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之上
2019-03-22郭文忠
郭文忠
一
那年秋天来得正是时候。
风从西岭吹上坡又窜下坡,凋落的黄叶,在熟透的红高粱穗子之间卷腾着,就这样,把姑姑卷走了,也把奶奶卷出一场大病。
那天,姑姑说:娘,我想跟他们一起走。
奶奶便吃惊地看着姑姑,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过了一会,见奶奶苍老的脸上便挂着混沌的泪水。还是爷爷见过世面,听了姑姑的话并没有感到吃惊。他把手中的青铜烟袋锅子往楸木炕沿嘭嘭地磕了两下,之后平静地说:咋了,想去打仗?
我可不喜欢打仗!姑姑答得干净利索,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姑姑生来就是烈性子,说话办事不含糊,她要是心里有了主意的事,黄牛是拉不回来的。姑姑看了爷爷一眼,又说:谁说到队伍上就一定去打仗?也有不打仗的兵啊!再说,就是打仗也不一定会死人,你们怕什么!
这时爷爷有些怒了,明知现在说什么也拦不住姑姑,但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爷爷提高了调门:一派胡言,我看你这丫头是中邪了,你见过打仗有不死人的?我就知道你一个小孩子家想事不周全,当兵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想当年,打鬼子的时候,村北头的土围子上面死了多少鬼子?反正全村的人都没有一个能数出来的。
爷爷说得激动,烟袋锅子在空中划着弧线,飞舞着,闪着金黄色的光。
一直坐在炕头上没说话的奶奶终于说话了。她说你今年都十七了,不是定好了明年就嫁过去,你要是跟队伍走了,明年咋办?财礼咱收了,朱家庄来要人,我们咋跟人家回话?
姑姑这才想起来自己是订过婚的人了,又一想,不是还没有出嫁呢。这时节她倒有些庆幸。多亏还没过门,否则这回怕是真的走不成了。
同姑姑订下婚约的男人家住八里地之外的朱家庄,一个名叫朱增的壮实小伙子,时年二十。姑姑在订亲后见过几次面,是个老实巴交的后生。人生得黑,这让姑姑有些不太中意。
姑姑是在第二次见到朱增时就不再叫他的大名了。
姑姑说:你叫朱增?哈哈,那不就是猪毛吗!谁起的破名,干脆叫猪毛吧。
猪毛,你家里准备拿什么财礼娶我呀?姑姑开始由着性子欺负朱增。
朱增刚开始听见姑姑叫他猪毛有些不高兴,可是一想到将来能娶到这个标致的媳妇,也就忍了下来。朱增憨厚地说:叫猪毛不好听吧,你要是喜欢给我起外号,还不如叫我猪神呢。
猪神?看把你能的,想当神仙啊。也行,将来我也好嫁猪随猪。
现在,当奶奶提起朱家庄的婚事来,姑姑担心奶奶会把自己参军的事误解为她想逃婚。便赶紧又说:娘啊,不就是嫁过去吗,那是明年秋天的事,现在想它做什么?人家男方又跑不了。姑姑用眼角轻轻地扫了一眼,她觉得奶奶并没有誤解她的心思,心中大喜。
可是,你这一走,几时才能回来,你能说个正点?奶奶无可奈何地看着姑姑,一脸无助地盯着爷爷。
其实,奶奶拿出嫁的事阻拦姑姑,只是个借口,因为这门亲事,从男方家来提媒的时候奶奶和姑姑就不同意。奶奶曾经不止一次数落爷爷说:你喝了人家一顿酒,就把闺女喝去了?谁让你应了?他们家的孩子长什么模样都没有看明白,你就敢答应?不行,定是不行!
奶奶态度坚决。
但是爷爷态度更坚决:我做的主,朱家那孩子不错,还用得着跟你们商量?我说行就一定行的,就这么着了,你们还能给我变了不成?
姑姑心里有了主意,对奶奶说:娘,你也不用着急,明年我就回来嫁过去就是了。
爷爷不同意姑姑的说法,用烟袋锅子指着姑姑大吼:什么话,队伍是咱家开的店?说回来就能回来?再说,你知道这枪子是不长眼睛……
胡说!爷爷的话被奶奶大声唬住了。爷爷知道自己说了不吉利的话,再也不出声音。
反正我是明天就走!姑姑说罢转身走了。
走出家门,姑姑便去了村西头,目送着一批又一批过路的队伍。是的,是解放军的队伍。她甚至已经打听出来,是许司令手下的队伍。
爷爷和奶奶两个人在屋子里还是那么坐着,谁也没有追出来,谁也没有想再说什么。他们知道姑姑的性子,恐怕是劝不动了,眼下他们能做的,就是想一想该为姑姑参加革命队伍准备点什么。
那就让她去吧!奶奶无奈地摇了摇头,泪水就顺着脸颊流下来。
去吧,参加革命队伍也不是件坏事!好在家里还有两个小子,用不了几年,一样可以帮我干活。爷爷似是在安慰奶奶,边说边往他的青铜烟袋锅子里装着烟丝。
二
一九四七年深秋,古老的墨水河还在安详地由南向北静静流淌着,却被一队正在蹚水过河的解放军队伍打破了宁静。过河的队伍秩序井然,战士们分四路纵队依次从东岸下水再上西岸。收拾完沾水的鞋袜,穿戴整齐后,列队通过村子,沿西岭出了村口,一直向西行军。听说,是要去高密城集结,尔后,去攻打另外一个县城,至于是攻打哪个县城,走在队伍外边那个斜挎短枪的指挥官说这是军事行动。行动路线是军事秘密,恕不奉告。
整齐的队伍从中午开始过,直到吃过了晚饭也没有过完。
村里见过世面的人便开始合计着,这支队伍至少是两个半团的人马,这也是自从共产党跟国民党开战以来,路过村子最大的一支队伍。有长者说,这应当就是从胶东那边开过来的许司令的队伍。从队伍里士兵拿的家伙来看,有长枪有小炮,还有骑兵,在胶东,能有这阵势的只有许司令的队伍。当然,这种猜测一半是缘于对许司令的敬慕,另一半原因是什么,只有天知道。
行军的战士大概是远道而来,显得有些疲惫不堪,走路的速度较慢。有的兵把一杆大枪横在背包上面,一走一晃。有的伤兵还包着白纱布,有的还卷着裤腿,这大概是因为过河后沾了水没有放下来的缘故。总之,这支队伍行军缓慢如同扭动的长龙。乡亲们见了便有些同情起来。哎呀,都是些孩子呢。乡亲们在吃过中午饭之后,从开始看热闹到从家里拿一些好吃的农家食物,不容分说地塞到当兵的手里,说:垫几口吧,有了劲才好赶路呢。
乡亲们私语:这是要打大仗了呢。
那个夜晚来得早。一轮明月却早早地上了树梢。
姑姑就是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走出家门参加了队伍。
在院子里的那棵高大杏树下,奶奶与姑姑在树下立着。姑姑的两只手,被两个年少的弟弟拉着。也许是因为天气有些凉,奶奶瘦弱的身躯有些发抖,大襟长衫随风跳舞。奶奶向姑姑做了最后的交代,然而,就是这次最后的交代,却让姑姑在日后岁月里铭刻在心,并且在让姑姑犯了许多错误的同时,又立了大功。
奶奶说:立夏,记着,你还小,活命要紧!打仗的时候,多长个心眼,兴许,我还能见着你回来……不过,要记着,别丢了咱们郭家的名声,别让村里人看不起……
奶奶用衣袖抹了一把泪水,抽泣了起来。这时姑姑扑了上去,紧紧抱着奶奶,想最后再说点什么,却没有说出什么。她最终只是点点头。直到这时,奶奶发现姑姑原本还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呢。
这时,爷爷从门外走过来,望着她们,说:该走了……
爷爷便陪着姑姑出了家门,向西岭走去。
秋日的夜晚格外清凉,一列列队伍还在行军。爷爷站在西岭一处高岗之上,四下看了看,便走向西岭南坡的一个草棚。
几天前,村里来了七八个解放军,在整个村子里外转了半天,最后在西岭南坡向阳的地方搭起了两间草棚。开始时,村里人并不知道这几个人来这里做什么,后来,村里的明白人便探出虚实来了。是解放军打前站来探路的小分队。带队的是一个操南方口音的崔姓连长,个头不算很高,但很结实威风。对人客气,口齿利索。一天下来,跟村里的一些年轻人便混得很熟,犹如兄弟姐妹一般无话不谈。很快,村里的年轻人便有了一个新鲜好玩的去处。
一次,崔连长在与几个年轻人口若悬河地聊了半天之后,突然问道:你们村里有土地庙吗?
有啊,你问这个做什么。年轻人吃惊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崔连长。
带我去看看?崔连长问,神秘兮兮但面带笑容。
你想去上香……拜土地爷爷?众人被这崔连长的话弄糊涂了。只见崔连长不再说话,只是冲他们笑。
那就走吧,道不远。
他们一伙人便带着崔连长去了土地庙。这伙人中间就有姑姑。
到了土地庙,崔连长先是围着土地庙四周转了一圈,尔后走进正殿,面对高大神勇的泥塑像站定,上下打量着,一语未发。大家看着崔连长全神贯注的样子,感觉这南方人似乎不熟悉北方的风土人情,大概更不会知道该用什么礼节来叩拜。有人本想上前告诉崔连长一些叩拜的常识,却被姑姑制止了。姑姑抢先一步,挡住了小伙子,自己上前大步走向崔连长,说:崔连长,我教你。
崔连长回过头来,看着姑姑,愣了一下,之后便明白了姑姑在说什么。轻轻笑了笑说:不用了,我只是看看。
姑姑听崔连长这么一说,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没再说什么。
崔连长走出土地庙的时候,很有礼貌地说:谢谢啦!咱们回吧。
高密秋日红红火火似汪洋,
高粱熟透嘻嘻哈哈把歌唱。
土地爷爷支支吾吾不说话,
等俺送来红红绿绿新衣裳。
现在,爷爷走到了西岭南坡的草棚前,立住。爷爷冲草棚喊着:崔连长在吗?
草棚子里钻出来一个小兵,见了爷爷有些陌生,便上下打量起来。
你是谁?找我们崔连长有事吗?
爷爷没有搭腔,这时小兵看见爷爷身后站着姑姑。这兵是认得姑姑的,刚刚还是很严肃的小圆脸便有了灿烂的笑容。急忙说:噢,是郭立夏来了,我这就去喊我们连长。
崔连长从草棚里钻出来,一身全副武装的披挂整齐威武。看得出来,这是准备开拔了。
其实姑姑是知道崔连长他们出发时间的,就在昨天上午,姑姑就跟崔连长说好了,她要跟着大部队一起走,参加革命。开始崔连长是不同意的,他说我们是非常欢迎有志青年参加革命队伍的,但你一个女孩子,要参加革命的话,我还要请示团长。姑姑说还请示什么?都是参加革命,还要分男女?崔连长说这一路我收了不少新兵参加革命,但还没有收过女同志呢,我实在不敢做主。姑姑有些不耐烦了,说你当连长这么大的官还做不了主?我不管,明天晚上你们走的时候我就跟着一起走,就这么说好了啊。姑姑说罢转身跑了。崔连长望着姑姑远去的背景,竟一时无语,心想,这女孩子有个性,不当兵真是可惜了。
现在,当崔连长再一次见到姑姑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吃惊,只说了句:是郭立夏同志啊,欢迎你。
崔连长满面笑容地走到爷爷面前,紧紧握住爷爷的双手说:老乡,孩子参加革命队伍您没有意见吧!
爷爷似乎被崔连长问住了,竟一时不知所措。站在一旁的姑姑忙上前说道:我没有意见,我爹也不会有意见。这时爷爷才回过神来,忙说是啊是啊,咋会有意见呢,参加的是革命的队伍,好事呢。
崔连长见状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就对爷爷说:老乡啊,郭立夏同志参加革命队伍是一件光荣的事,以后就是我们的战友了,放心吧。这時,崔连长对通信员小李道:你现在就带着郭立夏同志随大部队出发吧,我和其他同志收拾完了随后就走。
不知不觉中冰冷的月光照在西岭之上,照在行进的队伍和准备加入这支队伍的姑姑身上,爷爷感到一阵凉意向他的心房侵袭着,不禁打个冷战,心底生出一股茫然与凄凉。爷爷看着姑姑在通信员的带领下,随着队伍向西走去。在不远处姑姑还是回过头来看了爷爷一眼,爷爷便隐约觉得姑姑的脸上挂着泪花。
爷爷就这么站着,直到西行的队伍完全消失在银色月光里。一股小风吹过来,绕着爷爷的身躯旋转着撕扯着。爷爷一动未动,像雕像一样立于西岭之上,披着月光。爷爷抬头看了看刚刚升起来的明月,便觉得今晚的月亮很圆很亮,仿佛是专程来欢送姑姑的。爷爷下意识地冲着月亮微微点头,尔后向四野望去。田野里传来熟透的红高粱发出的相互纠缠的声音。在不远处高粱地边上,几个生满杂草的坟头上正闪着黄色。爷爷不用仔细看就知道,那是祭祖的后人们在祖先坟头上压的黄色烧纸,那黄纸淋了雨水之后,湿了,经风一吹,又干了。于是,在风的吹奏下发出呼啦啦的动静。这动静让爷爷想起许多事来……
当然,爷爷回到家向奶奶描述这半个晚上所发生的一切的时候,故意没有提起这一点。
奶奶问:你没有给立夏再嘱咐几句?
