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与回归:威廉·特雷弗的婚外情书写
2019-03-25陈文静
陈文静
[摘要]通过对婚外情的书写,威廉·特雷弗力图展现婚姻与情感的真相,以及普通人之间的爱与背叛,并试图追寻更具生命力的婚姻关系。
[关键词]婚外情;婚姻观;威廉·特雷弗
威廉·特雷弗(William Trevor,1928-2016),爱尔兰当代文学大师,被《纽约客》称为“当代英语世界最伟大的短篇小说家”,在国内却鲜有人对其人其作进行研究。笔者通过阅读已经翻译过来的特雷弗的四部短篇小说集,发现其多部短篇都涉及婚外恋题材,由于各篇切入婚外情的角度有所差别,这些小说在展示婚外恋的各方面上起到了互补的作用,从而织成一张展现婚外情方方面面的密网。通过这张网,我们可以透视特雷弗对于婚姻的观点及其对人性幽微的洞察。
一、婚姻的后花园
在特雷弗的短篇里,小人物们因为寻求精神的小憩而离开婚姻这座大宅,走进婚外恋的花园,在那里喁喁低语。
在《格莱利斯的遗产》(Graillis's Legacy)中,已婚图书管理员格莱利斯与常来借书的妇人产生了爱情,虽然他们并未做出越轨的行为,也未挑明对于彼此的情感:‘他们的交流并未触及情感,也没有触及相见恨晚的遗憾或者任何其他可能产生的感受;他们的言语未曾失控”,但作品中多处暗示他们之间的情感实际上已经超出友谊的范围,从而踏人了婚外恋的领地。
从文中可以得知,妻子同格莱利斯的婚姻实际包含着功利的目的:‘他的那份收入颇丰的稳定工作已经被认为是理所当然要做下去;适当的一段时间之后他将升职,那就意味着可以人住镇上一座地标性质的宏阔的灰色大宅,也就是银行楼上的那套房子……她嫁给他的时候便预计着有这么一天。”当格莱利斯辞掉银行的职位,去做能得到更多精神愉悦的图书管理员时,他的妻子在困惑与失望中对他厉声质问“可是,你这样做到底是图什么”。不仅如此,格莱利斯沉迷文学而妻子却无此爱好。由此可见,妻子完全无法理解格莱利斯的精神追求,她对物质的重视与格莱利斯对物质的淡泊形成对比,两人缺乏精神的契合。
婚姻内精神交流的缺席促使格莱利斯走向了另一位妇女的客厅。这个客厅对于格莱利斯而言,是一个不同于“家”的场域——“他从不在家里抽烟……但在一九七九年的秋季还有随后的冬天和春天,他时常到她家去,坐在客厅中抽烟,一场友情也就此在缕缕烟雾中展开……”,抽烟与不抽烟这一细微的差别,透露了格莱利斯在两个地方有着截然不同的精神状态。一方面,在“那整洁的小客厅里”他们对讲述家庭琐碎不感兴趣。在这间客厅里,格莱利斯可以喝酒、抽烟、畅谈文学,后两者是他在家里无法或者至少不是能自然得到的。另一方面,是他与妇人间的“友谊”使得这间客厅成为一个“显得别有意味”的迷人空间。妇人对于格莱利斯而言是特别的:“她不属于他此前在自已的生活圈子中所认识的那类女人。”在格莱利斯的眼中,她“与众不同”,有着“自成一派的美丽风情”。由此,妇人的客厅形成了属于纯粹精神与情感的和谐空间。格莱利斯在那儿所度过的时光可以帮助他暂时逃避世俗的琐碎,得到精神的休养。
特雷弗的另一篇小说《出轨》(A Bit On The Side),也讲述了一段极其动人的婚外恋。小说中大量的细节与心理描写,都表现出了在这段恋情中的两人对于彼此的真挚爱恋与体贴成全。他们了解彼此的习惯;为了对方掩饰自己的负面情绪;他们分享、倾听彼此的生活。也即是说,婚外情对于“他”与“她”而言,已经成了足以与婚姻抗衡的另一种情感关系,他们从中得到的并非是简单的欲望满足,而更多的是精神与情感的满足。
这两篇小说反映出来的婚外情成了婚姻的后花园,供婚姻中的男女暂时逃避婚姻、家庭的捆绑,在其中游荡、休憩。特雷弗将婚外情中的情人们作为主人公,对他们的婚外情关系进行了直接的描写,以其精微细腻的笔触将他们的内心活动巨细无遗地袒露在读者面前,让我们看到在不道德的婚恋关系中仍然存在着美好的情感。
