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根铁轨和枕木的芳华
2019-03-23文西门
文 西 门
汽车摇晃着进村的时候,天已黑了,既辨不清山势,也看不见人字桥。
不管看得见还是看不见,人字桥都在那里——滇越铁路K353公里处——两山之间,一桥飞架,让火车飞驰,让天堑变通途,至今已有109年。
人字桥是滇越铁路的标志,由法国工程师保罗·波登设计,因形似“人”字而得名。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以前的人架桥,中国人最擅长用石头,法国人最擅长用钢铁,都很硬。波登与人字桥结缘之时,人已花甲。他的成名作品,是1902年完工的威敖铁路大桥,建在比利牛斯山,跨越威敖河谷,至今威风不倒,已成为法国政府的“历史文化遗产”。
好像是波登的师弟,同样用钢铁设计建造了法国的标志——埃菲尔铁塔。
事实上,波登设计了人字桥,但他却没到过遥远的中国,没有到过中国西南崇山峻岭间的施工现场,算是一件闭门造车的作品。当初,技术人员把两山夹一水的地貌及其相关数据拍成照片寄回国内,在法国征集桥梁设计方案,保罗·波登轻车熟路,他设计的人字桥一举中标。
桥下有一个村庄,我怀疑以前叫五家寨村,因为人字桥旁边的一块石碑上,赫然就写着“五家寨铁路桥”。人字桥被人喊出名以后,村庄也才改为人字桥村。
曾经荒野贫穷的村庄,如今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鸟枪换炮了,房子盖了四五层楼,黄墙红顶,室内贴着wifi密码。照片照得好的人,居高临下可以照出仙境的模样来。
村子里的男人坐在自家的堂屋里,翘起二郎腿,酒杯一端,脖子一仰,就可以看见远处的人字桥。
对他们来说,人字桥是天桥,悬在天上。
天桥的桥身由2万余组钢板、角钢构建和铆钉铆接而成,重达180余吨。所有的构建均在法国量身订做,万里迢迢,通过海运、山路搬运于此。
那些钢构件,当初在法国生产,大多长不过1.2米,重不过100公斤,最长的也就2.5米,就是为了飘洋过海运到云南的大山中,适合人背,适合马驮。
从卸货的地方运到人字桥,还有30公里的距离。
这是滇越铁路建设最艰巨的工程。来自中国河北、山东、福建、广东、广西、四川、浙江的劳工,以及四处征集而来的骡马,在陡峭的大山里蚂蚁一样来来往往。
其中有两根用作牵引架桥的铁链,长355米,总重5000余公斤,不可能切断了再连接,必须由200名劳工用肩膀同时扛起来,在山路上排成数百米的长龙,像蛇一样蜿蜒前行。
人字桥从1907年6月开工,到1908年12月完工,一年半的时间,死了800个劳工。
平均每天要死1.5个。
他们中,有人是热死的,有人是负重爬坡累死的,有人是掉下悬崖摔死的,没听说谁是被皮鞭打死的。
前天张三不行了,昨天李四又呜呼了。
今天王二看在眼里,当然很纠结:是继续干呢还是老外套路深不如回农村呢?
几匹骡马站在路边,喷着响鼻,喘着粗气,你望着我,我也望着你:是驮呢还是不驮呢?
1907年的一天,大雨瓢泼,雷霆震怒,用绳索吊到悬崖半空的人正在干活,这其中,既有手握铁锤和錾子负责打炮眼的劳工,也有负责现场技术指导的法方工作人员。
风雨交加之时,法国人顶不住了,跑去躲雨,可能比兔子还快,竟然忘了拉悬崖下正在作业的伙伴一把。16个悬在半空的一线工人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那么被雨打着,被风吹着。
待到雨停风静,16名工人中,已有3人因绳断跌到百米深的谷底,生死不明;另外13人因风吹石撞,听天由命,早已血肉模糊。其中,几名法国技术人员也未能幸免。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修这条路之前的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法国人也是火烧圆明园的罪魁祸首之一。
烧那把火之前,他们碧蓝的眼睛盯着东方宫廷里的奇珍异宝,两眼放光,心跳加速。
一幅字画被两个金发碧眼胡子拉碴的洋人拉拽着。一个说:“我的”,另一个说:“是我先看见的”。结果双方一用力,字画被撕成两半。
他们都是帝国主义。
他们修建滇越铁路的报告交上来以后,清政府也是被迫“可允照办”。
7年以后,滇越铁路修好了,30万劳工,一万多人付出了生命,这是法国人的统计数字,中国民间认为不止于此,应该死了七八万人。
仿佛,修路就是会死人的。