爷爷说:哪能不嘱咐,我说了,到队伍上要听话,干不下去了就回来,反正是女的,没有人会笑话。
奶奶听罢便十会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对啊,不行就回来。
三
姑姑是穿着奶奶亲手缝补的青布棉袄走进革命队伍的。
行军有纪律,不准随便讲话。姑姑便跟随队伍在月光下默默地走着。开始的时候,姑姑心里还有些酸楚,待队伍走了大半夜之后,姑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离开家,跟队伍上的人在一起,自由自在,陌生又新鲜。她好奇地看了看走在她前面的战士,感觉比村里的男孩子亲切干练,每个人一支大枪,有的横在后背的背包上面,有的枪口向下挂在肩头,当然,有的战士没有背枪,而是背着几件零散的东西。她曾经有好几次想问个究竟,但碍于纪律没敢开口。后来,她似乎感到有些累了,便十分小心地问身后的通信员:咋不歇会儿呢!只见通信员冲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再没有理她,继续西行。
天快亮的时候,部队接到了停止前进原地休息的命令。
姑姑抬头向前看了看,只见前面不远处有个村子,村子如同没有人烟一般寂静,连狗叫鸡叫声也不曾有。姑姑不知道为什么队伍要停在村头而不是进村休息。她想问连长,却又怕连长不高兴。于是,她便就近坐在冰冷的田埂上。野草枯黄了,被露水打湿了,她管不了那么多,就那么坐着,双手托腮,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时,崔连长走了过来,他在查看行军的情况。崔连长迈着轻盈的步子,斜挎短枪,双目虽然有些倦容却也炯炯有神。连长身后跟着通信员,寸步不离,老远就冲着姑姑咧着小嘴在笑。
崔连长走到姑姑跟前,和蔼地问道:累不累?
姑姑说:还行!
连长说:你第一次随部队夜间行军,表现得很不错,没有违犯纪律,没有掉队,这很好。现在好好休息,过一会儿还要行军三十多里,然后开饭。
姑姑见崔连长不那么严肃了,便问道:不是说到高密集中吗,咋走了一宿还没到呢?
连长笑了笑:早就过了高密了。情况有了新的变化,在高密不停了,我们有新任务。
姑姑这才发现,在这里休息的人不多,大约有百十人马,原来从家门口过的大部队不知去了哪里。
人呢?姑姑这时站起身来,四处张望着。崔连长说:不用看了,就我们一个连向这个地方来的,兄弟部队已去了其他地方。说罢,连长快步走了。
部队是在行军了一个上午的时候才停下来。连长说:在这里休整待命。
到了?这是什么地方?姑姑打量了一下这个让她陌生的村子,自言自语道。
按照连长的要求,部队分散住进了老乡的家里。
姑姑住进一家老乡家之后,便开始检查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行装,还好,都在,一件也不少。正在这时,通信员来了:郭立夏同志,连长让你过去。
叫我做什么?
不知道。
姑姑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通信员,心想这小兵一定知道连长找我有什么事,嘴巴还挺严实,小小年纪的。
到了连长住的房东家,姑姑清了清嗓子,示意她来了。这是老家的规矩,那意思跟进门之前敲门一个意思。这时,通信员主动上前去,大聲说:报告!之后,通信员冲姑姑咧了咧嘴,示意姑姑应该这样见首长。这时连长从屋里出来,客气地说:来吧。
姑姑进屋打量着连长住的这间房子,也就是连部,凭着女人的敏感,她的印象是房子不大,但干净利索,一张旧桌子上摆放着地图,桌子边上有一小皮盒子,不知里面装着什么东西。西边有个木头架子,上面挂着连长平时总不离身的短枪和水壶。
连长说:郭立夏同志,我今天正式向你宣布,你从现在起就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我代表团首长和全连战友热烈欢迎!因为你刚参加革命队伍,需要一定的时间适应部队的生活和纪律,我决定:先分配你在连部做卫生员工作,随连部一起行动,等过一个时期,再到团卫生队工作,那里女同志比较多,工作起来也方便。另外,没有战斗的时候,可以到炊事班打个下手,帮着做做饭什么的。连长顿了顿,看着姑姑的表情,之后问道:你看先这样行不?
可是我不会医术啊?
简单,一学就会。崔连长轻松地说。
姑姑本想再解释点什么,又一想,连长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参加革命队伍,不好再提别的想法,于是她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来。她当然是不情愿地答应下来的。
连长说:那好,现在你跟通信员去领军装吧,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或是跟通信员直接说,都是革命同志不要客气。
从连长那儿出来,姑姑便忍不住问通信员:你叫什么?哪里人?
通信员说,我姓李,以后就叫我老李吧,我和连长的家都是泰安城边上的,住一个村子,连长和俺哥是一起当兵的战友。
什么?叫你老李?你还是一个孩子呢。姑姑笑了。
通信员一怔,问道:哎呀你笑什么,这一路上你没有听见好多战士都叫我老李吗?通信员神气地挺了挺胸,说:我可是老兵了,我可比你年龄大多了。
那你今年几岁啦。姑姑止住了笑,认真地问道。
十八。通信员自豪地说。
十八就敢自称老李?你个屁孩子。不识数了你,早当了两天兵,就了不起了。姑姑很不服气地盯着通信员小李。
通信员见说不过姑姑,就气呼呼地说:不跟你争了,以后你自然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姑姑是在穿好了军装以后见到崔连长的。她穿戴完毕,又在房东家找了个方形小镜子照了几遍,顿时就感到自己真的是一名革命战士了。神气,威风,新鲜。她对着镜子反复照了很久。突然她感到自己除了这身军装,好像还缺点什么。看着看着,她知道自己缺什么了。她快步走向连部,先敲门,后进屋。崔连长正在伏案看着什么。
连长,还应该发给我一支枪吧。
连长一愣,问:你要枪干什么?
我都是一名战士了,没枪算什么事呢。再说,没枪咋打仗呢!
没枪也能打仗啊!崔连长说。
没枪,连狗都打不了。姑姑说。
这时崔连长把头抬起来,看着姑姑说:立夏同志,战士是应该有枪,但眼下你还用不着枪。再说,现在就是把枪发给你也不会用,以后再发好吧,以后……
什么时候?姑姑急切地问道。
大概,我想过了年吧。连长应付着,又去看他的地图。
姑姑是个明事理的人,见连长正忙着,而且答应过了年就发,也就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回到自己的住地。姑姑从此就有些不高兴了。这种不高兴积攒的多了,最终导致姑姑下决心要离开部队。当然,这是以后的故事。
后来,姑姑仔细回想着部队休整的七天时间里,连里只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与姑姑有关。
部队根据上级首长部署的下一阶段要解放县城的作战任务,全体官兵进行了高强度的攻城作战训练。这种集中一段时间进行针对性训练,在连年不停作战的年代简直是一种奢侈想法,但现在他们却有了这样一个好机会,全连上下自然十分珍惜。从连长到每一个士兵,很快投入到针对性训练中。
姑姑作为连队的卫生员,虽然不懂得打针吃药包扎止血等常识,训练场上她可是一点也没有闲散的意思。清晨起来,她先把房东家的院子收拾一遍,尔后到连里的炊事班老刘头那里帮着烧火做饭。部队在吃过早饭以后,便开始各式各样的战斗训练,有的爬坡,有的上树,有的战士还一边打着手势一边叫喊着什么。姑姑不知道他们在忙碌些什么,只知道这是在打仗的时候需要的。
姑姑在把刚烧开的热水送到训练场的时候,总是十分羡慕地看不够。这时,平时就十分喜欢上房上树的姑姑便有些激动起来,手脚开始发痒,血液便如小蛇一般顺着后背使劲往上顶。姑姑站在一棵大树下就这么看着。约莫有一个时辰的功夫,姑姑基本上把战士们练的这一套动作弄明白了。姑姑在血液冲上大脑之后,便觉得有些飘然得意起来,甚至觉得有几个兵还不如自己呢,笨手笨脚。一蹿就能上去的破墙头,居然爬了三回。
姑姑站在一边看着看着,终于还是忍不住了,竟无意中狠狠地踹了身旁大树一脚,口中叫道:笨死了,狗熊它娘就是这么笨死的。
丫头,你说什么?
一名老兵大概是听见了姑姑的喊声。
这老兵二十岁出头,刚才那几个笨家伙就是他的部下。老兵显然发现了他的手下有些太笨了,正一个一个地用脚板向趴在地上那几个士兵的屁股进行开导。
姑姑看见了这个老兵正凶悍地瞪着她。但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心想你一个熊老兵有什么可横的,自己练得也不咋的,还敢用自己的那只臭脚欺负几个新兵呢。
于是姑姑再一次大声说:就说你们!笨死了,咋的了,这么笨还不兴让人说说。
这时,几个新兵从地上也站起来,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老兵。老兵没想到姑姑如此不给面子,而几个新兵却在此时正想看一看自己的笑话呢。作为一名打过大仗、负过大伤的老兵,在这个节骨眼上,是万万不能丢面子的。
老兵是在迟疑了几分钟之后冲过来的。他大步走到姑姑面前,瞪大双眼,满脸怒气,双拳黑不溜秋地举在腰间,厉声叫道:你叫什么名字?没事在这里喊叫什么?
你吼什么,有理不在声高,你先报上名来!姑姑见老兵冲过来了,依然十分镇定。
这时,正在训练的新兵们一边向姑姑张望,一边喊:这是我们熊班长。
姑姑听后笑了。哈哈,原来是一个熊班长啊,怪不得把几个新兵训成狗熊了呢。姑姑的口气里透着一丝轻蔑,眼睛转向远处,就是不看熊班长。
熊老兵毕竟是参加革命好几年的老革命了,立刻反应过来了,他觉得不能跟眼前这个女兵一般见识。便说:你是女的,刚来,我今天就不跟你计较,要看就看,不许捣乱,不看赶紧走人。
姑姑这才看清楚老兵的模样,有些英俊,更多的是匪气。姑姑不急不慢地说:不是我看不起你们,实在是太笨了点儿,就那么个破土墙,爬上去用得着那么费事吗?
熊老兵本想转身走人,听到姑姑如此不屑一说,又站住了。盯住姑姑,冷笑着说:还真看不出来,你个小姑娘口气还不小啊。熊老兵转身用手指了指他身后的那半截土墙说,要不你来试试?
姑姑刚要说点什么,这时她发现通信员小李来了。
其实小李早就来了,只是远远地看着热闹,就像一个充满好奇心的看客,期待着发生什么新鲜事件。
姑姑是不想让通信员小李发现她与老兵发生争执这事的,但她又不能确定小李是什么时候来的。于是姑姑问小李:你是来找我吗?
连长叫你到连部一趟。小李说着,眼睛却在看着老兵和那几个新兵。
刚才小李来找姑姑到连部,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连长见姑姑这几天工作勤快,想当面表扬姑姑,以达到稳定新兵军心的效果。姑姑到了连部,却意外地提出申请,要求与战士们一起参加训练。理由是看着好玩,练着过瘾,闲着难受。
姑姑对崔连长说:连长,通过这几天做饭送饭,我便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我是来参加革命队伍的,咋跟在家一个样,整天跟着老头一起做饭送饭。我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从家里跑这么远的地方还是一天三顿不停地做饭。姑姑越说越激动,脸上不知不觉涨得通红。
连长对姑姑的性格有所了解,心想只可惜是个女孩子,否则一定是一员十分难得的战将。连长在耐心听完了姑姑的一通诉说之后,和气地说:你积极要求參加训练,这种精神值得表扬,不过,你刚参加队伍,又是女孩子,怕你吃不消。
连长见姑姑没说话,又说,这样吧,让我再考虑考虑。
连长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他还没有考虑出结果的第二天,姑姑就和熊老兵打起来了。
那天快到中午时分,通信员小李像火烧狗尾巴似的,一溜烟跑进连部,向连长告急:报告!打起来了!郭立夏与熊班长打起来了!
连长一听急了,什么?这老兵怎么可以欺负新同志呢,况且,还是一个女兵。
走!看看那个歪巴子树上又生出他妈的坏疖子了。
连长提着手枪出门直奔训练场,通信员小李紧随其后。连长边走边问道:死人了吗?流血了吗?受伤了吗?小李说:不知道啊。连长说:那你都知道什么?小李说:我刚才路过训练场地的时候,远远看见郭立夏与熊班长动手了,具体什么情况我还没有来得及观察清楚,就着急跟您报告来了。
不过,一定是动手了!小李又怯懦地补充道。
连长这时更有些担心了,他担心这些老兵们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尤其是在上个月,在胶东半岛刚刚打了大胜仗,部队士气高昂,干劲十足,野性张扬,可千万别把人家刚参加革命队伍的小姑娘打坏了。咱是革命队伍,是人民的子弟兵,打了新兵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崔连长正想着如何处置那个胆大包天的熊班长的时候,已来到训练场地。其实就是村东口一块空地。
由于训练场地上发生了打架事件,更是因为打架的是一个老兵和一个女新兵,其他参加训练的战士便不由地停止训练,围过来观战。这时小李冲着人群大喊:让开让开,连长来了。
大家让开了,连长过来了。
连长看了看,有些傻眼,接着乐了。只见姑姑站在那儿,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双手抱在胸前,很像走江湖的壮士侠客一般。地上躺着一个大汉,就是这个有几分匪气的老兵熊班长。
连长急忙问道:郭立夏,你没事吧?
