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渤海国“北进”战略的确立

2019-03-26刘加明

安徽史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武艺黑水渤海

刘加明 苗 威

(1.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2.山东大学 东北亚学院,山东 威海 264209)

圣历元年(698年),渤海在东牟山建国,在经历了百年时间的努力,终于由一个弱小政权发展为“海东盛国”,在东亚历史上一度有重要影响。强盛时“地方五千里、户十余万、胜兵万”。[注]《新唐书》卷219《渤海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6180页。在渤海国的发展过程中,统治者会根据周边局势变动及自身实力消长,不断调整对外战略发展方向,逐渐寻得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发展路径。统治者亦会采取各种措施辅助国家战略发展方向的执行。了解渤海国不同时期对外战略发展方向,是我们继续从事渤海史其它领域研究的基础。

关于渤海国战略发展方向问题,在上个世纪80年代,韩国学者权五重曾提出“渤海国家形成过程就是南部秽系靺鞨对北部地区挹娄系靺鞨的征服过程”[注][韩]權五重:《靺鞨種族系統試論》,《震檀學報》19806。,强调渤海国重点在向北发展。随后日本学者李成市在此基础上又进一步提出“民族集团”的理论概念。[注][日]李成市著、马一虹译:《围绕渤海史的民族与国家——超越民族国家的境界》,杨志军主编:《东北亚考古资料译文集》,北方文物杂志社2006年版,第139—149页。在中国亦有学者[注]马一虹:《靺鞨、渤海与周边国家、部族关系史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绪论;孙炜冉、史话:《渤海国的靺鞨人构成解析》,《云南民族大学学报》2015年第6期。支持该观点,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不过以上学者多是从靺鞨人自身发展视角论述问题,兼论渤海国的战略发展方向。此外,中国关于渤海国对外战略发展方向研究还杂糅在渤海国疆域形成过程的论述之中[注]孙进己:《渤海疆域考》,《北方论丛》1982年第4期;王承礼:《渤海的疆域和地理》,《黑龙江文物丛刊》1983年第4期;魏国忠:《渤海疆域变迁考略》,《求是学刊》1984年第6期;陈显昌:《论渤海国的疆域》,《学习与探索》1985年第5期;郭毅生:《渤海国疆域考》,《郭毅生著作选集》,民族出版社2015年版,第126—142页。,多强调不同时期渤海疆域界限变化,缺乏对不同时期渤海战略方向的具体解读。杨军则认为渤海国在建立初期主要精力向南,大武艺开始逐渐转而向北发展。[注]杨军:《渤海国民族构成与分布研究》,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17—127页。综合观之,目前关于渤海国战略发展方向仍缺乏细致深入的分析,有许多问题有待于廓清和继续推进研究。为了使所讨论的渤海国战略方向问题思路清晰,讨论问题更加精准,本文以渤海北向发展为主轴线索,侧重探讨渤海国北进战略确立的具体过程,其中涉及北进战略确立之前其它战略发展方向的转换。

一、渤海国“北进”战略的背景分析

万岁通天元年(696年),李尽忠、孙万荣率契丹人发起反抗唐朝叛乱,杀死营州都督,但不久便被唐朝平定。然而趁此机会又有“舍利乞乞仲象者,与靺鞨酋乞四比羽及高丽余种东走”,打败了前来追击的唐朝将领李楷固,建立政权,自号“震国”。睿宗先天二年(713年)更名“渤海”,定都东牟山。

