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时空的爱恋:琴者,情也 ——浅论山飒小说《裸琴》
2019-03-22巩佳星
巩佳星
穿越时空的爱恋:琴者,情也 ——浅论山飒小说《裸琴》
巩佳星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山飒是旅法著名作家,她的作品在法国已获多种奖项,其中,《裸琴》一书用人“琴”合一的方式演绎了一段穿越时空的爱恋。通过对山飒小说——《裸琴》进行细读,可以发现其内容、形式和思想等方面建构的独特性,从 “琴”人合一、文本的双重架构、诗意小说的建构、对历史的还原感悟以及女性视域下的《裸琴》等角度对小说文本进行分析,可以发现《裸琴》别样的美。
“琴”人合一 双重架构 诗意建构 历史视角 女性视域
山飒,原名阎妮,生于北京,现居巴黎。旅法著名作家、画家。她曾在20世纪 “意象派大师”——巴尔蒂斯身边担任了两年的秘书,受到了巴尔蒂斯及其夫人——日本画家节子的影响,这对她能够以中西贯通的思维进行创作奠定了基础。在法国,她用法语创作了很多作品,获得了法国各界人士的赞誉,她的三部法文作品被翻译成了中文,《柳的四生》、《围棋少女》和《裸琴》。《柳的四生》(Les Quatre Vies du saule)获卡兹奖,《围棋少女》(La Joueuse de go)获法国龚古尔高中生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大奖,英语译本获美国桐山环太平洋书卷奖,《裸琴》(La Cithare nue)获第三届“中山杯”华侨华人文学奖。
山飒《裸琴》一书写的是东晋一位贵族少女即将嫁入东晋望族王家时,因战乱等原因被刘裕所抢,最后成了刘裕(灭东晋,建立南朝宋)的夫人,为他生下了女儿和儿子,但后来世事变故,丈夫和儿子都死了,女儿皈依佛门,在她临死之前,她邂逅了晚于她一百多年的陈朝琴匠沈风,她成了沈风手中的一把古琴,他们由琴生情、“琴”人合一,共同演绎了一段穿越时空的爱恋,“我是琴匠你是琴”①,“我为你而存在”(265),山飒将不同时空的人物聚焦在一个点上,将造琴人、弹琴人和古琴等完美地结合起来,为读者呈现了一幅“穿越”时空的爱恋图景。
整部小说故事跌宕起伏,构架宏大,人物情感表现丰富,心理刻画细腻,语言具有诗化的特点,小说具有画面感,呈现出古典的美。
一、“琴”人合一
琴,是一种弹拨乐器,是演奏音乐的工具,是乐器中的佼佼者,为艺术“琴、棋、书、画”中的第一位,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审美价值。在山飒小说《裸琴》中,“琴”人合一,琴成为“一个有情感,有生命的存在,使人迷恋、把玩。”②琴匠沈风(陈朝人)是造琴者,妇人③(东晋人)是弹琴者,造琴者和弹琴者之间创造了一段不同时空的爱恋;同时沈风是弹琴者,妇人是沈风造的一把古琴,弹琴者与古琴之间也演绎了一段穿越时空的“琴”人之恋。沈风与妇人,因“琴”生情、情以“琴”迁;琴与妇人,“琴”人合一、 “物”我合一。
小说中沈奇林对多凤说到,“琴者情也,琴者静也,清和淡雅,是文人雅士修身养性的神之乐器!伏羲造琴,就是要将人与野兽区分开”(146)。 琴是表达情感的乐器,琴让听者的心灵得到净化,琴可以修身养性,琴同时也促进文明的发展。琴能明智、静心,提升文人的雅趣,陶冶文人的情操,磨炼文人的性情,改良文人的品行。
“中国古代爱琴如命,以琴为妻者大有人在,琴在他们那里纯然已成一种人格化的存在。”④在沈风眼里,古琴幻化成了一个女子,变成了自己的妻子,古琴被赋予了生命,与沈风共同演绎着穿越时空之恋。山飒在小说中赋予古琴以人格化存在的意义,琴人一体,“琴”人合一,琴人相恋。