姑姑看见连长来了,起初还有些紧张,但见连长在冲自己微笑,便知道这事不大。姑姑立刻立正站直:报告连长,我没事。接着又冲躺在地上的熊班长示意道:他可能会有点事。
连长基本上是明白眼前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不用问,是眼前这个女新兵把老兵熊班长给放倒了。
熊班长见是连长来了,赶紧想爬起来,却被连长制止住了。
别动!熊班长就没有敢动,继续就那么躺在冰凉的土地上,两眼射出一丝委屈的光。这时,连长从腰间掏出手枪,蹲下身,用枪口指着熊班长的脑袋说:你已经死了,知道不,你这就算是牺牲了,不是我用这把枪打死你的,也不是郭立夏同志打死你的,是国民党兵把你打死了。
在场的所有战士都被连长的举动弄糊涂了。熊班长明明还活着咋能说他已经死了呢,刚才是郭立夏把老兵摔倒在地上的,怎么说成是国民党兵干的呢。大家真的糊涂了。
姑姑看了连长这一番奇怪的举动和听了一连串的对话,心里猛地一紧,心想大概是我闯下祸了,因为是我把老兵从肩头上摔过去的,要是把他摔坏了……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呆呆地望着连长和众弟兄们。此刻,姑姑在等待着连长的处分或是批评什么的。
列队!连长这时发出了命令。
列完队,姑姑偷偷用眼角扫了老兵一眼,便稍微有些放心了。因为老兵也利索地从地上站起来,身上的土也不拍打,站在队伍之中。
崔连长站在队伍的正前方,给大家训话。姑姑只记得连长讲了一些她听不明白的革命道理,但有些内容大概记住了,意思是一名革命战士不要怕被摔倒,更重要的是要勇敢地爬起来。被女同志摔倒也不是一件丢人的事,说明自己还有不足,今后更要加倍刻苦训练。其实最让姑姑疑惑不解的是,连长为什么没有追问这次打架的原因,或者谁先动的手,还有为什么老兵被一个小女子打败了呢?其实,连长早就感觉到姑姑身上有一些非凡的东西了,在见到姑姑的第一眼他就觉察到一点什么了,只是不好明问。
姑姑就是在这惴惴不安中度过了大半天光景。到晚上,崔连长果然把她叫去了。
崔连长看起来并不那么凶,开始的时候他只是随便问了一些姑姑家乡的事,后来又说到老家的土地庙。崔连长说你们老家的土地庙修得真好,比我老家的好多了。姑姑说我们老家的还不是最好的呢。崔连长听着姑姑的描述,显得十分兴奋。这让姑姑有点好奇。姑姑便问崔连长:那天你去土地庙做什么呢?
崔连长经姑姑这么一问,脸沉了下来。之后他轻叹了一口气说: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我娘是在老家的一个土地庙里生的我。这是真的。
姑姑听着,觉得自己是不是话太多了。
接着,崔连长又开始把白天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详细询问一遍。
你会功夫?崔连长问。
不会。姑姑答道。
你不用害怕,会功夫是好事,打仗的时候肯定能用得上呢。在哪里学的?练了几年?连长问得认真仔细而友好。
姑姑说连长我真不会什么功夫,就是从小干活不怕累,腿脚就越来越有劲了。
连长问了半天也没有问出名堂,便不再说什么。不过,他从这次打架的事,觉得这个女兵有两下子。
其实姑姑不止这两下子,只是崔连长对于高密的风土人情不了解罢了。
高密地处昌潍大地东部,胶东半岛西部,两大板块上的文化在高密交汇融合,形成独特的乡情民风。这里民风剽悍硬朗,物产丰富,生活富足,匪患成灾,名流商贾众多。这里很早以前就已经形成了人人喜爱练功习武的民风。老祖宗在对待练功习武这件事上,除了提倡习武健身防身保家护村等实用功能之外,还留下了许多独家传承、秘不示人、只传男不传女的绝学武功。当然,到了姑姑练功之时,有些功夫已经失传了不少,即使不失传,这功夫恐也难让姑姑学到手。传男不传女这一古训是万难更改的。
在之后的几天里,由于姑姑打架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尤其是连长没有追究她的责任,这让姑姑有些紧张,因而要求参加训练的事也就没有再提,每天依舊帮老刘头烧饭送饭打水扫地。所不同的是,连长曾对她说,你要是没有事的时候,可以到训练场地上多看看战士们训练,但不能再动手了。
四
姑姑是在部队休整的第七天上才学会打枪的。姑姑天生聪慧,学习打枪这一件事,把熊班长和他的那一群新兵全给镇住了。
那天上午,姑姑在给连队送去开水之后,便主动跟熊班长说:能把你的枪让我看看吗?
熊班长自从被姑姑摔了个大跟头之后,不但没有记恨,反而对这个小姑娘有几分敬佩了,见姑姑主动提出看枪,便说:枪可不是随便借人的,连里没有发给你枪,这说明你还没有拿枪的资格,以后再说吧。熊班长态度明显好转,但又有几分炫耀的意思,枪在熊班长的手中如同一根不规则的烧火棍子,在空中抖了抖。
别说得那么玄乎,我小的时候就见过枪,只是家里大人不让摸,要不我十年前就学会打枪了。姑姑向熊班长走近了几步,伸手就去拿熊班长手里的那杆大枪。
熊班长见状急忙后退两步说:哎呀,你不能抢啊,部队可是有纪律的。
我参加革命队伍都好几天了,看一眼枪不算违犯纪律。姑姑步步紧逼,熊班长步步后退,后退之中竟被什么绊了一下,熊班长踉跄几步差点摔了跟头。他很快意识到,不给她枪看,可能是不行了,于是,他想出了一个点子。
郭立夏同志,你看这样行不行,枪,我可以给你看,如果连长问起来可不能算我违犯纪律,到那时我可要说是你抢去的,这样行吧?
姑姑马上明白了熊班长的心思,冷笑一下说:看你也是个大个子,心眼还那么小,行,要是连长知道了,就算是我自己拿的,没你什么事。
熊班长狡猾地一笑又说:你只是看一眼?就不想学学打枪?
姑姑一听学打枪,便激动起来。连忙说好。我天天想着学打枪呢,干脆你教我吧,我今天就拜你为师。姑姑说罢双手抱拳,就要下跪。熊班长见状顿时慌了,急忙上前制止了姑姑。
可不敢搞这一套,咱是革命队伍,都是革命同志,不兴下跪,你跪下了我怎么办。不过,让我教你也行,有个条件,就是给你十分钟的时间,你要是能学会了,算你有本事,学不会,必须把枪还给我,今天这事也就算完了,两不相欠,以后不能再找我的麻烦。
行!不过我要是十分钟学会了呢?姑姑反问道。
熊班长想了想说:你要是在十分钟之内学会了使用步枪,那我下午就再教你使用手枪,怎么样?
好,一言为定。
在稍后的时间里,熊班长做梦也没有想到,姑姑在看完了熊班长的示范之后的五分钟里,便把那支大枪练熟了。
姑姑对熊班长说:看好了,你刚才是不是这样,拿枪、端枪、子弹上膛、瞄准、射击。姑姑在完成了这些动作之后,又说:下面你可要看好了,大伙也看好了,也算是给做个见证,我要把这支枪大卸八块了。姑姑说罢,利索地按照熊班长的样子把一枝大枪给拆散了,接着又按相反的顺序组装起来。
熊班长和那几个新兵围在周围大眼瞪小眼,吃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奇迹,谁也不敢说话,如同在观看一场流畅的表演。熊班长边看边猜想着眼前这个小姑娘为什么会如此利索,小小年纪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真是好样的!熊班长在心里夸赞,却不能说出来。说出来的只有一句话:嗯,看来你还行,算你学会了。这时,在一边看热闹的新兵们却说,郭立夏同志肯定在家里使过大枪,要不能学这么快?
姑姑不好意思地分辩道:我在家里真的没有摸过枪,不信你到我们村里打听打听。熊班长从姑姑的眼神里便能看出来,这小姑娘过去没摸过枪是肯定的,但她天生聪明也是不能怀疑的。
在多少年以后,每当姑姑提起当年学枪这件事,总是会说,我的运气真好,要不是那天学会打枪,后来几天发生的战斗中我可能牺牲了呢。
姑姑说的那场战斗是在她学会打枪的第三天夜里突然发生的。
那是一场遭遇战。敌我双方都没有任何准备。
敌人当然是国民党的一支队伍。
只是这支队伍有点特殊。人数不多,两个排的样子,大约有百十口子人马,但武器装备不差,大多是美式武器,火力足,射速快,携带方便。但是,这么好的武器在他们手里却不怎么管用,因为这是一股在莱芜战场上吃了败仗溃退下来的散兵。
这支国民党队伍是在几天前退出战场的,领头的是一名国军连副。这名连副领着一群如同没娘的野孩子,忍着伤口的疼痛和饥饿疲惫,在莱芜山区的山沟里外转悠了好几天,却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大部队,一个个目光呆板,六神无主。连副说:弟兄们呐,大部队我们恐怕找不到了,也许他们都殉难了,我看,大家还是各奔前程吧。
大家听了连副的话,顿时哑口无言,面面相觑,并且有的人开始低声抽泣。
手里的武器怎么办?有人问了一句。
拿着回家打猎,不行就扔了,自己看着办吧。连副无奈地说。
这时,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的说自己没有家了,还能回哪里?有的说要跟着连副占山为王,落草为寇,打下一块疆土,建立自己的地盤。甚至还有人说不行就去投共军,找口饭吃,就是不知道人家共军肯不肯收留。还有的人在说些什么,谁也听不清楚。
连副看着这群乱作一团的国军兄弟如今成了丧家之犬,心里实在有些难过。连副蹲在一个土堆上,双手抱头,伤心地哭了起来。连副这一哭便起了效果,众人顿时安静下来,纷纷围拢过来,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好一会儿,连副擦干眼角上的几滴黄泪,站起来大声叫道:刚才谁说的要投共军?给我站出来,我现在就枪毙他。在这节骨眼上,哪有敢站出来的。一群人就愣头愣脑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听连副训示。连副环顾四周,见大家安静下来,便说:看来弟兄们是愿意跟着我了,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带着大家一起闯荡天下。有人问道:去哪里呢?
找吃的,抢东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老子从现在起已经不是国军了,我谁也不怕,你们也不用怕,咱手里有家伙。连副用力拍了拍腰间的枪,冷笑着说。
没过几天,连副带领着这支国军队伍在晕头转向之中遇到了解放军崔连长的队伍。
时值深夜,国军在连副的带领下,有些疲劳但又十分兴奋地沿着高粱地中间的小道成一线前进。要知道,夜间进村抢东西是最好的时机,抢完就走,一般也用不着动枪动弹,只要对着村民大叫一声:要命还是要财?接下来,就放心地抢东西吧。这种在国军部队里经常使用的作战样式,被他们反复使用了几个夜晚了,夜夜得手,从无意外。
但是那天夜晚却出现了意外。国军们确实没有想到。村里住着解放军。
当国军们快要走到村头的时候,被解放军的哨兵首先发现了,随即枪响了。
是解放军的哨兵鸣枪示警。
哨兵在大喊站住之后,迅速进入了简易掩体,接着又开了第二枪。
寂静的乡村之夜连响两枪,而且是部队哨兵打的枪,这可不是一般的事了。按照崔连长的一贯要求,哨兵在发现情况时要鸣枪警告。如果是有敌情,则必须再鸣第二枪,当然,接下来可以是第三枪、第四枪……
重要的是第二枪,这是敌情警报,就是战斗。
姑姑是最后一个听到枪声的战士,也是最后一个加入紧急集合队伍中的兵。当她還在梦中的时候,她没有听见枪声,却听到了院子外边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和狗叫。
贼来了!这是姑姑的第一反应。她迅速从土炕上爬起来,胡乱穿戴完毕,顺手抄起一根木棍子,冲了出去。就在姑姑冲到院外的时候,她这才发现战士们正提着枪,向村西头狂奔而去。她顿时愣住了,一时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又能感觉到一定发生了大事。她有些惊恐地在战士们模糊的背景中寻找着崔连长、熊班长或者通信员小李。没有,她熟悉的几个人都不见了。正在她犹豫中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的时候,有一个小个子兵跑过来大声喊道:连长让你不要出来,快回去!要打仗了。
姑姑这才发现事态严重了,不由地打了个冷战。心想,真要打仗了吗?就在她稍作犹豫之后,强烈的好奇与兴奋,促使姑姑决定要到打仗的地方看看。她不怕打仗。她心想自己总算遇上一回真的打仗了。她跟随这名战士向西跑着,手里的木棍便是她的武器。
其实在第一声枪响的时候,崔连长就听见了,作为一名老兵,大大小小的战斗经历上百次,这个经验和判断还是有的。尤其是在听到第二声枪响的时候,崔连长的上衣已穿得差不多了。崔连长习惯地大喊一声:通信员——集合——准备战斗。话音未落,通信员小李已推门进来了。小李本来是想进来向连长报告的,见连长已经起来了,便大声道:是!转身出门。随即院子里响起紧急集合的哨子声。
崔连长冲向院外的大街上,问小李:哪个方向?