关于渤海国初都之地东牟山的位置,学界争论不断。清朝末年曹廷杰曾指出东牟山是位于今天敦化市的敖东古城。[注]丛佩远、赵鸣岐编:《曹廷杰文集》,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66—168页。其后,由于在敦化市六顶山古墓群发现了“贞惠公主墓碑”,据此,金毓黻、阎万章、王承礼亦都赞成敖东古城即为渤海国初都之地[注]金毓黻:《关于渤海贞惠公主墓碑研究的补充》,《考古学报》1956年第2期;阎万章:《渤海“贞惠公主墓碑”的研究》,《考古学报》1956年第2期;王承礼:《敦化六顶山渤海墓清理发掘记》,《社会科学战线》1979年第3期。,不过后有学者对此提出质疑,认为渤海初都之地为永胜遗址[注]李强:《渤海旧都即敖东城质疑》,张志立、王宏刚主编:《东北亚历史与文化》,辽沈书社1991年版,第375页。、或永胜遗址和城山子山城二者同时为都城[注]李健才:《渤海初期都城考》,《北方文物》2002年第3期。,但上述古城遗址都位于今天敦化市辖区附近。随着近些年考古工作的不断开展,有考古资料显示永胜遗址和敖东古城更有可能是金代城址。[注]吉林大学边疆考古研究中心、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吉林敦化市敖东城遗址发掘简报》,《考古》2006年第9期;吉林大学边疆考古研究中心、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吉林敦化市永胜金代遗址一号建筑基址》,《考古》2007年第2期。尤其是近年在和龙市龙海墓葬发现了渤海第三代文王孝懿皇后的墓葬[注]李强:《吉林和龙市龙海渤海王室墓葬发掘简报》,《考古》2009年第6期。,又有观点倾向于渤海前期的政治中心可能位于和龙古城一带。[注]王培新:《渤海早期王城研究中的几个问题》,《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3年第2期。但在敦化市六顶山古墓群发现的“贞惠公主墓碑”文字中明确记录贞惠公主“陪葬于珍陵之西原”[注]阎万章:《渤海“贞惠公主墓碑”的研究》,《考古学报》1956年第2期。,并且“目前无法从理论上完全否定作为陪葬的贞惠公主墓与王陵不在同一墓地或六顶山墓地无王陵的传统认识”。[注]刘晓东:《渤海王陵及相关问题续论》,《北方文物》2012年第3期。因此,笔者认为渤海国初都之地仍应在今天的敦化市一带。

在战乱中建立的渤海国,首要任务是如何以初都之地为基点,积极向周边地区扩大统治领域,同时寻求更多同盟或支持者,以巩固自己的新政权。当时在渤海国南部地域多曾为高句丽势力影响范围,总章元年(668年)高句丽被唐朝灭亡,唐在原高句丽故地设置安东都护府管辖高句丽遗民和靺鞨之众。但安东都护府的设置并没能使这一地区形势稳定。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高句丽遗民联合靺鞨人叛乱不断,“总章二年,徙高丽民三万于江淮、山南。大长钳牟岑率众反,……凡四年乃平……凤仪二年(677年)……藏与靺鞨谋反。”[注]《新唐书》卷220《高丽传》,第6197页。虽然叛乱被平定,但由于战争的迫害,加之唐王朝不断将高句丽遗民迁往中原,留居安东者多为“弱窶”。[注]苗威:《渤海国的高句丽遗民》,《通化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3期。第二,此时朝鲜半岛南部的新罗在不断的“纳高丽叛众,略百济地守之”,并且在上元二年(675年)又与唐朝发生战争,虽然“三战,虏(新罗)皆北”[注]《新唐书》卷220《新罗传》,第6204页。,但唐朝仍在上元三年(676年)二月移安东都护府于辽东郡故城,仪凤二年又移至新城。唐朝逐渐放弃鸭绿江上游、第二松花江流域等地区,此时安东都护府管控集中在辽东至平壤一线。[注]范恩实:《论七世纪中后期靺鞨的发展及其建国的内外因》,《东北史地》2016年第4期。

渤海建国后抓住这一有利契机,迅速南进,所以有史料记“祚荣骁勇善用兵,靺鞨之众及高丽余烬,稍稍归之”。[注]《旧唐书》卷199《渤海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360页。但此时渤海国向南发展并未与新罗相接,南部界限大致在“鸭绿江中游及秃鲁山、狼林山脉以北一带”。[注]魏国忠:《渤海疆域变迁考略》,《求是学刊》1984年第6期。

