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内经》“脾胃为本”理论内涵概论
2019-03-25高嘉骏
高嘉骏,林 平
(福建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福建 福州350122)
脾胃学说是中医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素来是研究的重点和热点。在漫长的医疗实践过程中,古今医家形成了脾胃在机体生理、病理中具有根本、主导地位的认识,如《类经》强调“脾胃为脏腑之本”[1]、《寿世保元》提出“人以胃气为本”[2]、《杂病源流犀烛》谓“脾统四脏”[3]等。 类似观点叙述甚多,亟需对其理论源流进行梳理和挖掘。今以《黄帝内经》为源,将历代相关脾胃论点概括为“脾胃为本”,阐述其理论内涵及外延,凝炼其研究方向,冀对创建和发展中医特色脾胃学科有所助益。
1 《黄帝内经》“脾胃为本”的释名
“胃为五脏之本”语出《素问·玉机真藏论》,“五脏者,皆禀气于胃,胃者五脏之本也”。“本”,《说文·木部》曰:“木下曰本,本末皆于形得义。其形一,从木上曰末,从木下曰本”,属六书中象形兼指事之字。从木象形,下一指事,指草木之根柢,即本源、大源之意,亦为事物汇总之处。据“木下从一”的位置所示,当为阴阳交通、气机升降转输之所。观其引申之义,陆德明释:“本,亦作奔”,借“奔”以示草木之根生机旺盛,喻事物的生存与发展。本深方得延续,柢固才可叶茂。“胃为五脏之本”,即脾胃为五脏六腑之本源,反映了胃受纳腐熟水谷,脾化生气血精微,共同完成濡养五脏六腑的重要作用。阳明属胃,多气多血,人之神机全赖于此。《素问·热论》从病理反证生理,曰:“阳明者,十二经脉之长也,其血气盛,故不知人,三日其气乃尽,故死矣”,指出胃之气血旺盛,即便是五脏已伤,六腑不通,荣卫不行,仍需三日将阳明之气血耗尽,病者乃死。其生命力之旺盛,根柢之固深,可见一斑。“胃”虽为六腑,却以纳水谷、化精微、滋五脏、通阴阳、调气机的功能,在以五脏为中心的藏象理论体系中,几乎被赋予与五脏同等重要的特殊地位。
《黄帝内经》中类似“胃为五脏之本”的记述,以《灵枢·动输》“胃为五脏六腑之海”最为多见,如“胃者水谷之海,六腑之大源也”“阳明者,五脏六腑之海”“阳明者,表也,五脏六腑之海也”等,分见于《灵枢》的《海论》《玉版》《五味》《经水》及《素问》的《五藏别论》《痿论》《太阴阳明论》等篇,皆以“海”作为胃功能的集中表现。“海”,《说文解字》曰:“天池也,以纳百川者”,喻事物汇聚之处。《内经》对“海”的含义有所引申,强调本源、根源之义。但值得商榷的是,辞句出现的频次,只能作为参考,不宜作为理论内涵的代表依据。如“证”仅出现《素问·至真要大论》“证有中外”一处,却发展成为病证理论的核心之一。“藏象”仅出现在《素问·六节藏象论》篇名与黄帝提问“藏象何如”二处,却已成为中医理论的核心之一。再者,字义训诂虽可作为理解理论内涵的依据之一,但仍应以医理为主。“胃为五脏之本”虽仅一见,但无论是在训解或医理内涵上,都较之“胃为五脏六腑之海”更为切合,因此以“本”名之。
前述诸篇皆言“胃”而未及“脾”,在体例上予人以重胃轻脾之感。《素问·玉机真藏论》曰:“脾为孤脏,中央土以灌四傍”,《素问·太阴阳明论》曰:“脾者土也。治中央,常以四时长四脏,各十八日寄治,不得独主于时也”,阐明了脾胃不可分割的联系及脾对其余四脏的长养作用与时空关系。正如《素问·太阴阳明论》所言:“四肢皆禀气于胃而不得至经,必因于脾乃得禀也”“故太阴为之行气于三阴。阳明者表也,五脏六腑之海也,亦为之行气于三阳”。脾胃相合,同居中焦,饮食五味必赖二者共同作用,方可化为气血精微,濡养周身。《素问·灵兰秘典论》曰:“脾胃者,仓廪之官,五味出焉”,概括了脾气中有胃气,胃气中有脾气,二者合为中气的特点。因此,《黄帝内经》所谓“胃为五藏之本”,实则指“脾胃为五藏之本”。后世医家发挥经旨,将脾胃之气与元气联系起来,如金元·李杲 《脾胃论·脾胃胜衰论》言:“养生则实元气,欲实元气,当调脾胃”[4]。 明·李中梓《医宗必读》提出“脾胃为后天之本”[5]的观点,实际上糅合了《黄帝内经》“胃为五脏之本”“胃为五脏六腑之海”及“脾为孤脏,中央土以灌四傍”之说。
