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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文明的曙光
——东北早期文明发展的相对独立性与普适性

2019-03-23许路明

传媒论坛 2019年12期
关键词:红山东北文明

许路明

(武汉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2)

一、引言

中国文明的形成不是一个大一统的过程,这是本文展开论述的前提。考古学界自20世纪80年代提出中国文明多源头说以来,经由苏秉琦的“满天星斗”说与区系类型理论以及张光直提出的多中心互动说的不断完善,已然成为了目前得到学界普遍认可的说法。而在中国目前已经发现的文明遗迹中,又以发掘于今内蒙古赤峰、辽宁西部大凌河等地区的红山文化遗迹(公元前4000年~公元前3000年)为最早,从时间上否认了红山文化是中国其他早期文明的分支的观点。因此,“从对红山文化主要遗址的研究来看,不管是存在时间还是遗存文物,都表明红山文化是与中原仰韶文化、东方大汶口文化并存的一种原生的新石器文化。”②然而对于红山文化以及随后出现在东北地区的夏家店文化乃至再后来的早期民族是否属于文明社会、何时进入文明社会这个问题,学术界却还没有一个能够形成主导性的意见。因此本文将从红山文化等早期文明的源头与形成进行梳理,对东北各早期文明是否属于文明社会、何时进入文明社会这两个问题做出一个推断,得出其发展所具有的相对独立性,并将同时注意到东北文明与其他地区的文明发生交流与相互影响的过程,进而得到东北文明在中国文明乃至东亚文明形成过程中相对独立但又有机融合的地位与作用。

二、东北早期文明:从曙光到文明社会

如何判断一个地区的人类聚落进入了文明社会?文明社会的标志是什么?在文明时代前存在的是什么?这是谈到无论哪个地区的时候都绕不开的话题。美国人类学家路易斯·亨利·摩尔根在其《古代社会》一书中对人类历史的发展做了一个著名的分期:人类社会是经历了蒙昧时代、野蛮时代的漫长岁月后才进入文明时代的,而蒙昧时代与野蛮时代则各有低、中、高三个阶段,并且以学会用火、弓箭的发明、制陶术的发明、学会饲养牲畜、冶铁术的发明与文字的出现作为六个阶段与文明时代顺序相承的划分标准。③尽管摩尔根是以美洲印第安人部落作为研究的范例而得出这样的结论,且这样的划分标准也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但大体上都是合理且符合社会发展的规律的。然而必须要承认的是,这些划分标准会根据文明本身所处的地域特殊性而有所不同。因此,接下来本文将会对红山文化与夏家店下层文化进行介绍与分析,并得出东北地区在这一时期是否已经进入了文明社会的结论。

红山文化是新石器时代晚期的文明类型,其“三石”与“三陶”的考古学内涵已经可以证明:打制石器、细石器、磨制石器与“之”字纹陶、彩陶、泥质红陶的出现意味着“生活方式,以农耕为主,较为发达,聚落定居。红山文化具有完备性、系统性,全面反映并代表了新石器文化特征和内涵。”④从发掘的器物与遗迹来看,红山文化以“坛、庙、冢”为体系形成了一套宗教祭祀场所与非实用性的礼器(如红山文化的彩陶罐)制度,并且出现了女神崇拜(女神庙遗址)、有等级差别的墓葬(积石冢遗址)等证据,表明了农业经济此时已经发展到了非常高的水平,甚至足以供养专职的祭司与巫觋长期存在。在前红山文化中的一些遗迹中已经出土的羊骨、猪骨表明饲养家畜已经成为了其经济生活的一部分,这也可以说明红山文化至少对于饲养家畜是不陌生的。