村南,村西。小李似乎不能确定。
崔连长严肃地说:是村西南!
崔连长站在大街上,向急跑过来的排长们下达着命令:同志们,敌情大家基本清楚了。一排跟我去村西口阻击敌人,二排长带队去村南口待机抄敌人的后路,三排负责镇守村子并担负机动增援任务,要安排力量加强村北和村东口的警戒。各位注意!今天就用“撵兔子战法”。立即行动!
“撵兔子战法”是崔连长在多年的革命战争中独创的战法,兵法里是找不到的,却十分好用。上个月在胶州外围的进攻战中,曾成功运用,并受到上级的充分肯定。
部队按照崔连长的部署,紧张有序地展开了作战队形。
崔连长判断得没错,敌人就在村西口。敌人在靠近村口的时候是毫无战斗准备的,因为他们不知道解放军驻扎在村里,所以当哨兵发现他们的时候,便显得十分意外,忙乱中有人便大叫有共军,掉头要跑,却被连副大声喝住了。连副麻利地掏出手枪,冲高粱地开了一枪。不要乱,共军大部队在莱芜呢,怕什么?给我打呀,否则我就毙了他。大概是连副说共军人少的缘故,国军们便不再后退,凭借着高粱的掩护,就地卧倒,进入准备战斗状态。
崔连长带领一排赶到村西口,部队迅速占领有利地形,村口的断垣残壁和树木土坎,成了战士们的防御阵地。崔连长蹲在一段土墙后面,低声问哨兵:你确认敌人就在这片高粱地里吗?
哨兵说我看得清楚,也可能被我撂倒了一个。
多少人?敌人还击了吗?崔连长问。
走在前边的有好几个,后边的好像还在高粱地里,看不见,大概有十几个、二十几个……
崔连长听后,拳头便擂在了哨兵的屁股上:站岗放哨弄不清敌人的规模,要你还有什么用?
天这么黑,你看,前面全是高粱地,不好数啊。哨兵低声辩解道。
崔连长面对黑压压一大片高粱地,心想今夜这一仗不好打。
敌情不明,不能贸然行动。
他低声命令道:坚守阵地,注意隐蔽,不要出击,等我命令。
藏匿在高粱地里的敌人大概也接到了类似的命令,整个村西一时安静下来,偶尔有几声秋虫在有气无力地胡乱叫唤着。风却有几分强劲,在高粱地里游荡,发出叶片摩擦的声响。
崔连长就这么侧着身,身体与冰冷的土墙紧贴在一起。过了一会,崔连长对一旁的通信员小李说:快去,告诉二排长和三排长,敌人就在这片高粱地里,命令二排在南、三排在北,让他们迅速穿插过去,南北两面包围,西边留下一个口子,把敌人从高粱地里赶出来打,部署到位后立即向我报告,今天咱们要包一次大馅饺子。崔连长说罢推了通信员小李一把。
通信员从地上爬起来刚走,姑姑便到了崔连长跟前了。
连长!姑姑有些紧张也有些激动地跟崔连长搭话。
崔连长回头见是姑姑,便吃惊地问:不是让你在家里待着吗,怎么回事?
姑姑不好意思地说:好不容易赶上一回打仗,我就跟着他们来了。连长,敌人在哪里?怎么打?
崔连长望着天真的姑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真有你的,这个时候可别给我添麻烦,否则……崔连长晃了晃手中的枪。姑姑点头,心想别拿我当小孩子,你还敢把我崩啦?但她嘴上却满口应承道:好,是!我保证!
崔连长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是第一次参加战斗,今天你就好好学习怎么打仗,以后有的是大仗让你参加呢。
姑姑便十分严肃而坚定地点头示意。
敌我双方就这样在沉闷地对峙中。双方都在筹划着下一步的行动。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崔连长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他说:进攻方式是,先用手榴弹向高粱地里三十米远的地方投弹三颗,尔后观察动静,不许冲锋。过上几分钟以后,再按我的口令,向高粱地里四十米远的地方投弹三颗,然后就原地待命,不许冲锋。听明白了吗?崔连长低声问道。战士们点头。
正在这时,通信员小李一溜小跑出现在阵地前。报告连长,二排三排全部准备就绪。
崔连长听后满意地晃了一下脑袋,欠起半个身子,向不远处的三个战士说:你们三个,每人投弹一颗,三十米啊。崔连长的话音刚落,尾巴上拉着长长白色烟雾的三个黑家伙便向高粱地飞了过去。随即便是三声有些沉闷的爆炸声和高粱倒地断裂声。三团红光照亮了半个高粱地。姑姑没有见过这么响的东西,这响声也远远超出了姑姑的预期,在爆炸声传来的时候,姑姑竟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崔连长急忙冲姑姑低声喊道:不许出声。
姑姑便不再出声。但在高粱地里的国军们却惨叫起来,听不清在叫什么,总之杂乱无章的声音里肯定有叫娘的和哭娘的。
崔连长在听见高粱地里有人喊爹叫娘的时候,他已经知道敌人的战斗力不行。三颗手榴弹就吃不消了,自乱了阵营,于是他判断,这是一股没有计划、没有目标、建制不完整的流窜之敌。崔连长暗自兴奋起来。这好事算是自己送上门来了,给新兵们练练胆的时候到了。就在此时,他改变了原先的主意。接下来的三颗手榴弹不投了,直接投十颗,集中向正西方向的高粱地里投,尽量多杀伤几个敌人,然后冲进高粱地抓俘虏。
冲啊!崔连长在十颗手榴弹炸响之后不久,便下达了冲锋命令。
其实,在崔连长下令进行第一轮投弹之后,伏在高粱地里的敌人已经乱了阵脚。那个带队的国军连副离手榴弹爆炸的地方不远,运气还算不错,手榴弹没有落在自己的脑袋上。他眼看着自己的几个国军兄弟倒下了。由于他的队伍是打了败仗退下来的,弟兄们在受到突然的攻击之后,立刻成为惊弓之鸟,一枪未发便四处逃窜。而恰在此时,解放军的十颗手榴弹又落了下来。一切变得不可收拾了。
国军连副立刻明白了眼下的处境,他的这群兵是打不了仗的。跑吧。
能跑掉吗?显然不可能。在黑夜的掩护下,国军连副也搞不清应该选择哪个方向逃跑,只好在高粱地里胡乱钻着。
姑姑是跟随崔连长一起冲进高粱地的。但她一会儿就见不到崔连长了。她有些胆怯地边前进边寻找崔连长,不知不觉中向高粱地深处走去。手里的木棍子是她唯一的武器。这时姑姑发现,原来打仗就是这么个打法,像是在老家赶大集一样,乱哄哄地成了一锅粥,谁也看不清谁,谁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耳朵里全是叫骂与哭喊、打击与撞击以及几声沉闷的枪声。
国军连副大概是被手榴弹炸懵了,在高粱地里转了一会儿之后,他迷路了。之后,向东奔去。也就是说,他是向崔连长的阵地跑的。而崔连长在此时正指挥着战士们冲向高粱地,很快就与敌人短兵相接了。
正当姑姑在高粱地里寻找崔连长的时候,突然她被一个人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姑姑被那个男人撞得晃了两下,险些没摔倒。就这一撞,姑姑发现了目标,是一个穿着国军制服的国民党兵,手里的大枪横在胸前。姑姑一怔,心想完了,只要敌人枪声一响,自己的小命就没了。危急时刻,姑姑竟出奇地冷静,她举着木棍,大声喊道:举起手来,快点,把手举起来!
对面的国民党兵大概是彻底懵了,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解放军是个女兵,竟呆站在那里忘记了开枪。当他反应过来时,姑姑的木棍子已经从他的头顶上方抡下来了。姑姑的手劲不小,一棍子下来那兵还未来得及叫唤一声便倒下去了。姑姑见状,啊哟地大叫着撒腿便跑。事后,在总结这场战斗的时候,姑姑说,她当时确实害怕极了,应该把敌人的枪先缴获了再投入新的战斗。
姑姑狂奔了十几米之后,她似乎看见了崔连长正在与一个国民党兵扭打在一起,看来这两个人力气不相上下,难分胜负。姑姑急忙收住脚步,蹲下来,不知道如何是好。
夜色下,姑姑正紧盯住两个拼命的男人。也许该着姑姑运气好,两个人撕打着翻滚着,竟到了姑姑的眼前了。姑姑仔细分辨着哪个是崔连长,哪个是国民党兵,在确认无误之后,她迅速地抡起木棍,如同闪电一般击中了国民党兵的小腿,国民党兵在惨叫之后,便在崔连长身边倒下来。
起初崔连长一愣,见是姑姑,他明白了。崔连长向姑姑命令道:把他捆起来。
怎么捆?我不会呀。姑姑声音有些颤抖地答道。
崔连长这才想起来眼前的这个女新兵是不可能完成这项任务的。他长吐一口气,看了姑姑一眼没说什么。只见崔连长快速地伏下身,利索地解下国民党兵的腰带,将这个还在地上痛得直叫唤的家伙反捆起来。
崔连长直起腰,看了看姑姑手中的木棍。崔连长说道:很好,你的枪呢?
你没发给我枪。姑姑答道。
这时,崔连长从几棵倒伏的高粱秆上捡起一枝短枪交给姑姑:给你,从现在起这枪就是你的了,我一会再教你怎么用。姑姑高兴地双手接过枪,连忙说,我会用,长枪短枪都会用,我早就学会使枪了。
你会打枪?什么时候学的?崔连长又一次吃惊地问。
前天,跟熊班长学的。
崔连长笑着晃着脑袋,转身走向高粱地深处。走出几步后转头对姑姑说:把这个国民党的官看好了,一会押回去,这是你的战利品。
当黎明降临在高粱地里的时候,整个战斗早已结束。
自从崔连长离开姑姑之后,姑姑便一直站在这个俘虏兵面前,一步也不敢动,手里的枪被她捏出了汗水。渐渐地,姑姑看清了趴在冰凉高粱地上俘虏兵的模样。年纪应该不到三十岁,脸色有些苍白,双目透着可怜和绝望的目光。姑姑想起了崔连长交代的那句话,他是国民党的官。姑姑这才发现这个国民党俘虏兵穿戴上是有些讲究,衣服的料子不错,也还算整齐,就是身上沾满了高粱叶子和黄土,挺好的衣服弄成了这般模样。
姑姑在确认俘虏兵跑不了的情况下,心里便踏实一些。姑姑对俘虏兵说:你是哪里人?是个什么官?
俘虏兵看了姑姑一眼,装作委屈地说:大姐,我不是坏人,我也沒有干坏事,你帮我松开吧,太难受了。
姑姑严厉地瞪了他一眼,说,你可要老实点,不然我再给你一枪。俘虏兵笑了,他说:大姐,刚才我听你的上级说了,你刚学会用枪,别吓唬我了。有本事你开一枪我看看。
姑姑大概是被俘虏兵激怒了,脸有点发热,手有些发抖。她用枪口指着俘虏兵说:你这个熊家伙,国民党反动派,还不老实,你敢再胡说我就不客气了。
这时,俘虏兵从地上坐起身来,面对着姑姑,冷笑一声说:你看你,一个小姑娘家的,当兵干吗?还挺厉害的啊。实话告诉你,我是堂堂的国军连副,手下百十个弟兄,共产党的政策是优待俘虏,你还不赶快给我解开。
姑姑没想到这个国民党还是死硬分子,当了俘虏还这么横,看来不教训一下是不行了。姑姑走向前说:好你个国民党,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反动。说罢飞起一脚,重重地把他踹了个王八朝天。姑姑似乎还感觉不够,又上前踹了一脚。只见俘虏兵哎呀一声倒在地上,嘴巴却不闲着,高声叫道:好你个小解放军,我放下武器了你还敢打我,打俘虏犯法,打俘虏犯法!
姑姑正气头上,哪管犯法不犯法,现在是俘虏,刚才还是敌人呢,不认罪就应该教训教训。当姑姑正准备踹第三脚的时候,崔连长来了,见到这个场面急忙制止了姑姑。
崔连长问:他想反抗吗?
姑姑说没有,就是嘴巴不老实。
崔连长说:算了算了,不跟俘虏一般见识,押回去审他。
姑姑清楚地记得,那天早晨是她一生中最为光彩最为高兴的时刻,当她押着俘虏走到村西头的时候,她远远地看见村口已经有许多老大娘老大爷们站在那里了。她这才想到,这一夜,整个村子都没有安息,兵荒马乱年代,枪声是人们共同的噩梦。姑姑突然有一种自豪感由心底升起。我们保卫了这个村庄,我也是保卫这个村庄的一员。想到这里,她在昂首挺胸押解着俘虏徐徐前进的同时,也没有忘记顺便给了身边这个国民党军官一脚。快走!
