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健迈出田野调查的第一步
2019-03-23余光弘
余光弘
(台湾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台湾台北 115)
一、前 言
自从1970年暑假在大学本科参加田野调查实习后,除了在美国求学的四、五年间,我几乎每年都会做或长或短的田野调查。1992年起断断续续地开课,教授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法及田野实习。退休前十年在厦门大学人类学与民族学系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开设田野调查法课程,并在寒暑假带领学生到福建农村做田野调查实习。在厦门大学任教期间,有时应邀到其他高校演讲,大多也被要求以田野调查法为主题,讲完之后听众也常有踊跃的提问。根据多年的自身经验及耳闻目睹他人的田野经验,发现很多田野调查的新手由于缺乏适当的指导,在开始田野调查工作时仅能盲目地摸索,不仅耗费时间、精力,甚至因为无心之失,导致未来调查工作的困难或失败。因此将个人多年体验理出的心得,并参考田野调查的教科书①主要参考的教科书是Russell Bernard(2011)的Research Methods in Anthropology:Qualitative and Quantitative Approaches,2017年该书又出修订第六版。本人曾有一短文介绍该书〔余光弘.科学人类学的推手——简介Russell Bernard的Research Methods in Anthropology[C]//盛嘉.学者的使命:厦门大学人文经典系列讲座讲演集(第一辑).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2:145-165〕。草成本文,希冀对人类学田野调查的初学者②为行文方便,以下经常会以第二人称的“你”指称田野调查工作者,另以“村人”指称田野点的被研究者,“村子”或“村中”指称田野点。有所裨益。
以下就本人在教学过程中理出的几项原则,以实例或假设的状况加以说明引申,希望有志于田野调查者能举一反三,在甫进入田野点时了解可能遭逢的问题,并妥善地因应。其中将要进入及刚进入田野点是较关键的,即第二节讨论的诸事要注意“慎始”,你在开始田野调查时的选择及作为,会如影随形地影响后续的工作,故不可不慎之于始。田野工作者一进入田野点,就要营造一个受欢迎的客人形象,故第三节说明学做田野调查就是学做人的原则。其后各节依序讨论田野工作初期与村人的沟通及互信的建立,第四节说明在无人可访谈时要在村中不停地穿梭,一则让村人习于你的出现,同样重要的是让你熟悉田野点,为后续的工作打下基础。刚进入田野点的调查者受到村人冷漠对待是常事,第五节及第六节谈论的是与村人从陌生人转变为熟人或报道人的两种形式,前者是幸运的一夕破冰,后者是渐进的融冰,宾主之间的坚冰不能溶解,后续的调查工作也将无以为继。人类学田野工作的成败,系于与人沟通是否顺畅,因此第七节讨论寻找翻译及学习当地语言两个与村人沟通有关的问题。
二、慎 始
进入田野点调查研究,有许多一开始即须仔细规划的事,选择不对的田野点,进行一个实际窒碍难行的研究题目,都是研究者的噩梦。在田野调查中你的许多作为也可能会造成后续工作的困难,因此凡事必须注意慎始。
在决定研究的题目及进行调查的田野点之前,研究者基本上必须对自我有一番审视与了解,除了个人的研究兴趣之外,还要考虑自身的生理状况、心理状况以及手边的资源等问题。如果你的抗病能力不强,应该避免远离医疗设施的村寨;你有严重的高原反应,就应该避免选择海拔太高的田野点。有洁癖者到水资源匮乏地区做调查,怕见血者选择医院为田野点或选择狩猎为研究主题,都是与自己过不去,除非有意挑战自己的忍受底线,否则在事前最好对自己的身心状况能否承受先做仔细的考量再做决定。
时间、经费及人选[1]56-57等个人的研究资源更要谨慎规划。我们不能在一周时间内完成必须耗时一个月的研究,只有一个月的调查时间同样不可能完成要半年、一年才能做完的研究。你能用的经费仅有2 000元,就不应该选择离家或离校太远的田野点,以免交通费侵蚀掉大部分的经费。时间与经费两个因素应该不难理解,无需赘言,与田野调查有关的人选和选择田野点及题目的关系则须稍加说明。人选包括研究者本人以及可以征召的翻译、助手等,假设你的研究必须熟练地使用卫星定位仪,你就必须努力学习卫星定位仪的操作,或至少能雇到熟悉该项技术的助手;如果你不懂统计学,研究主题却要使用问卷并牵涉到统计计算,你就必须雇用一位懂统计的助理,计划才得以进行;如果你不会田野点的土著语言,调查工作成败的关键在于是否能在当地找到合适的翻译,无法找到翻译的村寨就不应选为田野点。