渤海国向南除向第二松花江及鸭绿江上游进展外,亦有向东南沿海兰江和布尔哈通河顺流而下过延吉地区直至大海,较为便利的水陆交通条件为渤海在建国初期向东南方向拓展提供了可能性。而以延吉、珲春为中心的延边地区曾是白山靺鞨的势力范围[注]王承礼:《中国东北的渤海国与东北亚》,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版,第17页;李健才:《唐代渤海王国的创建者大祚荣是白山靺鞨人》,《民族研究》2000年第6期。,后白山靺鞨役属于高句丽,随着高句丽的灭亡,白山靺鞨遗众亦多入唐,这使得渤海国进入该地区面临的阻力较小。开元十五年(727年)渤海国遣使出访日本,自都城出发,“翻越牡丹岭东段,沿海兰江顺流而下到和龙市的西古城一带,过温特赫部城,然后至渤海到日本陆路线的终点克拉斯基诺古城”[注]侯莉闽、李强:《渤海初期通往日本陆路部分的研讨》,《北方文物》1994年第4期。,此交通路线的形成说明渤海国当时势力向东南已经扩展到大海,而此成就的取得不仅仅在渤海第二代王大武艺时期,大祚荣建国后就应开始向东南方向发展。

值得关注的是虽然史料并未明确记载,但渤海建国初期,其在西部疆域也有较快发展。大祚荣在营州叛乱后出逃,面临唐朝将领李楷固的追击,渡天门岭,“合高丽、靺鞨之众以拒楷固,王师大败”。天门岭位于辽河以西的城子山处[注]苗威:《大祚荣族属新考》,《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3年第3期。,此处所整合高丽和靺鞨应为“原来占据扶余故地的伯咄、安车骨和粟末靺鞨,这也成为渤海国集团成员的重要组成部分”。[注]杨军:《靺鞨诸部与渤海建国集团》,《民族研究》2006年第2期。伯咄和安车骨分布范围大致在渤海初都之地以西[注]马一虹:《靺鞨部族分布地域考述》,《中华文化研究》2004年第2期。,后来渤海国在此设置扶余和鄚颉二府。因此,渤海在建国之前势力范围即已向西渗透到伯咄、安车骨地区。

渤海国在积极向周边扩张势力范围的同时,也主动向实力更强的政权派遣使者,愿为臣属。当时渤海国西邻为契丹,但在营州之乱后,契丹不能自立而依附于突厥,使得突厥不断强大。渤海国亦向突厥请“吐屯”官以求庇护,也正是在突厥的庇护下,唐朝无法通过突厥辖境征讨渤海,渤海国才有时间稳固新政权。在唐朝方面中宗执政后,改变原来武力进攻渤海政策,派遣使者张行岌招抚渤海,但由于契丹和突厥在交通上的阻拦,使者未能到渤海国。至睿宗先天二年,唐朝又派遣崔忻由海路至渤海国,“拜祚荣为左骁卫员外大将军、渤海郡王,仍以其所统为忽汗州,加授忽汗州都督”。面对唐朝的遣使册封,渤海国欣然接受,“自是每岁遣使朝贡”,这使得渤海国对外发展有了良好的外部环境。

综合本部分所论,渤海建国初期曾向南、东南以及向西方向发展,而其重点的发展方向是向南,渤海国通过收归“靺鞨之众及高丽余烬”以及积极主动加强同突厥和唐朝的联系,使得渤海国新政权得到了巩固,这为渤海国下一步主动战略方向选择打下坚实基础。

二、大武艺时期渤海国的“北进”探索

开元八年(720年)大武艺继位,开始进一步探索强国之路。有关大武艺对外扩张,史料记载“子武艺立,斥大土宇,东北诸夷畏臣之”[注]《新唐书》卷219《渤海传》,第6180页。,而大武艺对外“斥大土宇”最主要的表现是向北进攻黑水靺鞨。

黑水靺鞨位于“居骨之西北”,7世纪大致分布在今天黑龙江省肇州、肇东、肇源地区一带。[注]王禹浪:《靺鞨黑水部地理分布初探》,《北方文物》1997年第1期。唐初高句丽灭亡,黑水靺鞨实力并没有受损,反而有向南发展之势。后黑水靺鞨与唐发生战争,唐将领李多祚“讨黑水靺鞨,诱其渠长,置酒高会,因醉斩之,击破其众”。[注]《新唐书》卷110《李多祚传》,第4124页。黑水靺鞨的惨败致使其“部落主力被迫回撤到那河下游的今三江平原一带”。[注]魏国忠:《唐与黑水靺鞨之战》,《社会科学战线》1985年第3期。因此,渤海国得以在敦化地区建立政权,但黑水靺鞨的实力仍不容小视。大祚荣立国之初,实力弱小,出于巩固政权的目的,绝不会北上与黑水靺鞨为敌。

