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津:修文物是与历代工匠的对话
2019-03-25○绿妖
○绿 妖
没有修不下去的时候,就是难点儿,就是慢,一点儿一点儿琢磨,干的时间长了,性子也就磨出来了,你越急它越不转,以前师父说急了就别干,你再干有可能还出娄子。上周边转转,安安心,接着干。所以在这儿的基本功就是耐心,坐不住的人干这个比较困难。时间长了,要是喜欢,再急的性格也能磨出来。
建院90周年展览,我们挑了一对儿乾隆时期的大型钟,这些钟一直在库房里搁着,100多年也没有修过。按原设计有5个面,底下跑人,正面是两层的四开门,第一道第二道门打开,里边有转花表演,中层以上有十几只小鸡拍动翅膀,还有一盆水,水上面有一只鸭子在游,然后是两条小溪,一只大鸡带着一些小鸡在啄食,中间自开门跟底下是同步的,打开后这个人在纺线。挑它们也是因为观赏性比较强。
机芯打开一看,可能是皇上身边的工匠修过,没修好,零件拆完以后又合上了。里面又是尘土又是锈,零件全是散的,还有些坏了。好赖他还不错,给你扔里头,没有拿出来搁别地儿,那缺几个件修起来更麻烦了,这个基本没有缺大件,个别的轮坏了,你还能补能修,四周也比较严实。这么多年搬家、调库什么的,零件也没掉出去,底下要有镂空,零件掉出去两三个小的,那修起来难度更大了。
这次我们就是从底下一步步修的,发条断了,新配盘发条。调和齿轮也不行。这个钟所有零部件全坐落在木板上,当时欧洲可能空气潮湿,不像北方这么干,这木板经过100多年热胀冷缩什么的,变形得挺厉害。有的齿轮咬合也就是两三毫米的量,这木板一变形,就达到五六毫米,修复起来,也是挺难的。目前调合适了,就看看伏天有什么变化。
过去的修复大多是为了展览,都挑外形完整、缺失较少的修。现在为什么修的时间越来越长?因为挑不出来好的了,说实话,越来越破。近几年没太多展览,时间比较充裕,就进行抢救性修复,都是挑外形破损、机芯复杂的。这些东西锈损得越来越厉害,再不修复,越往后修起来难度越大。从破的开始修,将来就能越修越容易。
文物修复必须有参照物,不能创造性修复。如果是一对儿钟表,可以相互参照,缺什么可以配。没有确切参照物,外形缺就缺了,零件坏了就自己修补。我们不会轻易说“一个零件坏得不能用了”,比如这齿轮,这个尖断了,给它补一下,断几个补几个,这一个尖0.3毫米,不算特别小,有比它还小的。如果所有齿都掉光了,那我们就换一个轮片,保留轴承,这就是最小干预原则。如果因为尖断了、齿折了就换一个新轮,这是不允许的,换个新轮搁上就不叫最小干预了。因为这是原件,换的是新的啊。
修文物是跟古人对话,他们这么说,我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但的确感觉跟历代修复过它的工匠有交流,你打开一个钟,你能感觉到有的修得很敷衍,有的做得非常细。
修好一个特别复杂的东西是什么心情呢?原来你不知道它什么样,修好恢复功能,看到它的表演原来是这样,心里挺有成就感。别人知不知道谁修的无所谓。可能一辈子就这一次,这东西修好了,搁库里,或者将来展览,再想这么大修不太可能;有的人一辈子赶不到一次,像章一类的,上一代人修过,下一代人就没机会干,因为百儿八十年的东西,不见得让你再过手。一个人在这儿能工作多少年,我们干得早的也就跟个40年,这件东西修完了,40年之内还能再修吗?不可能。咱们现在保存环境这么好,恒温恒湿,展览也就把文物摆着,不像过去皇室天天玩,玩坏了再修。现在文物保护得这么好,很少有机会再动,动也就是简简单单地上上弦,演示一下,或者有点儿小毛病,简简单单地修,简单调试一下,不会彻底修。我觉得修好一件东西的机缘很复杂,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机会。有的人这一辈子能赶上一件,有的人一辈子也不见得修得上。现在这库里还有好多待修的,一直没动,上次修,可能还是清代。
(选自《我在故宫修文物》,有删改)
解读
木心先生曾说:“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有人在故宫里修钟表,一修也是一辈子,比如王津。这里的时间过得格外慢,有的钟表“上次修,可能还是清代”。修钟表是与前任工匠对话,“没有修不下去的时候,就是难点儿,就是慢,一点儿一点儿琢磨,干的时间长了,性子也就磨出来了”。这种“琢磨”,是一种境界、一种态度,如同一场修行,一个人、一辈子、一件事,以万千锤来铸一器。一流的心性锻造一流的技艺,一流的技艺成就一流的事业。王津达到了凝心聚神、钟情钟表、物我两忘的境界,以追求极致来消解浮躁,“术到极致,几近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