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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藏孤本《同馆课艺》与清代前期之律赋流变

2019-03-25陈维昭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6期
关键词:馆阁赋体张廷玉

陈维昭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一)

关于清代前期(顺、康、雍和乾隆前期)的赋体选本,学界所了解到的大约只有赵维烈的《历代赋钞》、陆葇的《历朝赋格》、王修玉的《历朝赋楷》、钱陆灿的《文苑英华律赋选》、陈元龙的《历代赋汇》、孙濩孙的《华国编赋选》、林佶的《集英阁赋选》等七八种。其中,陈元龙的《历代赋汇》影响深远,康熙特地为此书撰写了序文,强调了经世致用的赋学观,为康、雍和乾隆前期的赋学定下了基调。这七种之中只有《集英阁赋选》选入部分清代的律赋,其余六种选入的都是清代之前各朝的赋文。关于清代前期赋体创作的选本,学界所关注的主要有叶抱崧、程洵的《本朝馆阁赋》和法式善的《同馆赋钞》等。但此二书为乾隆朝之律赋选,乾隆十年之前的本朝律赋,只有马积高先生的《历代辞赋总汇》有少量选入,由清人别集辑出,清初赋体创作之历史流变的脉络依然模糊。尹占华先生的《律赋论稿》第五章讨论清代律赋,于“清律赋总论”之下即讨论“乾嘉时期的律赋”,康、雍和乾隆前期的律赋尚未被真正讨论。孙福轩先生的《历代赋学研究》一书中有关于“康雍年间的赋风与赋论”的讨论,其讨论的文献基础是赵维烈《历代赋钞》、陆葇《历朝赋格》、王修玉《历朝赋楷》、钱陆灿《文苑英华律赋选》、陈元龙《历代赋汇》、孙濩孙《华国编赋选》和林佶《集英阁赋选》等七种。用这些前代赋体选集文献来讨论清初“赋风”,难免缺乏说服力。文献的缺失使学界对清代前期赋史之描述显得不够清晰。

关于顺、康、雍、乾时期赋体创作的清人选本,学界从叶抱崧、程洵《本朝馆阁赋》和法式善《同馆赋钞》二书的序文、凡例以及张廷玉的《同馆课艺序》了解到,在叶选和法选之前,钟衡曾编有《同馆赋选》,选入了自顺治至乾隆七年的馆阁律赋。叶选和法选是在钟衡选本的影响下进行的,是其增编或续编。至于钟衡此书本身,学界一直不曾寓目,马积高先生主编的《历代辞赋总汇》《历代辞赋研究史料概述》,出版于2017年的踪凡、郭英德先生编辑的《历代赋学文献辑刊》均未提及此书。一些学人甚至认为此书“今已不存”。(1)潘务正:《法式善〈同馆赋钞〉与清代翰林院律赋考》,《南京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

事实上,钟衡的律赋选本现藏于日本内阁文库,因书名为《同馆课艺》而不为治赋的学者所关注。

钟衡,字仲恒,号岱峰,浙江长兴人。雍正庚戌进士。由翰林院编修考选广东道御史,巡视南北两漕,厘剔诸弊,升太常寺少卿。雍正十三年乙卯科任广东乡试主考官,乾隆元年丙辰恩科任云南乡试副主考。雍正八年,钟衡入选庶吉士,十一年散馆后,即选编了《同馆课艺》。其原初计划是编选翰林院馆课之制艺、论、诗、赋各体。最先选出的是律赋,书名仍为《同馆课艺》。该书印行之后,“风行寰宇,人编摩而户弦诵”(2)钟衡:《本朝同馆赋选序》,钟衡:《本朝同馆赋选》卷首,乾隆十四年损斋藏版。。于是钟衡陆续编出馆阁律赋的二编、三编和《本朝同馆赋选》,都是律赋的选集,故叶抱崧、程洵、法式善等人均称其书名为《同馆赋选》。此后,钟衡再也没有机会编出律赋之外的其他文体的同馆课艺,其《同馆课艺》系列实即是同馆赋选。