2 《黄帝内经》“脾胃为本”理论外延与内涵的界定
《黄帝内经》创建了中医学的理论体系,具备各家学说的性质,其理论结构与内涵分散于各篇之中。后世分别从训诂注疏、专题研究、学派争论与临床实践等多方面,对《内经》的理论内容与学术思想进行分析、整理与归纳。“脾胃为本”,即研究脾胃在人体正常生、长、壮、老、已的生命活动,以及在疾病的发生、发展及养生防治中,作为“本”的核心意义。其理论结构可以概括为:一是有关脾胃的基本理论(本体论);二是有关脾胃知识、理论的认识形式和规律(认识论);三是有关调节脾胃的根本方法(方法论)。试析如下。
2.1 理论外延 即有关脾胃知识、理论的认识形式和规律(认识论),可归纳为“脾胃文化理论体系”。《黄帝内经》以独特的的文化与哲学视角,在对生命、疾病、诊疗及摄生的探索和认识中,形成以四时五脏阴阳观、辨证论治观、方药系统观为代表的医学理论模式,运用从天文、气象、物候、地理、生物、数学、社会、心理等多学科总结的哲学方法与逻辑思维,经春秋末期、战国乃至秦汉时期的总结,发展为以“天人、气、阴阳、五行”为整体,通过别异、比类、正名的思维方式,认识、分析、了解世界。《易经》的宇宙生成论、动态整体观、象数思维,以及儒、道、墨、法、兵、农、阴阳、名等诸子为代表的自然及人文科学,都对建构中医学的思维方式产生影响,形成中医学独有的认识体系,即中医学之“道”。此虽为“脾胃为本”理论的外延部分,却始终贯穿于中医学的理论体系之中,囿于篇幅不再赘述。
2.2 理论内涵 即有关脾胃的基本理论(本体论)及有关调节脾胃的根本方法(方法论)。就本体论而言,即《黄帝内经》所言“胃为五脏之本”,研究脾胃在人体正常生、长、壮、老、已的生命活动中的作用,核心就是脾胃的藏象。就方法论而言,应当包括在认识本体论的基础上,对于脾胃在疾病的发生、发展及养生防治中的作用,实质即脾胃的诊法、病机、论治、病证与摄生。《素问·至真要大论》说:“天地之大纪,人神之通应也”,所谓“人神”即指人的生命活动。《黄帝内经》学术体系主要围绕着人的健康与疾病展开研究,形成有关人的生命规律及医学应用的知识与理论,是《黄帝内经》理论体系的主体部分,亦是脾胃学科理论内涵的主体。
3 《黄帝内经》“脾胃为本”理论内涵的研究方向
学科发展必须凝炼理论发展方向,《黄帝内经》作为中医学理论体系奠基之作,对于创建中医特色的学科与研究方向,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现就“脾胃为本”理论内涵所涉之藏象、病证、摄生分而论之。
3.1 藏象研究 “脾胃为本”的藏象相关知识及作为“本”的理论内容,包括脾胃及其所属经脉、形体、诸窍的解剖形态,生理活动规律与其他象系统之间的相互关系,是脾胃为本理论内涵的核心。
