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枚鸡蛋
2019-03-25金艺
○金艺
我很庆幸高中是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度过的,避开了各种各样没完没了的补习班,师生关系也干净透明得像纯净水。
我们就读的向塘铁路职工子弟中学,坐落在向塘火车站和向西火车站之间,它的前方有序排列着铁路工人的住宅,后面是大片大片的田野。学校分初中部和高中部,初中每个年级5个班,中考以后,一部分同学到南昌读重点高中,一部分同学考上了小中专,还有一部分同学直接去打工;到了高中,每个年级就只有3个班,100多个学生。
我们习惯把我们生活和学习的地方称为向塘铁路地区,这显然是为了和周边其他地方区别开来。作为铁路职工子女,我们似乎天生就有一种优越感,因为我们的父母捧着当时最吃香的“铁饭碗”。向塘火车站作为铁路枢纽,很多南来北往的旅客要经过这里,读高中的我们尚未涉足远方,见识却比周边农村的孩子更广。
我们那点儿见识,来自当火车司机的父亲、当车站售货员的母亲,以及当养道工的哥哥或者当乘务员的姐姐……当然,也来自学校诲人不倦的老师。
教语文的曾老师就是这样一位辛勤的园丁。
曾老师50多岁,一张瘦削的脸,不知什么原因有轻微面瘫,说起话来一字一句,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有同学形容他走路像弹簧,个子小、步子大、迈得快,一弹一弹的。他整个身体好像是用残破的零件拼凑出来的,有一次他正在讲课,前排同学看见他的假牙突然掉下来,他迅速捡起来,用课本挡着脸,把假牙重新装进了嘴里。前排同学开始是张大了嘴巴表示惊讶,然后就躲在桌底下掩嘴窃笑。我们就想,他身体的其他部位会不会也是假的呢?
他犀利的目光肯定不假,因为同学们最怕他的眼睛。课堂上一有动静,他那双小眼睛就像机枪一样左右扫射,如果目光停留在哪位同学身上,结果大多是:某某同学,下课带本子来。
带本子到他办公室,是去写作文。作文的内容,也许是让你到教室外面拣一块石头或者一片树叶来写,也许是他出一个题目,叫你写三份议论文的提纲,然后他选一份提纲让你写800字的作文。究竟中到什么彩,完全取决于他那个小脑袋里当时想的是什么。他提出:写作文要人无我有,人有我新,人新我奇。
曾老师的课常常在头5分钟会有新奇的内容,比如写出“死”的各种说法,比如念一大段文章,让你速记,比如随机抽一个同学,让他上台发表5分钟的演说。
对于语文基础知识,他从标点符号开始抓起。他要求全班同学熟背标点符号的名称和用法。如果他问你占两个格子的标点符号有哪些,你回答有破折号和省略号,他就会瞪着小眼睛说,引号、括号和书名号呢?明天到我办公室重背!
他的记忆力特别好,我们写错一个字,他会让我们罚抄10遍,如果第二次错就罚抄20遍,以此类推。有同学最高罚抄了50遍,我们就感到奇怪,他怎么记得我们是第几次错呢?