排除所有的问题选定田野点后,有些事必须要注意,以免坏的起步导致其后调查工作的寸步难行。一旦进入田野点,无可避免地不断被村人问及你是何人、为何进村等,因此必须准备一篇自我介绍词,详尽地考虑村人会对你提出的问题,千万不要不打草稿随意应付。你对每位村人的自我介绍很快会在村中传播,如果你的说辞前言不搭后语,村人一开始就会对你心存疑虑,以后也无法敞开心胸接受你的访谈,调查工作当然也就举步维艰。
做田野调查必须解决在田野点停留期间的食宿问题,有时食与宿必须分开由不同的家庭提供,无论如何要先打听清楚再确定居停主人。你与何人同居共食常会影响你被同村人接受的程度,你的房东人缘不佳,绝对会让你在参与村中活动时受到限制。你也可能遭遇小气的主人或主妇,让你每日如坐针毡。一旦决定在某家食宿,即便不幸“遇人不淑”,在田野调查期间最好要“从一而终”,否则会替自己制造一个或许多难缠的敌人。他或他们的敌意如何宣泄要看各人不同的性格而定,最严重的情况可能让你在村中难以存身,必须终止你的田野调查计划。在一个小村寨有外地人为住房及伙食支付费用,会被村人视为是一笔意外的收入,某家的收入就是其他所有家户的损失。一旦确定“受益人”,暗中就有许多人大失所望,经常会有人向你探询支付的房租或伙食费的多寡,你绝对不能亲口说出实际的价码。有时主客双方因为某些彼此可互相谅解的原因,能够达成“拆伙”的协议,当村中对于双方关系的结束传出各种猜测时,“老东家”常会为离谱的谣言生气,你自然很容易被认为是流言散布的起点,导致原本愉快的分手演变为宾主的不欢,同样可能造成老东家对你的挟怨报复。
倘若双方分手的原因是村人可以共见并接受的,更换居停主人还是可行的,我个人及一位学生曾经有过在田野中与房东不欢而散,但并未为自己留下后患的实例。我是因房东需索无度陷入冷战,即使如此也只能隐忍,伺机而动。在一个节庆之日,我与房东夫妇和数名村人一起饮酒,当时我们的关系已经达到“相敬如冰”的程度,他突然宣称节庆过后将去外地工作,我知道依他的情况离家工作的可能性并不高,但我抓住机会立即和另一个家庭谈妥搭伙的事。幸运的是不久后几乎原班人马又聚在一起,我向众人公开我的决定,房东吃惊之余辩称他说到外地工作是玩笑话,要我改变主意,我回说我以为他是认真的,已经和对方说好不宜失信,最后我转换房东的事并未在村人间引起特别的注意与猜测,大家都知道是起于一句玩笑话,并未猜测其他原因。我的学生与房东并无问题,难与相处的是生性吝啬的主妇,幸好他们住屋所在的小区发生水荒,能减少一人的用水对房东家是求之不得的,因此可以名正言顺地搬到另一个供水没有问题的小区居住。
在田野点某些村人要求你做某事,一定要先考虑“此例可开不可开”才决定是否答应,最常见的例子是借钱。很多人类学者都有被田野点的村人要求贷款的困扰,一旦有人开口借钱得逞,你很可能变成全村的活动提款机,不时被人追着要钱,所以在慷慨解囊之前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如果你是学生可以立即回绝,因为你自己还不能赚钱,理由充分;若你已有工作,对方要求的金额不大,又提出你无法狠心拒绝的理由,你在掏钱之前要叮嘱对方绝对不可四处宣扬,并言明还款日期,如果到期未还款,当他再来需索时就可以前账未清当做拒绝的理由。
大学本科以上程度的学生在做田野调查时,常会有村人要求为其子女做家教,假设你的调查时间低于十天,不可能会有太多人提出同样的要求,你尽可随己意决定。如果你做的是较长期的田野调查,在同意某一家之前须考虑其后是否还有别的家庭会有同样的需求。重点是不要轻易允诺做一对一的家教,事先言明若有其他学生需要辅导,就必须合并为一班教学,否则可以想象你开始一个一对一的家教之后,纷至沓来的其他开班要求将让你穷于应付。
人类学者在调查期间常会支付报道人及翻译人的费用,其他村人不会理解你和某些人谈话要付钱,却不在谈话后也付钱给他们,所以支付翻译费与报道费的时机一定要谨慎考虑。田野调查者面临的两难是每次访问完即付费,你的报道人及翻译会得到鼓励,下次的访谈他们可能会有更好的配合,但是其他村人却会期望他们与你日常的闲聊也能获得报酬。我在台湾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工作时,有位台湾少数民族的同事,我们到她的家乡访问时常请她做翻译,调查完毕也由她出面与报道人结算报道费。过了若干年后村人传说只要与她说话、回答她的问题即可得到报酬,因此她休假返乡后,出门碰见邻居亲友一般的问候常会如此演变:“阿姨你好!你要去哪里?”“我要去田里。给我钱。”有些人竟然到她家向她母亲告状,并追索回答问题的酬劳。这导致她后来尽量减少回乡的次数,回家后也深居简出。我个人的经验是,设法鼓起报道人及翻译人对于研究、保存当地社会文化的热情,使他们在访谈过程中也能产生对自身社会文化的探索兴趣,对于结束调查后才得到报酬也不至于太过计较。当然在调查过程中我会仔细登记他们工作的时间,并经常知会他们已经累计的工作报酬。