这些证据已经满足了摩尔根所说的“东半球始于动物的饲养,终于冶铁术的发明和铁器的使用”⑤的中级野蛮社会的标准,女神庙与积石冢的发掘则表明了此时红山文化已经出现了由女性世系向男性世系的转变,因为宗教祭祀的神明都是女性形象,而墓葬中中心大墓的主人则均为男性,且从随葬品与安葬地点来看,与周边的其他墓葬有着明显的等级地位上的区别,而这必然意味着经济上的重大转变,表明红山文化的家庭制度也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在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对于父权制家庭有这样的描述:“随着男子在家中的实际统治地位的确立,实行男子独裁的最后障碍便崩毁了。这种独裁,由于母权制的倾覆、父权制的实行、对偶制向专偶制的逐步过渡而被确认,并且永久化了。但是这样一来,在古代的氏族制度中就出现了一个裂口:个体家庭已经成为一种力量,并且以威胁的姿态起来与氏族对抗了。”⑥通过对于红山文化的发掘与考察,其家庭经济与家庭制度与恩格斯的描述是相符合的,其聚落形态本身也传递着“从以满足生计为准的家庭经济发展到祖先崇拜、祭祀盛行,从独立的经济个体发展到聚落间的生计目标”⑦的一种变化,这都足以表明,红山文化已经处在了高级野蛮社会的门槛,在社会制度上已经开始脱离原始的氏族制度与部落政治体制,虽然它还没有发展出冶铁术的痕迹,但是红山文化的玉器加工却也证明了手工业的高度发达,因此,“红山文化坛、庙、冢象征中华文明曙光应当是恰如其分的。”⑧

东北早期文明中晚于红山文化兴起的是夏家店下层文化。夏家店下层文化根据考古遗迹来看已经属于青铜文明,而且在时间上也是属于最早的一批进入青铜时代的人类聚落,大体上与中原地区同步进入青铜时代。从时间上来说,夏家店下层文化的考古“发现有同二里头文化一样的陶鬶、陶爵,它的彩绘同岳石文化也有相近之处,说明它的年代同二里头文化和岳石文化相当,而不是一般所认为的同商周时代相当。”⑨在通过夏家店文化考古发现的陶器、青铜器等等物品的时间上与技术上都是不晚于中原地区而且与中原地区的文明锻造技术有所区别的,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东北地区进入青铜时代的相对独立性。通过考古发掘所掌握的证据显示,夏家店下层文化有大量的炭化谷子与猪、羊的骨头,并且一些骨骼被作为了卜骨,部落的居住方式也由半穴居转变为地上居住。这显示该文化聚落已经是较为成熟的农业社会,并且有了原始宗教与占卜仪式的文化面貌,除去文字外,可以认为夏家店上层文化已经成为了摩尔根所说的高级野蛮社会形态。

然而真正使得夏家店文化成为考古学研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的原因则在于其上下两个分期之间的长期空白与经济转型,在夏家店下层文化能够发现的时间最晚的遗迹不晚于早商时期,然而夏家店上层文化的出现时间却是在西周中晚期至春秋战国时期,这当中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考古空白。而且,在夏家店上层文化出现后,其文化遗迹本身也表明此时出现了经济类型的转变与族群的分化。夏家店上层文化中已经出现了较夏家店下层文化更为成熟的青铜文明,并且在赤峰南部地区发现了铜矿遗址与全套的冶炼青铜的设备遗迹,这就可以证明夏家店上层文化中的一部分已经具有了原始农业定居国家的迹象,因为青铜矿的发掘与冶炼必然要求强有力的中央控制与足够坚定的政治权威。根据张光直在其《中国青铜时代》一书中的表述:“从社会的意义上来理解中国青铜器的关键是三代的权力机构。青铜时代的中国文明要依靠当时物质财富的分配方式,而权力是用来保障财富之如此分配。中国青铜器便是那政治权力的一部分。”⑩

