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之难:近代上海人口格局的“困境”(1927—1949)
2019-03-23罗君
罗 君
(四川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四川 成都610065)
在近代中国,现代化往往被认为是摆脱“历史困境”的主要方式之一。 但是,我们在享受现代化成果的同时,也逐渐发现了“现代化陷阱”。 近代中国的现代化成果集中反映在早期的沿海商埠。 这些城市最早接受了现代化的洗礼,也最早面对了现代化之难。
上海作为近代中国现代化的代表,罗兹·墨菲认为上海具有代表“现代中国”的作用,他提出现代化“首先在上海出现,现代中国就在这里诞生”[1]5。 上海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不断发挥 “增长极”作用,是江浙地区发展的重要推动力,对周边地区的经济发展形成促进与带动作用。 近代上海的确走在中国现代化的前列,“上海因其先进、方便、清洁、有序等诸多优点,引起当时市民强烈的好奇、兴趣、羡慕,和强烈的效仿的冲动”[2]。这不仅导致全国城市对上海的效仿,更是吸引着无数掘金者的到来。
“现代化”普遍成为近现代城市美好形象的代名词,这一倾向导致日益淡化现代化进程中的问题,甚至忽视现代化进程中的“污点”。现代化的部分指标可以观测和量化分析,但是“隐性指标”却难以实施和测量。 现代化应该是全方位的社会进步,并非单纯表现在物质生产领域,现代化最终要实现的是“人的现代化”。 近代上海在物质生产领域成就斐然,然而,“人的现代化”却问题重重。 这些问题不仅表现在近代上海人口的爆炸式增长和人口结构的不均衡性,更是集中体现为上海“边缘人群”的大量存在,同时,三个问题又交叉感染。 这些问题根植于近代中国的病态社会,进而影响上海现代化的“城市健康”,在畸形繁荣的背景之下日益显现出“人口困境”。
一、爆炸式增长:近代上海的人口数量问题
在近代对外开放和先进生产力传入的浪潮中,一批沿海沿江的口岸城市率先发展为新兴的工商业城市。 这些城市带动许多传统城市通过发展工商业向近代城市转型,城市现代化进程由东部沿海逐渐借由交通路网“西进”,逐步影响近代中国的城市现代化。
鸦片战争后,上海根据《南京条约》于1843 年开辟为商埠。 开埠后的上海迅速从一个小城市发展为中国甚至远东最大的城市,成为帝国主义在中国进行经济侵略的最大基地、旧中国的工商业中心、世界闻名的“冒险家的乐园”。 工商业尤其工业的发展是近代上海兴起和壮大的主要动力。 上海在工商业的滋养下呈现繁华的外貌,工商业活动不仅促进城市经济的发展,也促使外来移民大量涌入,进而导致城市人口的爆炸式增长。
(一)爆炸式增长
20 世纪初,上海海关观察到上海经济转型和人口骤增情况:“近几年来上海的特征有了相当大的变化。 以前它几乎只是一个贸易场所,现在它成为一个大的制造中心。 ”[3]“上海的人口随着工业、商业、对外交通及贸易的发展而迅速地增长起来。 1880 年已达到100 万人,1930 年增至300 万人以上。 ”[4]260针对人口的激增和日益拥挤的城市,上海许多报纸都经常性发布人口情况的新闻,而且十分关注人口数据。 1931 年,发行量较大的《上海青年》杂志结合市政调查结果后展示两组较为可靠的人口数据:各类报纸发表的人口总数为322.2 万人,市公安局调查总数为343.6 万人[5]。这是“一·二八事变”后,上海当局较为完善的一次人口统计。但是,关于上海人口数量的长时段波动存在一定争论。 所以,结合个人查阅资料和邹依仁的统计分析[6]112-115,绘制出1927 年至1949 年上海人口概况表,如表1 所示。