劳动的场面也是曾老师经常要求我们写的。
我们有很多机会劳动。每周有一节劳动课,每年有团员义务奉献日、学雷锋日,五一国际劳动节前后,还有一个卫生月,几乎每天下午都有班级停课劳动。轻一点儿的劳动是扫大街,团结街和友谊路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我们扫遍了。重一点儿的劳动是干土建的活儿,比如把学校锅炉房的煤渣运到校门外右边的田埂上,铺出一条路,比如挖平学校公共厕所旁边一座高高的土堆,虽说是土堆,但其中夹杂着石块、砖头、垃圾,土质又硬,清理起来极不容易,好在同学们配合默契,有的挖,有的铲,有的运,完成任务倒也不难。
负责挖的同学使用的工具是锄头和洋镐。洋镐形似锄头,有一根长长的木头柄,两头带尖,专用于挖掘坚硬土石。小镇的人保持着在舶来品前面加一个“洋”字的习惯,如火柴称“洋火”,水泥称“洋灰”,蜡烛称“洋蜡”,等等。
负责铲的同学用的是铁锹,负责运输的同学用的是土簸箕。土簸箕用竹篾或柳条编成,有两种形状:一种是三面有边沿一面敞口,既可以用来簸粮食,也可以用于清除垃圾;另一种是浅浅的大圆盘形,主要用于扬米去糠,也可用于晾晒花生、红薯粉、芝麻、绿豆等。
劳动工具都是自己从家里带的。上学路上,经常可以看到提着铁锹、扛着锄头、抬着簸箕的同学,铁锹和锄头拿累了,就在地上拖着走,发出呲啦啦难听的声音。
我喜欢带铁锹,锄头和洋镐太粗笨,土簸箕体积又太大,铁锹的头部扁平,呈一个完美的弧形,显得很秀气,符合我这种文静女孩的气质。朱军是我们班个子最小的同学,他喜欢带洋镐,专门挖砖、挖硬土,每次劳动都特别卖力。虽然四月的天乍暖还寒,可他脸上不停地淌下汗水,形象顿时高大起来。
我们不仅会劳动,有时也很文艺。看到同学们开party,曾老师就会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批评人的名言是:行尸走肉、醉生梦死。赵波不好好学习,喜爱唱歌跳舞,霹雳舞跳得尤其好。女生们喜欢听潘美辰的歌曲《我想有个家》,他就从家里带来一台康艺8080收录机,课间的时候放歌给同学们听,他那台收录机倒带很麻烦,听完以后要倒好几次才能找到歌曲的开头。
语文课已经开始上了,赵波还在拨弄那台收录机,曾老师毫不客气地让他中午放学后到办公室去一趟,可赵波愣是没去。曾老师在办公室等了他一个中午,那个气啊,下午一上课逮着赵波就骂,中心意思是赵波怎么忍心让他一个老头子饿着肚子等一中午。赵波很惭愧,觉得很对不起这个小老头,后来赵波把这个片段写进了一篇作文里,曾老师还给予了表扬。直到现在,赵波还记得自己曾经让曾老头饿了一中午的情景,从那以后,他发誓要做一个守信的人。
早恋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而且是两对。
其中一对的女主角名叫朵儿,朵儿的性格完全不像她的名字那么温婉,她和男同学打架时,经常抡起椅子就砸过去。她爱上本班的一名男生,是因为有一次上体育课,老师讲解第五套广播体操,人群里发出了一句嘲笑的话,老师很生气,要那名同学站出来赔礼道歉,否则全班不准下课。僵持了好一阵,没人敢站出来,副班长勇敢地承担了原本不是他的责任。美女爱英雄的传统桥段,在这里演变成英雄惜英雄的侠义之风。可惜这阵风,把他们的成绩吹得呼啦啦地往下掉。
曾老师恨铁不成钢,恨得牙痒痒。他找了男生谈,又找女生谈,无效。于是他拿出撒手锏,要全班同学以“早恋”为题写一篇作文,明里是要大家对早恋现象进行分析,实则希望动员全班力量来批判这种行为,然而这对小恋人依然我行我素。
向来情深,奈何缘浅。高中毕业后,听说他们还是劳燕分飞,英雄各自有了去处。
古同学早恋的原因和朵儿不一样,她是因为孤独。她从四川转学过来,父母不在身边,和刚参加工作的姐姐相依为命。她说孤独的感觉有时是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风,凄凄凉凉,有时又是趴在地面的小鸟,无比羡慕地望着天空成群的大雁,无依无靠。曾老师及时发现了动向,他把古同学请到办公室聊天,古同学很快就感受到了来自老师的关心和理解,孤独和委屈都随眼泪一起流了出来。流完泪后,古同学深深地记住了老师一句话:你姓古,要记得响鼓不用重敲,你要自我驱动,激励自己往前走。这句话,一记就记了几十年。