二、阴影中的花园与花园的阴影
特雷弗并非仅仅看到了婚外情美好的一面,在另外一些短篇小说中,他充分展示了婚外情带来的苦涩:情人自身背负的道德阴影及婚外情带给被背叛者的伤害。婚外情的花园始终受到道德阴影的投射,而花园本身的枝枝蔓蔓也必然带来苦涩的阴影。
《格莱利斯的遗产》中,格莱利斯的行为与心理活动都表现出他的道德焦虑。一方面,为了避免闲言碎语,他宁愿到另一个镇子去咨询律师,处理妇人留给他的遗产。当他面临律师可能的误解时,他几次犹豫是否应该说明自己独居丧偶的状况,并最终打电话去澄清。不仅如此,他还一再想象律师对于他与妇人关系的看法。笔者认为,格莱利斯对他人看法的敏感正体现了他的道德焦虑。另一方面,格莱利斯站在回顾的视点上,仍将他与妇人间的关系界定为友谊:“一场友情就此在缕缕烟雾间展开……”,并认为“这桩小罪恶,在过往的时段并未造成痛苦,也没有伤害”,这表明格莱利斯有意无意地逃避道德责任,这种逃避及萦绕着他的“不安与失落”却恰恰证明他未能逃脱道德的重负。
如果说对于格莱利斯而言,道德焦虑还处于隐性的状态——他本人几乎不自知或不愿承认,那么在《出轨》中,道德这道婚外情注定背负的阴影却以直接导致婚外情的破碎这样的方式,有力地凸显出来。当“他”得知“她”离婚了以后,之前两人都是出轨的平衡被打破了,她做出的牺牲让他感到了道德的重负,他不能继续不对她负任何责任而又心安理得地享受两人之间的一切,不能继续耗费她大把的好时光。
婚外情不仅给婚外的情人们带来道德的负重,也给被背叛的妻子或丈夫带来了沉痛的伤害,甚至造成心灵的扭曲。《老相好》(Old Flame)中,丈夫查尔斯曾经出轨,虽然最后选择留在妻儿身边,却仍与老相好保持联系。对于丈夫与老相好之间的藕断丝连以及由此引起的欺骗,妻子佐伊心知肚明:“他的脸,伪装得比以往更差,心中的想法暴露无疑”,但她并不戳破。尽管她十分厌恶查尔斯与老相好的通信,但她又抑制不住好奇心——多年来她一直偷看丈夫的信件,并且通过故意“把胶水抹得到处都是”或将信件布置在丈夫讨厌的地方这类无足轻重的小动作,来发泄自己的怨气。小说还详细描写了在丈夫出门去赴与老相好的约后,独自在家的佐伊想象着丈夫与情人会面情形的心理活动,充分展现出她的嫉妒、怨恨。由此,查尔斯的背叛让佐伊始终处于分裂之中,一面是好妻子,一面却是不折不扣的怨妇,正如她一面故意将奥德丽写给查尔斯的信用杯子支着,来惹恼查尔斯,一面又细心地按照查尔斯喜欢的方式将面包沿对角线切开。对于佐伊.而言,第三者的幽灵始终游荡在她与查尔斯之间,这种感觉是非常真实的:“这种婚外情已经在佐伊的内心里发展成一种特殊的意识。无须努力她就能想象出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高个儿女人,现在,这个独身女人占有着一栋她从未走进过的房子。”也就是说,对于佐伊,第三者是以一种非常视觉化甚至细节化的形象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而且是与她的日常生活相伴的——她丰沛而病态的想象令她随时都可能受到对于丈夫的情人及两人共处的情景的侵扰。佐伊的这些行为及心理固然与其自身的性格——例如神经质的想象力有关,但更多的是丈夫婚外情带给她的伤害的衍生物。她病态的好奇心与想象损耗着她的时间与生命——她甚至为了了解丈夫的老相好而特地去了他们幽会的餐厅,而这些实际上除了折磨她自己与满足窥视欲,再无其他意义。另外一篇小说《房间》(The Room)中,凯瑟琳的丈夫费尔同一名妓女的婚外情因为一桩谋杀案暴露出来,之后的九年里,为了维持婚姻与爱情,凯瑟琳没有对费尔曾经的谎言追究,但因此一直生活在压抑中。