日本内阁文库藏本《同馆课艺》,四周单边,白口,无鱼尾,版高20厘米,宽11厘米,页9行25字。共十册,分别为《同馆课艺初编》《同馆课艺二编》《同馆课艺三编》和《本朝同馆赋选》四种。《初编》书口依次题有“进呈卷”、“散馆卷”、“御试卷”、“同馆课艺”等,二、三编各卷次序略异;《本朝同馆赋选》书口均题此书名。“初编”是相对于“二编”、“三编”而言的,是乾隆十四年此四书汇编时的题名,初刊本未见。内阁文库藏本为乾隆十四年刊本,而非如内阁文库官网所标的“雍正元年”刊本。《初编》选入雍正元年至八年的馆阁律赋,《二编》选入雍正十一年至乾隆二年癸丑、丙辰、丁巳三科馆阁律赋,《三编》选入乾隆四年、七年己未、壬戌两科律赋,《本朝同馆赋选》则选入自顺治四年丁亥至康熙六十年辛丑,算是补足了《初编》之前的同馆律赋。这四种选本呈现了自顺治四年至乾隆七年馆阁律赋的基本面貌(内阁文库藏本存在着有目无文的情况)。

(二)

初编编成之后,钟衡请当时的翰林院掌院大学士张廷玉写序,这就是广为引用的《澄怀园文存》上那篇《同馆课艺序》。乾隆五年,钟衡编出《同馆课艺二编》,再次请翰林院掌院张廷玉作序(《澄怀园文存》并未收入这篇序文,今人所编的《张廷玉全集》也未收入)。钟衡《同馆课艺》的编选一直是在张廷玉的“鉴定”下进行的。该书前三编均标明“掌院大学士张鉴定”,可见张廷玉对此书的重视。据钱实甫《清代职官年表》,自雍正三年起,至雍正十三年,张廷玉连续十一年任翰林院掌院学士,至雍正十三年免。乾隆元年至乾隆十三年继续任翰林院掌院学士,但自乾隆三年至十年,则同时有满员同任。身为“名翰林”的钟衡将其所选编的馆课请翰林院掌院学士张廷玉作序,这自是顺理成章之事。在初编的序文中,张廷玉主要传达三个意思:第一,翰林院(包括庶常馆)是弘扬、实施文治的前沿阵地。他说:“翰林为国家储育贤才之地,职亲而务简,专一思虑,以经术文章为课绩。我皇上右文稽古,加意儒臣,一时文学之士皆得跻列清华,师资讲肄,著作多斐然大雅之音。”正如张宾、程邦勋在其《玉堂名翰赋》的序文中所说的,“盖瀛洲仙署,登其选者率海内名宿,而文章又其专职,际兹重熙累洽,躬逢圣天子鼓舞振兴,风雅朝宗,金声玉振,故一时高文典册之才,应制有作,进御有作,馆课散馆有作。而天子召试翰詹臣僚,以亲定甲乙而风励之,则又有作。摛芬掞藻,郁郁彬彬,譬之奏钧天于碧落,会玉帛于嵞山,此真所谓炳焉与三代同风者也。”