田野调查者另一件要慎之于先的事是饮酒。饮酒是常见的社交行为,中国除因宗教因素禁酒的地区外,碰到热情的村民劝酒常是调查者的梦魇,不接受深怕得罪主人,来者不拒又可能不胜酒力,也怕酒后发生意外影响工作。所以在进入田野点之前,你要先打听村民的饮酒状况,再参酌本身的酒量决定一致的应对方式。如果你酒量极佳自然没有问题,尽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万一你自认酒量无法招架,入村后第一次饮酒的场合就应做出明确的宣示。倘若你决定滴酒不沾,在与村人首次的饮酒场合中即须言明,你因某种原因(例如酒精过敏、血糖过高等)完全不能喝酒,从此以后凡是村人劝酒一律以同样的说词抵挡。假使你能够多少喝几杯,你可明说你的量浅只能喝X杯(说出确定的数字),喝完既定的杯数之后即坚持不再续喝。采取此种有言在先的策略,刚开始可能不易坚持,劝酒的人会纠缠不休,但是只要你显示坚定的决心,很快村人都能接受。如果你做了宣示后并不能坚守防线,每次与村人喝酒的“讨价还价”也不会停止。建议女性调查者为自身安全计,自始即应采取滴酒不沾的策略。
必须决定包办膳宿的东主、是否解囊贷款、是否答应做家教、何时支付报道费与翻译费、喝酒与否,是开始做田野调查时很常见且须谨慎处理的几项。还有许多你在田野点中的作为,若不注意慎始,其后亦将遗患无穷,这些事项无法一一列举,以下仅举二例。
我在某个田野点工作时曾购买一辆摩托车,我坚持一个原则,村人绝对不能借骑我的车子,如果我有空而且求助的人确实需要到远处,我会不惮其烦地载他前往,但是机车绝对不外借。道理很简单,一旦我将车借给村人甲,得讯的村人乙、村人丙也会来借,借给甲不借给乙、丙,就要得罪被拒绝的人。一开始不能坚持原则,最后我的机车就会成为全村的公用车,不仅要支付突增的巨额汽油费用,每天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村人想借车,我就要应付五、六个上门的人,待我急需用车时可能都不知其下落。
某次长期调查中,数位学生与我同在一个田野点。因为当地经济情况较差,我就发动大家返家时携带一些二手旧衣送给村人。我一再叮咛衣服只能送给各自搭伙的人家,不要四处分送,最多只是建议受赠者将尺寸不合的衣物转送其他亲友。刚开始有些村人会要求我也送他们衣服,但是我只送一家的立场坚定,需索很快就停止。有位学生未将我的忠告放在心上,只要他回家再返回村子,就带一包旧衣东家西家地送,未几他走到哪里都有人跟他要旧衣,甚至我也受到牵连。
三、学做田野调查就是学做人
人类学研究的特色之一,是能理解异文化的文化逻辑①文化逻辑是每个族群某些文化的基本预设,例如台湾少数民族之一的“泰雅人[昔时]认为成功猎得首级后,被猎者之灵将加入祖灵的行列,成为猎者之保护灵。此种观念与汉人被杀者成怨灵,将祟害杀人者完全相反”。〔余光弘.猎头与泰雅文化[J].北县文化,1997(54):17〕,某些文化的基本预设之差异,常造成跨文化间互相了解的鸿沟,人类学者的任务即在探究文化逻辑的差异,以促进族群间的相互了解〔余光弘.“不可理喻”背后的文化逻辑:以雅美(达悟)社会文化研究为例[C].2004年兰屿“研究群研讨会”论文,2004〕。。要对所研究的文化能够深入了解,人类学者仰赖的是长期的田野调查。在田野点常住自然须参与该地的生活,如何与村人和睦相处就是一个重要的课题,所以学习做田野调查就是学做人,学习做一个能够被全体(或至少是大多数)村人接纳的好客人,不仅要避免得罪人,更要积极地与多数人建立良好关系,这是个人的形象经营(impression management)。关于田野调查者的形象经营,有两个问题值得先加讨论,其一是形象经营是否必须欺骗,其二是形象经营是否有道德上的疑虑。
Bernard认为,参与观察是包含欺诈(deception)与形象经营的[1]256。他甚至引用Harry Wolcott的用词“田野工作的暗黑艺术”(the darker arts of fieldwork)[2]来阐释形象经营,举出Evans-Pritchard操弄两位Azande巫医的竞争心,以取得大量巫术与草药讯息的例子[1]277-278做为佐证。他也推崇在Colombia做调查的William Partridge拒绝喝酒的借口“Estoy tomando una pastilla”(我正在吃药丸),这句话中的“药丸”在当地指的是治疗性病的药物,吃药丸不能饮酒是众所周知的,也让Partridge说话时有“一展雄风”的意味[1]298-299。