用劣质零部件拼凑起来的曾老师住院了,他走路摔了一跤,粉碎性骨折,差点儿断了一条腿。看不到像机关枪一样扫射的目光,听不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句句话,同学们有点儿发慌。大家合计着,无论如何都要去医院看望老师。
有人提议,用刚开学时每人交的班费买蜂王浆、桂圆精、苹果罐头之类的营养品去看曾老师,探望病人都时兴送这些。大部分同学表示反对,曾老师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每天晚上加班用了单位的电,他都要在交党费的时候多交一些算作电费,他绝对不会收下用班费买的礼物。
商量来商量去,大家决定每人从家里带一枚鸡蛋,全班36个同学,就有36枚鸡蛋。向塘铁路地区建的大都是平房,带有前后院,同学们家里几乎都养了鸡鸭,个别勤劳的家长还养了猪。
36枚大大小小的鸡蛋汇聚在一起的时候,闪着动人的光泽。有红壳的,有白壳的,少数几个泛着青绿色。怀着白一阵,好尴尬!病房不大,我们分批进去看曾老师,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很虚弱的样子,师母在照顾他。倔老头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鸡蛋,他说不能打破他执教30多年的规矩。
这些蛋怎么办呢?本该退还,可已经打破了几枚,还不了。长得高高瘦瘦的王行慧同学(我们习惯叫他排骨),邀请我们去他家把这些蛋做熟了吃掉,七八个同学有事去不了,其他人一拍即合。
从医院出来,穿过一个打谷场,经过一条小河,再跨过两条铁路,就到了排骨的家。坐在他家宽敞的院子里,我们讨论这些蛋怎么吃,有的说煎荷包蛋好吃,有的对老师的深情厚谊,同学们拿的都是家里最新鲜的鸡蛋,有几枚是刚从鸡窝里掏出来的。
这些鸡蛋被装进一个用帆布缝制的书包里。我们的书包五花八门,有在南昌百货大楼买的双肩书包,有在向塘街上买的军绿色帆布斜挎书包,还有心灵手巧的妈妈用缝纫机自制的书包。我妈就是手巧的一个,她还在我的书包上绣了花。
捧着36枚鸡蛋,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在通往铁路医院的马路上走成了一串。路不长,20分钟就能走到,可是天晓得发生了什么,到达医院的时候,装鸡蛋的书包底部湿漉漉的,里面有鸡蛋打破了!捧蛋的同学脸上红一阵说炒蛋好吃,最后还是决定用清水煮带壳蛋,一人一个,方便又营养。
煮蛋的间隙,院子里羽毛球、排球上下翻飞,聊天的聊得热火朝天,说笑的笑得前仰后合。同学们有各种各样的剥蛋方法,有人互相撞蛋,有人把蛋放在桌子上敲破,有人直接用手把蛋壳碾碎,还有人鼓足了一口气把蛋往脑门上敲。排骨拿出酱油和自制的辣椒酱,我们就蘸着酱油和辣椒酱吃蛋,吃得口齿生香。
两三个月后,曾老师回到了课堂,看到他像机枪一样扫射的目光,听到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句句话,同学们心里踏实了许多。天空继续蔚蓝,时间继续流淌。
编辑手记
读完此文,我内心顿时荡起阵阵涟漪,久久难以平静。是感动,是羡慕,抑或是兴奋,或许兼而有之吧。韩愈《师说》有言:“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上文中的曾老师,用古文大家韩愈师者的标准来衡量,应算得上名副其实:他不仅给学生传授知识,为他们释疑解惑,更是以身作则,用高洁的品格来引导他们;他有时有点儿迂腐、古板、顽固,但更多情况下,他是个可敬可爱又极富生活趣味的人;与学生交心,他看似话语不多,但要言不烦,要么掷地有声、直插肺腑(“怎么忍心让他一个老头子饿着肚子等一中午”),要么妙趣横生、催人奋进(“你姓古,要记得响鼓不用重敲,你要自我驱动,激励自己往前走”)……这样的师者,你能不喜欢吗?在他的教导下,你能不上进吗?反观当下,人心不古,而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那股优良学风,犹如一针强心剂,催促当下教育工作者反躬自省,也给不少浮躁轻率、安于现状的“90后”“00后”以沁人心脾之效。标题“36枚鸡蛋”,一语双关,值得读者去揣摩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