3.1.1 脾胃解剖形态 系专指《黄帝内经》中的解剖知识而言。相较于其他脏腑,《内经》尤其突出对肠胃系统的解剖。《灵枢·肠胃》将唇至广肠,依据部位、顺序、远近、深浅、长短衔接起来,表述消化系统的全过程;其后,《灵枢·平人绝谷》探讨肠胃对于饮食消化吸收与排泄的重要性,论述胃、大肠、小肠三脏在整个消化系统中所处的主导地位,《灵枢·本输》直接提出:“大肠、小肠皆属于胃”,直接将“胃”视作消化道的总称,即《内经》不单独强调“胃”的功能,而是将具有相关或是相类似功能的大肠、小肠统一起来,视作一个具有系统概念的整体。汉·张仲景《伤寒论》所说“胃中有燥屎”“阳明之为病,胃家实”,皆是以“胃”作为大肠、小肠的统称。《素问·五脏别论》根据脏腑的解剖形态及藏泻功能,将其区分为“脏”“腑”与“奇恒之腑”,规范了脏腑具体的分类模式。必须指出的是:“胃”为“六腑传谷之总称”,赖脾“俾益、俾助”之功,在水谷精微的化生过程中,共构为不可分割的整体的观点,虽与“以五脏为中心”及“脏腑配伍”的理论不甚契合,却以相对独立的功能特性,指导着临床实践。
3.1.2 脾胃生理活动规律 以“脾象系统”的生理活动规律为重点,探讨与其他象系统之间的相互联系,明晰人体局部与整体的生理活动规律。《黄帝内经》对脾及与之属络器官的解剖形态描述粗略,而对生理功能论述却十分详尽。一是以脾而言,脾位中央湿土之地,为孤脏,灌四傍,通于长夏,为阴中之至阴;其经为足太阴,与胃相合;其气主升,主为胃行其津液;脾藏营,营舍意,在志为思;其窍口,其华唇,其色黄,其养肉,其味甘,其病否,其物肤,其音宫,其数五。二则以胃而言,胃主受纳、腐熟,为五脏之本,五脏六腑之海。三以脾胃表里而言,太阴阳明为表里,部位相近,以膜相连,脾胃合为五脏六腑之大主、后天之本等。这些均为脾象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
五脏象系统各有所主,在气、阴阳、五行学说的哲学思想指导下,存在着相互促进、彼此制约的关系。值得注意的是,各象系统中的某些功能,在一定情况与条件下,还相互包含,难分彼此。如除五脏分主五体外,尚有足少阳胆主骨所生病、脾主四肢等观点;“五神脏”虽分魂、神、意、魄、志,却统之于心;七情分属五脏,但又常有他脏为病的状况[6];脾志思,《素问·举痛论》又有“思则心有所存,神有所归”的观点;肺志忧,《灵枢·九针论》《灵枢·本神》《素问·阴阳应象大论》分别又有“精气并于肝则忧”“脾忧愁不解则伤意”“心在变动为忧”的观点。就脾胃而言,首先在水谷精微的化生过程中,共构为不可分割的整体;其次,脾胃“属至阴,为五脏之别使”,“至阴”除作“达阴”释之外,以六经之序言之,太阴居三阳之里,三阴之首,故亦为至阴,用以表达阴阳交关的功能;再则,《素问·玉机真脏论》的“脾脉灌四傍”,《素问·太阴阳明论》的“脾为中央土,分主四时长四脏”,以及《素问·刺禁》所说“脾为之使,胃为之市”,均阐明脾胃转枢五脏气机,调节五脏神志的中心地位[7-8]。
由于藏象学说具有重功能、轻实体的研究特点,常常导致在脏腑经脉形态和功能统一的研究中出现困难。其中最突出的是三焦、经络的形态及实质研究,如“脾主运化,胃主受纳”“脾藏营舍意”的描述,从西医角度来看,实际上涵盖了消化、代谢、内分泌、免疫、精神等系统。因此,如何推进藏象学说中形态与功能的统一,也可成为一个研究的思路。
3.2 病证研究 明·张介宾《景岳全书》说:“凡欲察病者,必须先察胃气”“胃气之关于人者,无所不至,即脏腑、声色、脉候、形体,无不皆有胃气”“凡欲治病者,必须长顾胃气,胃气无损,诸可无虑”[9],强调以胃气作为诊治疾病的根本。李东垣 《脾胃论》说:“胃虚则五脏六腑、十二经、十五络、四肢皆不得营运之气,而百病生焉”[4],指出脾胃一伤,生化乏源,内而脏腑,外而经络肢节,诸疾丛生,并据此立健脾升阳益胃为大法,创制一系列调脾理胃的方剂。明·周子千《慎斋遗书》亦说:“脾胃一伤,四脏皆无生气,故疾病日多矣。万物从土而生,亦从土而归”[10],补充了对于各种疑难病证从脾胃论治的方法,也是从脾胃虚损角度对疑难病病机进行的归纳。