我个人并不赞同对报道人说谎,因为所有的人类学者都主张在做田野调查时要与被研究者建立“投契”(rapport)。所谓“投契”,是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互相信任的关系,一个常欺骗对方的研究者,如何一厢情愿、心安理得地想取得对方的信任?因此我做田野调查时都以诚心对待报道人和其他村人,带领学生做调查时也要求学生对报道人以诚相待。但是人际之间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诚实,前述田野点中饮酒与否的问题就常是诚实与否的考验,为了自身的安全必须谎称身体有问题,才能拒绝强力的劝酒。当面对村人或报道人不合理的金钱需索时是第二个考验,通常能有效遏止需索的唯一答复是“我没有钱”。实际上以提款机的普遍来说,一个人除非是完全没有存款,根本不可能诚实地说“我没有钱”,因为你的口袋可能无钱,你随时可取的银行账户却是有钱的。要保持诚实,你只能在无尽的需索下耗尽存款,否则永远无法有效地拒绝。
为了保护自己,明明你喝了酒并不会有过敏反应,你却要向村人宣称喝酒过敏;明明你口袋或账户中有钱,你却向开口要钱的村人说你没有钱。当然在田野调查中还会出现很多情况,你若不找借口搪塞,可能会对你的人身安全、财务状况、时间利用等有所妨碍。一方面要与报道人建立互信,另一方面基于自我保护必须说一些“小谎”,其间如何拿捏,确实是一个困难的课题。
我个人的经验是“诚实是最好的策略”,除了应付无理需索时说“我没有钱”之外,我很少说别的谎话,所以在田野点喝得大醉是常事,也常对于真正有需要的村人解囊或耗时、出力相助,如此也赢得村人、报道人真诚的友谊。我带领厦门大学人类学系学生在福建的八个村落做过田野调查,对学生的要求就是真诚地与村人相处,因此工作结束后全队师生都与当地人建立了亲密的情谊,持续多年,至今仍来往不断。
至于何谓“小谎”,实际上很难做出一个明确界定。因为对村人来说,“谎言”并无大小之分,只要你被发现撒谎,要与村人建立投契就会产生困难,进而影响后续的调查工作。但有时在自我保护的情况下却不能完全说实话,这时一定要注意“测谎时效”的问题。我在台湾做调查时,不止一次碰到谎称与我同单位的调查者,村民询问时我自然不会为他们圆谎。上节述及进入田野点即应向村民自我介绍,诚实地交代工作单位或就读学校,就是重要的内容之一,在这点上撒谎是很不聪明的,因为个人身份的测谎时效有可能是无限长的,现在网络资讯发达,只要有一位村民任何时间对你的身份起疑,在手机上按几个键即可见分晓。
“测谎时效”应分做“测谎”及“时效”两部分来说明。前者要注意谎言被拆穿的难易,台湾老人常言说:有钱、有学问及有力量三者最好不要自吹自擂,因为只要一开口或一出手就能见真章。以不喝酒的借口来说,“我昨晚拉肚子”要优于“Estoy tomando una pastilla”(我正在吃药丸)①William Partridge的著作未能参阅,因此仅能以假设情况讨论。,劝酒的村人很难确定你是否拉肚子,如果派送或取得“药丸”的诊所或药店就在村里,这个谎话穿帮的几率就很高。同样以上述的两个借口来看时效,前者能够使用的时间很短,最长不过三五天,否则村人会对你何以“长期”腹泻起疑;吃药丸应该有个期限,不能一年到头都吃,但也不至于仅能持续数日,使用数周或数月大约是可以的,此借口的测试期限也相对地极长,村人只要有机会与“药头”接触就能识破谎言。无论如何,被村人拆穿谎言的研究者,辛苦建立的形象立即荡然无存,严重者有可能必须停止调查工作,即便是已经离村也会丧失未来回访的机会。因此我个人的建议是,不要对村人及报道人随意撒谎,势非得已的借口也要慎重思考。
田野调查者的形象经营是否不道德、应该被批评?曾有一位人类学研究所的学生将此种困扰告诉我,他的同舍、不同专业的室友讥嘲他,在田野点为了获得资料要巴结、讨好报道人,他的朋友也批评人类学者是不诚实的,为此他觉得深有罪恶感。我反问他人际关系中有什么是不必巴结、讨好的?以大学生中常见的男女朋友关系论,从结识交往开始,双方都要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真能不顾形象“坦腹东床”者能有几人?而亲如夫妻、父子、师生、朋友之间有可能百分之百的真诚相对、不互相讨好吗?更遑论同学、同事或其他更疏远的人际关系。因此为了赢得报道人的信任,努力将最好的一面呈现出来并不可耻,只要事事留心、关心,不要做不受欢迎的客人,长此以往就会逐渐被村人接受。
要做受欢迎的客人,首先要从不造成居停主人的困扰做起。很多过惯“饭来张口,茶来伸手”的人,住到别人家后,不自觉地要房东收拾吃喝过的杯盘碗盏,以及使用过的卧室、盥洗室。如果仅二、三日房东或许还可隐忍,时间长了难免开始抱怨,难免影响宾主关系,消息传出,你在村人心中的形象自然也会受损。带领学生做田野调查实习的教师,要随时监督学生整理居住处,也要定时维护周围的清洁卫生,临走前更要将住处恢复使用前的状况。做到这一基本要求后,要更进一步帮助房东及村人解除困扰,也就是下文第六节要讨论的“将报道人的问题当成你自己的问题”。