为了“知道欺騙是什么感觉”,凯瑟琳也选择了出轨。结尾处,小说暗示结束了婚外情的凯瑟琳决定离开丈夫。在那个租来的房间里,凯瑟琳向情人讲述了九年前的事件:“她告诉他更多的事情,并且意识到她想要这么做,而她过去并不知道这一点”,这种倾诉意味着丈夫的出轨带给凯瑟琳的伤口并未愈合,时间并没有将一切抚平,压抑正是来源于此,而凯瑟琳几乎不自知。相对于《老相好》中的佐伊,凯瑟琳以有力的行动表现了对丈夫出轨的“报复”,但也因此使得她自己的身份从被欺骗的受害者转变成了欺骗丈夫的施害者,她的道德在此过程中受到了损害。特雷弗善于抓住人物微妙的心理变化,表现爱人的背叛在人物内心激起的细小涟漪,丝丝人扣地将其耐心地描写出来。
特雷弗同样没有忘记父母的婚外情对孩子的影响。《孩子的游戏》(Child's Play)中,丽贝卡的父亲与杰勒德的母亲产生了婚外情,最终他们各自离异并组合成了新的家庭。九岁的丽贝卡与十岁的杰勒德从此常常在阁楼里玩着结婚、离婚的游戏,直到丽贝卡离开父亲去和母亲生活。在他们的游戏内容里,有对离婚前父母们的争吵的模拟,也有对现在的父母偷情的想象,甚至包括对“捉奸”这种场面的表演。从他们的游戏内容,我们可以看出两个孩子对成人世界的想象:充满了争吵、伤害、欺骗与虚伪。这种想象无疑是孩子们的心灵受到冲击与伤害的反映。一方面,婚外情导致父母的离异,使得原本的家庭破碎了,他们必然感到“怨恨和失落”。同时,文章中暗示了由于在抚养权的分配上父母间存在推诿:“在和平协议里”他们被“抛来抛去”,这让他们感到自己是多余的:杰勒德认为自己“是一个错误”,丽贝卡在扮演婚外情的女方时说,“把小不点们丢到桶里淹死。把他送给埃德温娜夫人,与我无关。把他们砌到墙里去好了。”两个孩子都感到自己对于婚外情中的两人来说是种阻碍,是多余之物,而对于被背叛的那方,他们也是负担。另一方面,作为孩子在面对成人世界里的感情变故时是无助的,他们既无法完全理解,也无法改变这种变故。丽贝卡与杰勒德的游戏就是一种试图理解父母情感变故的方式,通过对婚变、幽会的模拟、游戏,他们逐渐消化着家庭变故带来的伤害。
三、婚外情之后
在特雷弗的小说中,无论是婚外情还是潜在的婚外情,在大部分情况下,并没有导致婚姻关系的解体。无论是出轨者,如《老相好》中的查尔斯,《友谊》(A Friendship)中的弗兰西斯卡;还是被背叛者,如《罗丝哭了》(RoseWept)中的波弗利先生,都选择了保持家庭的完整。这体现出特雷弗对于婚外情与婚姻的复杂态度。
首先,特雷弗深刻地认识到婚姻关系的确存在种种问题。一方面,有时婚姻并不是纯粹地源于爱和想同彼此相守一生的愿望。《土豆贩子》(The Potato Dealer)中马尔雷维与埃莉的婚姻就是一场交易。《坐对死人》(Sitting withthe Dead)中艾米莉的丈夫也是为了艾米莉的姨妈留给她的房子与土地而娶她。《格莱利斯的遗产》中格莱利斯的妻子嫁给格莱利斯多少与格莱利斯指日可待的美好前景有关。掺杂在婚姻中的功利的目的,或多或少地削弱、损害了婚姻的情感基础,部分地导致了婚姻的不完满。马尔雷维与埃莉虽然同在屋檐下却从未有过夫妻之实。艾米莉的丈夫只关心赛马,对妻子长期施以冷暴力。另一方面,更为普遍地存在于婚姻中的,是爱情的消退。《格莱利斯的遗产》中格莱利斯感受到了这一点:“如果跟律师说起他的婚姻,说起婚姻中爱的蜕变,说起爱已不复从前、消影无踪时他内心的悲凉,说起爱情消亡之后生活变化的丝丝缕缕……”,《友谊》中的马尔吉也表示:“婚姻会从不妙走向更糟,会从因为两个小孩子的淘气而争执、吵架发展到为事事而争执、吵架,小吵小闹越积越多。不再相互尊重,曾经相爱的感情也随之消失。”爱情的消退与生活的琐碎导致了厌倦,人们总是渴望新的刺激。《房间》里的费尔便向妻子承认欺骗她也曾是一种刺激。