在病证理论中,辨证与诊法亦是相互关联的重要组成部分。诊法,包括了诊病方法与断病法则。《黄帝内经》所言的辨证,实即辨病机,内容包括了病因、发病、病理、传变,是把握病证的指导思想。病证的内涵包括病证的概念,病的命名、分类以及各种病证的诊治原则及方法。病与证都是对疾病本质的认识。病,相对稳定,重在对于疾病全过程的把握。证,随疾病的不同阶段出现的病理情况而发生改变,不同阶段出现不同的证,贯穿疾病始终,重在疾病现阶段病理变化的把握,且与论治不可分割。论治,主要阐述论治特点、原则、规范,以指导治法,选择疗法,内容包括治疗的原理、治疗工具的性能与疗效、主要禁忌等。
《黄帝内经》对于疾病的命名方法多样,或以因名之,或以机名之,或以症名之,或以位名之,或合而名之。《黄帝内经》以脾或以胃为名者,如“脾胀”(《灵枢·胀论》)、“脾咳”(《素问·咳论》)、“脾风”(《素问·风论》)、“胃痛”(《灵枢·邪气脏腑病形》)、“胃胀”(《灵枢·胀论》)、“胃咳”(《素问·咳论》)等。与脾胃相关却未以脾胃命名者,如“脾气热”所致的“肉痿”(《素问·痹论》)、“脾病者, ……虚则腹满肠鸣”的“飧泄”(《素问·藏气法时论》)、“否、满、否塞、否膈”的痞满证等。《素问·至真要大论》提出“审察病机,无失气宜”“谨守病机,各司其属,有者求之,无者求之,盛者责之,虚者责之”的观点,强调五运六气及“有、无、虚、盛”在疾病诊断、分析上的作用,从宏观的视角掌握病机的变化。在临床上,虽有将脾胃病复杂性与多样性进行总结的诊断及辨证方法,但对症状的轻重程度与病势的强弱不易衡量,以致在具体选方用药及剂量方面,各家差异颇多。因此,如何推进脾胃病辨证与辨机论治的结合,也可成为一个研究的思路。
3.3 摄生研究 摄生,包括养生与康复。养生,即无病或欲病的摄养,目的是预防疾病、欲病先防与延缓衰老。康复,或因病致残,或余邪未尽,或病中养护,以利尽早恢复人体健康活动。“脾胃为本”的摄生研究,即研讨“脾胃为本”理念在摄生中的理论内容及实践方法。《黄帝内经》十分重视人体的状态,确立了顺应自然、养神为先、以和为贵、综合调养、脾肾为本等原则。《素问·上古天真论》虽以肾中精气的强弱作为生命力盛衰的关键,但脾胃的化源与供给,实为人身之本。后世医家承而发挥,如唐·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11]从餐前情绪、食法、食量、饮食禁忌、饭后活动等,指出在养生、养性中应尤重脾胃。李杲在《脾胃论》[4]提出养生以调养脾胃为主,并且详细论述了摄养、远欲、省内箴等相关方法。
就康复而言,《素问·热论》提出应避免“热遗”“食复”,而应以素食、少食助胃气渐复。《素问·五常政大论》说用药治病“十去其九,谷肉果菜,食养尽之,无使过之,伤其正也”,倡导以脾胃之气除未尽余邪的康复方法。《素问·平人气象论》曰:“人以水谷为本,故人绝水谷则死,脉无胃气亦死”,提出以胃气有无作为判断病人预后与疾病转归的重要指标。《素问·标本病传论》曰:“先热而后生中满者治其标,……先病而后生中满者治其标,先中满而后烦心者治其本”。中满即胃气衰竭者,无论标本,都当先治其急。对“先泄而后生他病者治其本”,先治泄泻,使脾运正常,胃气得复。《素问·玉机真脏论》提出的“五实”“五虚”,亦强调疾病痊愈的关键在于脾胃之气的恢复。
4 小 结
以《黄帝内经》脾胃“藏象”为核心的脾胃本体论,是“脾胃为本”理论的基石,其衍生的调节脾胃方法论,系整合后世医家对脾胃病证诊疗及摄生经验的学说,二者构成了“脾胃为本”的理论内涵。作为“脾胃为本”理论外延的文化理论体系部分,是理论内涵的土壤,系所有中医或中西医结合脾胃基础、临床实验的思维基础和创新源泉。随着“消化系统身心疾病”研究的兴起和“肠脑学说”等热点研究的深入,回归《黄帝内经》“脾胃为本”理论,继以深入研究和补充,无疑对脾胃学科及现代中医学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