表1 近代上海人口概况表(1927—1949)①
需要指出,这一时段有两个特殊的时期,即1931 年度和全面抗战时期。 1931 年呈现短期人口下降,“一·二八事变”后部分人口进行撤离。 但是,战争停息后,撤离人口的重返加上稳定的持续性人口迁入使得上海人口(年底)抬升至330 多万。 全面抗战时期则是一场持续且漫长的人口撤离,从1937 年的近400 万人到战后的340 万人,这里包含两个时段。 1937—1942 年为稳定阶段,除去部分华界人口撤离外,大量人口滞留租界地区,人数总量变动不大;1942—1945 年为缓慢下降时期,租界沦陷后,上海人口呈现一种缓慢下降的趋势。 作为战争的补偿,战后上海人口的抬升速度更加迅猛。
(二)高密度人口与高密度居住
这种人口总量的波浪上升和上海总居住面积形成一种空间错位。 两次上海人口撤离的时期都是租界异常拥挤的时段。 尤其是在1937 年全面抗日战争爆发后,上海租界以外地区为日本侵占,租界形成孤岛,大批难民涌入。关于租界的人口密度并无准确信息,但是同时期的上海区县人口密度却可以作为参考。 1941 年《上海市政公报》曾对沦陷区人口密度进行测量,南市区在201 人以上,沪西区和沪东南区密度在101 至200 人之间,人口密度以此为中心向周边区县递减,当时夹在两区之间的租界人口密度只能是高于南市区[7]。 战争难民们涌入租界后, 在租界边缘和道路上添建了大量的阁楼等临时性房屋, 不少小型工厂也迁入租界,人口激增。
上海在急剧增加的高密度人口背景之下,城市用地的扩展是微小的。 “1945 年上海全部建成区不过80 平方公里,而在此期间人口却增加了3 倍以上。 尤其在1937 至1945 年,市区几乎没有多大扩展,而人口却增加了两百多万。这就促使建筑密度及人口密度的提高,人口密度在每公顷1 000 人以上的街坊有2 000 公顷左右,居住人口超过300 万人,占全市人口一半。”[4]266战争的疏离并没有增减人均居住面积,反而呈现越发拥挤的面貌。 战后的上海人口增长数量更大,速度更快,这种人口压力的时空叠加使得居住面积更加狭小。 新中国成立前的上海“居住区的建筑密度普遍在30%至50%间,在邑庙区及蓬莱区,个别地方达到85%。全市有43%的街坊建筑密度超过34%”[4]266。
近代上海的人口高速度增长与高密度增长在世界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婴幼儿由于居住环境不良和医药设施的缺乏造成高死亡率,时人感叹“年龄越小,死的越多,中国人到现在还不能完全抚养小孩子,真是民族前途的一个极大损失”[8]23。上海的实业家往往关注于利益较高的供水业和搬运业,但是下水道的铺设和垃圾处理却少有问津[8]26。 不卫生的生活环境和医药品缺乏最终导致租界疫病流行。 全面抗战后,上海的卫生条件进一步恶化,据两租界卫生处1937 年8 月发布的报告来看,公共租界霍乱患者为258 人,法租界患者为384 人。虽然两租界积极采取检疫和隔离,并为居民和难民免费接种预防针等措施,仍旧未能完全控制疫病,9 月中旬患病增至三千余人[9]。