其次不能让村人觉得你是搬弄是非的人。我老家有一句谚语:“说话要关后门。”意思是隔墙有耳,你讲的话可能有人碰巧听到并传播到别人耳中,因而造成风波。我带领学生做田野调查实习时,学生在工作之余常互相交换资讯,有时甚至作为笑谈之资,并不留心他们的谈话是否会被村人听到。可以想象如果有村人听到并加以传播的话,定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调查者会被村人视为不可信任的“广播肉台”,以后可能不会有人愿意与其交谈。
如果在做田野调查时能够随时谨记“不要造成村人的困扰”,以及能“将报道人的问题当成你自己的问题”,对于你今后为人处世的成功一定会有帮助,这就是“学做田野调查就是学做人”(第六节将再进一步讨论)的道理之所在。
四、将陌生人变成报道人
一个刚进入田野点的研究者,经常会碰到被冷漠对待的问题,虽然尽力想与村人亲近,得到的往往是敷衍了事、缺乏诚意的回复。一位人类学者与其妻在印度尼西亚的巴厘岛(Bali)做调查的初期经验是很经典的。巴厘人对他们视而不见,在路上碰见的村人“似乎是望穿(他们),将焦距对准(他们)身后数码之远的树木或石头……如果(他们)能够逮到坐着或靠墙而立的村人,他可能缄口不言或只含糊地说出巴厘人的终极废话‘是’”[3]412-413。对于做田野调查实习的初学者来论,这样的状况常会造成恐慌,尤其是实习的时间仅有短短的一周或一旬,每一次挫折代表的都是时间的流逝,因此越是找不到可访问的村人,越是急着抓到人就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对陌生的村人不断提问则造成更多的猜疑,形成恶性循环。
首先我们要意识到,固然田野点的每位村人都可能成为报道人,但对村人来说,突然窜入的田野调查者是不折不扣的陌生人,一个到处打听提问的陌生人是令人不安的。虽然教科书或教师常会叮咛初学者,田野点由老到小每个村人都可以为师,我们却不能忽视要将村人从陌生人转变成报道人是有一个过程的。简而言之,陌生人必须先转化为熟人、友人,才能进一步成为报道人。
任何田野调查者从一进入田野点开始,必须每天在村寨的大街小巷不断穿行,见到冷漠的村人要礼貌地招呼,但不要随意开口提问,每日数次的“散步”是田野调查重要的奠基工作,千万不要因为无法找到人交谈访问而放弃。在田野点不断地穿梭有很多目的,首先是让村人对于调查者不再“面生”,渐渐“面熟”,如此才能慢慢祛除陌生感,进入熟人、友人的阶段。其次每日数次的“闲逛”可让村人习于调查者的存在。调查者固然在研究调查点的村人,村人也在研究调查者,一个入村后即深居简出的陌生人,只会加深村人的疑忌,无益于双方的了解及互信的建立。最重要的是田野调查贵在观察到真正的行为,而非掩饰、修饰的行为。村人初见调查者出现,其言行一定会受到干扰影响,但是见过数次后,调查者的出现变成例行公事,村人慢慢习惯、麻木而安之若素,最后调查者的出现并不会打断村人正在进行的交谈或互动。经常现身的调查者对村人的言行不会完全没有影响,但肯定会减低干扰的程度。
每日数次对田野点的巡行,还可熟悉田野点的地形、地貌以及各种建筑物及重要地标的位置,并标示于村落图上。如果村中并无现成的地图,也没有卫星定位仪可用,村落图的绘制就是依靠每日的观察及记录,从无到有慢慢累积。每走过一趟,村落图的标示都要有所增删修饰,直至山丘、河流、巨石、大树、道路、桥梁、渡口、水井、庙宇、祖祠、学校、警局、住宅、商店、田地等与村人生活有关的天然及人造地上物,都能在图上显示。村落图在田野调查进行时、调查结束整理资料及撰写田野报告时都非常重要,为免偏离主题在此不再多谈。
对于田野点地理环境的确实掌握,有助于田野调查的成功。报道人提供资料的内容不外村中的人、事、时、地、物,访谈所得的资料有很多会牵涉村中的地理环境,例如“祖祠后的三合院”“村口的店铺”“山脚的土地公庙”等。调查者若掌握了村落图,对其上的重要地标了然于胸,自然能了解报道人所述,报道人也能够与调查者逐渐产生“自己人”的感觉。反之对于田野点的地理知识茫无所知,而要“每事问”(祖祠在哪里?什么店铺?),访谈效果自然是事倍功半。所以即便村政府、派出所或其他机构中有现成的村落图可借用,也不能省去在村中穿梭认识、熟悉环境的功夫。
五、幸运的一夕破冰
初入田野时每日看似漫无目的的闲荡,是和报道人建立关系的重要步骤,报道人会从对研究者的冷漠逐渐转为热情的接纳,有时机缘巧合这个破冰的过程是突然发生的,前述Geertz在巴厘岛的经验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Geertz夫妇进入田野十余天后,巴厘人一直将他们视为“一片云或一阵风”似的并不真的存在,但是一场斗鸡迅速将情势改变。
