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之猫
2019-03-25李郁葱
○李郁葱
我接受了朋友的邀请,但因为另外有事,这天到小镇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我应该庆幸这个时候的抵达,这个小镇叫作楼塔,朋友为我们安排的下榻之处是司空见惯的旅舍,装修见了匠心,也就如此吧,而环顾周边,有田野,有群山,也有飞鸟,江南春色只道是寻常。说庆幸是因为餐后,当我们一行摸着夜色,走过楼塔河上那座百年老桥后,流水淙淙间,像突然推开了一扇门,有股熟悉的气息。
小镇的寂寥在灯光的掩映下显得格外深远,古镇的那些屋舍在夜色中是沉默的,一种感觉中的沉默,仿佛在度过漫长的岁月之后,它们有了短暂的停顿。此时的空气却是躁动的,那些在房畔街角竞相开花的植物,我们叫得上名字的和叫不上名字的,一起努力着往空气里掺杂了一层薄雾般的甜,这便是江南的春夜。
老楼塔房屋的门扉都闭着,而窗户也像合上了的眼睑,因为人们大多搬到了古镇之外生活,留下来的老人,又有日落而息的传统。在夜色中,偶尔看见从房屋的深处漏出来的灯光,内心会有一点点的意外和恍惚,会张望,想看看里面的风景,不过风景是看不见的。
我们游荡在楼塔的夜晚,湿润如鱼。夜晚会让我们感觉到封闭在时间中,时间如水,而我们的言语是水面的涟漪,在黑暗中和猫叫犬吠一样荡开。
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小镇的猫,它们犹豫着在夜色中避开我们。从神色上看,对于它们所熟悉的空间中的闯入者,它们是警惕的,甚至连探究一下的兴趣都没有。这里的猫像我小时候拥有的猫,有着小镇的自由,也有着小镇的局促。城市大了,家养的猫大抵就是在几十平方米的空间里活动,跑出去的,成了野猫,说不定说没就没了。
猫恣肆着,水一样流淌在小镇的静谧里,好像我们看到的每一幢老屋里都住着一只猫的灵魂。
在这样的夜色中,走动时我们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都是安静的,但凝视的目光有足够的深度。也许在某个转角,我们不经意间走了当年大名鼎鼎的楼英走过的路。楼英跨元、明两朝,著有《医学纲目》40卷等,是明朝开国时的太医,杀功臣绝不手软的朱元璋对其倒是优待有加,毕竟天之子的血肉之躯需要医术精湛者的修理。
医生楼英是楼塔的一个符号,也是我们走入楼塔深处的一把钥匙,再往里走,楼塔差点儿成为一座大的城邑。
按照现在的区划,楼塔地处萧山、富阳、诸暨三地要冲。周边群山环峙、岭高峰峻、地势险要,而与富阳交界的大黄岭,是浙东与浙西往来的咽喉通道,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唐代末期藩镇割据时,钱镠曾想在此筑城设州,但有下属说“继以地类沙积,恐不堪万年基”,钱镠便在州口山石壁上以斧验石。之后发现岩石脆软,就放弃了设州的打算。
楼塔之名也是这个时候开始的。虽然钱镠放弃设州,但要塞得有信任的人扼守,驻守的任务就交给了外甥楼晋。这里山明水秀,有田可耕,有薪可樵,于是在那个农耕时代慢慢形成村落,发展成集镇,名为楼家塔,简称楼塔。
我们可以遐想一下冷兵器时代这里的热闹,或者可以想象一下烽火瞭望塔的形状,这虽然不是楼塔的正解,却像传奇的开始。如此,才打开了楼塔的第二道门。
楼英也好,楼晋也罢,小镇在时间中孕育出的这些人物,很没来由地让我想到黑暗的街上躲躲藏藏的猫,经过长久的驯化,猫的自由也变为相对的,在这一刻的撒野之后,到了点,它们依然会去主人家摇尾乞食。
再往时间的上游去追溯,以前的楼塔还不叫楼塔,而是叫作仙岩。为什么取这样一个名字?说是因为这里山幽涧碧、松竹修茂,东晋名士许询就在此隐居,传说也在此羽化成仙。
这是属于楼塔的隐秘的诗意,守护着楼塔秘密的内心,就像第二天醒来时的阳光中,在楼塔河上掠过的灰鹭,夜色打湿的羽毛泛着回忆的光泽。在楼塔一地,这样的光泽时不时地会闪一下:
比如楼塔下辖一个村,其农历六月十四的“半年节”,是一年当中仅次于春节的重要节日,杀猪、宰鸡鸭、裹粽子、放鞭炮、大宴宾客……和过年如出一辙。而和它相邻的另一个村的“半年节”是在农历六月初一。这种风俗的起源现在已不可考,我们能够听到的也只是一些传奇。
令我感兴趣的是,这样一种小范围的风俗,为什么能够一代代传承下来。像这个夜晚我所邂逅的神秘之处,这也许涉及人心底的秘密了,也许人的天性里都有一种狂欢的欲望,或者我们对生命凝眸时,有许多我们自己都不明白的暗中的念头,牢牢把控着我们的行为。
白天的楼塔镇是清晰的,比如那30多幢明清建筑,其墙角房檐,其雕梁画栋……都是时间的痕迹吧,物件老了,就像人脸上的皱纹,就像那条鹅卵石路,满是沧桑和叹息。但那些门额题语现在看来倒也契合,耕读传家、诗礼传家、修身齐家这一类常见的不说,还有聿修厥德、日升月恒、视履考祥、绳其祖武、贻厥孙谋、守先待后、居之安等,从中能窥见不曾在时间中剥落的那些底色。
楼塔的夜和昼这样紧紧相贴着,就像历史和今天,我们总想找到它们的界限,事实上,在找的同时我们已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出古镇时,我固执于想找到昨晚看到的那些活泼的精灵,但它们仿佛只属于夜色,到了白日,像魔法世界的神采已然消退,一切恢复了平常。远远看见窗台上伏着一只猫,它伸了一个漫长的懒腰,颇有威严之相,也许它以为自己是一只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