近代上海,特别是战争时期,高密度人口和高密度居住造成普遍的低人均住宅面积。 市政条件的不完善和医药设施的缺乏使得疾病流行。 这些“新上海人”承受着物质条件的贫乏和精神世界的迷失,拥挤的人群和住宅不仅改变了他们的外在,更冲击了他们的淘金美梦,甚至拖垮了他们的身体。
二、 增长的极限:近代上海的人口结构问题
1927—1949 年是上海人口急剧膨胀时期,虽然经历战争冲击,但是上海人口总量并未出现太大减少。 对于上海而言,除了人口爆炸式增长问题之外,这二十三年间人口结构问题也难以处理,我们可以从年龄结构、性别结构和职业结构进行剖析,阐释当时上海人口结构的“困境”。
(一)年轻的年龄结构
总体上来看,民国时期中国人口基本处于高出生率、高死亡率和低自然增长率阶段,虽然某些地区和阶层出现了第一次人口转变的迹象,但是高死亡率仍旧是一个制约因素。 但是,20世纪30 年代的上海人口有些特殊,由于大量外来年轻人口的机械增长补充,上海人口的年龄结构具有“年轻化”的特点。 邹依仁曾经对30 年代初期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成人和儿童少年年龄比例做过统计(见表2)。
表2 20 世纪30 年代初期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成人和儿童少年年龄统计表[6]126
两租界地区的统计结果显示成年人口基本占据70%的比例。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当时上海华界由于地价便宜和房屋众多吸引大量外地人口涌入,并承接了部分租界无法满足居住条件的人群。因此,华界的年轻人数量应该更为庞大。1935 年陶冶对当时上海华界人口曾做出过统计, 他指出13~60 岁的劳动力 (成人) 占华界总人口73.6%, 公共租界15 岁以上成人占76.7%,法租界为71.3%,三界平均值为73.9%[10]243。由此可见,20 世纪30 年代上海的人口年龄确实具有年轻化特点。 在1927—1937 年的“黄金十年”,上海享受着年龄结构的优势,大量青壮年人口的涌入缓解社会发展需要的人口劳动力资源,同时上海却不用承担培育他们在儿童时期的“赡养成本”。 这样就造成上海与内地的“困局”,广大内地城乡运用大量社会成本培育的“社会人”流向上海,上海在吸取他们经济利益的同时也滞迟了内地的发展。同时,由于上海城市的殖民性质和买办性质,资本家获取的资本往往不会用于反哺内地城乡,这就使得上海的“增长极”效应难以扩大,上海的畸形繁荣和广大内地的落后衰败形成鲜明对比。
(二)失衡的性别结构
上海的性别结构及其展现的消极影响更为明显。 徐国祯分析外地移民涌入上海有两大原因:第一是生活问题,第二是享受问题[11]。 当外地人涌入上海时,他们更多呈现的是一种“掘金者”的姿态,许多破产农民带着发财美梦进入上海。 最初他们往往只身前来,等到站稳脚跟后,已婚者才将家眷接来,未婚者则四处寻觅佳偶,但是“外来户”在上海立足尤为艰难。 这种情况下,男性青壮年数量长期大量存在,这样就表现为婚龄期(第三性比例)②两性比例的居高不下。 两性比例的正常关系到地方社会的平衡和延续,上海的这种非正常的性别比例必然影响上海人口的婚嫁率(见表3)。
表3 1929—1936 年上海华界婚嫁率统计表[6]57-58