几年之后,乾隆帝在为《皇清文颖》作序时说:“我大清受命百有余年,列祖德教涵濡,光被海宇,右文之盛,炳焉与三代同风。……《易》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盖自有天地,而人经纬乎其间,士君子之一言一行,国家之制度,文为礼、乐、刑、政,布之为教化,措之为事功,无非文也。”(3)爱新觉罗·弘历:《皇清文颖序》,陈廷敬等编:《皇清文颖》卷首,乾隆十二年武英殿刻本。“与三代同风”是他们君臣之间共同的政治理想。第二,赋体的叙事功能正可以用来润色太平、黼黻鸿业。“古称‘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而班固言:‘抒下情而通讽谕,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雅》、《颂》之亚,其盛乃与三代同风,固未可以雕虫雾縠薄而不为也。”赋体并非抒写闲情之雕虫小技,而是有着“与政事通”的严肃定位,它肩负着叙写盛世的崇高使命。“而今制庶常散馆,御试有制艺,有论,有诗,有赋。至国家举行大典,恭遇庆贺与夫嘉祥上瑞宣示在廷,则词苑诸臣往往有进御之作,馆阁之重赋体也尚矣。”第三,赋体本色论。庶常馆的位置决定其律赋创作的基调。虽然清代论赋者常会引述班固所说的“抒下情而通讽谕”,但讽谕毕竟不是清赋的主旋律。(4)潘务正《〈本朝馆阁赋〉与清中期江南文学生态》(《湖北大学学报》2018年第3期)一文,对这种现象的成因有较为到位的分析,指出明代翰林有谏诤之职责,清代翰苑词臣文化地位下降,其讽谕意识几乎荡然无存。既然赋体与馆阁有如此重要的关联,那么,律赋的性质也就被先天地限定了:“夫应制之篇,以和平庄雅为贵。气虽驰骋有余,而音之厉者弗尚也;意虽跌宕可喜,而格之奇者弗尚也;语虽新颖巧合,而体之佻者弗尚也;词藻虽丰,征引虽博,而言与事之凡俗者弗尚也。鞞铎之振厉不足语《云门》《韶濩》之铿锵,林壑之幽深不足语建章、鹊之钜丽,雉头蝉翼之块异不足语山龙、黼黻之文章。”张廷玉这四个“弗尚也”和三个“不足语”都是在诠释雍正帝一再强调的“清真雅正”的文风学风。“丽以则”“中正则雅”既是律赋的风格形态,也是律赋的价值取向。基于此,张廷玉认为钟衡所选“大都宫商协应,抗队得宜,藻思芊眠,首尾温丽”,呈现了芊眠温丽的清初赋风。

