绕,图像左上方是宫殿的一角,云气将阳明与他思考的内容隔绝开来。有宫殿、奏疏这两个典型场所、道具在,观者很容易将图画与配文中阳明上疏边务八事对应起来。图13“夷人伏拜”,图中共有7人,阳明站在右侧,腹部微腆,右臂微曲垂下背于身侧,左臂弯曲似指向画外,面目和善。另6人居左,5人跪在地上,或俯首而拜,或直身仰望,或扭头向后招呼伙伴。1人身体前倾向阳明作揖。这七人中有青年,有老者。配文并此情节,但观者看到众人伏拜阳明的图像,便能与配文中阳明居龙场的事迹结合起来。图16“讨平漳寇”,阳明坐在矮几上,左手持羽扇,右手五指微张,似是在授予跪在他面前的将军平贼方略。阳明手持羽扇的形象不禁让人联想到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手持羽扇、运筹帷幄的诸葛亮。该图对应阳明巡抚南赣,战平漳州贼寇詹师富一事,绘图者没有描绘兵贼混战的场景,仅借两个人物象征战事。第二种,“图画可以通过描绘一个能够令人回忆起整个故事的单一情节或场景来概述这个故事。”[11]26除以上四幅图外,《图谱》中其他图像都对应文字中的一个情节。如图7“登山赋诗”,阳明站在泰山之巅眺望远方。对应文中阳明登泰山,作《泰山高》。图15“讲学南京”,阳明坐在扶手椅上与诸生讲学。对应文中季本、薛侃、黄宗明等咸来受学阳明。图26“尽历通天”,阳明与众人在通天岩游。对应文中邹守益、陈九川等与阳明尽历通天岩。
《图谱》通过图文互配引起观者的阅读兴趣,又借助图像使阳明形象深入人心。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绘图者有意在视觉上突出阳明,观者阅览《图谱》时,视线被拉向阳明,阳明形象得以反复在观者的脑海中再现。如图13“夷人伏拜”,众人或跪地仰视阳明,或伏拜阳明。图26“尽历通天”,邹守益、陈九川等人以阳明为中心,聚集在阳明身侧,共游通天岩。有时绘图者会放大图像中主角的比例。如图16“讨平漳寇”、图18“扫清余寇”,阳明的身形比例显然大于跪在或站在他面前的将军。除了在绘图技法上突出阳明,邹守益等人也注重在绘图内容上彰显阳明异于常人的神迹。如图1“异人更名”,阳明五岁遇异人更名后方能言语。图6“坐洞修仙”,阳明辟洞修仙,久能预知友人来迹。图14“亲拜祷火”,阳明知庐陵期间两遇建筑起火,亲自临拜祈祷,风返而灭。这些不寻常的事迹暗示阳明是一个伟大不朽的人物。邹守益等人绘制这些违背事实逻辑的图像,赋予阳明奇异的色彩,使观者由衷的神化、圣化阳明形象。当然,这种绘图方式非邹守益首创,《图谱》是在中晚明叙事性图像广为流通的大环境下产生的,明代也有类似《图谱》只展示一个人生平事迹的图像。如故宫博物院藏明人徐显卿的宦迹图,第一开“孺慕闻声”、第二开“神占启户”、第五开“琼林登第”皆融人物行迹与宗教神灵元素为一体[12]。
邹守益等人作此《图谱》的目的,正如王宗沐在序中所言,“非独思其师,亦以著教也,所谓系而待其兴焉者也。”[1]468阳明其人其学在嘉靖朝处境堪忧,阳明创立的心学与官方认可的程朱理学相异,且阳明好讲学,以致天下学子乃至朝中要员纷纷效仿,这引起了以明世宗为首的当道者的不满。因此,阳明的学说,连带事功在嘉靖一朝都未得官方认可,生前屡遭佞臣构陷,死后被停袭爵,取消一切恤典,学说遭禁。但阳明学并未从此销声匿迹,阳明门人在嘉靖年间广建书院精舍,春秋祭祀阳明,以促进阳明学说在民间的广泛传播。从嘉靖九年薛侃建精舍于天真书院始,至四十二年罗汝芳、耿定向建志学书院于宣城止,《年谱》记载阳明弟子在各地书院祠堂中祭祀阳明的事件有三十四次[13]。朝中阳明弟子也在为先师得到官方认可不断努力,嘉靖九年,薛侃上疏《正祀典以敦化理疏》,请求陆九渊、陈献章二人从祀孔庙,世宗下诏允陆九渊从祀。阳明承陆九渊心学一脉,既然陆九渊已得到明廷认可,阳明学被禁的状况就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缓解[13]。邹守益身为阳明高足,自正德十四年拜阳明为师起,便以精究传播阳明学说为己任,学术上提揭戒惧说,学行上立足于以阳明学为核心的讲学活动与乡族实践,召集或参加人数众多的大型讲会①耿定向《东廓邹先生传》:“常会七十会,聚以百计,大会凡十会,聚以千”。(邹守益著,董平编:《邹守益集》,卷二十七。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1391页。),并立书院、建祠宇、广乡约,为落实致良知工夫大力进行乡族建设,对江右王学的贡献可谓功不可没。又致力于编修《年谱》,亲任总裁,薛侃、欧阳德、黄弘纲等人分年地搜集成稿,奈何《年谱》迟迟未成,无以承阳明之旨。守益深憾于此,便作《图谱》,以光大阳明学说,传播阳明盛名,推动阳明其人其学的民间传播。《图谱》中的图像以其直观性、真实性、趣味性吸引观者翻阅图册,图像中的主角、道具、故事背景或情景又使观者能大致猜测该图想要传达的内容,猜测之后,便是验证,读者进而阅读配图之文。邹守益等人绘制的《图谱》,一步步吸引激励读者观图读文,进而了解阳明其人其说,有助于扩大阳明其人其说的世俗影响力。进而改善阳明及其学说在嘉靖年间备受官方冷遇的境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