还有一份调查指出,30 年代初,华界的男女比例是135∶100,到二战以后的三年间,这一比例仍旧保持在124∶100 左右;在租界更为夸张,1930 年公共租界男女比为156∶100,法租界是164∶100。 可见,上海人口的性别比例具有“男多于女”的特点,那么,如此低的婚嫁率表明当时上海社会必然有大量男子没有配偶成为旷夫。 这些未婚的男性青壮年在造就上海经济腾飞的同时也在滋生混乱。 首先,混迹于上海必然会积累部分资金,他们的资金或许难以在上海都市中寻觅到配偶,但是却可以在农村妇女中游刃有余。 邹依仁就指出当时许多男性移民都“往往以农村妇女为对象”[6]58。这样的行为貌似合理,但是也存在缺陷,他们婚后可能会迁居上海,但是农村妇女的“社会化成本”就需要由上海社会和男性移民负担。 其次,生理正常有结婚愿望却无法结婚的男性青壮年就会选择成本更为低廉的妓院嫖娼。 大量的“一时之需”滋生出上海庞大的青楼产业,这里有着从野鸡到长三堂子各种档次的大量妓院存在。 而且,这种低成本可能是代价高昂的泡沫。 抗战之后,时人“估计上海梅毒患者占人口比例的10%至15%,患淋病人口比例为50%”③。 1946 年《大公报》报道说治好一名梅毒患者需要花费6 万元[12],在给自身造成病痛的同时也在消耗社会救济成本。 最后,那些无法结婚又极度贫穷的往往会选择性犯罪。 1928 年,李剑华对29 895 名刑事犯人的调查中,性犯罪者为2 817 人,占据9.42%④。 他们采用自身认为最低廉的成本去犯罪,却将上海社会置于伦理道德的拷问之下。
(三)不合理的职业结构
上海在30 年代完成了一次产业结构转型, 即从传统的第一产业为主转变为以第二和第三产业为主。随着产业结构的变化,从业人口随之发生变动。根据陶冶的统计,20 世纪30 年代初期, 上海农业人口从1932 年的10.71%下降为1936 年8.09%, 第二产业人口在1935 年为30%至35%,第三产业人口占职业人口的40%以上[10]243-246。这样的职业结构可以说是一个现代大都市的典范,似乎每个上海人都能找到自己的职业归宿。 但是,美好的数据可能是残酷现实的另类展示,我们可以从内部结构问题和外部就业问题两个方面进行分析。
在内部结构中,这种金字塔职业结构表明农业人口的衰减,同时拉力作用又将许多郊区农业人口引入市区,随着城市面积的“扩展”,他们祖辈流传下来的田地成为上海城市扩展的空间,这样使得周围农业人口和农田面积缩减。 近代上海人口的“低农业化”在当时没有高新农业技术的补充之下,就只能以高昂的代价从周边地区购买物资。 尤其是全面抗战爆发后,农产品物价更是“突飞猛涨,腾昂不已”,时人统计“菜蔬增百分之一二三·三,牛肉增百分之九二·七,土布增百分之三八·六,籼米增百分之二五·八,粳米增百分之九、四”[13],而且这一物价标准随着战争的延续继续飙升。 其实这是上海内部产业结构不合理的表现,但是,这或许是一种上海“增长极”对周围城乡的另类补偿。此外,第二和第三产业的虚高也是一种事实。邹依仁在对1935 年上海华界和公共租界职业人口的统计中,将从事“杂业”和“杂类”的人口归入第三产业职业人群[6]106-107。 华界“杂业”人群主要为传统职业占据职业人口的3.54%,公共租界的“杂类”所占比例却高达55.3%(61.9 万人)。可见,第三产业的人口数量参考意义并不准确。“杂类”群体不是在从事第三产业文化科教工作,而是长久以来中国传统社会的传统行业,他们对于社会进步并无显著影响,甚至具有明显的副作用。