七年之后,张廷玉为钟衡的《同馆课艺二编》作序,强调词臣的职责:“词臣以文章为职业,庙堂制作而外,出入诗歌词赋,用以润色太平,黼黻鸿业,稽古以来,焕乎其文。”而这盛世、这鸿业,是由历朝圣君所缔造的。他列举了雍正十一年之诏设庶常馆、乾隆元年之召试乾清宫,皆为皇帝右文稽古、致力文治之盛举。而侍从之臣,“或课校于瀛洲玉署之间,或拜飏于献纳论思之下……彬彬乎亚《雅》、《颂》而同风三代”,再次表达“同风三代”的理想。而他作为掌院学士,同馆课艺正是他建构三代同风之鸿业的一部分。钟衡的赋选被纳入到这一鸿业之中。张廷玉称《同馆课艺二编》“丽而以则,巧极工错,譬之张乐于洞庭之野,辑瑞于涂山之会,盈耳炫目,美不胜揽。岂非梧萋凤翙之隆,而承明金马著作之盛事欤!”

乾隆十一年,钟衡编成《同馆课艺三编》。在自序中,他说:“继复有三科之刻,迄于今,历己未、壬戌,又六年矣。诸君子身列清华,出入承明之庐,扬风扢雅,黼黻鸿猷,词赋之盛,于斯为极。”(“诸君子”应是指所选律赋的作者)“夫文章报国,昔人所称论者;又比之经国之大业。”可见其所选正展示了班固所说的“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康熙对此句的解释是:“言感物造端,材智深美,可以与国政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5)爱新觉罗·玄烨:《御定历代赋汇序》,陈元龙编:《御定历代赋汇》卷首,康熙四十五年刻本。)。对于钟衡来说,编辑同馆课艺,既是黼黻鸿业,也是为皇上“化成天下”之一助。胡浚说:“我国家重熙累洽,观人文以化成天下,而尤以赋独有功。”(6)胡浚:《国朝赋选同声集》序,《国朝赋选同声集》卷首,乾隆二十三年刊本。指出赋在清代政治文化方面的实用性功能。翰林院为天下文章导向,庶常馆重任在肩。在二编的自序中,钟衡强调,他之赋选是“思得前辈大篇以为楷式”,以前辈庶吉士之馆课作为典范。这些前辈后来大多成为名臣,像王熙(顺治四年庶吉士。十五年擢礼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顺治遗诏执行者之一)、郭棻(顺治九年庶吉士。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宋德宜(顺治十二年庶吉士。翰林院侍读学士,内阁学士)、叶方蔼(顺治十六年庶吉士。侍读学士,礼部侍郎,刑部侍郎)、钟朗(顺治十六年庶吉士。陕西提学,布政司参议)、张玉书(顺治十八年庶吉士。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严我斯(康熙三年庶吉士。礼部左侍郎),还有张英、孙在丰、徐乾学,等等,其馆课自是代表各个历史时段官方文章之典范。所谓“翰林为国家储育英才之地”,“与三代同风”的境界即由这批庶吉士去实现。而《三编》之选,继续为天下士子示文章之典范,“俾士之从事于此者沉浸□郁、含英咀华,将和其声以鸣国家之盛”。

乾隆十四年,钟衡编成《本朝同馆赋选》,七十六岁高龄的黄叔琳为此书作序。黄叔琳,字宏猷,号昆圃。顺天大兴人。康熙四十七年十二月以鸿臚寺少卿任累升山东按察使、布政使。黄叔琳此序强调康熙的赋学观(可以与国政事),指出“赋者,宣上德,抒下情,通讽谕,雍容揄扬”的本色,“且如明堂郊社、燕飨耕耤、临雍省方、习射校猎,形之篇章,一代之典礼寓焉”。强调赋的记录事功之功能,因而贬抑声色丽词之赋类,“作者固有采华就实之能,而选者亦岂以靡声曼色是尚”?黄叔琳为康熙三十年辛未科探花,授编修,累迁侍讲,翰林院的岁月给他留下深深的印记,他也曾与同馆诸君“珥笔春明,备览名章,钜制讽咏而昌之”,“天下人文聚于翰苑,而其著作或进诸秘府,或散在鸿都,传之各集”。因而他认为钟衡此选,“使百余年间枫宸甲乙、瀛洲考课星烂云纠、发皇耳目,如听大章之章,咸池之备,如游周序,兑弓和矢,天球河图之森列,如诵《卷阿》,咏《天保》,想见穆穆棣棣,君臣之间。昔之有志未逮者乃于同志遇之,且以淟涊之作有负文章报国之初愿者,亦登是选焉。”《本朝同馆赋选》共四册,其中有两册即来自黄叔琳所抄藏之赋本。