从古琴各个部位的命名来看,古琴与人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古琴也被赋予了人格化的意义。古琴除了用自然来命名外,也采用身体来命名,如琴头、琴额、琴项、琴颈、琴肩、琴腰、焦尾、舌穴、弦眼等,一张琴同时也是一个人的身体,赋予琴以人格化的内涵,给予琴以生命和情感,使人能够从中获得感情的共鸣和慰藉。在《裸琴》中,琴同时也具有了人的外形和情感,在全文的末尾部分,沈风抱着“裸琴”(失去琴弦的琴)过江,江盗问道:“你咋抱个木板?是棺材板吧?别担心,会找到漂亮媳妇的!北面也有美女!”(281) 沈风反驳道自己已经有女人了,当江盗们哈哈大笑时,沈风才明白他们看不到她,这时候“裸琴”紧紧地盯着沈风,“他(沈风)也抓起她的手,感知手掌的温度和手指的力度。她存在,只为他一人存在”(281)。“琴”人实现了合一的状态,琴具有人的身体和精神,琴具有了生命、情感、语言和动作,琴成了人格化的存在,与人相恋。
在山飒笔下,妇人成了琴匠沈风制造的一把古琴,沈风在妇人的温存下,也成了具有生命力的存在,两个具有生命力的存在融为一体,因爱生情。沈风在弹琴的时候,古琴发现沈风不专注,便跨在他的身上。“她不规则的摇摆激起他的颤抖与叫喊,原来他也是一张琴。男人和女人不正是琴的面板和底板?沈风瞎想起来,两人注定为对方而生,他们的缘分就是要奏响一段乐曲?”(247)庄周梦蝶中,分不清哪个是庄周,哪个是蝴蝶,在这里也难以分清,到底哪个是人,哪个是琴?抑或都是人,抑或都是琴,琴与人融为一体,“琴”人合一,共同演奏着穿越时空的爱恋之曲。
沈风对妇人说道,“我是你的琴匠,你是我的琴。你在我的背上,我的怀里,我的膝上,我的梦中”(275)、“我会把你做成最美的琴”(266)、“你是我的女人”(266)。山飒笔下,裸琴具有了生命和情感,幻化成一个女子,与琴匠沈风相遇、相恋、相爱。尽管《裸琴》一书描绘了晋宋时代很多战乱厮杀中血腥的场景,但山飒用“第五维”——充满形而上的想象思维,通过“琴”人之间的爱情反映出“任何血腥都阻挡不住生命与爱情的力量,野蛮只能是文明进步过程中的一个低沉暗哑的乐段,终将被文明战胜。”⑤山飒小说《围棋少女》同样表现了超越战争、野蛮的爱情主题,总的来看,山飒以中国传统文化意象——古琴、围棋等为线索,展现了爱情和生命的伟大力量。
二、文本的双重架构
从叙事学角度对《裸琴》的双重架构:叙事线索、叙事结构等进行分析,辅之以巴赫金对话理论对小说形式的分析,对于研究《裸琴》的主题有所帮助。
1.少女、沈风人生命运并置的双重叙事线索
全书以少女、沈风的人生命运为叙事线索,奇数章主要写的是女主人公由少女、少妇、贵妃到妇人出家为尼到被害的经历,偶数章主要写的是男主人公造琴的经历,在叙述中穿插着对男主人公人生经历的回顾。女主人公见证了上层宫廷争斗和生活的情景,男主人公见证了下层百姓的命运,通过双重叙事线索,能够更清晰地了解男女主人公的人生经历,对于他们的相遇、相恋等情景也有了更全面的认识。在小说前五回,少女、沈风的人生命运平行进行,在小说后三回,二者的命运交叉在一起,虽然少女的命运主要在东晋、刘宋时代展开,沈风的命运在陈朝展开,相差一百多年,但经过山飒的妙笔,少女和沈风通过一把古琴共同谱写了穿越时空的爱恋之曲,“琴”人合一、物我合一,在琴中共同演绎着超越时空、超越战乱的纯美爱情。
2.东晋、陈朝交叉叙述的双重叙事结构
纵观整本书的架构,发现八回是按照时代的交叉进行的,列表如下:
书籍回数年代 书籍回数 年代 第一回公元400年,东晋 第二回公元581年,陈朝 第三回公元401年,东晋 第四回公元581年,陈朝 第五回公元406年,东晋 第六回公元581年,陈朝 第七回公元444年,宋朝 第八回公元581年,陈朝
表一:《裸琴》书籍八回的年代设置