斗鸡在印尼是违法的,但是巴厘人乐此不疲,也引来多数成员是爪哇人的警察不断地突击斗鸡场,并逮捕、惩罚参与斗鸡的巴厘人。Geertz夫妇躬逢其盛的一场斗鸡,因为是为村中的学校募集资金,而且警察也已经“打点”好了,所以并非悄悄地在不引人注目处进行,而是在村中的广场大张旗鼓地厮杀。斗过三个回合后,突然一卡车挥舞枪支的警察冲入场中,可以想见鸡飞狗跳的场景。Geertz夫妇也杂在四散奔跑的村民中逃离现场,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尾随一位村民进入他家。主妇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地迅速清空一张桌子,铺上桌布,摆出三张椅子及三杯茶,三名“逃犯”立刻落座品茶。不久后一名警察入屋查问,尽管五分钟之前他们并未交谈过也不算彼此认知,屋主竟然可以将Geertz在村中的目的清楚交代,并鬼话连篇地撇清他们三人与斗鸡完全无关,警察只好悻悻离去。隔日Geertz夫妇成为全村的焦点,到处受到热烈的欢迎,他们如何惊慌失措地窜逃、如何愚弄警察的盘查等细节,不断地在村人间传述。从此他们不再是视而不见的人,与村人间无形的藩篱也在一夕间消失无踪[3]414-416。
我个人田野调查时也有几次幸运被接纳的经验。我在台湾高山族某个村落做研究时,前两个月也是受到村人“相敬如冰”的待遇。有一日我照常在村中“压马路”,远远望见几位年轻人在路边交头接耳。我假装不经意地经过他们,但以眼角的余光看到他们相偕进入一栋房屋。我如常环绕村道一周后直攻目标,走到他们进入的房舍探望,屋中有四人在打麻将,另一人在旁观战。他们见我探头,一脸尴尬地说:“过年了,打个小牌玩玩。”并问我会不会打,要不要加入战局,我同意之后,其中一人让位给我。打牌间总会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近午时他们邀我共餐,我就老实不客气地叨扰了。三杯下肚后,有人说村人一直认为我是调查局的密探。我大为吃惊,因为我已一再向村人表明台湾大学研究生的身份,甚至也出示过我的学生证。他们的推论很简单,我一到就住进村办公室闲置的值夜室,每日只是无所事事地在村中闲晃,似乎衣食无虑。至于学生证,对调查局的密探来说是唾手可得的。我反问为何推翻他们之前的推测,答案很简单:“调查局的不会和我们坐下来打麻将。”从那天之后,我在村中不再是被敬而远之的陌生人,而是到处受到欢迎的客人。
另一个与田野点的居民隔阂瞬间冰释的案例,发生在台湾北部的一个农村。我们田野调查的据点是一座很大的三合院,其中住着叔侄堂兄弟好几户数十口人。虽然每日进出碰面打招呼,但关系就维持在基本的礼貌互动上,直到一个事件的发生,让房东与房客的关系很快地水乳交融。当时台湾农村还是使用以柴草为燃料的土灶炊煮,割下的稻叶稻秆捆扎堆成垛,以便主妇随手可取,我们住屋的背后即有一大垛。某日下午,我们一群人在屋内突然听到外头人声鼎沸,原来有孩童在稻草堆下玩火,不慎引燃,火势很快威胁到紧邻的房屋。幸好屋前就有一个大水池,所有人立刻七手八脚取水灭火,人多好办事,总算有惊无险,将火扑灭。大家惊魂甫定坐下休息时,发现每个人在穿行飞扬的稻草灰救火时都成了大花脸,彼此互望都忍俊不住开怀地笑出来;当然从此以后我们与大院中的每户人家都亲如家人,没事时互相串门子闲聊,对于我们提出的问题他们也都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六、辛苦的逐渐融冰
当然并非每个从事田野调查的研究者都会与研究点的村人有“一夕破冰”的机缘,类似的机缘常是可遇不可求的,不仅何时发生无法预见,甚至是否会发生都难断言,因此期待这样的“好运”出现是不切实际的,特别是仅能停留一周或更短时间做田野实习的学生,经常只能靠锲而不舍努力,才能逐渐解除村人的戒备之心。诚如Bernard田野调查法的教科书所言:“闲荡可以建立信任或投契,信任是从你出现时普通的交谈及行为产生。”[1]277“逐渐融冰”也就是从每日数次的闲荡中慢慢达成。
当研究者不停地在村人面前出现,原本的“面生”很快转变成“面熟”,村人的戒备心也会因之松懈,迟早有人会愿意出言与研究者搭讪。在正式交谈前,无可避免的是研究者必须“自我介绍”,亦即身份(某校某系某年级学生,何省何县人等等)与意图(做历史文化的调研)的简单说明。当然好奇的村人可能会提出更仔细的问题,所以事前要准备好介绍词,绝对不要信口开河顺口瞎编。切记村人之间会交换对研究者的“情报”,如果甲村人听到的“介绍词”内容与乙村人听到的出入极大,研究者的诚信即被打上问号,不利投契的建立。
田野调查的新手特别要注意Bernard所谓的“普通的交谈”,意即一般性的闲聊,而非拿出笔记本、提出调查者研究的问题,并将得到的答案记在笔记本上。过早进入正式访谈、提出问题很容易让村人再生警戒心,破坏彼此间互信的建立。但通常的闲聊也很难避免对话者彼此之间互相提问,注意谈话的主题必须是村人可能感兴趣、可以随性发挥的,而且调查者也须对话题的内容有所贡献。