为天下士示文章之典范,这在当时具有十分迫切的现实意义。雍正十年以来,世宗对浮靡佻薄文风一直痛心疾首。他提出“清真雅正”四字作为文风之准则。乾嘉间李元春说:“国朝定文品四字:清真雅正。清有四:意清,辞清,气清,要在心清;真有五:题中理真,题外理真,当身体验则真,推之世情物理则真,提空议论则真;雅有二:自经书出则雅,识见超则雅;正有二:守题之正,变不失常。”(7)李元春:《四书文法摘要》,转引自王水照:《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127页。阐释了“清真雅正”在义与法、风格与境界方面的真正义蕴。雍正十年上谕曰:“近科以來,文风亦觉丕变。但士子逞其才气辞华,不免有冗长浮靡之习,是以特颁此旨,晓谕考官。所拔之文,务令雅正清真,理法兼备。虽尺幅不拘一律,而支蔓浮夸之言所当屏去。”雍正十三年上谕再次强调“文以载道”,指出“文者原本经术”(8)托津等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嘉庆朝),卷266,台湾:文海出版社,1991年,第1651、1652、1659、1661、1662~1663、1666、1668页。,“降及魏晋,以文灭质,渐就浮靡,六朝尤甚。姿态益工,意格益陋”。(9)托津等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嘉庆朝),卷266,台湾:文海出版社,1991年,第1651、1652、1659、1661、1662~1663、1666、1668页。文章的原本是阐发经典,辞达而已,而浮靡俳俪都会走向以文灭质。雍正这一为文的第一原则为后来历朝皇帝所不断重申。这一方面表明这一原则符合历朝官方的文章理念,另一方面也表明颓敝的文风士习已经积重难返。乾隆十年,再次强调雍正的“清真雅正”之遗训,上谕曰:“近今士子,或故为艰深语,或为俳俪辞,争长角胜。风檐锁院中偶有得售,彼此仿效,为夺帜争标良技。不知文风日下,文品益卑。”(10)托津等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嘉庆朝),卷266,台湾:文海出版社,1991年,第1651、1652、1659、1661、1662~1663、1666、1668页。可见士子的积习却难改。乾隆帝甚至于考卷中找出反面典型,乾隆十九年上谕:“而浮浅之士竞尚新奇,即如今科放榜前传首题文有用‘九回肠’之语。其出自《汉书》‘肠一日而九回’,大率已莫能知,不过剿袭纤巧,谓合时尚,岂所谓非法不道选言而出者乎?不惟文体卑靡,将使心术佻薄,所关于士习者甚大。”(11)托津等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嘉庆朝),卷266,台湾:文海出版社,1991年,第1651、1652、1659、1661、1662~1663、1666、1668页。他把文风与士习联系起来。乾隆二十四年上谕:“乃今科顺天乡试中式第四名边响禧文内竟有‘饮君心于江海’之语,揆其命意,不过如‘饮和食德’常言耳。而芜鄙杂凑,遂至不成文义。……若他卷寻常舛谬,正不可悉数。盖由典试事者不能别裁伪体,而所好或涉新奇。士子揣摩效尤,不知堕入恶道。”(12)托津等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嘉庆朝),卷266,台湾:文海出版社,1991年,第1651、1652、1659、1661、1662~1663、1666、1668页。乾隆四十四年上谕:“近时文风日坏,习制义者只图速化而不循正轨,无论经籍束之高阁,即先儒传注亦不暇究心,惟取浮词俗调,挦撦求售。师以是教,弟以是学,举子以是为揣摩,试官即以是为去取。且今日之举子,即他日之试官,积习相沿,伊于胡底!”(13)托津等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嘉庆朝),卷266,台湾:文海出版社,1991年,第1651、1652、1659、1661、1662~1663、1666、1668页。他由文风而至士习,再挖出如此文风得售的根源在于考官。上谕末尾,乾隆发出最后通牒:“若再不能仰体朕意,乃复掉以轻心,必令将此等庸陋词句悉行磨勘,以示惩警。”但严厉的最后通牒仍然无济于事,颓敝的文风已是蓄势难返。乾隆四十六年上谕:“无如近日士风专为弋取科名起见,剽窃浮词,不复研究经史,为切实根柢之学,以致文体日就卑靡。虽屡经降旨训饬,而积习难回,仍不免江河日下之势。”(14)托津等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嘉庆朝),卷266,台湾:文海出版社,1991年,第1651、1652、1659、1661、1662~1663、1666、1668页。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嘉庆间,至嘉庆十年、十九年,依然有上谕在强调清真雅正的文风。嘉庆十九年上谕:“近日士子,罔知潜心正学,猎取诡异之词,挦撦饤饾,以艰深文其浅陋,弊习相沿,大乖文体。况言为心声,尤足觇人器识。士子进身之初,先由诡遇。及试以政事,其于是非邪正之辨、治乱得失之原,皆懵然不解于心。欲望其通达政体,以圣贤之学坐言起行,岂可得乎?”(15)李鸿章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332,光绪间武英殿年刻本。嘉庆帝终于把文体与政事联系起来,一个时代的人文精神与政治素质尽显于科场之中。这也是雍正帝一直痛恶科场中颓靡文风的根本原因所在。