接下来,便是审问俘虏、上报战斗情况报告、上交俘虏和战利品,以及总结战斗经验和庆功授奖。但是,就在庆功会还没有开完的时候,连队便接到了紧急行军的命令。后来姑姑说:算我的运气好,庆功会开到一半的时候,崔连长正好表扬完了我,就接到新的命令了,部队不得不中止大会,马上打点行装,急行军了。
那天的庆功会开得还算不错,全村老少都来了,听崔连长讲话。
场面十分热烈。
崔连长在肯定了这次遭遇战取得了很大战果之后,重点表扬了那天夜里警惕性高的哨兵小王和姑姑。其中,在表扬姑姑的时候说道:郭立夏同志是一个刚参加革命队伍不到十天的新同志,但是,这个同志有很高的革命理想和战斗精神,她勤奋好学,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学会了使用两种武器,学会了一些很管用的战术动作,第一次参加战斗就立了大功。崔连长越讲越激动,说到关键的地方眼睛里好像还闪着泪花。
同志们,我今天要特别指出的是,作为一名女战士,郭立夏同志在作战中的不怕牺牲、机智勇敢和过硬的战术水平,我是见识过了,那是很值得大家学习的。我准备代表连里,向上级领导为她请功,因为她亲手活捉了这股敌人的最高指挥官,敌人没有了指挥员,使我方整个战斗很快取得了胜利,大家说这个大功是不是应该给郭立夏同志啊?
会场内外一片欢腾。全连战士热烈鼓掌。这时在会场周围的一个老乡突然大声说道:首长啊,立了大功的女英雄是哪一个呀,能不能让我们见一见啊。
崔连长被这位老乡这么一喊,先是一愣,但马上明白了,他笑了笑说:好啊,同志们,我们的战斗英雄就是要让大家认识的。他向坐在会场上的姑姑伸出一只手说:郭立夏同志,请起立。
姑姑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向老乡们招了招手,算是打招呼了。
在姑姑站起来的一瞬间,会场再一次出现轰动。大家看着这位分明是一个小姑娘的战斗英雄,显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有人在低声私语:哎呀,自古英雄出少年呐!哎呀,这是谁家的闺女,真有出息呢!哎呀,还是解放军里有能人啊……
人们的赞美之声此起彼伏,有些话,姑姑似乎听到了,有些根本听不清楚。此时,一股光荣与自豪感油然而生。姑姑心想,要是爹娘今天在这个会场就好了,让他们也跟着光荣一回。
就在姑姑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时候,通信员小李走到崔连长的身边,耳语了几句什么。崔连长听后点了点头,之后便大声说道:同志们,乡亲们,今天的庆功会就到这里啦。崔连长顿了顿声音,接着说:今天,我也利用这个机会,讲两点,一个是我们连驻在咱们村里的这些天,给老乡们增添了许多麻烦,我代表全体革命战士向大家表示感谢。我们解放军是有纪律的,凡是有损坏老乡家的什么东西,我们今天晚上之前就要赔偿,概不欠账。第二个是我表个态,我们连不管今后走到哪里,我们不会忘记老乡们对我们的支持,我们一定多打胜仗,早日消灭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全中国。
散会!
有经验的老兵们似乎已经感觉到了,这个庆功会结束得有些仓促,知道是有新的任务来了。各班排的干部们迅速整理自己的队伍,快速返回营地。
一种大战来临的气氛正快速弥漫开来。
五
崔连长的队伍是在晚上九点多开拔的。到天快亮的时候,部队已经到了麻城的外围,大约离麻城还有十里地的地方。
前面是一个小山村,这个山村不大,大约有十几户人家。由于天色尚未大亮,又是深秋季节,山村里外显得十分清静。远远看去,一层薄雾安详地自山坡处弥漫下来,把整个村庄掩映着,在清晨朝霞照射下竟有仙境般的神态。
有人估摸着,这是要攻打县城呢。可又一想不可能,就这么一点人马怎么打?就在战士们私下议论的时候,崔连长就接到了停止前进的命令。
部队就地休息。
走了一宿,大家有些疲劳,由于还没有接到准备战斗的命令,战士们便就地坐下来休息,有的躺在路旁的草地上。
有的战士说:这一宿跑的路可不少,累坏了,赶紧松快一下,说不定一会儿该投入战斗了呢。
有一个人称“天狗”的战士却不同意这种看法,说近几天不会有大的战斗发生,不信就等著吧。
其实“天狗”的真名叫王守田,记性好,心眼活,有见识,平日里喜欢把自己的想法添油加醋地说出来,而且是说得神出鬼没,如同灵通九天,无事不通,让人好生称奇。“天狗”的美名也就这么得到了。
现在,大伙听了天狗这么一说,顿时感到吃惊,有几个人凑过来,小声问道:天狗,说说看法,你是怎么知道近几天不会打仗?是从哪里得到的新情报?透露点儿。
天狗故意露出一副奸臣模样,用眼角窥视四周,神秘地一笑,低声问道:你们真想知道?大伙说当然想知道了,说一点。
天狗收起笑脸,严肃而神秘地说:想让我说也行,再行军的时候你们可要帮我背东西,行不行?有人马上应承了,小事一桩,快说吧。
这时,姑姑出现了。姑姑是去找崔连长的,她想问一问连长要不要埋锅做饭或是给大家烧点热水什么的。当她看见几个人围在一起,她便有些好奇,走近听了听天狗说着什么。在她明白了天狗又在糊弄大伙的时候,姑姑忍不住了。她大声对天狗说:天狗,又在这儿骗人呐,你有什么秘密,快点说给大家听听。
天狗见是姑姑来了,便有些畏惧,刚才还眯着的小眼立刻睁开了。天狗知道姑姑的厉害,心想这小姑娘可不是好惹的,弄不好会吃苦头。
天狗赶紧从地上翻身坐起来,笑眯眯地冲姑姑说:哪有什么秘密,哥几个在一起拉家常呢,你忙你的吧。
姑姑笑着走到天狗身边,蹲下来说:是不是想干坏事,怕我知道了告你一状。
天狗一听急了。可不敢乱讲话,大白天的能有什么坏事,都是革命同志。
那你快说,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哎呀我说郭立夏,女同志就不要掺和我们男同志的事啦。
姑姑一听急了,伸手一把拧住天狗的一只耳朵,稍微一拉,天狗就叫起来,大嘴巴咧到了一边。姑姑说:没想到你还敢轻视女同志,说不说?大伙见状也在一旁催促道:天狗你就说吧,再不说一会耳朵该掉下来了。
天狗被姑姑这么一拧,只好求饶地说:好好好,我说我说,你先把手松开。
姑姑的手就松开了。
天狗就把刚才的一切說了。他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跟大伙说了说我对当前任务的一些看法。天狗说,根据他的判断,在今后的几天里,部队最有可能执行的任务是训练而不是打仗。为什么呢?天狗作了如下解释:目前,国民党部队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别看人数不少,战斗力已经严重下降,而且,他们现在主要是占据着大城市,缺少后援和有力的后勤补给和兵员补给,这就叫坐吃山空,知道不?
众人听天狗说得头头是道,一脸佩服的样子。姑姑可没有闲工夫听天狗在这里扯什么大形势和大道理。姑姑急忙打断了天狗的高谈阔论。
别说得那么远,快说说咱们部队最近能干什么?姑姑催促着,声音里有了客气。
天狗大概也被自己巧舌利齿鼓舞了,竟有些陶醉。眼睛又开始眯缝起来,歪着脑袋看了看姑姑,意思是不要小瞧了我天狗的本领,除了会打仗,我肚子里也有一些真家伙呢。
好,那咱就说说自己的事。天狗受到了鼓励,竟忘了行军的疲劳,利索地站起身来,十分自信地说:当前我们最大的任务就是训练。那么,仅仅是为了训练,那我们为什么不在上一个驻地进行呢?哎,这就是上级领导的高明之处。你想啊,我们在那里消灭了那么多的敌人,得了那么大的好处,我们的目标肯定会暴露,那么,那个地方就不能待了,因此就必须转移。这叫战略转移。
啥叫战略转移?有人听得云里雾里,无意中插了一句。
天狗不满地白了插话人一眼,继续说道:战略上的事你也敢打听?这是很机密的问题,可不敢让国民党反动派知道。天狗用手掌横着比画了一下:知道不?那可是要杀头的。
姑姑大概也没有听出名堂来,见天狗又在油嘴滑舌了,便打断天狗说:天狗,怎么回事,又不好好说话了!快说,咱们接下来训练什么?
这不明摆着吗,当然是训练攻城略地、围歼敌人喽。
天狗讲得得意、过瘾,并没有注意到崔连长已经在人群外边站了一会了。
崔连长起初看见大家围在一起有些好奇,走近一听才知道是天狗在讲着自己的混乱但有时却很有趣的故事。崔连长知道这个天狗平时嘴巴闲不住,常常有些不着边际。当然,有些时候也能给大家解闷逗乐,使部队单调艰苦的战斗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因此,他对天狗也没有进行过多限制或是批评。今天,当他听着天狗讲到什么战略的事,便有些好奇。心想这天狗从哪里学来的新词,我这个当连长的也只是从上级首长那里听到过几次呢。
崔连长就这么站着,本想再多听一会,无奈军情不允许,他必须立即带领部队出发了,目的地似乎与天狗刚才说的有一些联系。
团里的命令是让他们连再行军三十里,到远离麻城的枣树村与团部集中,具体任务命令里没有讲。但据团部的通信兵透露,部队可能要进行一段时间的集中整训,准备执行更大更重要的任务。
这时,崔连长故意咳嗽了一声。众人由于听得起劲,并没有谁注意到连长的到来,依然在听着天狗的故事。崔连长见状,会心地笑了笑,只好提高嗓门:谁在违犯纪律?
众人一惊,见是连长来了,便急忙散开。姑姑的反应是最快的。
报告连长,我们正在听天狗同志说话呢,噢,不是,在听他讲革命战略形势呢,不是在违犯纪律。
众人这才回过神了,赶紧帮腔,是呀是呀,没有违犯纪律的。
崔连长说,休息得怎么样了,我看还不错嘛。崔连长冲大家点点头,说:一会儿要出发了,大家准备准备吧。崔连长接着对姑姑说:郭立夏,你随连部行动。崔连长说罢向队伍的最前边走去。
姑姑赶紧抓起地上的背包,跟着崔连长走了。临走的时候,姑姑小声对天狗说:哎呀,你还真是能掐会算,你小时候肯定在老家跟着瞎子学过算命,到了驻地再听你讲吧。
天狗听了姑姑的话,如同当众挨了一巴掌,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忙解释:我这不是算命呢。
姑姑已走出老远,天狗的话她大概没有听见。否则,到了驻地枣树村之后,她是不会去找天狗,也不会逼着天狗给她算一卦的。当然,更不会与天狗发生冲突,姑姑又一次差点儿把天狗摔倒在老乡家的牛屎堆上。
崔连长带着他的队伍在正午过一点的时间到达团部指定的驻地。
这个叫枣树村的小山村坐落在一个山脚下面,大约有几十户人家。崔连长在与团部前来联络的人员经过一番研究之后,便对几个排长做了简单的交代和安排。排长们立刻按照连长的指示带领战士们进入老乡的家中安顿下来。姑姑自然与卫生队一起被安排在一户老乡的家里。目前的任务还是以做饭为主。在经过紧张的准备和忙乱之后,部队终于吃了今天的第一顿热饭。之后便是各班排进行必要的洒水扫地整理内务,一切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之中。但在临近天黑的时候,姑姑便来到了天狗的住处,她对早晨那个没有听完的故事念念不忘,她要天狗兑现早晨的话。
姑姑说:天狗,忙完了吗?