有几个话题可以打开话匣子,“天气”就是其中之一。“这里这个季节都这么热(或冷、多雨、阴晴不定)?”如果气候是反常的,可以接着问平常应该是何种状况、这样的气候异常对于作物的影响如何等。调查者在适当时机可谈谈自己家乡(或现居城市)的气候特色,儿时气候与现在的比较等,形成有来有往的交流。倘若交谈是在对方的住宅周边或屋内,可以称赞其住屋很大很漂亮或其它切合实情的赞语,千万不要言不由衷;也可谈谈建屋的艰苦过程,例如资金的筹措、建材的置备、实际建屋工作的甘苦等;同样也要说说自家的状况。如果在屋内看见全家福照片、学生奖状等,则可与屋主谈谈其子孙,在乡或在外地就学或工作、返家探亲频率等;相应的调查者可以自身为人子孙的立场发言,谈谈在外生活的甘苦、对家乡及亲人的思念等。当然以上所举仅供参考,与初次接触的村人聊天,不能死记上述例子,生搬硬套。倘若话题可以带到自己的研究主题,也可适度地提出几个相关问题,但只宜点到为止,不要急于追问。
经过第一次交谈的村人,可以发展成为熟人进而成为报道人,在结束谈话告辞前,必须做好加深关系的准备,对他/她表示聊得愉快并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如果田野调查的时间短暂,“约会”的时间要尽量密集。一起闲聊二、三次后即可见机行事,提出正式访问的要求。前述闲聊是非正式访问(informal interview),所获的有用资料在离开谈话现场后才加以记录。正式访问(formal interview)依研究者对问题及答案的控制程度又分成无结构访谈(unstructured interview)、半结构访谈(semistructured interview)及结构访谈(structured interview)①有关访谈的各种方法并非本文的主题,在此不拟赘述,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Bernard,H.Russell.Research Methods in Anthropology:Qualitative and Quantitative Approaches(5th edition).Lanham,MD:AltaMira Press.2011:156-237。,基本上是报道人同意研究者采用纸笔或摄像、录音设备记录的对谈。观察与访谈所获是人类学田野调查的两大主要资料来源。
除了在闲逛时消极地等候好奇的村人搭讪外,还可采取两个积极的作为。在村中闲逛时可以发现某些公共场所(例如老人会、祠堂、村庙、凉亭、大树下等),经常有很多人聚集,你可以加入其中,旁听村人的聊天。一个外地人的出现很快引起注意并出言探询,你可顺水推舟自我介绍。倘若你的出现一直无人关注,你可在他们谈话中适当时机插话参加讨论,自然能引起注意。其次是在闲晃时寻找你能出手助人的机会,例如有人在菜地中拔草、屋旁挑捡茶叶、路上背负重物等,你可主动上前施与援手。除非是性情极端内向的人,否则受助者一定会在你帮忙工作的同时与你闲聊。这两个策略通常都能引人与你搭话,打破在村中无人闻问的僵局。
在个人的田野调查及教学经验中,我体会到与报道人建立投契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将报道人的问题当成你自己的问题,报道人也会将你的问题当成他的问题”。我一位学生的故事可对此原则做具体的注解。2010年我带领厦门大学人类学系学生在东山做田野调查实习,马晓东研究的主题是意外死亡的葬礼。一般葬礼可以找到的报道人较多,只要曾经参与过亲友葬礼者都能提供一些资料,但“横死”的案例不常见,所以不易找到可以提供横死仪式资料的报道人,比较可靠的资料来源是主持仪式的道士。当时东山鲍鱼养殖业十分红火,晓东找到当地最常受邀主持丧仪的郑道长时,他正忙着赶建鲍鱼养殖池,根本无暇也无意愿接受访谈。晓东找我讨论他遭逢的问题,并寻求我的意见。我告诉他有两个选择,其一是勤跑郑道长家,一得空就访问他,可能可以得到一些敷衍性的回复;其二是先别管他的研究,尽心尽力帮忙将鲍鱼池建好,即便整个实习期间比其他同学获得的资料少,却与郑道长建立真正的投契,未来能随时回访或以电话访谈补充不足的资料。晓东选择后者,每日早出晚归不是带着笔记簿做访谈,而是搬运沙石水泥,与郑道长一起修筑鲍鱼养殖池。最后郑道长不仅将相关仪式的所有科仪本借给晓东,而且不厌其详地加以解说,其中应用的纸扎法器无法以言语形容,他干脆做出实物让晓东拍照。
晓东先将报道人的问题(赶建鲍鱼养殖池)当成自己的问题,在盛暑尽心尽力地帮工,增添一个年轻力壮的帮手,肯定对郑道长的工程进度大有帮助。郑道长也能意识到,晓东在水泥沙石中忙碌的同时,他的同学已经搜集数个星期的资料,晓东缺乏资料的问题显而易见,这时轮到他将晓东的问题(需要非正常死亡葬仪的资料)视为自己的问题,竭尽所能帮晓东写出一篇出色的报告[4]。
七、翻译与语言学习