少女的命运在奇数回中展开,沈风的命运在偶数回中展开,从八回年代的设置来看,少女和沈风的命运平行展开,但在小说后三回进行叙述的时候,少女以“琴”的形象进入到沈风的时代和身边,沈风以“弹琴者”的身份返回到少女的时代和身边,整部小说在平行的双重叙事结构中,又在内部进行了交叉叙事,将不同时空的人物通过“琴”聚焦在一起,使整个文本形成多样的结构形式。
在小说双重架构中,现实和回忆相交叉,小说呈穿插型的建构,作者在对少妇现实生活进行描述的同时,穿插着少妇对自己年少时代生活的回忆;在对沈风 “此时”生活进行描写时,同样对沈风遇见师傅时的经历进行回忆;在对沈风师傅现实生活进行叙述时,也回顾了沈风师傅成为琴匠前的生活;在对刘裕成为军官后的生活进行现行性分析的同时,也对他“寄奴”的生活进行回顾。小说通过故事穿插的形式,在大故事中嵌套着小故事,小故事里套着更小的故事,形成“套盒”叙事结构,最终使故事组成圆形封闭的结构。通过这样的结构安排,能够让读者在以少妇和沈风为线索的故事中,更全面地了解当时的社会背景及他们的生活经历,对他们的“圆形人物”形象有了更全面的分析。
3.对话理论对小说形式的分析
《裸琴》一书也可以采用巴赫金的对话理论进行分析,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小说里,“问题在于根本的对话立场(ultimate dialogicality),即根本整体的对话立场”⑥。巴赫金所谓的对话关系,主要指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的人物各自发出自己的声音,小说里的人物相互对话,地位平等,不存在被作者统一支配的现象。“复调小说整个都是对话的,小说结构上所有成分之间都存在着对话关系,即它们以对位法的方式相互对立”⑦,小说《裸琴》也存在复调和对话的关系,小说章节和章节之间存在着对话关系,奇数章与偶数章之间进行着对话,同时也暗含着人物之间的对话关系,少女与沈风之间的对话,这是一种内在的对话关系。山飒通过章节、人物等的对话关系,让读者对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更全面地发掘人物的形象特点,发现男、女主人公对爱情都有着美好的憧憬和向往,女主人公尽管已经结婚了,但当她失去丈夫和儿子之后,她对人生进行了思考,她反思自己之前为丈夫和儿女而活,而如今,当她被药酒即将毒死的时候,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情”,为自己的爱情而活让她感觉到了生命的意义。
三、诗意小说的建构
闻一多在诗论著作《诗的格律》提出,“诗的实力不独包括音乐的美(音节)、绘画的美(词藻),并且还有建筑的美(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⑧其主要目的是在诗的内容和形式上都具有美的特点。在小说中,诗意小说的建构同样离不开三美,诗意的语言(音乐美)、独特的建筑(建筑美)、优美的画面(绘画美),使整部小说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有一种画面感。小说毕竟与诗歌有所不同,所以在三美追求上有些变化。
1.音乐美
闻一多认为格律可以从两方面来讲,“(一)属于视觉方面的;(二)属于听觉方面的。”⑨山飒小说音乐美的格律也可以从视觉和听觉两方面进行分析和阐释,视觉方面主要呈现为小说语词方面排比等特点,听觉方面为小说语词所创造出的音乐效果。《裸琴》一书具有优美的语言,语言具有诗意化的特点,让读者获得一种音乐美的享受。
山飒在描写少妇家的生活时,用诗意的语言将其表现出来,“族人春季到湖边踏青郊游,赏雾中飞翔的白鹤;夏季在月下赏花弹琴,观水上飘逝的彩灯;秋季美酒醉蟹,竹林中切磋诗艺;冬季一到就忙碌过年。”(6)山飒将少妇春夏秋冬四季的生活用诗意的语言表达出来,这是她年少时代和平宁静的生活,与之后战乱中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里采用排比的句式,读起来具有节奏感和音乐感,语句优美、内容恬淡,具有诗化的特点。