但渤海第二代王大武艺继位后,形势发生了变化。“开元十四年(726年),黑水靺鞨遣使来朝,诏以其地为黑水州,仍置长史,遣使镇押”。黑水靺鞨朝拜唐朝让大武艺极为不满,大武艺认为“黑水始假道于我与唐通,异时请吐屯于突厥,皆先告我,今请唐官不吾告,是必与唐腹背攻我也”。于是大武艺“遣第门艺及舅任雅相发兵击黑水”。[注]《新唐书》卷219《渤海传》,第6180页。对于上述史料如仅从文字表意可理解为:黑水靺鞨欲主动联合唐朝进攻渤海国,而渤海国为避免腹背受敌,被迫向北进攻黑水靺鞨。然而,如果我们仔细分析此事件的背景,会发现有另一番景象。

大武艺继位后渤海国力增强,对外“斥大土宇”,其结果是使“东北诸夷畏臣之”,“东北诸夷”除黑水靺鞨外,还包括拂涅、铁利、越喜、虞娄等靺鞨部落。实际上渤海国此时北部疆域并不与黑水靺鞨相邻,中间隔有拂涅、虞娄、铁利、越喜等靺鞨部落。在唐朝开元年间(713—741年)此四部落的大致分布区域为:拂涅部分布于牡丹江流域一带;[注]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释文汇编·东北卷》,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8年版,第53页;干志耿、孙秀仁:《黑龙江民族史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32页。铁利在拂涅部的西北,分布于今天的依兰县以北或以西地区;[注]杨军:《渤海国民族构成与分布研究》,第120页;都兴智:《唐代靺鞨越喜、铁力、拂涅三部地理位置考探》,《社会科学辑刊》2003年第4期。越喜部分布于兴凯湖以北的密山市一带;[注]马一虹:《靺鞨部族分布地域考述》,《中华文化研究》2004年第2期。虞娄则在越喜以东至滨海地区。黑水靺鞨的主要力量应在此四个靺鞨部落分布位置以北。但不可否认的一点是,虽然在渤海建国前,黑水靺鞨受唐朝打击势力逐渐向东北移动,但在渤海建国初期,黑水靺鞨对上述四个靺鞨部落仍应有较大影响力。渤海国北进征讨黑水靺鞨,“经德理镇至南黑水靺鞨”,必然要经过拂涅、铁利等靺鞨部落所辖地。然而渤海在征讨黑水靺鞨过程中却未见史料提及这些靺鞨部落,并且在时间上是开元十四年黑水靺鞨遣使朝唐,而同一年大武艺派兵已在黑水靺鞨辖境与之开战。[注]《资治通鉴》卷213,开元十四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774页。这可以说明一个问题,大武艺在继位之初至征讨黑水靺鞨之前就已经开始向北邻的拂涅、铁利等靺鞨部落发起进攻。虽然此时并没有完全征服这些靺鞨部落,但至少可以使他们“畏臣之”,可以顺利通过他们的辖境进攻黑水靺鞨。因此我们便会对上述黑水靺鞨联合唐朝的史料有新的认识:黑水靺鞨并非主动与唐朝联合攻打渤海国,应是黑水靺鞨在面临渤海国不断北进攻击拂涅、铁利等靺鞨部落时,自身感受到了危机,因此加强与唐朝联系,向唐朝求援。大武艺则以黑水靺鞨请唐官不先告知为借口,立即向北进攻黑水靺鞨。

