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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楚有才 于斯为盛

2019-03-23朱文科编辑王芳丽

中国三峡 2019年2期
关键词:耒阳周敦颐郴州

◎ 文 | 朱文科 编辑 | 王芳丽

岳麓书院 摄影/ 何俊

湖湘文化是湖南人的骄傲。长沙岳麓书院有幅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湖南人颇引以为荣。“楚材”的形成,湖湘文化贡献巨大。

何谓湖湘文化?湖湘文化是一种地域性的历史文化形态,孕育于隋唐,成型于两宋,成熟于近现代。著名学者朱汉民认为,“湖湘文化的渊源有二:一是以儒家文化为正统的中原文化,二是以荆楚文化为传统的本土文化。这两种文化互相渗透,互相交融,互相影响,最终升华为湖湘文化。”其实,湖湘文化与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南下的中原文化便是沿汉水进入湖南境内的。湘江之滨的岳麓书院、石鼓书院,洞庭湖畔的岳阳楼,都是解读湖湘文化的钥匙。

如果把湖湘文化比作一条文化的巨流,湘江无疑是干流,而湘江最大支流的耒水,同样是湖湘文化的重要源头。

耒水古称资兴江,又名耒河、华水,因源于耒山(今汝城县乌龙白骑山)而得名。耒水有两条主要源流:其一为沤江,发源于桂东县北万洋山(石门山);其二为浙水,发源于汝城县南的耒山。二水汇于资兴市黄草坪,当地人称东江。东江一路欢歌,日夜奔腾不息,走到风景秀丽的飞天山脚下,敞开怀抱接纳郴江,继续向北流去。进入永兴县境称为便江,出永兴后称耒水。耒水悠悠西北流,经耒阳、衡南至衡阳市珠晖区耒河口入湘江。

《水经注》记载:“县有渌水,出县东侠公山。西北流而南,屈注于耒,谓之程乡溪,郡置酒官,酝于山下,名曰程酒,献同酃也。耒水又西,黄水注之。水出县西黄岑山,山则骑田之峤,五岭之第二岭也。黄水东北流。……黄水又北流注于耒水,谓之郴口。耒水又西迳华山之阴,亦曰华石山,孤峰特耸。枕带双流。东则黄溪、耒水之交会也。耒水东流沿注,不得北过其县西也。两岸连山,石泉悬溜,行者辄徘留念,情不极已也。”耒水全长453千米,流域面积11783平方千米,流经桂东、汝城、资兴、郴州苏仙区(原郴县)、永兴、耒阳、衡南、衡阳珠晖区。

耒水流域在春秋战国时,处于楚国之南。周人管楚国叫荆蛮,因为他们远离中原。而耒水流域在战国时才被楚人占领,算是“蛮中之蛮”。由于楚越文化汇合,形成了独特的蛮夷文化。蛮夷文化的精神内核就是“独立,霸蛮,敢为人先”,这种特质是与湖南人的特质一脉相承的。楚亡后,这种精神内核沉淀下来,形成湖南人以霸蛮著称于世的性格。霸蛮者,强悍刚烈,尚武好斗,无畏无惧,敢于牺牲。汉代司马迁在《史记》中称其十分“骠悍”,《隋书》谓“劲悍决裂”,湖南地方志记载中,充满了诸如“劲直任气”、“其俗好勇”、“任性刚直”、“刚劲勇悍”等词语。所以,史上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等说法。

这种独特性格,在地处耒水流域的耒阳人身上,反映得更为鲜明生动,甚至被世人公认为“耒牯子”。耒阳人有句口头禅:“老子不信邪,要死卵朝天,不死变神仙。”正是因为有了这股蛮劲,耒阳人无论干什么事,大都不干则已,一干就能干出名堂来。

九天金凤落竹海 摄影/ 曾启武

耒水流域水路发达,是从北方中原通向岭南的水上交通要道。早在周代,耒水就通舟楫。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天下,分三十六郡,在湖南置黔中(一说为洞庭郡)、长沙二郡,当时耒水流域设置为两个县:郴县、耒阳县,同属长沙郡。西汉时,分长沙南郡为桂阳郡,领县十一个,郡治在郴县。《湖南通志》说桂阳郡为“文帝立郡,领县七也”。其中就有耒阳县。期间,郡治曾短暂移驻耒阳县城。

