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抵威尼斯出发
2019-03-25
在古时,要想旅行的话,就必须耗时耗力地跋山涉水,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却会颇有收获。一方面,可以亲身考察并体验这些旅程所经过的国家;另一方面,当游行者终于在他所翻越的山顶上,看到河谷溪流旁的草地中散落着可以歇宿的静谧村庄,或者,当他在貌似永远走不到头、灰尘飞扬的堤道稍一转向,终于看到了城市中著名的高塔,在日暮之光的映衬下越发安宁祥和——这种感受是长久期盼的火车终于到站时体会到的快乐所无法比拟的。这种夜幕下所体会到的快乐是无可取代的,而这些,在现代的旅行中都不复存在。
如果谁曾在夜幕降临时乘船驶入从马斯特雷运河分流形成的开阔澙湖,他会收获一份真正值得珍惜的回忆。说起来,威尼斯的建筑比起意大利其他发达城市而言远没有自身卓越的特色,在这方面,这座城市或许会让初到者稍感失望。但在夜色中,这种劣势被距离感部分掩盖了,更多是由浓雾里墙壁和塔楼的怪异耸立方式所弥补,因为它看起就像是在深海中浮沉,人一时也不可能知道绵延南北、波光粼粼的广阔水域的深度或者追溯着—路向东的岛群。
咸咸的海风吹过,在海潮冲上起伏的浅滩时,本来栖落的白色海鸟鸣叫着飞起,直至消失在天边,而成堆的黑色杂草就被冲刷在水底,这就是环抱威尼斯、给予她一方平静天空的海。但它并不像沐浴着那不勒斯海角的海洋那般蓝、那般柔和、那般如湖似镜,也不像沉睡在热那亚大理石峭岩下的海洋,而如我们北方的海浪那般无力,但却沉入一种奇异般的永恒静息,太阳在很适合被叫作“海草圣乔治”的孤岛教堂钟塔后缓缓落下,而海面上慢慢由暴怒的白色变为一片光亮的金黄色。当船渐渐地靠近城市,旅行者离开的那个海岸在他的身后慢熳沉降,直至成为一条绵长的线,布满悲戚的色彩,间或有几簇灌木丛和柳树。
但是,在最北的边际处,Arqua山耸立在一簇紫色的金字塔上,渴湖的海市蜃楼中平稳地显示着这一景色。在底部还耸立着三两座低矮平整的山川,起自维琴察之上的峭壁险峰,阿尔卑斯山脉被绵延到北部的地平线环绕着—一从一面参差不齐的蓝色残墙的裂缝中所看到的雾中陡崖有一种荒凉的感觉,它一直延伸至遥远的卡多莱幽深处,而卡多莱的东面由于常年积雪反射的日光炙烤而崩塌,形成了大块遮掩的阴影,夜晚堆叠的层云之后,可以看到一个一个仿佛没有穷尽的亚德里亚海的海浪。
当我们停下来观赏时,会发现船在平稳决速地航行中,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而海浪上所能看到的穆拉诺钟塔和城市也越来越清晰。最后,当我们到达城墙,踏在杳无人迹的街道上,才发现道路不是始于塔门或者防御城墙,而是要从印度海的两块珊瑚石之间的深门穿过才算。
首先映入旅行者眼中的是成排的圆柱形宫殿——每一个入口处都拴有黑色船只——每一个都映在底部的绿色铺路上,微风也抚过华丽的棋盘形嵌石饰。还有,在这明亮的街道尽头,可以朦胧地看到里亚尔托桥的巨大曲线从Camerlenghi宫殿后面缓慢显露出来,这种奇异的曲线,如此精致,如此坚硬,就像山中石窟那般的稳固,像鞠躬那般的优雅。还有,在月亮完全升起之前,船夫会大喊“啊,Stali”,震耳欲聋,然后船首就在与狭窄运河相接的巨形飞檐下转向,随之溅起的水花碰撞着船侧的大理石,发出很大的声音。从公爵宫的正面远望海域的另一侧,就能看到圣母救赎教堂的雪白圆顶,那么船只终于驶入这片波光粼粼的宽阔海域时,就毫不奇怪,人们会被这一既优美又奇异的视觉景象魅力所深深折服,以至于遗忘了它的历史和存在的黑暗事实。看起来就好像是,这样的城市应该是由巫师的魔法棒变出来的,而不是负载着逃亡者的恐惧;好像是,环抱这样的城市的水域是负责映出她的表象的状态,而不是用来掩盖她的赤裸的内心;好像是,所有本质狂暴或者残忍的事物,比如时间和衰退,如海浪和暴风雨般,都已经被战胜,用来陪衬,而不是旨在破坏,不仅如此,还要在今后的时光里,要宽容地接受那凝固的美,如同那时的沙漏和海中的沙都静止不动。