同一时期,美国挖掘巴拿马运河,死亡劳工7万多人,二战时日本驱使战俘和劳工修筑泰缅铁路,死了1.6万战俘和十几万劳工。
有人说:“每一根枕木下都有一个中国人的冤魂”。
有可能,但是冤得很伟大。
而且传说中的火车终于一路轰鸣着开来了。
云南十八怪之一就是火车不通国内通国外。身处边疆的少数民族,脚穿草鞋,身着原汁原味却单调得让年轻人有些绝望的粗麻布衣服,因为火车的到来,开了风气之先。
他们首先大饱了眼福。
在碧色寨的铁轨边上,他们看到了一副篮球架,架子用钢铁打造,和石头一样硬,躬着身子,像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半空中的篮筐里,老外玩着一个球,玩得乐不思蜀,哈哈大笑。
就在这个篮球架下,还有一片红土铺就的网球场。法国人建桥喜欢钢铁,打网球最爱红土。他们的人走到哪里,就把葡萄园建到哪里,把红酒酿到哪里,也把红土网球场铺到哪里。
球场的两边,一人握着一支球拍,这次玩的,却是一个嫩绿色的小球,在阳光明媚的天空中飞来飞去。铁路周边的村民,脚上沾了黄泥,脸上淌着汗水,背上背着一捆喂牛的杂草,停在网球场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外打网球。网球飞到左边,他们的脖子和眼睛不约而同地转到左边;网球飞回来了,飞到右边,他们的脖子和眼睛不由自主一齐转回来,转到右边。
百年以后,现代网球场最豪华的皇家包厢里,王子和王妃高贵的脖子和眼睛,也是一样转动着看球。
然后他们共享了文明的成果。
滇越铁路沿线的村民,还在洗衣服时率先用上了肥皂。那个方形的桃片糕一样的肥皂,抹在衣服上会搓出丰富的泡沫,抹在手上自带滑溜溜的快感。衣服更干净,手更欢欣。
他们最先不用火镰,火镰需要“嚓嚓嚓”很多次,才冒一点烟。他们用上了洋火,一“嚓”就着。
他们还看见那些牛高马大的老外有事没事都喜欢靠在躺椅上晒太阳,喝红酒,酒糟鼻子越来越红。他们第一次知道了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
他们最先享受了工业文明的成果,那是因为他们最先被吊在悬崖间,被雨打着,被风吹着。
他们甚至用自己死亡的热血,才给后人浇灌出一片野蛮远去、文明盛开的花朵。
铁路修通28年以后,西南联大洋气十足的学生(不是洋学生)坐着火车到蒙自上课,其中的女学生穿着衣袂飘飘的裙子,仙气十足,蝴蝶穿花般飞舞在蒙自大街小巷。
本地人个个张大了嘴巴,有人忍不住匍匐于地,要看薄纱一样的裙子,不是因为耍流氓,而是好奇。
过几天,她们告诉父母:“我才不穿黑黢黢的麻布衣服”。他们告诉裁缝:“我也要穿她们那样的裙子”。
她们真的所求不多,不过为一次芳华的绽放而已。
人字桥头一间“闲人免进”的砖房里,人字桥村的杨师傅守桥已有28年。
和他一同守桥的,还有一只壮实的狼狗。
我穿过漆黑的隧道看见人字桥的亮光时,那狗开始吼叫,声若洪钟。
那座桥,他们一起守过。
当初日本人想炸桥,轰炸机挂着炸弹飞过人字桥上空,太远了丢不准,太近了又怕自己撞山。何况人字桥经常云里雾里,不随便示人。鬼子想搞破坏,没那么容易。
如今有了人和狗,使坏更难。
火车什么时候来,杨师傅和狗都一清二楚。听见隆隆的机声,杨师傅早就做好了立正姿势,他的指尖朝下,紧贴裤缝,尽管裤脚上还沾着泥巴。
火车经过时,杨师傅凝视前方,抬头挺胸,立正,敬礼,就像迎候梦中的女神。
女神对他特殊的问候,就是一声字正腔圆的鸣笛。
“桥老了,我也老了。”
在隧道的另一边,一同守桥的几名铁路工人在轨道外的地里种了蔬菜和芋头,在笼子里养了鸡,每天听泉水叮咚,小鸟啾叫,生活看似轻松而悠闲,可是在他们宿舍的墙上,那句口号却无比强硬而神圣:“人在桥在,与桥共存”!
有人问他们每个月多少工资,一个姓熊的师傅说:“便宜得很。”
一个和风丽日的冬天,我穿过人字桥沿滇越铁路步行了32公里,那些仍然锃亮着的通向远方的铁轨,差不多晃晕了我的眼睛,那些排列堆积的铺路石,把我的脚板硌得火辣辣地疼,那些钻山越岭的隧道和枕木,把我的肉身和骨头累得酸痛不堪,但我仍然对那些先行者和建设者充满了尊重,充满了佩服,充满了仰望,充满了敬畏——不管他们是把生命跌落于谷底的中国劳工,还是见着大雨就跑路的法国技术人员。
甚至,也包括那些劳苦功高早已作古的马儿。
他们普通,但是高昂。
他们卑微,但是牛×。
人马虽已死去,但芳华和传奇永存。
他们用拼搏、奋斗、苦难、热血和死亡,为后人留下了生命享受的欢畅与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