由此可知,大武艺应是在继位之后逐渐转变建国初期向南发展的战略,将更多的精力转入北向进攻。大武艺战略发展方向调整的原因在于外部环境的变化,主要表现为渤海西部突厥衰落,唐朝在柳城(今朝阳市)重设营州,这使得渤海大为忌惮。突厥曾在默啜可汗(695—715年)的领导下不断地强大,但随着默啜可汗“即年老,愈昏暴,部落怨畔”[注]《新唐书》卷215《突厥传上》,第6048页。,后默啜可汗又被杀,政权内部出现争夺可汗之位的斗争,致使突厥从鼎盛逐渐走向衰落。[注]李方:《后东突厥汗国复兴》,《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4年第3期。此时已有“靺鞨、奚、霫大欲降唐”[注]《资治通鉴》卷211,开元二年正月初,第6695页。,唐趁此机会在开元五年于柳城重建契丹叛乱时失陷的营州[注]《旧唐书》卷39《地理志二》,第1521页。,又于同一年在“营州置平卢军使”,七年又升为“平卢节度使”。[注]《新唐书》卷66《方镇表三》,第1832页。唐朝重新控制了从中原通往东北的重要交通口营州,使得唐对东北地区的控制力得以加强。但这使渤海国大为忌惮,渤海在建国初期之所以能快速南下发展,其外部环境主要得益于突厥阻碍了唐朝过营州征讨渤海,而如今突厥衰落,唐重设营州,渤海必然不敢再肆无忌惮的南下扩展疆域。

三、渤海“北进”受阻

关于渤海国此次北进攻打黑水靺鞨过程史料不载,不过从开元二十一年(733年),渤海与唐朝战争时,黑水靺鞨与室韦一同来援助唐朝与渤海国作战,可知渤海国在此次与黑水靺鞨的战争中恐怕收获不大。在今天牡丹江市郊北部山区,牡丹江河流的左岸有一道边墙,边墙修建目的是渤海国阻挡黑水靺鞨南下[注]牡丹江市文物管理站:《牡丹江边墙调查简报》,《北方文物》1986年第3期。,而此边墙修建的时间恰恰应该是开元十四年渤海国征讨黑水靺鞨受阻之后所修。[注]杨军:《渤海民族构成与分布研究》,第124页。边墙的修建一方面说明渤海国此次征讨黑水靺鞨取得成效不大,并且由原来向北的战略攻势逐渐转为守势;另一方面也说明此时渤海国北部疆域范围已由敦化地区,向北发展至牡丹江中游一带。那么又是什么使得大武艺在北进中受阻、处于守势呢?

在渤海国北进攻打黑水靺鞨时,渤海王大武艺遣派大门艺发兵攻击黑水靺鞨,而“门艺曾充质子至京师,开元初还国”,与唐朝关系密切。大门艺在领兵至黑水靺鞨境域时,仍极力劝谏大武艺不要攻打黑水靺鞨,这彻底激怒了大武艺,大武艺欲杀大门艺,后二者“战国中”[注]《新唐书》卷136《乌承玼传》,第4597页。,门艺败,向南投奔唐朝。但此事件并没有就此终止,“武艺使使暴门艺罪恶,请诛之”,大武艺执念必杀门艺,唐朝则力保大门艺。为此唐与渤海国进行了反复的交涉,但最终没能如大武艺所愿。而这又激化了渤海国与唐朝的矛盾。终于渤海国在开元二十年和开元二十一年向南和西方向两次出兵攻打唐朝的登州(今山东省蓬莱市)和马都山(今河北省青龙县西北)。

但要知道大门艺逃亡唐朝在开元十四年,大武艺发动对唐朝的战争是在开元二十年,二者相隔六年,大武艺在进攻登州和马都山之前,实际上对外发展方向已由原来的北向发展逐渐转变为西向和南向双线拓展。这主要从三方面可以证明。其一,渤海国向西进攻唐朝的马都山要经过安东都护府所辖的辽东半岛北部一带,虽然此时渤海国还不太可能向西占领辽东半岛地区,但至少可说明渤海国势力逐渐在向西拓展,渤海军队可顺利至马都山。其二,在渤海跨海进攻登州之后,唐朝曾“使太仆卿金思兰使新罗,督兵攻其(渤海)南”,新罗也随即出兵,但由于“会大雪,雪袤丈,士冻死过半,无功而还”,后“新罗于浿江(大同江)置戍,即当渤海冲要”。[注][唐]张九龄:《敕新罗王金兴光书三首》,[宋]李昉等编:《文苑英华》,中华书局1966年版,第2404页。新罗因协助唐朝进攻渤海有功,唐朝便在此时承认新罗在大同江以南的统治。[注]王小甫:《新罗北界与唐朝辽东》,《史学集刊》2005年第3期。北部则多是渤海国的势力范围,至少可以认为“在大武艺时期渤海国继续向南已经占领了浿江北部的清川江大部分地区”。[注]魏国忠:《渤海疆域变迁考略》,《求是学刊》1984年第6期。这样就阻断了安东都护府与朝鲜半岛在陆路的联系。其三,《新唐书·地理志》记载“显州,天宝中,(渤海)王所都”,说明显州在天宝年间(742—756年)的中期以前就已经是渤海国的王都。笔者认为渤海国迁都中京一个重要原因是大武艺在与北部的黑水靺鞨战争处于守势之后,为了进一步的向南部拓展和经营南部疆域,才将都城迁至显州(今和龙市西古城)。