上海社会外部的就业问题则是长期存在的,近代化初期,社会产业的正常发展需要庞大劳动力数量,但在上海就业岗位和庞大人口数量永远不对等。 以1935 年的公共租界为例,总人口约为112 万人,除去27 万儿童少年和老年人口,青壮年人口约为85 万人[6]127,其中就有多达20 万的失业和无业人群,无业人口占青壮年人口比的23.5%[6]107。 这还是在号称“就业充分,法治完善”的公共租界,在华界和法租界的无业比例可能更高。 上海作为一个超级大都市,在吸纳大量劳动力的同时却无法进行消化整合,既是近代上海复杂的社会背景的反映,也是劳动力人口自身现代化素养不足的体现。 当这些人群无法赶上现代化的高速列车时,就必然会被抛出现代化轨道,成为社会的“边缘群体”。
三、现代化陷阱:近代上海的边缘化群体
上海现代化进程中,外来人口的现代化至关重要也尤为困难。 乐正指出外来人口面对的首先是成功的“上海人化”其次是“现代人化”[14]188。 这两次人口的筛选直接促使上海出现大量边缘化群体。 这些群体“因为缺乏心理准备与上述条件,以及长期受传统文化熏陶而本能地产生抗拒心理等原因,在很大程度上为现代社会所拒纳,从而无法进入现代社会谋得自己的社会地位而分享一分利益[15]454”。 他们执着于上海的繁华和“淘金”美梦,但是却无法为上海社会所接纳,他们在面临物质生活极度贫乏的同时也承受着精神世界的困惑与苍凉。 当时,上海的病态群体集中表现为乞丐、娼妓和帮会三种形式。
(一)怠惰的乞丐
上海人称乞丐为“瘪三”,他们没有任何正当收入,更不占有任何生产资料,仅凭乞讨度日,从而沦为社会的最底层。 近代上海乞丐的来源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外部迁入,一种是内部生成。 上海繁华的形象不仅吸引众多渴望暴富的“掘金者”,还牵引着无数破产小农(乞丐)的到来。 在纷繁复杂的外来乞讨群体中,来自安徽凤阳的乞丐群体具有明显的“季节迁移性”特征。 凤阳的乞讨群体“自17 世纪以来就有一种绵绵不绝的传统,即农民们在冬闲时离村到富裕的江南城市乞讨,春播前返回村庄。这个传统到了20 世纪后仍存在”[16]41。并且,还衍生出上海乞丐群体中“凤阳婆”这一形式。 关于上海乞丐的内部生成,蒋思壹和吴元淑曾对上海七百名难民沦为乞丐之前的职业进行调查后发现, 他们大部分之前从事务农和体力劳动,普遍缺乏一定的职业技能。 而且,两人在调查中还发现不仅贫困的农民和非技术工人沦为乞丐,甚至一些上等职业者如医生和教师也在其中[17]150-154。这些涌入上海的破产农民缺乏资金、技术和关系,“上海居大不易”往往使得农民介乎于赤贫和乞讨之间。
关于上海乞丐数量,《新闻报》曾报道30 年代初上海乞丐共约2 万多人,其中流丐约3 千人[18]。 具有明确乞丐身份的人员是2 万多人,但是,还有许多无业和失业人员在乞讨边缘徘徊。 邹依仁估计30 年代初期上海失业或无业人口不少于60 万~70 万[6]31,对于他们而言为求生存只有放下尊严,要么返回家乡,要么堕入城市底层。 就业者也并非绝对安全,上海社会局曾对1934 年上海市产业工人的年均收支进行调查,发现户均亏空38.87 元,微薄工资不敷家庭正常使用,借贷度日家庭占88.2%[19]。 当债台高筑“无从借债”时,他们的职业可能会转变为乞讨,乞讨成为他们谋生“最后的稻草”[17]40。 产业工人沦为乞丐是对现代工业社会的一次反动,是一种逆现代化的表现,这表明熟练技术工人的减少和培育他们社会成本的丧失。 乞丐数量或许可以计算,但是挣扎在贫困边缘的人数却是难以估计的。