天狗见是姑姑,便有一种别样的感觉,知道这个惹事的主又来找他,一定还是为了早晨的事。天狗笑脸相迎,却又碍于手头的活还没有忙完,便说:你没看见我正忙得很呢。
抓紧点,我还有事找你呢。姑姑小心地说。
什么事呀?以后有时间再说吧。天狗也不敢抬头,只顾着忙自己手头的事。
哎呀,你是猪脑子,早晨的事就这么快忘了。
我真忘记了,太忙了,以后再说。
姑姑见天狗正在用铁锹对老乡家的一堆牛粪进行修整,还别小看天狗,这一堆牛粪让他这么一修理,竟像一座黄色的小山包一般,光亮无比。
修整得不错,要是我家的狗屎堆也能修整成这样子,我爹肯定舍不得运到田里去种庄稼的。姑姑的嘴巴不肯饶人,这让天狗哭笑不得,又不好发作,便不再搭理姑姑。
正在这时,房东家的一个大男孩进了家门,见着天狗把他家的牛粪堆整理得这么好看,也笑了:同志,这是肥料,不用整得这么好看,明年才会用的,再说,这一冬天我们家的牛还要造肥呢,弄得这么好也没有用的,你就歇会儿吧。
站在一边的姑姑也跟着说,是啊,我们这个同志从小对牛粪有感情,非要把这些东西当宝贝修理,这不,我刚才劝了半天了也不管用。姑姑冲着小房东笑了笑。
天狗本来被老乡家的孩子说得有些丢脸,加上姑姑加了一把火,脸上更是挂不住了。
天狗恶狠狠地将铁锹往牛粪堆上插下去,那铁锹柄便在牛粪上晃荡了几下。天狗的脸有些变形,冲姑姑大声说道:郭立夏,你不干活就算了,还有空跑到我们这里说闲话,什么意思?什么态度?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可要向连长汇报了。
平时不爱发火的人一旦发起火来,往往火气比较猛烈。天狗这一生气,让小房东吃了一惊,不再出声,站在那儿看起了热闹。
姑姑可不吃天狗这一套,你要是好言好语地说,她也许还能接受,要是来硬的,她定是不肯罢休的。
姑姑听了天狗这么一吼,反而觉得有趣,她向前一步,逼近天狗故作认真地说:好你个天狗,对老乡耍态度,你这是在违犯纪律呢,看我报告连长以后,你咋解释。
天狗听了姑姑这么一说,顿时一脸窘态,连忙说:哎呀,郭立夏同志,你可要讲道理呀,我刚才可不是向小房东发火,我是说你呐。
这里就三个人,你就是跟我们耍态度,难道你是跟自己发火?
天狗深知不是姑姑的对手,还是让一步为妙,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他满脸堆笑,对姑姑说:好了,算我什么也没说行了吧。姑姑岂是好打发的人,仍旧不依不饶。姑姑说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
天狗觉得今天的事有些麻烦,便又退一步:要不这样,咱们谁也不到连长那儿告状,我们和平共处,不再提今天的事了,行不?
姑姑见终于把天狗制住了,才心平气静地说:也好,咱们都是战友嘛,有事好商量。不过今天我不能白来,早晨你答应的事要兑现,给我讲一讲当前的战略问题。
天狗真有点哭笑不得,心想我哪里有那么多战略问题,谁能说得清楚?但又不好明确跟姑姑说,只好吱应着说:今天真的没有时间了,一会快要开饭了,抽空吧。
姑姑一听就不高兴了。她上前一把抓住天狗一只胳膊,说:又要耍花招,什么快吃饭了,我还没去做饭呢。
天狗被姑姑冷不防这么一抓,有些急了:松开!我命令你松开!
呀,你个破天狗還敢命令我?我不松开,你还敢怎么样?还能把我吃了?
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小房东见状赶紧上前劝说:两位解放军同志就不要吵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在我家里吵起来,这,不好吧。
姑姑听小房东这么一说,反而更有力地抓着天狗的胳膊不放,这让天狗有些紧张起来。因为他知道,前些日子熊班长就是被姑姑这么抓住一只胳膊,轻松地从后背上摔过去的。别看她年纪不大,劲却不小,当初熊班长从她背上摔过去时十分顺利,姿势也十分优美。他想他要是被摔过去的时候,一定比熊班长更顺利更优美,可能会被摔得更惨。
天狗不觉之中有些冒汗了,心虚了,当然,气也短了。想到可能面临的后果,天狗赶紧认输服软。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争了,我答应就是了,你放开。不过,待吃过晚饭才行,现在让班长看见对你我都不好。
姑姑见天狗说软话,想到再闹起来也影响不太好,也就作罢。
临走时,姑姑一再强调,晚上可不能再耍赖。
当然,姑姑最终还是没有机会让天狗讲什么战略。因为晚上的时候,姑姑有了新任务,是团长点名要见一见这位传奇女子。
这位团长不是一般人,姓方,名少林,曾经是许司令的警卫员。后来,有人说方团长之所以有幸能给许司令当警卫员,是沾了名字的光,少林两个字,是许司令心里的热馒头,听见就感到热乎。当然,这只能算是一个传说,没人敢当面向许司令证实。
当然,这些故事姑姑自然是后来才听说的。
由于姑姑在战斗中表现勇敢,连里为她请功,尤其是听说这个英雄人物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更让方团长感到十分意外,部队刚刚安顿下,就急着要见姑姑。
姑姑是在崔连长的陪同下来到团部的。
见了方团长,姑姑一点儿也不认生。方团长在详细询问了姑姑的家庭情况以及参加战斗的经过之后,用十分赞赏的目光看着姑姑。从长相上看不出这个小姑娘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觉得这是一个从小经常干农活、身体壮实的女孩子。至于像崔连长汇报的关于她可能练过武术之类的问题,方团长也不敢肯定。当然,方团长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对姑姑的基本判断是一个好兵材料。
方团长在充分肯定了姑姑参军以来的成绩之后,十分诚恳地说:郭立夏同志,希望你能夠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更加刻苦地参加军事训练,更加努力地学习文化知识,在部队这个大家庭里迅速成长起来,为了新中国而英勇作战,今后有什么困难,你可以直接找崔连长,也可以找我。方团长这时又对崔连长说:郭立夏是一个优秀战士,政治觉悟和战斗精神比较高,是一个打仗的好苗子,你们一定要好好培养,大胆地使用,特别是在关键时刻,一定会发挥更大作用的。方团长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对了,正好郭立夏同志在这里,我代表团党委宣布一个决定,给郭立夏同志记二等功的事正式批准了,祝贺郭立夏同志,望你再接再厉,争取再立新功。
从团部出来,崔连长显得很激动,尤其是方团长讲话的时候,姑姑发现崔连长眼里似乎含着泪花。姑姑看着崔连长那幸福的样子,心想团长才表扬了几句,至于兴奋成这个样子吗?在心里高兴不就行了吗,真是的。
姑姑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不敢说出口。于是便跟着连长一起边走边高兴,边走边听着崔连长不停地分析方团长的话。
崔连长说:郭立夏同志,你看见了吧,方团长对你的肯定和表扬,就是对咱们连的肯定和表扬。这首先是你的光荣,也是咱们全连同志的光荣。
姑姑没有说什么,只是跟在崔连长后面走着。心里琢磨着方团长刚才说的话。团长让崔连长对自己大胆使用,好好培养,还有关键时刻,是什么意思呢!
六
姑姑在参加革命队伍第三个月的时候,崔连长就宣布了两个命令。一个是根据战争形势发展和作战任务需要,他们连由普通步兵连改为侦察连,全连的整训任务将发生很大变化。二是郭立夏同志升任三排副排长,据说是方团长亲自提议决定的。
姑姑在听到这个命令的时候,紧张得后退了半步,之后连连摇头说:干不了,我可不敢当排长!
干不了也得干。这是命令,不许商量。以后我们连就跟随团部一起行动了,我们是全团的眼睛鼻子耳朵,这个任务很重要也很光荣。崔连长说得严肃认真,让姑姑不敢有半点犹豫。
后来姑姑还是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官。只是从那以后,连长让她尽量不要穿军装。于是姑姑便把参军时的青色棉袄找出来,收拾干净,穿在身上照了照镜子,便觉得不如穿军装威风。
姑姑每天的工作就是到团部驻地周围十里八里的村子走走看看。当然不是她一个人,连长给她配了一个人,作为她的搭档。姑姑在私下里叫他“伙计”。
这伙计不是别人,是连里的天狗,大名王守田。
连长对姑姑说:让王守田同志作为你的帮手和搭档一起执行任务,我是经过反复考虑的。王守田同志当兵比你早,老同志了,脑子好使,主意多,关键时候他能帮你,希望你们好好配合,这对侦察工作十分重要。
姑姑当然愿意让王守田配合她执行任务。心想这个天狗平日里就怕自己,自己又是副排长,天狗好管教,有这么个人给自己当“伙计”,也就相当于自己有了警卫员了。她知道,在这个团里,只有团首长才有警卫员。
一天下午,崔连长和姑姑、王守田三人被方团长叫到了团部。
团部里很清静,只有团长和参谋长两个人在说着什么。团长首先对姑姑说:郭立夏同志,这一段时间让你当普通老百姓,当得怎么样啊?姑姑回答说:报告团长,我本来就是老百姓,不用学。
团长听后没有马上表态,而是转向崔连长,问道:侦察兵是一个充满危险的工作,不仅需要智慧和勇敢精神,更需要掌握侦察兵的专业素质,这些你给郭立夏和王守田同志都交代清楚了吗?
崔连长听到团长这么说,顿时紧张地站起来答道:都交代过了,应该没有问题。
你说这个没有问题是指什么?团长严肃地问道。
崔连长说:郭立夏和王守田两个同志配合默契,最近一段时期到附近村子里活动也比较顺利,当地老百姓没有发现什么破绽,就是口音上与当地老百姓不一样,还好,现在是战争时期,兵荒马乱的,没有人会留意口音。
团长听后觉得有道理,便又问王守田:你和郭立夏一起执行侦察任务,有些什么考虑和感受啊?
王守田一改平日里的懒散,今天站在团长面前竟表现出难得一见的干练。
报告团长,我个人认为,当好一个侦察员,首先要政治觉悟高,思想过硬,敢于为人民的事业做出牺牲,最重要的是,打死也不能当叛徒。第二要牢记侦察任务,善于随机应变,想办法完成任务。第三要保护好新同志,同进同退,共患难。
王守田说得慷慨激昂,回头看了一眼连长,便不再说下去了。
团长问:说完了吗?
报告,说完了!
团长满意地打量着王守田和姑姑,对坐在一旁的参谋长说:怎么样,你觉得可以让他们进一趟城吗?
参谋长说:我觉得可以进城试一试了。
姑姑和王守田进城很顺利,守城门的国民党士兵对两个快要结婚的年轻人很是羡慕。战事多年,人人讨厌战争,思念和平,对进城置办嫁妆的人他们一般不过分盘查。
进了城,姑姑便觉得眼睛不够用了。这么多的大街小巷,这么多的房子紧挨着房子。姑姑说:天狗,你认识路吗?
不认识。天狗面无表情地摇头。
那,回来的时候你记得路?
这个没问题。
姑姑看看天狗,半信半疑地自语道:我自己可找不到城门出口。
按照事先的计划,姑姑跟着天狗在县城的街道上寻找着卖衣服的店铺。由于天气尚未转暖,大街上人稀,偶尔能遇上几个国民党兵和巡逻的警察。他们似乎对过往的行人没有多少戒心,更像是例行公事一般,懒得去盘查。姑姑和天狗在冰冷的街头转了一会,便觉得这城里的天气比乡下还要冷。姑姑对王守田说:天狗,要不咱到铺子里待会儿?
王守田心想自己早就想溜进铺子。
没想到铺子里的人比大街上还多。
进了铺子,姑姑便后悔了。屋子里大多是国民党兵和警察。姑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们,一时不知该干什么。还是天狗有经验,他一把抓住姑姑的手,说:这店不是卖衣服的,咱到别处看看。姑姑这才从惊恐中明白过来,点头应着,随后便向店外走。
我说两位,咋个说法?
一名警察叫住他俩。警察的聲音不大,但在姑姑听来却像一声炸雷。姑姑事先没有想到会在屋子里遇到警察,更没有想到警察会盘问。这让姑姑有些心慌,后背发凉。幸好姑姑的手在天狗的手里攥着,她现在做不出任何动作,只觉得天狗的手攥得更紧了。
天狗以极快的速度镇定下来,他朝警察点了点头说:老总,有事吗?
只见那警察将手中的木棍在另一只手上敲打着,小步踱过来说:我是天天有事,不像你们老百姓,天冷了就在家里闲散着烤火、喝酒、钻被窝,嗯?我是问你俩呐?
天狗知道这警察可能是要找些麻烦了。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哪敢生事。只能赔着笑脸说:老总好,我们想买点衣服,可是,找不着合适的铺子,你看,这不正着急嘛。
哪个村的?
小王庄的。
买衣服?给谁穿啊?
我们两个穿,这不,准备开了春,过了清明办喜事呢。姑姑一言不发,脸涨得通红。天狗对答如流。
警察打量了他俩,笑了。这一笑,让姑姑紧巴巴的心更紧巴巴了。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们来城里少,连个衣服铺子都找不着。告诉你吧,出门向东一直走,到头,一里地,那儿全是衣服铺子。”
姑姑和天狗如同贼一般出了铺子,头也不回地沿大街向东走去。事后姑姑说那天我是真的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后背冰凉,两腿发软,要是那坏警察再盘问下去,还不定会出什么洋相呢。
姑姑和天狗一边走着一边念叨:千万别再遇上警察了,吓死人啦!吓死人啦!
说来那天也该着有事。
当姑姑和天狗终于到了城东衣服铺子的时候,刚迈进铺子,姑姑便迎头撞见了一个国民党兵。由于没有准备,姑姑几乎是与那个当兵的撞了个满怀。姑姑失声大叫了一声。姑姑这一声叫得突然,把当兵的着实吓着了。
“这是谁呀,走路不长眼呐?”当兵的有些愤怒,手中的东西也掉落下来。
姑姑在慌乱中并没有看清对方的模样,只看见这个国民党兵腰里别着一把手枪,而且那兵的一只手已经按在了枪套子上,做出了掏枪的准备。姑姑顿时紧张起来,知道是自己太莽撞,赶紧后退一步,准备赔不是,只是此刻她的嘴巴还没有反应过来。
天下还真有这样的巧事,那个国民党兵不是别人,正是老家朱家庄同姑姑订婚的朱增,也就是姑姑说的猪神。
朱增和姑姑几乎是同时认出了对方。
你是……猪神?