由此可知,正是大武艺统治后期将主要精力转移到向西和南拓展疆域,才导致对北部黑水靺鞨部落战争由攻势转为守势。而渤海国此次向西与唐朝战争原因,除由于唐朝不肯放还大门艺外,更重要的是渤海国西部突厥毗伽可汗即位,突厥势力再度强盛[注]李方:《后东突厥汗国复兴》,《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4年第3期。,渤海国更多地依赖突厥才敢于向西与唐朝作战。

虽然登州之战和马都山之战渤海国取得了胜利,但开元二十二年,“突厥毗伽可汗,为其大臣梅录啜所毒”,后身亡。之后突厥又陷入不断的内斗之中,很快衰落。渤海国亦在此时觉醒,认识到唐王朝的强大不可撼动,因此,当突厥向渤海国派遣使者,要求渤海国一同“打两蕃”之时,渤海国不但没有听从突厥的命令,反而遣使将此事告知唐朝。显然此时渤海国对外又转向依靠唐朝,而唐朝也顺势接纳渤海国,原谅了渤海国早年与唐战争所犯下的错误,望渤海国能“永保此诚”。渤海国西向和南向拓展战略就此终止。

四、大钦茂时期渤海国“北进”战略确立

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大武艺去世,大钦茂继位。其在位期间,积极向唐朝派遣使者,学习唐朝先进文化,与唐朝再无军事冲突。从其谥号“文王”来看,与先王大武艺对外“斥大土宇”应有所不同,史书中也没有明确记载文王大钦茂对外扩张,但实际上大钦茂并没有停止向外拓展疆域。

王承礼曾主要依据《册府元龟》记载,整理出了拂涅、越喜、铁利、虞娄、黑水靺鞨向唐朝贡表,分析此表会发现,自开元二十九年起,至渤海国灭亡,这其中除贞元十八年(802年)有越喜、虞娄遣使朝唐,和开成六年(841年)拂涅、铁利遣使朝唐,其余年再也不见渤海国北部的拂涅、虞娄、铁利、越喜四个靺鞨部落向唐朝遣使朝贡,而在开元二十九年之前,拂涅朝唐18次、越喜朝唐11次、铁利朝唐14次。[注]王承礼:《中国东北的渤海国与东北亚》,第80—88页。开元二十九年成为一个重要的分界点,在这前后拂涅、铁利、越喜经历过重大变化。另外,《新唐书·黑水靺鞨传》记载:“拂涅,亦称大拂涅,开元、天宝间八来,献鲸睛、貂鼠、白兔皮;铁利,开元中六来;越喜,七来,贞元中一来;虞娄,贞观间再来,贞元一来。后渤海盛,靺鞨皆役属之,不复与王会矣。”[注]《新唐书》卷219《黑水靺鞨传》,第6179页。此段史料记载渤海国北部拂涅、越喜、铁利朝唐多在开元年间和天宝年间,并且明确指出当渤海国强盛时,这些靺鞨部落皆役属于渤海国,不再朝唐。由此,笔者认为大致在8世纪中期,渤海国北部的拂涅、铁利、越喜役属于渤海国,渤海国垄断了三个靺鞨部落向唐朝朝贡获取利益的权力,并且在天宝五年(746年)渤海及铁利共1100余人出访日本[注]苗威:《渤海族的凝聚及其消亡》,《延边大学学报》2017年第5期。,后来渤海国又出现了“押靺鞨使”一官职,这都体现出渤海国对北部靺鞨具有很强的控制力。值得注意的是虞娄在《册府元龟》中记载仅贞元十八年(802年)一次朝唐,并且虞娄与渤海国距离较远,所以8世纪中期渤海国应没有征服虞娄部。而至8世纪中期,渤海国向北拓展能取得如此成就,也正是由于大钦茂继承了大武艺初期北进战略,继续北向发展的缘故。