三国时,耒阳曾为蜀国属地。当时的名士庞统,因长相丑陋,不被刘备器重,被打发到耒阳担任县令。庞统大材小用,三个多月不理县事。直到刘备派张飞来督查,庞统把积压百日的案件半日断完,刘备方知看走了眼,赶紧调庞统任副军师。后来,刘备与孙权划江而治,湘江以西为蜀国,以东为吴国,耒水流域属于吴国。就在这个时期,从耒阳县西南析出新宁、新平二县。东晋太元二十年(396)新平并入新宁县。新宁县存在三个半世纪之久,唐天宝元年(742)改称常宁。

值得指出的是,历史上,宜章县(古称义章)、桂阳县都与郴县同属一县,后来陆续分离出去单独设县。宜章县的秀山河注入了耒水上流。嘉禾县在明朝时都属于桂阳、临武县地,崇祯十二年(1639)始置嘉禾县。与耒阳、永兴毗邻的安仁县,其县境主干河流永乐江发源于资兴彭公庙毛鸡山,经永兴县进入安仁。这些县长期属于郴州管辖,历史同源,文化同脉,民俗同类。因此,我把桂阳、宜章、嘉禾、安仁4县纳入耒水流域范围研究,加上汝城、桂东、资兴、郴县(现郴州苏仙区)、永兴、耒阳、衡南7县,以及衡阳市珠晖区,耒水流域涉及12个县市。

因为偏僻和落后,耒水流域历来是失意者的发配之地。历朝历代有很多与庞统遭遇类似的人,都被流放到这里。这些贬官,基本是乘船从湘江入耒水,穿过南岭山脉到达贬谪之地。他们大都是饱学之士,他们走到哪里,就会在哪里从事政治、经济、文化等实践活动,并留下许多宝贵的精神财富。仅唐宋时期,经耒水去粤北和湘南一带做官的朝廷官员和名人学士,就有230多人,其中绝大多数是贬官。

唐代诗圣杜甫就是为避臧玠之乱,由长沙到衡阳,进入耒水,南下郴州投靠舅舅崔伟。不料,他经过耒阳时,天下暴雨,耒河突涨洪水,杜甫困在城外的鸭婆洲(还有说法是距离耒阳县城四十里外的方田驿),饥寒交迫之中,耒阳聂县令派人乘船冒险赶来,给杜甫送去牛肉干和白酒。杜甫感激聂县令在他急难中的慷慨,竟然暴毙于舟中。县令将其葬于县衙北郊耒水左畔洞阳关之西(今耒阳一中院内),由此引得后世众多文人墨客前来祭奠、追念,并留下大量诗文。

第一个到耒阳吊唁杜甫的文人当属戎昱。《中国历代作家小传》载:戎昱“大历七年(772)过耒阳,访杜陵,作《耒阳溪夜行·为伤杜甫作》。”诗云:“乘夕棹归舟,缘源路转幽。月明看岭树,风静听溪流。岚气船间入,霜华衣上浮。猿声虽此夜,不是别家愁。”戎昱的耒阳之行全在夜间, 且坐在耒水船上没有登岸,没有惊动官方和沿途老百姓。戎昱写这首诗时,距杜甫逝世仅两年。望着那轮明月,斯人已逝,诗人心中装着的,是对故友的思念。

杜甫江阁与湘江风光 摄影/ VCG

唐顺宗永贞元年(805年),韩愈被贬为江陵府法曹参军。赴任途中,自郴至衡,路过耒阳,赶到杜甫墓祭拜,写下378字长诗《题杜工部坟》,诗云:“今春偶客耒阳路,凄惨去寻江上墓……有唐文物盛复全,名书史册俱才贤。中间诗笔谁清新,屈指都无五四人。独有工部称全美,当日诗人无拟伦。”