关于乞丐的管制,租界往往采取最直接简单的方式,只是将其驱逐到华界了事。 华界对纷繁复杂而又数量庞大的乞丐群体更是束手无策,地方当局甚至要依靠丐头进行管理。 他们经常依靠高度组织化进行群体行动,他们往往依凭人多势众在茶馆或者门店前进行强行乞讨。 如果有人拒乞,丐头带领他们高声叫骂,店家路人被迫只有施舍[15]457。 上海当局曾采取济贫所等措施进行社会救济,但是长期飘荡的乞丐沾染了流氓放荡的脾性。 一些乞丐明确说他们不愿去政府济贫所和工厂,因为讨饭“自由自在”“没有拘束”,也“不要干活”[15]225。近代上海的乞丐群体,既无法彻底驱逐,也无法完全救济,他们为上海的现代化吸引而来,又被高速现代化所抛弃。
(二)堕落的娼妓
由于中国长久以来的“符号化”建构,娼妓普遍被认为是社会堕落的表现。 忻平指出“这是一群以父母所给的本钱靠出卖色相去换取物质利益与生存权利的人们。 性交易是最原始的商品交换,作为商品经济的伴生物,在20 至30 年代的上海获得了畸形发展”[15]460。 徐亚生认为娼妓的形成社会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种:谋生能力缺乏、道德心的退化、缺少高尚的娱乐、大都市的形成与增加、禁娼不力且方法不善、婚姻制度不良和社会教育不发达[20]。 此外,天灾人祸、经济压迫、拐卖和诱惑等原因往往具有普遍性。 而且,社会现实的叠加背景往往使得娼妓的形成十分复杂。1940 年,水沫对上海救济会的600 名女孩进行调查后发现:三分之二是被贩卖的娼妓,她们大多因为天灾和战争等因素致贫被人典卖,也有一百多名是被拐卖到上海的[21]。 虽然沦为娼妓的人主要是因为失业和贫困,但是也有不少“自甘堕落者”,据40 年代对上海高等妓院中五百多名妓女的调查显示,有一半的人表示满意自己的职业,只有四分之一的人表示不满意[22]。
关于近代上海的娼妓,无论是数量上还是形式上都具有代表性。1917 年,甘博耳指出上海以1∶137 的公娼和总人口比例居世界之最[23]。 1928 年国民政府在江浙实行禁娼运动,使得大量当地娼妓涌入上海重操旧业,加上本地娼妓与外国妓女,导致上海娼妓人数骤增。 当时,上海的社会学者和改革家为了引起社会关注并推进禁娼运动,他们往往提出一个约数,引导读者去想象无数的娼妓活跃在上海街头。1927 年估算有12 万人,1935 年估计有10 万人,战后一项研究表明专职妓女在5 万人左右[24]。 鲍祖宝估计1935 年上海娼妓约在6 至10 万人[25]。 娼妓是特殊社会条件下的产物,同时也有自身观念的畸变,她们在成为人性被践踏最深的弱女子的同时,社会也因此饱尝恶果。
近代开明人士都注意到娼妓群体的存在是社会病态的表现,进而提出不少改良意见。 从20 年代后期禁娼运动来看,其结果经常是“以邻为壑”或者“无疾而终”。 上海娼妓数量本就庞大,江浙地区开展的禁娼运动造成娼妓大量涌入上海,给上海的禁娼运动雪上加霜。 上海在“三界四方”的局面下,往往各行其是,“几年以前,上海公共租界抽签禁娼,法租界则倒屣相迎”[26],以至英租界浙江路以西,西藏路以东变得十分冷清,而法租界的南阳桥一带从“沙漠”变为“膏腴之地”。至于一纸布告禁绝娼妓往往都是粉饰太平而已,并无任何实质作用。 此外,罗琼《娼妓在中国》指出另一层原因:政府“非但不能给予真正的救济,甚至还靠花捐收入,以供种种开支,他们在禁娼名义之下,勒迫娼妓登记,缴纳花捐方得营业;否则须受重罚”[27]。 娼妓除了要缴纳高昂的“花捐”,还需上交军费、教育费和清洁费等苛捐杂税。地方政府转换了思路,不是彻底根除而是选择充分利用,尽可能从中牟利,最终禁娼运动也就无从谈起了。
(三)暴力的帮会