近来的世界动荡对威尼斯所造成的影响是此前五百年都望尘莫及的。威尼斯的许多宫殿都已永远无法恢复早时的辉煌,有的甚至已是废墟,但是就其本身而言,还是有她的魅力所在,以至于仓促的旅行者宁愿在磨耗完对其第一印象的惊奇前离开她,来回忆她的奇妙之处,而忘记探究她卑微的出身,对荒芜的内心选择漠视。对旅行者而言,它给予了丰富的回忆,拥有非凡卓越的美,而要去压制痛苦的印象,或者改善卑微的本性,隐藏失谐的表象,仅靠想象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但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不容许有任何的臆测。浪漫色彩在那个世纪显得颓废无力,算是比较奇特的特色,事实上,拯救不了,只能粉飾着这些辉煌时期所攀附的遗迹,就像是攀缘花。倘若我们想要看到它们以其自身力量屹立时的样子,就必须剥离曾经宏伟的残骸。这种无力感,尽管通常情况下毫无用处,但也颇受欢迎,然而,它在威尼斯既没有能力保护,甚至连辨析它们所依附的事物也做不到。
作为现代小说和戏剧背景的威尼斯已成为了过去时,全盛辉煌时期早已成为历史,像一场舞台梦,在那里第一缕微光终将被尘土掩埋。穿过拜伦理想中的威尼斯中心“叹息桥”的罪犯没有一个值得记起名字,也没有谁的痛苦值得同情。没有一个伟大商人曾经见过里亚尔托,而我们现今走过那里却能对它有着浓厚的兴趣。古代执政官Faliero的塑像由一位富裕的士兵所拥有,那时离Faliero过世已有150年,城市最辉煌的部分也被近三个世纪的时光完全改变了。
大运河入口位置很著名,是画家很欣赏的题材,是小说家最喜欢的背景,在La Salute教堂前的台阶边第一次水流变窄。威尼斯的遗迹残留在它所溺爱的大型建筑之后,隐藏在草满花开的庭院、静谧的小径和暗淡的运河中,海浪五百年来冲刷着运河的底部,也永远会这样下去。我们的责任就是去拾遗、聚集,把遗失的城市文化碎片恢复,那些比起现今所有的要华丽得多,不是王子白日梦里创造出来的,不是贵族们的铺张奢华,而是铁腕的手段和宽容的心建造而成,抵御着自然的灾难,承受着人类的愤怒,以至于懈怠惫懒的想象力无法把握这种奇迹,而只能靠对那般狂野孤寂景象的真正本质进行坦率的探究,事实上,生生不息的潮流和起伏连绵的沙滩荫护了城市的诞生,却在很长时间内不承认受它的管辖。
倘若读者一直对伦巴第的外观感到沮丧,我也无法苛责,毕竟那是几百年来的慢慢积淀和发展而形成的。我们所要重点关注的是由波河和几条主要的分流带来的大量优质沉淀物的逐渐流动变化,这些沉淀物是河流入海时沉积下来的,在意大利东海岸上形成了一条带状低地。当然水势最汹涌的波河所形成的低地最长,在每一边上,往南往北都有一块沼泽湿地,由更多的缓流所滋润,比起中心河流的三角洲来说更稳定。拉文那和威尼斯就分别建在这些沼泽上面。
在这里我们没有必要去探究早期形成这种构造特别的壮观沉积带的具体原因。我们只要知道有一处沙岸,从阿迪杰河的河口处一直延伸起伏到皮亚韦河的河口处,距离真正的河岸大约有三到五公里,由许多细窄的海峡隔成长形的小岛。而在这种沙岸和真正的海岸之间则是这些河流和其他河流所形成的沉积物,那是一块广阔的石灰粘泥平原,虽然临靠着威尼斯,却被水位深的海洋所淹没,大部分位置都位于水下1英尺或者1.5英尺,所以几乎每一处都会被低潮所淹没,但是被一条条狭窄蜿蜒的峡道隔成了错综复杂的网状,使得海水永远停留在其中。在许多地方,根据水流的流向,土地都拔高形成了湿软的岛屿,有的是人为造成的,有的是时间的产物,凝聚成坚实的地面,足以建筑房屋,或者足够肥沃,能够种植作物。相反的是,其他的地方没有到达海平面,因此,在一般的水位浅的海域,露出来的散乱海草中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狭小湖泊。许多与同一片海滩相连的大型河流河道聚集在这里,使得它的重要性也更显著,威尼斯城市就建在这一群密集的岛屿上。这群中心岛屿上的南北高地在不同时期被人们当作家园,人慢慢密集起来。现在根据岛屿的大小,岛上也仍有城市、村庄或者孤立的修道院和教堂的遗迹,它们散落在宽阔的露天地面上,有的已经破旧、仅余残骸,有的还在为都市文化发挥贡献作用。