但是,在赤峰北部的老哈河遗迹的考古发掘却少见农业用具,而是出土了大量的野生动物遗骸,表明了一种更偏向游牧经济的文化特点,说明一种分界开始在夏家店上层文化中出现。这被认为是东北文明的一个分水岭,偏向游牧的部落与偏向农业定居的部落开始不再成为同样的文明,甚至在身份与族群认同上也出现了差别。而随着此时中原王朝对于东北地区的影响以及双方的交流日益增强,一种从农业定居者角度出发对于游牧部落的称呼“东胡”也开始出现了。王明珂对于这种现象指出,这是由于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发生的气候变迁引起了当地居民们对于经济类型的自我改革,“这种改革……游牧……不但改变了当地人群的生产方式,也根本改变了他们的社会组织与意识形态,造成了一个与中原夏商王朝截然不同的世界,也因此造成华夏边缘的出现。”⑪也就是说,从红山文化到夏家店下层文化再到夏家店上层文化,东北文明站在了文明社会的门槛,出现了所谓“文明的转型”——游牧民族的形成,与“文明社会”——东北铁器时代与中原王朝的统治时代,为中国文明带来了此后纷繁复杂的历史与多样的文化形态。当文明的曙光照耀整个中国的时候,东北早期文明所形成的生态边界也就逐渐固定下来了。

三、“他族”与“我族”:东北民族的形成对华夏意识的建构

东北早期文明可以被视作“中华文明的曙光”,然而在早期文明的形成与发展过程中,甚至是在中国的青铜时代,“中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谁是“中国人”,谁又是“外族人”,仍然是模糊不清的。因此,如果想要继续讨论东北文明在与中原文明发生交流的过程中是如何让中国文明确立了自我认同与文化边疆,就不得不探究东北地区在早期文明结束后的第二个阶段,也就是东北民族的形成。

东北早期文明以辽河流域和大凌河、老哈河及西拉木伦河流域为最古老的起源与最发达的地区,尽管在前文所述中重点强调的是东北早期文明的特色与发展起源的相对独立性,但是红山文化与夏家店下层文化仍然存在着与华北地区的仰韶文化、龙山文化相似的文化与考古遗存,对于夏家店上层文化的形成与族群主体也有认为是古商族先民与当地土著人共同创造的说法,这些证据虽然未必是事实,但至少可以表明东北古代文明与中原地区的文明之间交流是很频繁的。然而随着战国时期燕国在西拉木伦河与老哈河之间的地区筑起长城后,似乎表明中华文明开始排斥长城之外的已经转变为游牧民族的“他族”,并且开始以“夷” “胡”等概念上宽泛的称呼来命名这些与“华夏”不同的人群,文明的交流开始从融合转向了对抗。从表面上来看,的确存在着中国文明的族群意识的兴起,在那个时代居住于长城以北的民族没有被当时的华夏国家视为“中国人”,但是在这样的现象之下,正是东北文明中出现的民族的形成才唤起了“华夏”之意识,才确立了古代中国东北部的生态与文化边疆。

对于东北民族之起源与流变,则与公元前2000年到公元前1000年之间发生的全球气候干冷化有着密切的关系。王明珂对于历史上留下的夏家店下层文化与夏家店上层文化之间的空白期有着这样的认识:“这波干冷化的环境变迁,最后终于造成夏家店下层文化结束。而在随后一段时期中,人类活动减少、分散,战争频仍……经此混乱时期之后,大约从西周中期到战国时期,辽西地区人群找到了新的适应方式,一方面畜养更多的动物,一方面向南争夺较适于农牧之地。”⑫也就是说,东北地区的早期文明聚落由于气候的变化而逐渐开始放弃定居农业而转向移动性更强的游牧生活,并且在相当程度上需要通过掠夺的手段和武装自卫的形式来保证自己部落的生计与安全,这就造成了游牧部族与农业定居民族的紧张关系。

而且在此时由于中原地区西周王朝的建立,华北地区出现了以农业定居为生活形态的中原式的国家——燕国,因此,中央国家对于公共资源的管控需求与东北地区聚落南下争夺资源的需求就产生了进一步的矛盾与冲突,促成了中原王朝对于东北边境的这些“原华夏居民”的敌视与排斥心理,形成了伊懋可所描述的“当中国北方及其北部草原寒冷干燥的时候,游牧民族就企图向南迁移和入侵,抑或成功地实现了这一企图。当气候比较温暖湿润的时候,从事农耕的汉人就重新向北扩张,有时候也向西扩张”⑬的中国古代边疆“拉锯”模式。这样,始于夏家店上层文化,终止于春秋战国时期的民族分化就完成了自己的历程,其出现的证据便是在中原的汉文典籍记载中出现了“山戎”与“东胡”这样的部落联盟性质的游牧政权。