开埠前的上海是漕运线上的城市,是青帮活动地区,嘉道时期成为沿海贸易中心,闽粤海商云集,从而叠加洪门背景。 开埠之后,外国大量流氓、无赖和骗子涌入上海,大批国内下野的军阀绅商和流氓盗贼也纷纷到租界居住,利用租界从事各种不法活动。 此外,大量破产农民的进入和众多无业和失业群体的存在为黑帮发展提供沃土。 许多搬运工和黄包车夫就是青帮成员,工人加入帮会的数量就更大,在纱厂中,男工十有八九参加青洪帮,拜有老头子,信仰关公。 “从解放前全国来看,上海的在业工人最多,失业工人最多,入帮会的工人也最多,达到20%的程度。”[28]工人在痴迷与封建帮派关系的同时,也降低了自身觉悟的可能。中国共产党早期在发动工人组织进行罢工时,就多次受到帮会组织的干扰和直接阻碍。
1927 年之前,帮会组织多依附于上海当局从事非法活动,1927 年“清党”中,上海帮会三大亨为国民党立下汗马功劳,三人随后被封为海陆空总司令部少将。 国民党的认可使得帮会势力从地下走到地面,帮会更加肆无忌惮,帮会背景下的犯罪呈急剧上升态势。 他们长期把控上海的卖淫、赌博和鸦片走私,上海的乞丐、诈骗、抢劫和杀人等犯罪很少与他们无关。 当年轰动上海滩的绑架温宗尧、荣德生和朱成章等案件均是帮会操纵的结果[29]。 在之后的“黄金十年”中,犯罪率的飙升和警察局的经济投入呈现几何式增长[30]。 甚至在日本强力控制的环境之下,仍旧不能完全控制帮会势力对社会的渗透。 1942 年,为了阻断地方官员和帮会的“合作关系”,陈公博不得不发布要求公务员十日内退出帮会组织并禁止和帮会联系的通令[31]。 但是,十日之后仍旧有大量公职人员出入于各帮会堂口。 抗战胜利后,帮会势力再次浮出水面并卷土重来,中共在接管上海时就有上海警察大量参与帮会组织[32]。
近代上海的乞丐、娼妓和帮会是社会边缘化全体的代表。 他们分别代表着怠惰、色情和暴力,他们是上海现代化的逆流。很多时候,这三股污浊的逆流也会汇合。例如:乞丐既是下层妓女的顾客又是其望风者,大多乞丐在稍有金钱时除了吃饱饭就是嫖娼,乞丐有时也帮助娼妓躲避警察抓捕和医生救济[16]87;丐帮本就是帮会,其中丐头多有青洪帮背景,沪江大学生蒋思壹和吴元淑就必须通过青帮成员介绍才能和老资格“赵丐头”见面[17]164;娼妓和黑帮勾结紧密,妓院多是黑帮开办或者挂靠帮会堂口,黄金荣的妻子阿桂姐就是娼妓“十姊妹”成员[15]467。黑帮凭借金钱和暴力构筑自己的“黑三角”,并裹挟无数人口深陷其中。 忻平将黑帮比作“一只巨大的黑色章鱼,将其触角伸向社会的四面八方,贪婪地吮吸着城市社会的营养,又释放出大量的毒素,每日每时地抗衡与改造着周围的主体社会文化结构,损害着社会的健康,成为社会发展的阻力”[15]58。
三、结语
“上海是希望之邦,选择上海就是选择新的人生之路,就是选择美好的未来。 人对美好事物的一种本能的追求欲望,造成一股巨大的推动力,把一批又一批的外地人推出家园,推向上海。”[14]173但是,这群被推力和拉力牵引下的人口给上海现代化造成“困境”。爆炸的人口基数、失衡的人口结构和边缘化的社会群体,这三者之间形成因果。 近代上海时空错位的爆炸式人口增长直接导致人口结构的失衡,年龄结构失衡导致帮会的滋生,性别结构失衡导致娼妓的泛滥,职业结构失衡导致行乞的危险。 帮会、娼妓和乞丐这三类边缘化代表群体,既是上海现代化的结果又是阻碍上海现代化的原因,历史的吊诡之处再现。