你是……郭……
这一幕把王守田彻底搞糊涂了。但很快便明白,姑姑遇见熟人了。而且是个当国民党兵的熟人。王守田心里竟觉得踏实了许多。
姑姑一把拽住朱增就往墙角里走。朱增显然还有些惊魂未定,无奈他知道姑姑是一个惹不起的主,哪敢反抗,只好随着姑姑去了。
王守田并没有跟过去,一来怕引起太多的关注,二来他觉得自己掺和进去不合适。人家老乡见到老乡,总要叙旧一番的。但他隐约听见姑姑在责备她的老乡:好你个猪神,几天不见,当上反动派了。长本事了……还敢骂我……
后来,方团长对姑姑这次进城,给予很高评价:天时地利人和,我们都具备,拿下麻城,指日可待!
当然,方团长那时并不知道姑姑遇见的那个国民党老乡,就是姑姑的未婚夫。
姑姑把这件事隐瞒了很长日子。也让姑姑因为隐瞒这件事后悔多年。
七
攻打麻城的时候,姑姑已经在县城里了。她是作为侦察员提前进入的。这是姑姑在三个多月时间里第四次进城。也是最后一次。当然,提前进入城内的还有崔连长带领的侦察排。
姑姑进城后,被朱增安顿在一家名叫“仙人指”的药店老板后院子里。朱增是旅长的勤务兵,由于旅长太太体弱多病,朱增受旅长指派,经常前来抓药。药店老板对朱增敬畏有加,朱增的话就是他们旅长的圣旨。
猪神,你有把握攻城的时候结果了你们旅长吗?姑姑显然对她的这个未婚夫有点不放心,毕竟,朱增已经是国军了。
立夏,你一百个放心,我答应的事一定不会差。朱增见着姑姑心里就觉得温暖,咧着大嘴应着。
严肃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出了岔子,你别想活命。你信不信,我不用武器也能消灭你?姑姑红润的脸上透着杀气,这让朱增感到意外。
朱增对姑姑的身手有所了解。去年秋天他去老家找姑姑,就是想当面问姑姑一件事,在没在少林寺做过俗家弟子,练过功夫。当时爷爷在家里热情接待了他,本来爷爷还准备留朱增吃饭。当朱增得知姑姑不在家时,便问爷爷:立夏今天能回来吗?爷爷面露难色,对朱增说,姑姑出远门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朱增再问下去,爷爷便只顾吸烟,不再作答。
朱增有些失望地从家里出来,心里升起许多疑团。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村里找了个熟人,打听起姑姑的事儿。熟人告诉他,你这个傻小子,自己的媳妇跟着队伍走了多日,自己却是最后一个知道,天下竟有你这个呆子。朱增听后大惊,一时觉得天黑了下来,地也开始转动。完了完了。心里想的头一件事就是他家送的财礼。
在朱增吃力地从熟人家木凳上起来后,便跌跌撞撞向外走,临出门时,朱增还是向熟人问了自己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她去过少林寺练过功夫?
熟人听后一笑,只答道:那丫头好像会些武功。
这件事,便成为朱增心底的一个谜,他很想能见到姑姑当面问个清楚。直到这次在城里意外与姑姑相遇,朱增终于有机会当面问了个明白。当然,姑姑也是在她第二次进城侦察的时候,才把朱增参加国民党军的原委搞清楚。
朱增说:那天他从熟人家出来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在村外的高粱地里待了一夜,或者说是哭了一夜。
朱增接着说:我打听清楚了,你参加的队伍是向西去的,听说是去高密城。我便在天刚放亮的时候,向高密城急追过来。可是,我路不熟,走到天快黑了,也没见个高密城。也该着自己倒霉,竟在路上遇见了国民党的一队人马,不由分说把我掳走了。后来,就进了麻城,再后来,当了旅长的勤务兵。
现在,姑姑作为人民解放军的一名侦察员,她对朱增能否真心配合,持十分慎重的态度。方团长专门给姑姑交代过,如果朱增这次能够配合我们顺利攻城,那他就是大功一件,直接吸收他参加解放军。如果,他坚持反动立场,胆敢耍花招,就别怪你不给这个小老乡情面,可以临机处置,该杀就杀,决不留情。
姑姑当然没有亲手杀死未婚夫的思想准备。听团长这么一说,她反而觉得自己考虑不周,只想到朱增会听她的话,而没有去想如果朱增不听话她该怎么办。
但,姑姑当着方团长和参谋长的面,还是十分坚定地答应下来:保证完成任务。
其实姑姑第二次进城的时候还是没有信心的。当时姑姑对朱增说出全部计划时,朱增有些犹豫。
你们让我亲手把长官杀了?这个……这个……不合适吧,长官平时对我不错啊。
姑姑一听就火冒三丈:好你个猪神……猪毛的,原来你真的成了国民党反动派啦,我要大义灭亲,我,这就消灭了你,省得以后你也跟国民党一样祸害老百姓!朱增当然知道姑姑的厉害,急忙解释道:我不是啊,我的意思是,让我再想想,怎么才能帮你完成任务。
姑姑见自己这一招有效果,便故意装作侠客一般:那好,说吧,说说你的最后决定,我代表人民解放军和高密的全体乡亲们,给你最后机会。朱增见状反而面露喜色,他说你才几岁呀就敢代表整个高密的全体乡亲们,高密那么多人谁认识你啊。不过,你说得也对,虽然旅长对我还行,可我看见队伍中多数当官的不是什么好人,专门欺负百姓,什么坏事都少不了他们。
少废话,说点有用的,将来跟谁干!
当然跟你干!
那好,跟我干就是跟解放军干,听我的就是听解放军的。
是,长官!朱增和姑姑的心情好了起来。
姑姑在第三次进城返回部队的当天夜里,她静下心,把几次进城与朱增见面的细节仔细回顾了几遍,便觉得应该没有问题。这从朱增见到姑姑后的欢喜劲便可知,朱增是铁了心要跟姑姑参加革命队伍。更重要的是,姑姑用了自己的绝招,让朱增想不配合都不行。
那天姑姑对朱增说:猪神,这次攻城你要是听我的,你现在就是解放军了。以后,全国解放了,咱俩就回家成亲,我可是說到做到。
这是姑姑自从与朱增订亲后,第一次许下了成亲日期。朱增听后心潮澎湃,喜上眉梢。
朱增的任务很明确:攻城时,杀掉敌旅长,让敌人失去指挥中枢。如果顺利的话,再配合提前进入城内的崔连长他们,从城内夺取最重要的攻城突破口——县城的北大门。
方团长确定的作战方案十分明确,攻城时间定在子夜十二点整。城内接应信号是三颗红信号弹。
夜幕降临的时候,姑姑就在麻城的“仙人指”药店内。按照约定,她和“天狗”王守田同志在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准时将药送往旅长太太居住的宅院。而朱增负责将他的旅长在晚上十一点半引入家中,理由是太太病情突然加重。
敌旅长是一个长得敦实而个头偏小的南方人。他有两个习惯从不更改:抽烟但不喝酒,每次回家总会先喝一杯凉白开水;警卫人员等军界人士一律不得进入内宅,只有他从老家带来的一个老婆子佣人在内宅侍奉。据说,他是出于安全和卫生的考虑。但是,他的这个规矩,在朱增当了勤务兵之后便有所松动。朱增有时是可以进入内宅的,尤其是旅长不在家的时候。旅长太太会把朱增叫进屋子里,不经意间打听一些有关旅长的事情。比方,旅长最近心情好不好,国军最近战事顺利与否,偶尔,也会捎带着问一句旅长身边都有些什么人。当然,她关心的是有没有女人与旅长接触。于是,朱增便对旅长的一些私事多少了解一些。
这一次,敌旅长就把命丢在他爱喝一口凉白开水上了。
旅长最近公务繁忙。他从情报人员那里得知共军活动有些异常,他便不停地召开作战会议,调整残存的部队建制和城防部署。旅长已经几天没有时间回家了,对于太太的身体健康情况,唯一的信息是勤务兵朱增传递过来的。所以,当朱增在夜里十一点多的时候向他报告说太太身体突发异样,旅长深信不疑,匆忙交代几句,便在朱增的陪同下回到家中。路上,旅长只简单问了一下太太的病情。朱增说,他已让“仙人指”药店的郎中带着急救的药来家里了,现在估计已经到了。
旅长满意地哼了一声。由于是深夜,事发突然,旅长也就没有叫醒警卫员,这让朱增十分得意。心想这一夜过去,他的好日子就要开始了。
姑姑和王守田按时进入旅长家。按照朱增事先安排,进入内宅十分顺利。在大院门口,王守田只是对警卫说了一句:“仙人指”药店的郎中,警卫便极痛快地放行。这显然是朱增提前交代过了。
进了内宅后的一切便十分简单了。将旅长太太和佣人捆绑结实,只等旅长自己回家上路。
一切都在设计之中。敌旅长进屋后,便顺手将放好的水杯拿起来,一饮而尽。这一切,姑姑和王守田躲进暗处看得仔细。
事后,王守田对姑姑说:真是好药,只一小会儿,敌旅长便说不出话来,倒地而死。姑姑见王守田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便狠狠地回敬了一句:毕竟是一条命呢,看把你高兴的样儿。王守田听姑姑这么说,便对姑姑说:药可是你下的。
姑姑不想再提这个话题,只是叹一口气道:没法子,谁让他当反动派呢。
在解决了敌旅长之后,距离十二点攻城时间还有一刻钟。姑姑、王守田和朱增三人从内宅出来,将房门轻轻上了锁,便向院子大门走去。在走向大门的时候,姑姑便感觉到脚步有些轻松。
你们几个听好了,旅长有令,天亮之前,任何人不准进入内宅打扰,违者,枪毙。朱增向哨兵提出了要求。
姑姑是在离开敌旅长家不远的一条街道处与崔连长会合的。此时的崔连长和他的侦察排,全部穿着国民党军服,很像样地在大街上做出巡逻架势。
崔连长问:完了?
姑姑说:嗯!
崔连长说:现在听我的命令,向北大门运动,接管北大门。
这时姑姑却提出了一个让崔连长意外的要求:我还没有枪呐。
还是朱增最先弄懂了姑姑的心思,便利索地将自己的手枪从枪套中拔出来,递到姑姑手上说:我这把枪,不知道你会用不?
姑姑利索地从朱增手中接过枪,用手掂量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用?对了,天亮之前你还是国民党,你的枪就应该交出来。
朱增听后无语,只是点头,心想以后算是落到她的手里了。
当黎明的曙光从东方映照着麻城的时候,攻城之战已全部结束。由于是夜袭和内外配合默契,战斗进行得相当顺利。当方团长带领大部队从北大门进入冲入城内的时候,大多数国民党兵还在梦中。按照姑姑提前侦察到的国民党军驻扎位置,方团长的部队分成几大突击力量,准确地实施了“端窝”行动,几乎没有听到多少枪声。
在初步打扫了战场之后,方团长便见到了姑姑。
姑姑在见到方团长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眼睛有些湿润起来,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见着了爹娘。
团长,我,应该算是完成任务了吧。姑姑边敬礼边拘束地问道。
哈哈,我们的女英雄呢!方团长快步上前,紧紧握着姑姑的双手,打量着姑姑。他不敢相信,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小姑娘,第一次执行这么重大任务,就出色完成,难得的人才,宝贝啊。方团长接着又说:咱们团第一份大功劳就是你的。你可能不清楚,我们这次全歼的敌人,可是一个旅啊,外加一些保安团的杂牌军。我们用了最小的代价,赢得了这次战斗的胜利。我代表团首长,向你祝贺!