在金毓黻所著《东北通史》一书中,他根据前人的历史典籍作出了对东北地区民族的大致划分:“古代之东北民族,大别之为四系。一曰汉族,居于南部,自中国内地移殖者也。二曰肃慎族,居于北部之东。三曰扶余族,居于北部之中。四曰东胡族,居于北部之西。”⑭尽管对于这一划分学术界仍有争议,但是金毓黻的划分显然是为东北史地的民族研究开了先河。在中原地区国家本身,则是以燕秦汉长城的修筑为标志,正式确立了“华夏”与“戎狄”的界线。《史记》中有记载,“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从这样的描述不难看出,东北地区的燕秦汉长城的修筑具有政治军事与文化生态的双重内涵,“是一个巨大的防御体系,更是一条特定历史时期划定的不同民族、疆域和不同文化与生存状态的分界线。”⑮华夏的东北边疆就此正式形成。

然而必须要注意到的是,在这里文明的发展历程出现了一个转向,即游牧民族的诞生。从表面上来看游牧民族相对于农业定居民族来说似乎是一种原始的生活方式,是相对于游牧生活出现前的古代早期农业社会的一种倒退,实则不然。无论从其生产生活方式、政治组织制度还是文化与社会制度来看,游牧民族的形成实际上都是一种相对于过去的极大进步,“正因为游牧所利用的是边缘、不稳定的自然资源,因此它需要人们高度技术性的对自然(地理环境与生物)的理解与掌握,并配合经济、社会各方面之种种精巧设计——此远非8000年前或5000年前新石器时代晚期的原始农民所能企及。”⑯这也就说明,游牧民族同样属于文明进步的一种形式。通过对于东胡、肃慎以及扶余族系的考察与研究,甚至可以发现早期国家的痕迹,其政治制度也在由较为原始的部落联盟制逐渐转向集权制社会,尽管在早期这样的族系之中其文化与心理认同没有华夏诸部那样强烈和紧密,在历史上也多次出现东北民族的扩张、分裂与兼并,但是却没有磨灭其各自所具有的民族特色以及由于这种民族特色所带来的对中国历史乃至东亚历史的影响。由东胡族系分离出来的乌桓、鲜卑、契丹乃至早期的室韦与后来的蒙古,由肃慎族系分离出来的挹娄、勿吉、靺鞨、女真等民族都在中国历史上依次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⑰在不断冲突与对抗中也在不断强化着“华夏”的民族意识与自我认同。

四、东北文明的扩张:“东夷文化圈”对东亚文明的影响

东北地区的民族形成由于族系的复杂与变动的频仍,因此在历史上有着众多不同的称呼,其不同的族系对于文明的影响也有着很大的分别,如果把目光放到整个东北亚乃至东亚文明的环境下来看,那么显然东北文明的影响就不仅仅限于与“华夏”的交流了。上文中所提到的“山戎” “东胡”等等族系,其地理位置由于更加靠近华北地区,因此与中国文明的交流成为了其文化交流的重要部分。但是如果谈到东亚文明圈内朝鲜文明乃至日本早期的文明形成,那么居住于“东胡之东”的东夷则有着更强大的影响力。从新石器时代开始,东北文明就已经接触到了黄河地区、山东半岛地区的部族与文明,并且通过辽东半岛甚至将稻作农业文化、航海工具等带到了朝鲜半岛,随后,“稻作农业北传,通过朝鲜最终到达了日本”⑱。从这些考古与人类学的发现并结合历史记载综合来看,一个边界在不断变化、影响日益扩大的环黄渤海“东夷文化圈”就在东亚历史上占据了十分重要的位置,而朝鲜文明的建立与形成乃至变迁,就与这样一个文化圈分不开联系。