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翰林馆课就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正是对清真雅正原则之充分理解,张廷玉一再为钟衡的《同馆课艺》作序,以四个“弗尚也”和三个“不足语”具体展开清真雅正的为文原则。黄叔琳在序文中说:“我朝圣圣相承,右文典学,万几之暇,留心诗赋,萋苴追琢之旅,列记注于纶闱,备顾问于宣室”,因而“馆课以赋多《雅》、《颂》之遗意焉。”因此,馆阁律赋将为天下文章示范。清真雅正的文风难以在乡、会试乃至科、岁试中普遍实现,却在翰林院庶常馆中得到贯彻。

(三)

同馆指翰林院庶常馆,馆课为庶吉士而设。庶吉士之名,自明永乐甲申始相传,其后著为例。明代以来,命相皆取词林,“国家之所以设立词臣,与词臣之所以报称国家者,概可知已。”清沿明制,“人才辈出,宰辅之任多由是选,而其他之列卿、尹,膺封疆者,类能有所建竖,卓绝于时”,“庶吉士为词臣发轫之始”(16)张廷玉:《国朝馆选录序》,沈廷芳辑:《国朝馆选录》,乾隆十一年刻本。,则馆课代表着词林翰苑之精神。翰苑的特殊位置决定其文风文旨。翰苑馆课之选,自晚明即已盛行。沈懋学说:“然以日光玉润、周情孔思称者,文云精矣,犹或卑之;以锦心绣口、玉珮琼琚称者,文云丽矣,犹或陋之;千里之驹御以王良,万斛之泉随地而出,文不为不伟且壮矣,而或者以褊訾之。斯三者均之有戾于行而多诡于道焉。”(17)沈懋学:《皇明翰阁文宗序》,黄洪宪编:《皇明翰阁文宗》卷首,万历金陵书林周竹潭嘉宾堂刊本。馆阁课艺的宗旨是文以载道。尽管张廷玉在序文中也引用了班固的“抒下情而通讽谕”,但对于视文章为“宣上德而尽忠孝”的工具的时代政教环境来说,讽谕已不是馆阁律赋的任务。润色太平、黼黻鸿业才是馆阁律赋的首要任务,清真雅正则是馆阁律赋的气度与境界。如《本朝同馆赋选》中高士奇的《驾幸阙里赋》,为凤阁鸾台之制,明堂清庙之音,自是雅正之音。而颂皇恩,歌盛世,是馆课的常见题目,如《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甘霖赋》《四时勤政赋》等。“润色太平,黼黻鸿业”是清代馆阁律赋的首要内容。

与馆阁气相适应的则是“清”。清者,意清,辞清,气清。钟选中齐召南的《支机石赋》(二编)“润则比玉,圆则成珠,至其体态翩跹,如藐姑射之仙,不食人间烟火”。(18)沈丰岐评齐召南《支机石赋》,见沈丰岐:《国朝律赋偶笺》,乾隆二十四年养素斋刻本。钱本诚《薰风赋》为颂圣之作,“乍溶溶而溥畅,旋冉冉以交融,招清吟于灌木,振高韵于孤桐。偃新荷之弱盖,泛幽兰之芳丛”,以“薰风”喻皇恩,却写得一片清丽。所谓“神姿朗彻,如琐窗清月,听小娟奏云和湘瑟,悠扬于风帘花雾之间”。(19)沈丰岐评钱本诚《薰风赋》,见沈丰岐:《国朝律赋偶笺》,乾隆二十四年养素斋刻本。宋邦绥之《喜雨赋》,则是“清辉朗润,与冰雪方洁;雅藻纷披,似风水成文”。(20)沈丰岐评宋邦绥之《喜雨赋》,见沈丰岐:《国朝律赋偶笺》,乾隆二十四年养素斋刻本。