潮流的起落一般来说大约是3英尺(随着季节的变化相应有些不同),但在这么平的沙滩上,退潮的潮水完全能够导致水体的不间断流动,并在运河主河道上产生回流,就像是流动不息的山间溪流。在高的水位上,目视威尼斯南北几公里都无法找到地面,只有几处小岛上的塔或者村落隐约可见。在城市和大陆之间有一条3英里宽的海峡,在城市和被称为海滨游乐园的防波沙堤之间距离宽大约为1.5英里,这条防波堤分割了亚德里亚海形成的瀉湖,但是它的高度是如此之低,以至于人们仍感觉城市是建造在海洋的中心,几乎没有受到它的影响,尽管城市的真正方位也是可以通过某些显眼的迹象看出来,比如说用来标示深水海峡的成组木桩,看起来就像是巨型海蛇布满斑点的背,形成连绵起伏的斑驳链状,比如波涛汹涌的波浪,在狂风中跳动,波光粼粼,使得浅海的平稳不复存在。但是,退潮时又是另一番景象。海水下降18英尺或者20英尺就足以使得瀉湖露出大部分湖底地面,当退潮完之后,我们就可以看到城市耸立在一片暗绿海草所覆盖的平原中间,仅留存了勃伦塔的大型支流和通向利多岛港口的河流聚集地。横贯于盐化暗淡的平原之中,平底船和渔船行驶穿过蜿蜒的海峡,这种海峡很少深达四五英尺,通常被淤泥堵塞,以至于船底有时会在海底犁出一道道沟痕,从清晰的海面上可以看到错乱的渠道,就像是冬天皲裂的路面,船桨每挥动一下都在海底刻下了—道痕迹,或者,汹涌的海浪使海草摩擦着船边,随着潮涌前后飘荡,毫无定向,而船桨被厚重的海草纠缠住。
倘若当时看到高地上还耸立着建筑的遗迹,我们通常会深感沉重,即使在今天也是如此。但是,为了知道它曾经的模样,旅行者可以在夜晚乘船顺着蜿蜒的荒僻海峡深入到孤寂的平原。可以想象着那延伸到远处的繁华城市、附近岛屿上的墙和塔中没有了光亮,只等待着,直到日光的余晖和甜美的暖意逐渐从水域上消失,海滩上的黑暗沙漠就完全暴露在夜晚之中,毫无生气,软弱无助,沉溺于倦怠般的惫懶和恐怖般的宁静,只有海流溅落着水花,流入平静如镜般的池塘,或者海鸟从天边鸣叫着迁徙,仿佛充满疑惑。他心里在某种程度上对古时人们所选择的居住地的孤寂感到恐惧。但很少有人会思考,是谁最先将桩木敲进沙中,是谁最先在海中撒播了芦苇的种子以便休憩,而他们的孩子才得以成为海洋的王子和骄傲的王公。
大自然的奇妙法则绝非人们单纯的想象力所能猜测。倘若隔离岛屿的海流更深,那么敌对的海军会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征服这个城市;倘若拍击海岸的波浪更汹涌,那么威尼斯建筑的繁华和限制就会被普通海港的墙壁和壁垒所代替。倘若潮汐不复存在,就像是地中海其他地区—样,那么城市的狭窄运河就会恶臭熏天,其中所孕育的沼泽也会有很大危害性,传播疾病病菌。涨潮时,水位只上升1英尺或者18英寸高,那么宫殿门口的水路就没有存在的可能性了,即使可行,有时要想不站在低处或者光滑的楼梯上就上岸也有一定的困难。有时最高的潮流会进^庭院,溢人到进门大厅里。倘若洪水和退潮时的水位相差多于18英寸,那么就会导致所有低水域范围内的所有宫殿门阶如一片杂草水湾般的糟乱,整个导管送水系统全部紊乱。城市的街道会更宽阔,而运河网全部溢满,而这片土地上的城市和人们的特色也会毁坏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