随着渤海国不断北进,使得北部疆域扩大,渤海国又发生一件大事,即“天宝末,钦茂徙上京”,大钦茂将都城由显州向北迁移至上京(牡丹江市宁安县渤海镇),在此之后除贞元元年至贞元十年(785—795年)移至东京八连城外,其它时间都城都在上京。

关于渤海国迁都上京的原因目前学界主要存在三种观点:第一种认为渤海国迁都上京主要是为避免安禄山等人发起安史之乱祸患带来的不利影响;[注]孙玉良:《渤海迁都浅议》,《北方论丛》1983年第3期;[韩]宋基豪著、常白衫译:《渤海的初期都城及其迁都过程》,《东北亚历史与考古信息》1998年第1期。第二种观点认为渤海国迁都上京是为巩固其北部疆域统治;[注]王承礼:《中国东北的渤海国与东北亚》,第89页;杨军:《渤海国民族构成与分布研究》,第122页。第三种观点认为上述两种情况兼而有之[注]魏国忠、朱国忱、郝庆云:《渤海国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10—111页。,并且强调上京周边地区地理条件更加优越。[注]桑秋杰、高福顺:《渤海政权迁都考述》,《东北史地》2008年第2期。笔者赞同第二种观点。

首先我们要清楚渤海国迁都上京前以显州为都城时的区位条件。《太平御览》记:“五经要义曰,王者受命创始建国,立都必居中土,所以控天下之和,据阴阳之正,均统四方,以制万国者也。”[注]《太平御览》卷156《州郡部二》,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759页。都城最早的作用是王朝或政权以之来统治或控制全国的疆土。[注]史念海:《中国古都和文化》,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214、223页。统治者择都的首选位置通常会在全国疆土的中心。天宝中期以前,渤海国都于显州,即今和龙市西古城,其大致位于渤海国的中部区域,以此为都城在政治上可以很好地控制周边地区,并且当外敌来犯时,位于中心亦不易于为外敌直接攻破。此外,以显州为都城,周边还有丰富的经济资源,如“栅城之豉,显州之布,位城之铁,卢城之稻”。而且从目前所发现的考古遗迹观察,渤海国遗迹最主要分布于西古城的周边地区[注]国家文物局主编:《中国文物地图集·吉林分册》,中国地图出版社1993年版,第23页。,说明此地在渤海国应有大量的人口聚集。渤海国迁都上京后,虽然显州政治中心功能相对弱化,但经济作用应仍然重大。因此,如果认为渤海迁都上京是为了寻求更优越的地理条件显然是不合适的,渤海放弃如此优越的都城位置,迁都上京应有更深层的原因。

而认为渤海迁都上京是为了避免安史之乱祸患影响的观点亦是不充分的,理由有二:其一,天宝十四年(755年)十一月安禄山发动叛乱,有学者依据日本史料记载安禄山“疑是不能计西,还更掠于海东”[注][日]菅原道真:《續日本紀》卷21,起天平寶字二年八月盡十二月,經濟雜誌出版社1897年版,第362页。,认为安禄山势力如果失败可能会逃掠于日本,这也会威胁渤海国统治,因此向北迁都上京。但这只是一种猜测,这种猜测使得渤海国迁都更像是一场“逃亡”。而分析当时形势,安史之乱初期安禄山迅速向西攻占了洛阳和长安,气势正盛[注]《新唐书》卷225《安禄山传》,第6416—6420页。,更无向东部进攻日本或向渤海国败逃之状。渤海国绝不可能仅据此揣测就放弃原有的都城而逃奔它处。并且如真面临安禄山来讨伐的危险,临时逃奔迁都,待威胁过后,理应迁回原地,但后来事实并非如此。其二,从渤海国迁都时间来看,文献记载“天宝末,钦茂迁都上京”,有学者已经指出天宝末年并非一定是安史之乱爆发后,安史之乱爆发于天宝十四年十一月,至次年七月改元至德,渤海国要在这么短时间完成迁都上京的可能性是非常小的。[注]杨军:《渤海民族构成与分布研究》,第122、125页。所以“天宝末年”更有可能是安禄山发动叛乱之前的几年,这样渤海国向北迁都上京就与安史之乱无关。有可能是在天宝初年渤海国就已开始谋划并精心准备迁都,天宝末年达成。