从钟衡所编的四种馆阁律赋来看,清初的赋体犹承明末遗风,风格也多样化。徐珂《清稗类钞》指出:“由于入关以后,一时文学大家,不特改仕新朝者多明之遗老,即世祖、圣祖两朝正科所取士,及康熙丙午年博学鸿词科诸人,其人以理学、经学、史学、诗词、骈散文名家者,亦率为明代所遗,而孙奇逢、顾炎武诸儒隐匿山林,又复勤于撰著,模范后学。”(21)徐珂:《清稗类钞》,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3860页。其所作赋体正以其学问为底蕴而各领风骚。“若愚山之雄健、迦陵之绮绣、竹垞之洁、彭羡门、毛西河之典雅秀拔,麟麟炳炳,各能于杨、左诸家外别营杼轴,为一朝巨制。嗣后廷试馆程日研月渍,法愈密,材愈富。其旁搜冥抉、蒙茸煇㸌之长又直驾三唐而上之。”(22)胡浚:《赋楷序》,转引自潘务正:《〈国朝赋楷〉编者及选目考》,《文献》2013年第6期。四库馆臣在评述清初文风时说:“我国家定鼎之初,人心返朴,已尽变前朝纤仄之体。故顺治以来,浑浑噩噩,皆开国元音。康熙六十一年中,太和翔洽,经术昌明,士大夫文采风流,交相辉映。作者大都沉博绝丽,驰骤古今。雍正十三年中,累洽重熙,和声鸣盛,作者率舂容大雅,沨沨乎治世之音。”(23)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728页。清初之赋尚是风格多样,如施闰章之雄健、陈维崧之绮绣,朱彝尊之洁,彭孙遹、毛奇龄之典雅秀拔。至康熙十八年博学鸿词科以律赋考天下士,赋体被纳入了规范之中。律赋是自唐以来科举考试中的一个科目,在唐宋时期形成第一个高峰,元、明不试律赋。 清康熙十八年博学鸿词科,召试体仁阁,凡一百四十三人,赐燕。试赋一、诗一。(24)赵尔巽:《清史稿·选举志》,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3176页。之后,翰林院庶吉士之朝考、散馆考试、大考,童生、生员之岁试、科试、书院课试等皆试赋,形成了律赋史上的第二个高峰。从此之后,赋体被纳入更为严格的律法之中。胡浚说:“六义有赋,才比兴之一耳;而三颂专以赋行,是知盛治敷扬固与凡言之体物异也。自楚骚续诗命祖,后此马、杨、张、左之流各抽秘思以驰骋于四旁上下,其旨要归于讽。至有唐始诗以取士,厥典郑重,始变其体而为律。题必成言,韵必限字。有美而无刺,有祷而无朂,正与《閟宫》之盛夸多祉而并及三寿等。虽边幅稍拘,抑亦志纯而词正矣。”(25)胡浚:《国朝赋选同声集》序,《国朝赋选同声集》卷首,乾隆二十三年刊本。用此来描述清代律赋,也是贴切的。胡浚称他之编选《同声集》,“其间宏丽恣纵亦有与西京伯仲者,顾彼事讽而此则一宗于律。律者如师之有纪,官之有令,步伐章程一定而无可易者也。臣子对飏君父,修词即以立诚,要贵有典有则。呼嵩尚有定数,矧其为拜手所陈。且讽论原为谲谏,然《大人赋》乃以助天子之逸气,而赵鬼之诵《西都》,适启后人奢恣,其效盖可睹矣。”张廷玉所提出的四“弗尚也”、三“不足语”,也可视为律赋的七大律法。

以学为赋本是赋体的一个重要本色,如毛奇龄的《西苑试武进士马步射赋》,即是一篇令“才人学人一齐首”(26)钟衡评毛奇龄《西苑试武进士马步射赋》,见《本朝同馆赋选》,乾隆十四年损斋藏板。之作。但清代前期之赋体尚未发展到“以考据入赋”的地步。乾隆十六年,高宗南巡,钱大昕所献之《圣驾南巡赋》(27)见胡浚:《同声集》,乾隆二十三年刻本。马积高《历代词赋总汇》、陈文和《嘉定钱大昕全集》均未收入此赋。并未见以学术为赋之风。只是到了始于乾隆中期的乾嘉之学盛行之后,“以考据入赋”才成为一股洪流。