此后,历代都有文人政客前来吊唁杜甫。他们乘一叶孤舟而来,在耒阳弃船登岸,前往杜陵祭拜,留下了大量纪念诗文。这些传世之作,与耒水两岸的秀丽风光交相辉映。

韩愈的挚友柳宗元也来到了耒水流域的郴州。这年八月五日,顺宗被迫禅让帝位给太子李纯,史称“永贞内禅”。李纯即宪宗。宪宗一即位就打击以王叔文和王伾为首的政治集团,永贞革新宣告失败,王叔文被贬为渝州司户,王伾被贬为开州司马,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柳宗元在赴任途中,又接圣旨,被加贬为永州司马。柳宗元被贬到永州期间,流连山水风光,写下了一组连续性的游记名篇,合称《永州八记》。也是在永州时,柳宗元听桂州都督从事杜周士讲述了童区寄的故事,于是赶往郴州考察,写下千古名篇《童区寄传》。

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秦观贬居郴州,羁旅古渡街的客馆。秦少游处于人生失意的低谷,对前途感到迷惘,经常徘徊在郴江河畔的苏仙渡口。伤感之中,写下著名的《踏莎行·郴州旅舍》:“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秦少游在苦闷中书写着幽怨,那种孤独寂寞的情怀穿透了千年。

湖南郴州苏仙岭秦少游像 摄影/ FOTOE

据说,苏东坡深爱这首词结尾两句,亲笔将它题写在扇面上,并感慨说:“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清代邓廷桢《双砚斋词话》记载说:东坡读此词后,叹曰:“吾负斯人!”大概苏轼觉得是因他陷入新旧党争连累了弟子秦观,内心很自责。不久,秦观词传到米芾手中,这位大书法家便将苏轼的叹语作为跋文,连同《踏莎行》一并书写下来。郴州人为了纪念秦少游,便将秦词、苏跋、米笔刻在石碑上。一百多年后,郴州知军邹恭再将原碑拓片,转刻在苏仙岭白鹿洞石壁,这便是“三绝碑”了。

悠悠耒水,宛若一位慈祥的老母亲,饱经风霜,以其独特的魅力,哺育的两岸几百万儿女,滋养着湖湘文化。耒水流域有三位先哲对湖湘文化的形成影响很大。这就是罗含、周敦颐和王夫之。

说来颇为惭愧,身为耒阳人,长期以来我不知道罗含。直到五年前,偶然从清光绪版《耒阳县志》上,发现了这个名字,了解到罗含是耒阳人,东晋哲学家、文学家、地理学家,被誉为“荆楚之材”、“江左之秀”。

罗含(292~372),字君章,号富和,出身文化世家。罗含对古代中国文化的影响,主要是一部书一篇文。书是《湘中记》,又称《湘中山水记》,是东晋地记的代表作,详细记述了湖南的山川、特产、民俗、古迹等,成为后世修志的范本。其中的山水描写,为中国山水散文的开创之作。

湖南郴州市苏仙岭风景名胜区的三绝碑拓片 摄影/ FOTOE

濂溪故里 摄影/ 冯超

一篇文章是《更生论》,为湖南最早的哲学著作,也是中国古代重要的哲学著作,史书评论称其“括囊变化,穷极聚散”。《更生论》全文仅392个字,阐述了万物更生的原则,规律及其性质,内容和意义都十分深刻。所谓“更生”,就是“新生,重新获得生命”。罗含认为,“万物有数,天地无穷”,有花开就有花落,有日出就有日落,人或动物有死就有生。后世研究哲学的著作,多提到罗含的《更生论》,包括周敦颐、李商隐、朱熹、王夫之等文化思想大家,都深受其影响。晚唐诗人李商隐《菊》诗:“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把罗含与陶渊明相提并论。陶渊明是山水田园诗歌的鼻祖,罗含是中国山水散文的创作先驱。

周敦颐是北宋时湖南道州人,也就是今天的道县,距离耒水流域不过几十里。周敦颐的舅父郑向,以龙图阁直学士致仕,居衡州西湖凤凰山庄。周敦颐八岁那年随母亲在衡阳投奔舅舅,在衡阳居住十余年,得到郑向的精心培育。