但特雷弗似乎同样不太相信婚外情,从他有关婚外情的小说中可以看出,在婚外情中同样存在着功利的考量,《老相好》中,查尔斯虽然声称和奥德丽相爱了,并且感到需要奥德丽比需要自己的妻子佐伊更强烈,但最后,他仍然对奥德丽“引用他的经济条件作为重新考虑”离婚的事,并终于选择维持婚姻;而爱情始终是敏感脆弱的,《出轨》中那美好和睦的一对,“就因为一个轻微的小问题,两人共同经历的朝云暮雨,一起携手度过的花晨月夕,却要宣告终结。”《友谊》里的弗兰西斯卡有过“比起她所爱着的其他人,她所爱的孩子,她更爱他,(他指塞巴斯蒂安,即弗兰西斯卡的情人)的念头,但不过几个月,她便“不那么爱了”。而特雷弗更是进一步认识到了,婚外情即便修成正果也不过是再一次走向婚姻:《孩子的游戏》中,杰勒德的母亲与丽贝卡的父亲的情事曾经破碎过两次,最终成为夫妻。那么之后呢,两人仍然得面对婚姻中可能存在的性格的磨合、厌倦与争吵,如此一来,婚姻似陷入了怪圈。但特雷弗并非简单地对婚姻感到失望,与此同时,他也在探索幸福的婚姻的可能,在《生意上的朋友》(A Friend in the Trade)中,特雷弗似乎提供了一个好的范例。
《生意上的朋友》中,柯辽恩与丈夫从相爱到结婚,“经历了各种风风雨雨,每一个阶段都顺顺当当地过来了”。尽管他们如同几乎所有的夫妻一样,也体会了“敏感处迅速显露出来,火热的激情让位给了天伦之乐和家庭压力”的感受,认识到“中年生活的主旋律是互相迁就和让步;婚姻占据优势,并最终获胜”,但他们“经历了战争,熬过三伏天的倦怠”,使得“爱情似乎比以前更牢靠了”。更重要的是,面对可能的婚外情,柯辽恩选择了与丈夫共同处理。虽然文中并没有明白表示,但我们仍然可以确定,柯辽恩对她与丈夫共同的朋友——米钦索普并非完全没有感情。在她生日的傍晚,听到米钦索普按响门铃时,她想象他給她带了礼物,而她去感激地拥抱他;当丈夫对米钦索普擅自去烘炉房打听并似乎抱有搬去与他们同住的想法感到气愤时,她替米钦索普辩护,“自己却浑然不觉,接着意识到她以前也这么做过”;小说的最后,他们搬离时,“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的怜悯那么强烈,只知道强烈,并知道他空想的爱并不荒谬。”这些都表明在柯辽恩的内心深处对米钦索普不无好感,但当她因为米钦索普去看了烘焙房而明显地感到米钦索普对她的感情时,她选择“把一切和盘托出”,也即是说她控制住了这种好感。而丈夫也给予了她善意的回应:“他的笑容是善意的。他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拿她取笑。”他安慰柯辽恩,分析他们共同面临的状况,帮助她坚定他们不可能继续同米钦索普继续保持此前的朋友关系的决心。正是因为两人间的坦白、亲密,使得他们的婚姻具有了免疫力,面对可能的婚外情的侵扰,他们之间尽管存在尴尬,但依然能共同克服。由此,柯辽恩与丈夫詹姆斯的婚姻才具有了健康的生命力。
我们似乎可以得出,尽管特雷弗承认婚姻的不完满,但他仍然期盼着婚姻中的双方能够建立良好的婚姻关系。由此,他也给从婚姻里出走的爱人们提供了一条回归的道路,那便是爱与理解。
参考文献:
[1]威廉·特雷弗.出轨[M].杨凌峰,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
[2]威廉·特雷弗.纸牌老千[M].邹海伦,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
[3]威廉·特雷弗.雨后[M].管舒宁,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4]威廉·特雷弗.山区光棍[M].马爱农,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