康熙十八年三月,召试体仁阁,令作《璇玑玉衡赋》一篇,《省耕诗》一首,五言排律二十韵一首。此后,《璇玑玉衡赋》成为馆阁律赋的常考题目。清代前期与乾嘉时期的律赋之差异,我们可以通过这个相同考题进行考察。比如顺治十六年进士彭孙遹之作与乾隆五十五年进士凌廷堪之作,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彭孙遹,顺治十六年进士,授中书。康熙十九年中博学鸿儒科一等一名,授编修。其《璇玑玉衡赋》以“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善言人者必有合于天”统摄全文,既重天文,更重人事。虽有对观天仪器之描述:“体本弹丸,形惟转毂。饰以文珠,筦之横玉。珠四缀而长明,玉在箫而旁烛。内藏之以奥扄,外运之以员轴。任激水之推移,抱运环之回复。”但他更多地引向人事:“虽贻则于来今,实希风于曩古。旷百世而同符,端有候于圣主。皇帝握璇极之天珍,凝泰符之典瑞。萃箕毕而类情,荐圭璋而通气。好以月从,敬因日致。仁育义裁,礼和智睿。法令信于阴阳,图书炳于经纬。”(28)钟衡:《本朝同馆赋选》,乾隆十四年损斋藏版。正如钟衡所评:“不必摭拾《天官书》而指陈象纬如掌上纹,历历可数。梁文瓒画五星二十八宿图,不审比此何似?”凌廷堪,乾隆五十五年进士,乾嘉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其《拟璇玑玉衡赋》表现出典型的乾嘉学风。赋前的小序便是一篇关于璇玑玉衡之小考:“所谓北极璇玑者,今之黄极者也。衡,横也。”赋文曰:“或曰璇玑者,浑仪也,其制三重;玉衡者,横箫也,其长八尺。……璇玑者,黄道之纽,七曜恒星由之而东走。是故两极之相距,亦如赤道之距黄。二十四度而弱兮,二十三度半而强。……盖三百五十四日者,岁策也;三百六十五日者,岁实也。以岁策与岁实相较,而多十有一日也。”(29)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清代卷》,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11851页。把一篇《璇玑玉衡赋》写成一篇重考据的学术论文。

(四)

钟衡的四编馆阁赋选之编选,前后经历了十七年,而清初赋体之搜集比起乾隆之后要困难得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清初朝廷颁行了有关选刻程墨的禁令。顺治十七年议准,“凡坊间有时务表策名色,概行严禁。”(30)托津等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嘉庆朝),卷266,第1646、1646页。康熙九年议准:“嗣后每年乡会试卷礼部选其文字中程者刊刻成帙,颁天下。一应坊间私刻,严行禁止。”(31)托津等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嘉庆朝),卷266,第1646、1646页。直到乾隆元年始弛坊刻程墨之禁。因而乾隆之前便罕见对本朝赋体创作之编选,赋体文散见于文人的集子中。钟衡在自序中介绍了此选的编选经过,指出清初同馆律赋由于年代久远,搜集为难。“世远年湮,老成凋谢,间有存者,又往往散处四方,有之而不能得,得矣而不能聚,每至零落于蟫编蠹简之中。”(32)钟衡:《本朝同馆赋选序》卷首,乾隆十四年损斋藏版。

钟衡《同馆课艺》为我们了解顺、康、雍以及乾隆初年之赋体流变提供了第一手文献。它与后来的《玉堂名翰集》(张宾、程邦勋,乾隆十六年)、《国朝赋选同声集》(胡浚,乾隆二十三年)、《国朝律赋偶笺》(沈丰岐,乾隆二十四年)、《本朝馆阁赋》(叶抱崧、程洵,乾隆二十九年)、《同馆赋钞》(法式善,乾、嘉之际)等,一起构成了清代前期赋体流变的相对完整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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