宋真宗大中祥符三年(1010),周敦颐二十岁,郑向向仁宗皇帝保奏,为外甥谋到了一个监主薄的职位。在任期间,周敦颐开始研究《周易》,写出重要著作《太极图·易说》。

后来,周敦颐乘船从湘江入耒水,南下郴州,担任汝城县令、郴州知军。在任期间,他兴学校,劝农桑,传播理学思想,政治清明,百业兴隆,民情纯朴,文风鼎盛。他喜欢莲花,于是在官衙附近辟莲池,种莲花,并著《爱莲说》,颂扬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左图:周敦颐画像 摄影/ VCG

右图:王夫之画像 摄影/ VCG

周敦颐离任后,从宋宁宗嘉庆十三年(1220)起,汝城县先后九次兴建和修葺纪念性建筑物“濂溪先生祠”。明代《郴州濂溪祠记》中记载说,“郴之感沾德化为独深”。清代康熙皇帝称他为“宋代理学之宗祖”。湖湘文化的重要代表人物程颢、程颐,都是在郴县接受周敦颐理学思想启蒙的。

湖湘学派的大本营岳麓书院有楹联:“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这副楹联,说明周敦颐在湖湘学派的源头地位。周敦颐理学思想的创立,加快了湖湘文化的成型。在郴州,各县都建有濂溪书院,传播周敦颐的学术思想。

明末清初杰出的思想家、哲学家王夫之,衡阳人,年轻时求学于岳麓书院,师从吴道行,吴教之以湖湘家学,“以朱(熹)张(栻)为宗”。崇祯十二年秋,王夫之赴武昌参加乡试,落第。三年后,中乡举第五名,以《春秋》试卷列第一。在父亲王朝聘(学者,就读于北京国子监)的督促下,王夫之进京考进士,并在南昌等候会试。当时李自成、张献忠的义军已攻进湖北,时局紧张,会试被迫延期,王夫之由南昌返衡阳。

顺治三年(1646),王夫之开始研读《周易》,后编为《周易稗疏》。期间,他在衡山方广寺参加抗清活动,事败逃亡肇庆,投奔南明永历政权,堵胤锡荐为翰林院庶吉士。南明亡后,为躲避清军搜捕,王夫之改名换姓变为瑶人,流亡于永州、郴州一带山野,授徒著书。著有《周易外传》《老子衍》《黄书》《尚书引义》《永历实录》《春秋世论》《噩梦》《读通鉴论》《宋论》。这些著作,都向世人阐述他的一个理念:人当与时共进。他说:“《易》曰,变通也,时也。”“得天之时则不逆,应人之时则志定。时者,圣人之所不能违也。”

纵观整个古代,受经济开发太晚、地理位置偏僻、人口变迁太大、文化教育落后等众多因素的影响,整个湖南地区人才稀少,《二十四史列传》中,收录5780位历史人物,湖南省只有50多位。处于湖南最南端的耒水流域的人才,自然更加稀缺。

这种情况一直到清末和民国时期,才得到极大的改善。究其原因,主要是近代社会出现激烈剧变、新旧两种思想交锋、阶级斗争的激化,尤其是湖湘文化的熏陶,大思想家王夫之经世致用思想的滋润,湖南各领域的人才“井喷”而出,出现了四个人才圈:曾国藩为首的湘军将领群体、谭嗣同为首的维新志士群体、黄兴为首的革命先驱群体,到毛泽东为首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群体,基本集中在湘东地区。受此影响,耒水流域还是涌现了一个优秀人才的高峰。

从总体上来看,近现代耒水流域的人才,依然以政治军事人才占主体,这与整个湖南近现代人才的分布规律类似。这是湖湘文化一个显著的特点。

每当披衣夜读之时,闻听远处耒水北去的涛声,我心底便不由升起中流击水的豪情。水是天下最柔软的,却又能战胜天下至刚。谁能想到,耒水这样一条普通的小河,会成为湖湘文化的重要源头,推动了中华文明的进程。

汝城濂溪书院 摄影/黄扬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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