中原地区的汉文典籍将居住在东北东部乃至朝鲜半岛的古代土著居民称之为“东夷”,这个称号虽然也是华夏诸部心理上所认为的“非我族类”,但是华夏对于东夷的态度显然与对其他部族不同,反而认为东夷属于华夏曾经的一个分支,仍然是文明的民族,这或许与历史上记载的殷商先祖曾居于东北有关,而这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箕子率部东迁,在乐浪行“八条之教”以在当地树立起道德标准与法律制度,并建立了朝鲜王国的事迹。在傅斯年所著《东北史纲》中对于肃慎、朝鲜二部族的一体性进行了描述:“夫朝鲜为殷商之后世,肃慎为诸夏之与国,东北历史与黄河流域之历史,盖并起而为一事矣。中国对四裔部落每多贱词,独于东夷称之曰仁,戎狄豺狼之秽词,莫之加也。”⑲

中国古代的统治者与学者们认为自周天子封箕子于朝鲜后,朝鲜在古代就是中国的封国之一,甚至对于朝鲜有着相当的憧憬与向往,孔子就曾经表达过“君子居之,何陋之有”的感慨。这也就说明,华夏文明在东北东部的朝鲜半岛有着文明曙光的地位,在与当地的传统习俗进行融合以及与后来的东北民族交往的过程中,才逐步形成了独特的朝鲜文明,在这里“朝鲜”一词具有两重含义:一是地理意义上的地区名称,特指大同江下游地区,而这样的地理名词在箕氏朝鲜存在以前就已经被史书所载,“朝鲜和辽东、林胡、云中、九原、易水一样均是燕国的属地”⑳;二是文化上的历史概念,亦即朝鲜本身意识到自己与“华夏”是有所区别的不同国家,这个意识就要比“朝鲜”的建立晚得多,而且涉及两方面共同促成了这样的文化认同转变:一方面是根据上文已经论及的由边疆的建立引发的族群的认同,这是由于春秋时期齐桓公在征服战争中曾经北上打击北方的族群,“征服了辽西诸族,为燕国向北辟地创造了必要条件”㉑。后来燕国又在辽东设郡,并且对箕氏朝鲜进行了持续的打击后形成的,“燕取朝鲜地,至满潘汉为界”㉒,自此箕氏朝鲜退居于鸭绿江以东,并且中断了与中原的联系,转而臣服于燕国;另一方面,则是在朝鲜半岛的历史变迁中由当地的扶余、秽貊族系部落与汉人的不断融合形成了不同的民族,“居民有土著的东夷系部族,但来自北方的秽貊系移民和来自中原的汉族移民所占比重一直比较大,最终融合形成高句丽族,其政权系列为古朝鲜、汉四郡、高句丽、渤海。”㉓

总而言之,朝鲜文明的形成既有着深远的中原文化的影响(包括中原地区的商周文化、山东半岛的齐国与辽东半岛的燕国的北伐与拓边、直至汉设四郡),也有着当地土著民族的融合与交流,这样一个东亚文明圈中重要的文明区块就是在各种文明不断地冲突与交流当中确立了自己的地位,产生了自我的民族认同,并在最终成为了与中日两国共同并立的东亚三国之一。

东北文明作为早期中华文明的曙光,在上古时代就已经成为了东亚世界文明交流的平台,其文化的复杂与多样性、影响力的深远与广博是远超那种认为古代的华夏边疆地区闭塞落后、文化荒芜的刻板印象的。在东北地区自身的民族形成的过程中,其文化在不断地吸收、扩散并传播自己的影响,甚至塑造了东亚其他地区的文明的形成。从地理意义上来讲,东北地区是沟通中原与北亚、朝鲜半岛乃至日本的桥梁与交通枢纽,在文化上来说东北地区同样具有这样的重要意义。自东北的早期文明诞生以来,它就在自我的成长中不断地与其他的文明进行着各种交流,并且逐渐与中华文明融为一体,这既有一定的偶然性,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又有着必然性。诚然,在历史上对于东北地区存在的少数民族的历史,由于缺乏丰富的文字资料与主观的自我描述,东北文明就像福柯所描述的“权力”与“话语”的关系范式,并未得到相当的重视,但不可否认的是,东北文明的扩张也是一部中国的地理、生态以及文化边疆的扩张史,在动态的变迁过程中,也不断地塑造着自己的形态与历史,并在同时不断地开创着自己的未来。