一切现代化的成果需要有人来彰显,更需要有人来传承。 但是“人的现代化”难以实施并且难以测量。 现代化在塑造经济腾飞和文明政治的同时,可能也在制造着看不见的“人间悲剧”。 齐美尔提出“文化悲剧”,他认为“近百年来,在生产设备和生产技术服务方面,在各种知识和艺术方面, 在不断改善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情趣方面, 社会分工日趋繁多复杂。 作为个性开化原材料的个人能力很难适应这一发展速度, 已远远地落在后面”[33]。涌入上海的移民往往是因为战乱和灾荒而背井离乡,本身已经带有悲剧色彩。 他们希望在上海重新融入社会,但是由于现实压力和自身心理的畸变,他们被社会无情地抛弃,成为社会的“边缘群体”。 近代上海“人的现代化”有成功的一面,也存在失败的一面。 失败的一面极具危险性,甚至具有颠覆上海早期现代化的可能性。 他们因为现代化的吸引而来,却没有被上海现代化所接收,长期游移于社会边缘甚至是被抛出社会。 他们在承受着极端恶劣的物质环境的同时,还承受着精神匮乏的折磨。
大量人口为了赶上现代化潮流决定奔向上海。 历史赋予他们许多名称:外来户、新上海人、新社会人、“陌生人”和“边缘人”等。 这些被忽视的群体,福柯称之为“没有历史的人群”,“这些生命本来想要身处暗夜,而且本来也应该留在那里。 将它们从暗夜中解脱出来的正是它们与权力的一次遭遇”[34]。 上海给予这群“没有历史的人群”希望,他们想要借助上海现代化的潮流,搭上便车并改变身处环境。 但是,他们最后却愚弄了自己也嘲讽了时代。
近代以来,中国城镇的人口问题和现代化进程总是如影随形。 如果说民国时期是无力管制大量人口从而出现“困境”,那么新中国借助强大的国家机器仍旧不能根除人口问题。如果说“从劝止到制止”是迫不得已,那么城乡二元户籍制度明显是有意为之。农村在人口流动相对迟滞的情况下,还必须承接每次城市现代化失败的后果。 城市人口困境不仅没有消解,城乡矛盾反而越发突出。 将问题隐藏只会不断积累矛盾,多年积攒的人口问题可能爆发,人口困境卷土重来并且越演越烈。可见,强力的管控并非良策,人口的妥善安排才是根本。城市现代化需要回归人文,也必须回归人文。 经济的参数指标不应迷信盲从,城市的酸甜苦辣应该感同身受。
注释:
① 该表是对上海1927 年至1949 年重要年份人口数量的大致统计。
② 第一性比例是指孕妇受胎时男女性比例在120∶100 左右,由于男性在妊娠期间死亡率较大;第二性比例指的是男女胎儿出生时性比例为106∶100 左右; 第三性比例指的是男性在先天后天死亡几率上高于女性,从而在婚龄期时,男女比例应当趋于接近100∶100。
③ 根据《中华医学杂志》估计当时中国城市居民中的10%至15%患有梅毒,淋病患者比例更高,但是具体比例不详。 战后估计上海梅毒患者占人口比例为10%到15%,患淋病人口比例更高。 1946 年上海人口接近四百万,这就表明约50 万人患有梅毒,约200 万人患有其他种类的花柳病。
④ 李剑华还对2 817 名性犯罪者进行分类,其中因为妨害风化而性犯罪者为363 人,占12.89%;因为妨害他人自由而性犯罪者为605 人,占21.48%;因为妨害他人婚姻家庭而性犯罪者为1 849 人,占65.64%。 参见李剑华:《中国男多于女所发生的失婚问题及其影响的假设》,载中国社会学社编:《中国人口问题》,商务印书馆,1932 年版。 但是,作者并未对此进行分析,这三种情形其实代表三种极端的性犯罪行为,第一种为猥亵,第二种为强奸,第三种为通奸(婚外情)。 无疑,这三种行为都是对社会伦理和都市文明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