田野调查必须面对语言的问题,不仅在少数民族地区研究者与被研究者彼此言语不通,即便在不同省份或县市的汉人村落做调查,也常是方言歧异,各说各话,因此在访问仅会说当地语言的报道人时,就必须仰赖翻译。可靠的翻译及报道人是田野调查成败的关键,尤其是短期的调查,与一位或数位翻译培养建立稳固的关系,是进入田野点的首要任务。
一般来说,田野点小学四年级以上的学生,普通话都能达到良好沟通的程度,而且放学之后的学生也较有空闲,中、小学生较乐意与大学生交往,因此是方便的翻译人选。如果能找到当地教育水平较高的年轻人(甚至中、老年人),可以进一步设法游说他,引起他对本地社会文化研究的兴趣。如果成功做到此点,你获得的不仅是一名热心尽责的翻译,也可能培养成一位土著人类学者(native anthropologist),在替你的访问工作做语言翻译之余,他还会努力自行访问村中耆老,对于你访谈中未有答案的问题继续探索,协助你更深、更广地发掘资料。与翻译建立投契的问题,基本上与报道人无异,在此不拟赘言。
虽然大多数的田野调查都需要翻译的帮助,田野点当地语言的学习却也是人类学者必备的技能,能讲一些当地语言对于你与村人间关系的建立肯定大有帮助,同时也能避免报道人、翻译有心或无意的蒙混。由于对土著语言的了解不足而采用错误讯息的现象(例如Margaret Mead的Samoa研究),Brislin等人称之为“傻瓜的误差(sucker's bias)”[5]。我个人的经验是,翻译常会基于主观的意识“过滤”报道人的陈述,而非全盘、忠实的直译,如果你能掌握相当数量的关键词,就能指出翻译遗漏的部分。经过几次的纠正后,通常翻译会逐渐配合(否则你就要考虑更换翻译)。田野调查的老手、会数种田野点语言的Bernard曾揭示他学习新语言的秘诀是词汇的增加,并尽可能模仿村人的发音、语调、手势以及其它肢体语言说一点什么。其次是扩展你对村人惯用语的使用,引起村人的反馈,愿意多用当地语言和你交谈,你的语言能力也会逐渐提升[1]272-273。基本上可以概括为两点,首先你对当地语言的词汇增加到某一程度,当地人讲的一句话中你听懂三五个词,其意思应该大致可以掌握;你从各方面模仿当地人说话的方式,会让当地人误以为你已能讲他们的语言,而愿意和你多讲,增加你练习的机会及进步的空间。
我在做田野调查的过程中,曾经发展出一个做系谱的方法,只要学会田野点语言的三个基本句及若干词汇,即可不必仰赖翻译,自行与报道人用当地语言做系谱资料的搜集。这个方法的使用,正好与Bernard提示的相合。由于三个基本句可以发展出各种探寻系谱资料的其他问句,只要报道人仍有提供资料的潜力,学会这方法的研究者可以与他不停地对话[6]。我在台湾泰雅部落使用这方法,让很多老人误认我会讲很多泰雅话,所以常找我聊天,我的泰雅语能力因之得以加强。我到雅美族部落做研究时,也想用同样的方法访问老人,不过提及逝去亲人的名字是雅美社会的禁忌,要搜集系谱资料只靠“三板斧”是不够的;加上当时大多数的雅美人都能讲一些普通话,常常不耐烦听我结结巴巴的雅美话,很快以普通话打断我,让我们的对话转入另一个“语言频道”。虽然我在兰屿停留的时间是泰雅部落的一倍,我说雅美语的能力远低于说泰雅语。但每日不断地听闻、记录雅美语,我的雅美语词汇还是能够日渐积累。在田野调查的后期,虽无法完全听懂雅美语,至少可以掌握村人讲话的主题,在访谈时也能指出翻译疏漏未译的某些报道情节。
八、结 语
本文是长时间观察、聆听初学田野调查的年轻学者的问题,并根据个人四十余年实际田野工作的经验所做的解答。常言道: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做田野调查更是如此。首先要根据个人的兴趣、能力、资源决定研究的主题,并选择一个合适的田野点;进入田野点后要先设法与村人建立互信,而非立即到处东问西问,许多新手常因太过急切提出问题,造成村人疑虑而不自知,导致后续调查工作的困难。本文总结出的一些参考原则,对于初学做田野调查的学生应该具有引领的作用。
人类的社会文化行为多彩多姿,研究社会文化的方法或指导原则不能拘于一格,任何一种研究方法或研究指导原则都不能放诸四海而皆准。以田野调查者都会做的人口普查为例,研究者可借此走遍全村并和大多数村人见面、谈话,让他们同样有机会问你问题,也是一个与村人建立投契的良机,但因做人口普查,你可能被怀疑是在做间谍的刺探工作[1]270。我们在福建的七、八个农村做田野调查时,学生也都做过家户人口普查,大多数情况一如Bernard所述,确能增加学生与村人的交流互动;但在某个村子家户访问刚开始,即被误认是为抓超生的计生办调查,当时只好暂时停止,在更多的疏导说明后再继续。因此读者一定要注意,前人归纳出来的田野工作原则固然有参考价值,却不能不处处留心,常做因时、因地、因人、因事的调整。同时也如同Bernard(2011)一再强调的,田野调查一如其他的手艺(craft),要不断地磨练才能精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