姑姑在迷惑不解中听着团长说话,只觉得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心想,只要是团长说完成任务了,那一定就是完成任务了。至于什么大功的事,她觉得没有什么重要的。
你的那个小老乡呢,让我见一见,他可是立了大功的。团长又问。
姑姑的这个小老乡就是朱增,曾经的国军旅长的勤务兵。朱增自从战斗打响以后,就一直与姑姑同行,不敢离开姑姑半步,生怕姑姑和她的队伍不要他了。他可是为了姑姑和解放军,把自己的旅长引入死亡之地的。他已没有了退路。
这时姑姑见方团长要见朱增,便转身走到朱增跟前,伸手将还穿着国军制服的朱增十分有力地拉了过来:团长,就是他。
朱增虽然当了国民党,但他从小就对解放军更熟悉更有好感,因而当他站在方团长面前时,并没有太多的紧張。朱增看着方团长,面带笑容,却未开口。方团长见眼前的这个国民党兵长得黑黑的,眼睛里却流淌着清澈干净的目光,便知道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弟,定是被国民党军抓壮丁来的。方团长看着朱增,其实他心里涌起一股酸楚的滋味。他感叹很多被国民党强行拉入队伍的青年人,前途堪忧啊。当然,他更为眼前这个年轻人及时走进了光明而庆幸。
方团长在稍有定神之后,便拉住朱增的手说:从现在起,你就是一名解放军战士啦。你的事,郭立夏同志已经跟我讲了,我相信她,也相信你,一定能够成为一名合格的解放军战士,为解放全中国再立新功。这次解放麻城的战斗中,你是立了功的,人民会记住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报告团长,我叫朱增。高密人。我与郭立夏……
当朱增正准备说出他和姑姑订亲的事时,姑姑便用一声轻咳止住了。姑姑接过话茬儿:我和朱增不是一个村的,但是很近。
姑姑说罢,长舒一口气。心想这个猪神,差一点暴露了天机呢。
八
在其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姑姑始终让朱增严守着这个天机。
朱增当然不同意隐瞒。他说咱俩是光明正大的事,有什么怕人的。可姑姑不这么想,她说这是革命队伍,我们现在都是革命军人,这么年轻,正是为革命事业出力的时候,让领导和战友们知道了影响不好。你没看见咱们团长,还有崔连长,都还没有找媳妇呢。就你一个刚解放过来的小兵,还敢想这事?朱增觉得姑姑说得有些道理,便答应保密。当然,作为姑姑的老乡,朱增还是会经常与姑姑见面说话,甚至,有时朱增还会给姑姑送点小礼品。这样的日子便让姑姑过得很舒心。
姑姑在攻打麻城时立了大功,被团里任命为侦察排长。当然,团里也给朱增记了一功。由于属于主动脱离国民党队伍,并在战斗中表现出色,朱增便暂时被分配在团部做饭。
开始的时候,朱增不想干,觉得自己立了大功,不奖励几块大洋也就罢了,怎么就让当个伙夫呢。姑姑说:你就知足吧,在团部当伙夫,那是团长对你的信任。团部里可全是大干部,团长不怕你使坏下毒,说明什么?再说,你现在能干什么?
朱增当然知道自己现在也干不了什么。打仗,他不懂解放军的战术,也没有姑姑的那些武功。打枪,更是指东打西。当勤务兵,解放军队伍里不兴这一套。看来,先当伙夫也是目前最适合他的工作。他想着想着,心里便坦然了。
日子过得有趣而丰富。因为姑姑是排长,工作也就逐步忙起来,有时好几天也见不到朱增的影子。但是在稍有空闲时,她心里却经常惦记着朱增,她甚至还会偶尔想起高密老家和亲人们。过了一个二个秋天,她想象着家乡的高粱红遍大地的情境。有一次在梦中甚至出现了她出嫁的场面。只是,她没有看清新郎官朱增的模样,这让她心跳不已,心慌许久。
一九四九年的初秋出奇的热。姑姑心想这儿的秋天比不上高密的秋天,高密每到这个季节,高粱开始成熟起来,田野开始变为红色汪洋,金黄色的高粱花儿随风飘洒着浓烈的香气,整个高密激荡着芬芳。
姑姑随部队转战南北,部队在方团长的带领下,又打了几个胜仗。姑姑作为侦察排长,几次侦察任务完成出色。新中国的曙光已照耀着半个中国大地。
由于解放全中国的革命形势越来越好,姑姑和她的侦察排外出执行任务更加频繁,有时会离开团部单独外出多日。自然,朱增的消息也就越来越少。而姑姑发现自己如果有几日见不到朱增,就会有些心神不定。更准确地说是担心。好在朱增是与团部和团首长在一起的,她还能担心什么呢。
姑姑是在一次执行任务时突然得到消息,团部被敌人袭击了。
当时通信兵是专门来通知姑姑,团部已在新的驻扎地点,让姑姑火速赶到团部。姑姑带着侦察排急忙跟随通信兵向团部赶。路上,姑姑大体知道了团部受到攻击,其实是一次遭遇战。一队从淮海战场上败退下来的国民党军,在仓皇逃窜中一头扎进团部所驻扎的村子。
敌人是在一个早晨进入团部驻地的。最先发现敌人的是团部警卫排的哨兵。由于是秋季,上夜哨的士兵便有些困意。当敌人从密实的庄稼地里穿行时,发出了持续的有节奏的窸窸窣窣的声响。这声音不大,却在早晨的雾气中十分清晰。哨兵在确认有敌情时,便鸣枪示警。之后,其他的哨兵也发现了敌人,并立即交了火。
由于敌情发生在刚起床不久,团部里的战斗员和非战斗员几乎是在同时投入了战斗。在经历短暂的混乱之后,战斗人员便迅速占领有利地形,展开狙击。方团长在战斗打响后不久,便来到村口,他仔细观察了敌情,很快便明白,这是一股毫无战斗力和毫无作战准备的流窜之敌,一个冲锋便可解决问题。于是,方团长在做了简单部署后,命令部队兵分两路杀出村外。大约有半个小时,战斗便结束了。毙敌多数,少数逃窜。我方人员有伤亡。经清点,伤亡人员里就有团部的炊事员朱增。
方团长对于朱增的牺牲感到十分震惊。
怎么回事?小朱子是炊事员,怎么会牺牲呢?敌人没有杀进村子呀!方团长是决然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他要亲自查看。
当方团长见到朱增同志遗体时,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朱增是前胸中的弹,倒在村口一棵树下面,手里握着两把菜刀,在他不远处,躺着一个已经断气的国民党兵,那兵的頭部、面部有多处菜刀伤痕。
方团长蹲在朱增同志的遗体旁,沉默良久。之后低语:是个好兵,战死疆场,理应厚葬……只是……无愧于立夏同志的老乡啊!
方团长在惋惜朱增牺牲的同时,也想到了接下来,郭立夏会是怎样的感受。他不忍心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子承受如此巨大的悲伤。
姑姑是在赶回团部后得知朱增牺牲的消息。那时天色已晚。在团部,参谋长亲自把朱增同志牺牲经过给姑姑作了介绍。参谋长说:起初,我和方团长都不敢相信这件事,因为敌人根本就没有进村,朱增同志当时应该在团部里做饭,可他还是在紧急关头,主动参加了战斗。
姑姑在简单知道了朱增牺牲的经过之后,只是在低头流泪,一语未发。她本想骂这个该死的猪神,可又一想,人已死,还能骂他什么呢?而且,他死得壮烈,死得光荣。
参谋长就坐在姑姑的对面。他在等姑姑开口说点什么。随便说点什么都行,只要别闷着。
姑姑在沉默良久之后,用手擦了擦眼泪,说:还是我爹说得对,打仗是要死人的。又说:看来他是回不去了,与其他牺牲的同志一起葬了吧。姑姑声音不大,却透着坚强。
参谋长此刻理解姑姑的感受,却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安慰姑姑。未了,参谋长问道:所有牺牲的战士都换上了新军装,你要不要去作个告别……
姑姑迟疑了一下,便说:不去了,我的心里已记住了他的模样。如果,方便的话,把他牺牲时穿的军装留给我吧。
姑姑经历了几年的战争洗礼,已成熟了很多,尤其是朱增牺牲之后,她的天真活泼不见了。这让其他战友们看着伤心。大家当然不知道姑姑为什么会因为一个老乡战友的牺牲而如此伤痛。
一九五四年秋天,已是师长的方少林团长来到姑姑所在团检查工作。方师长说:我要见一见郭立夏同志。当年,她在咱们团,可是难得的好兵啊,参加了许多战斗,多次立功受奖,尤其是在攻打麻城一役,她可是头功。
团长听方师长这么说,赶紧派人把姑姑叫到团部。
姑姑见到方师长时,如同一个离散的游子回到了家乡,眼泪差一点掉落下来。
方师长……
叫老团长吧,这样不是更亲切吗?方师长打趣着,迎着姑姑走过来。
立夏同志,这几年还好吧!听说你在团里当参谋,干得不错嘛。
姑姑只是笑了笑,没有接方师长的话茬。
方师长接着对团长说道:郭立夏同志是个做侦察兵的好手,你们一定要大胆使用,好好培养,将来还要打大仗,用得着。
团长见方师长如此看重姑姑,便顺手送了个人情:我们正想跟师长汇报呢,准备让郭立夏同志担任侦察股长,也好为团里培养一批侦察骨干。
方师长听后并没有马上表态。稍后,他说:算了吧,还是到师部当侦察科长吧,你们看怎么样啊?众人见师长这么说,都说好。只有姑姑没有表态。
方师长在团里只检查了两天。就在方师长准备返回师部的那天上午,姑姑又一次来到团部,见到了方师长。
师长,我能向您汇报一下我的想法吗?姑姑显得十分冷静。
叫我老团长。有什么想法可以到师部说。方师长有些不解地看着姑姑。
我不想跟着您去师部了。
为什么?
我想回家了。我是想,也该回去了,家里还有老人呢。
姑姑话一出口,便让所有人惊呆了。怎么回事?大家面面相觑。姑姑看见大家吃惊的样子,便觉得想回家这个理由并不十分充分。于是又说:年初的时候,上级要求我们积极响应复员回乡参加新中国建设的号召,各部队都在裁员,我想响应号召……
姑姑当然不只是为了响应上级号召才提出复员回乡的。
朱增牺牲后几年以来,她心里一直有个心结。她想象着有一天回到家乡,如何向家里人说朱增牺牲的事,以及朱增牺牲前,先是当了国民党的兵,之后又立了功,参加革命。更重要的是,这一切都多少与姑姑有关。还有朱增的家里,本来朱增还有个姐姐,可早些年生了一场大病,加上饥饿,已死去多年。
朱增牺牲半年后,他的家里便收到了烈士证书,两个老人早已哭成泪人。当年朱增外出找姑姑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家里一点不知情,只是人不见了,找遍四邻八乡却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时间久了,家里便找了几件朱增的衣服,葬了,算是对朱增来到人世间走了一趟做个了结。当政府送来朱增同志的烈士证书时,家里才明白,原来朱增当年参加革命队伍了。
朱老汉说:人已死了,却是死的光荣。只是,对不起人家那边的闺女啦。这说的就是对不起姑姑。因为朱家并不知道朱增生前是和姑姑在一个队伍上。
姑姑用了几年的时间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应该回去了。除了兑现当年参军时干几年就回来的诺言,她还有一个大胆想法:为了朱增,她要代为尽孝。或许,做朱家的干女儿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现在,方师长面对姑姑的要求,一时很难再说些什么。临走时,方师长对姑姑说:这样吧,容我回去想想。
姑姑是在方师长走后不久接到师部复员通知的。一起复员的还有其他几位战友。
姑姑回到家乡高密后,并没有去县里报到,而是直接回到家中。她想自己终于复员回家,以后哪儿也不去,好好在家种地照顾老人,等有时间再把自己的介绍信交到县里就行了。
第三天的时候,姑姑去了朱增家。从朱增家回来时,奶奶看见姑姑似乎是哭过了。心想这孩子当初对这门亲事不满意,参加革命几年却懂事了很多。其实奶奶并不知道姑姑到朱增家这一天,已实现了几年来藏在心底的那个心愿。姑姑如释重负。
第八天的时候,高密县县长敲开了姑姑家的门。他是专程为姑姑而来。
姑姑和全家人感到意外。自我介绍之后,姑姑问县长:您有事吗?
县长笑着打量着姑姑,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你们这儿的高粱是咱全高密长得最好的,就像全中国的革命形势一样,红红火火,喜气洋洋啊。县长转而又对爷爷说:你老可能还不知道吧,你们家的郭立夏同志是个大英雄呢,几年前她的事迹就已经传遍山东大地了,那时全国还没有解放,所以还不能公开宣传。今天,我是代表政府向你们表达真挚祝贺的。
姑姑看着爷爷和奶奶喜出望外的样子,竟一时忘记了让县长落座。
方师长还好吧?县长落座后问道。
姑姑听县长这么说,便明白了一些其中的门道。
很好,前些日子他还来我们团检查工作呢。姑姑回答。
我和方师长是在胶东分开的,一晃快十年没见面了,很想念他。
姑姑聽着,不停地点头。县长从衣服兜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姑姑。是方师长写给县长的信,内容有对县长的问候,也提到了姑姑。姑姑这时才知道县长也姓方。姑姑在仔细看完信之后,便抬头打量着方县长。她猜测着眼前的这位县长会不会是方师长的兄弟。
方县长大概猜出姑姑的心思,说,我与方师长是战友呢。
这次与方县长见面时间不长。一县之长,自然是工作繁忙。
县长在临出门时,对姑姑说:郭立夏同志,你刚从部队回来,征尘未洗,我批准你再休息半个月,之后,到县里报到。虽然现在是和平时期,但我们还要继续干革命,现在是新中国建设时期,干部少,工作多,容不得我们有丝毫懈怠,我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姑姑只一笑。
出于对方县长的尊重,姑姑送县长至村口。她目送着方县长向西而去。心想自己七年前也是从这里向西而去的。只是,那个时候自己还不能算是个大姑娘呢!
西岭之上,秋风吹来,高粱熟透,漫天飘香。
红土还在,生草长粮,远行之人,总要归乡。
姑姑立在西岭的一个坚硬红土高坡处,风从耳边吹过,心里念叨:离开老家这才几年啊,今天才发现,高粱红透了原来是这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