王权或都城选择往往与其实现某些策略相联系。[注]史念海:《中国古都和文化》,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214、223页。渤海国大致在8世纪中期征服了拂涅、铁利、越喜诸靺鞨部落,随之放弃了原来多方面条件优越的显州都城,向北迁都,其原因应是出于其主观意愿,以便进一步征服和控制北部的诸靺鞨部落。渤海国借助迁都以服务于北进发展战略。

渤海国迁都上京龙泉府标志着渤海国北进战略的确立,同时也意味着渤海国统治者已有意愿将北向发展作为长久的战略发展方向。这从渤海政权后来的发展态势可以看出。第一,贞元元年至贞元十年渤海国都城由上京迁至东京(珲春市八连城),关于渤海国迁都东京原因有多种观点,酒寄雅志认为渤海迁都东京龙原府的原因是为了进一步向北拓展疆域,并加强对北部靺鞨的控制[注][日]酒寄雅志著、马一虹译:《渤海的都城和统治领域》,杨志军主编:《东北亚考古资料译文集》,北方文物杂志社2006年版,第58—71页。,笔者赞同此说。大钦茂迁都上京后,北进主要是从牡丹江流域向东拓展[注]杨军:《渤海民族构成与分布研究》,第122、125页。,但在牡丹江流域东部有老爷岭和太平岭两道南北走向的山岭[注]臧淑英主编:《黑龙江地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4页。,阻断了渤海国向东进展的道路,而迁都东京龙原府后,向北就可容易地到达率宾府地区,再向北可到兴凯湖东岸一带。另外,在东京向北拓展地域还包括今天的俄罗斯滨海边疆区在内,据初步统计,目前该地区已经发现渤海遗存180处[注]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俄罗斯科学院远东分院远东民族历史·考古·民族研究所编著:《俄罗斯滨海边疆区渤海文物集粹》,文物出版社2013年版,序言。,而渤海国对这些地区的占领主要是在迁都东京龙原府之后。第二,渤海国十世王大仁秀(818—830年)继位后,“颇能讨伐海北诸部,开大境宇”,在此时期渤海国继续向北推进完成了对黑水靺鞨的征服。[注]孙炜冉、史话:《渤海国的靺鞨人构成解析》,《云南民族大学学报》2015年第6期。十二世王大彝震时期渤海已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注]《辽史》卷38《地理志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456页。渤海国在北部地区以挹娄(虞娄)故地为定理府、安边府;率宾故地为率宾府;拂涅故地为东平府;铁利故地为铁利府;越喜故地为安远府、怀远府。府、州的设置体现渤海国对北部靺鞨部落实行了有效的管辖。

综上可见,渤海国对外战略方向的选择,往往受到周边政治势力的强弱以及地区形势变化的影响。渤海立国后,北部有强劲的黑水靺鞨,南部主要为唐朝安东都护府管辖下的靺鞨和高句丽遗众,西部与契丹和唐朝疆域相邻。渤海国首先南下收归靺鞨和高句丽遗众,但这一战略方向与同样对高句丽故地虎视眈眈且不断进行蚕食的新罗发生冲突[注]黄约瑟:《读“曲江集”唐与渤海及新罗敕书》,刘健明编:《黄约瑟隋唐史论集》,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72页。,进而对渤海南进战略形成巨大阻滞,而唐朝也不希望渤海向南发展的过于强大,因为高句丽恃强难以节制的殷鉴尚且不远,故而渤海国不得不转而向北拓展。但显而易见的是,与渤海国北部的苦寒与蛮荒相比,南部有更加优越的地理和人文条件。因此,在大武艺统治后期渤海国又依靠突厥尝试向西和向南与唐朝战争,然而伴随着突厥的衰落,渤海再也不敢与唐朝为敌,向西和向南拓展的尝试就此终止。大钦茂继位后选择向北发展,征服了拂涅、铁利、越喜诸靺鞨部落,迁都上京标志渤海国北进战略确立,这也是渤海国所面临处境的必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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