五、结语

中国的东北史研究始于“九·一八”事变前后,傅斯年、金毓黻所著的《东北史纲》与《东北通史》两部作品是东北史研究的开山之作,它们的诞生有着抗争与救亡的历史背景,即便是今天看来,也同样具有当年的珍贵价值。在“东北”这个词汇越来越多地作为一个整体出现在学术研究领域时,对于这样一片广袤的土地上所存在的悠久、深厚的历史与文化,应当如何看待它,又应当将它置于何处?想要解答这个问题,就必须从东北文明的源头开始,从人类学与考古学的角度出发,来探寻东北文明的独特性以及与其他文明的联系,从而得出有关东北文明的定位。

因此本文选取了现有历史资料最少但存在时间最悠久的上古时代作为研究的对象,力图得出东北文明是中华文明最古老、最丰富的文明起源之一与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从人类文明第一次出现在这片土地上,东北地区就注定成为了整个东亚的文明交往与沟通的桥梁,而民族则成为了沟通与交往的载体。因此,对于东北史的研究就必然会涉及人类学、历史学、考古学、民族学等等方面,这样的研究领域显然是非常广博,不可一蹴而就的。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将视野跳出东北本身,甚至跳出中国本身,用一种更加广博的“东亚视野”或是“亚洲视野”来看待东北文明的话,那么显然历史就变得丰富且动态起来了,这也是本文所采用的一种研究方法。

总而言之,一个整体文明的“边缘”与“边疆”,其之所以被视为遥远的界限并不是因为它们真的缺乏文明中心的繁荣,而是由于一种主观视角的蒙蔽,葛兆光就这个问题指出:“这个几乎不言而喻的‘国家’反过来会成为汉族中国人对历史回忆、论述空间和对民族、国家的认同基础……使他们一想起来就觉得应当遵循‘三纲五常’的秩序,使他们习惯地把这些来自汉族的文明风俗当作区分自我和异族的标准。”㉔庄子所言“非彼无我”是这篇文章展开叙述的哲学指导,在灵活的、动态的、转变视角的历史研究之下,模糊与遥远的世界也会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分量。

注释:

①Miriam T.Stark.Archaeology of Asia[M].Malden,Oxford,Carlton:Blackwell Publishing,2006.

②姜维公主编.东北民族史[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4:44.

③ 【美】路易斯·亨利·摩尔根.古代社会[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9-11.

④李治亭主编.东北通史[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28.

⑤【美】路易斯·亨利·摩尔根.古代社会[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12.

⑥【德】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181.

⑦张清萍.红山文化聚落组群发展探微[J].赤峰学院学报,2018(11).

⑧苏秉琦.满天星斗—苏秉琦论远古中国[M].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6:109.

⑨李治亭主编.东北通史[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34.

⑩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13.

⑪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60.

⑫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111.

⑬ 【英】伊懋可.大象的退却—一部中国环境史[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7.

⑭金毓黻.东北通史[M].五十年代出版社,1981:24.

⑮朱永刚.东北燕秦汉长城与早期铁器时代考古学文化研究的若干问题[J].社会科学战线,2014(4).

⑯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择—面对汉帝国的北亚游牧部族[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8-9.

⑰姜维公主编.东北民族史[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4:57.

⑱王绵厚,朴文英.中国东北与东北亚古代交通史[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6:13.

⑲傅斯年.东北史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5.

⑳王成国.东北古代民族与疆域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107.

㉑苗威.箕氏朝鲜同周边国、族的关系[J].东北史地,2008(3).

㉒金毓黻.东北通史[M].五十年代出版社,1981:61.

㉓杨军.朝鲜半岛古代史研究(笔谈)[J].黑龙江社会科学,2015(2).

㉔葛兆光.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M].北京.中华书局,20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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