音乐性不仅体现在语句本身的节奏感上,同时从语句所创造的意境来看,同样具有音乐感。琴匠沈风能够将生活看成一支曲、一首歌,“人们的喧哗声、货摊的叫卖声、瓶瓶罐罐的碰撞声、砧板上的剁肉声和鸡鸭鹅的叫声此起彼伏,有融合,有区分,组成一曲慢板,在他脑中蜿蜒,在他怀里攀爬。他点着头,用手打着节奏,欣赏风与市声的合唱”(30)。尽管陈朝开国初物价上涨,街上饥饿的人很多,沈风自己生活也并不富足,但他能够在生活困窘的情况下将生活看成一支曲,用发现美的眼光欣赏生活诗意的美,所有的声音都是让沈风享受的音符。
“阳光,汗水,酒,商贩的流言蜚语和士兵的喧闹声让他心中升起一段持久的旋律,让他忘记忧愁”(65),自从大难降临到沈风和师傅的身边时,师傅情绪恶劣,也会做一些古怪的动作,相反,沈风就会进城,游荡在喧嚣的街头,他通过将市井的嘈杂声、喧闹声看成一段柔美的音乐而忘记自己的忧愁。世界是喧闹纷繁的,会让人产生各种不快,但通过将世界的喧嚣凝练成一段优美的旋律,来化解自己心中的忧愁和不满,这是处事的一种方式。音乐美在沈风这里体现为诗意的音乐人生,不仅以琴为伴,享受琴瑟之美,同时将世界的各种声音音乐化,享受世界之乐。世界的声音分为三种,这也是三种智慧:用内在之耳听世界,喧嚣变和谐;用外在的耳朵皮肤去感知,捕捉到天地之音;关闭所有耳朵,用灵性去聆听去感知,听到的是大智慧。山飒在小说中用富有音乐的语言让读者感知到优美的旋律,同时也参悟出世界的智慧、音乐人生的价值。
2.建筑美
从《裸琴》小说回数的设置和回数内容来看,小说具有诗意化的特点。从下表中可以分析:
书籍回数 回数题目书籍回数回数题目 第一回 江火第二回 山风 第三回 喧闹 第四回 孤独 第五回高雅的泪 第六回 卑微的魅力 第七回黎明之死 第八回 雪之恋
表二:《裸琴》书籍的八回题目
《裸琴》全书共八回,奇数回(第一、三、五、七回)叙述少女的人生经历,偶数回(第二、四、六、八回)叙述沈风的人生经历,从上图中可以看出,《裸琴》八回的设置以及奇数回和偶数回平行对称的叙述方式,具有节的匀称的特点,整体上体现了建筑的美。诗意小说通过独特的建筑和优美的语言,从而形成丰富的画面。从小说八回题目的设置中可以看出诗化的特点。
前四回的题目均为两个字,让读者可以联想到相关诗句,具有画面感:“江火”,联想到“江枫渔火对愁眠”(张继《枫桥夜泊》);山风,联想到“山雨欲来风满楼”(许浑《咸阳城东楼》);喧闹,联想到“车如流水马如龙”(李煜《望江南》);孤独,联想到“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朱淑真《减字木兰花》)。仔细阅读小说前四回的文本,可以发现其中蕴含着孤寂、愁苦等情感,回数题目的设置与文本内容和情感紧密相连。
后八回题目的字数不均等,但也具有参差的建筑美、诗意美。高雅的泪、卑微的魅力、黎明之死、雪之恋是一种现代化的语言形式,许多现代言情小说采用这样的句子,创造一种意境,营造一种氛围。
从《裸琴》八回的题目设置以及创造出的意境来看,山飒的小说具有诗意化的特点。
3.画面美
画面美源自小说对环境背景的描写,这里的美分为“柔性美”和“刚性美”两种,主要借用朱光潜在《刚性美与柔性美》⑩中的说法,但与朱光潜还是有细微差别的。
柔性美:侧重于柔美、婉约、细腻等特点,可以选取小说中几幅典型的画面进行分析。“丝绸柔软细腻,酥倒摸它的手指。丝绸色彩如火焰般绚丽,气息如竹林般清新。”(11)这段话是对彩船上丝绸的描写,丝绸柔软光滑,一般人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而山飒用高度形象化的语言将丝绸给人的感觉描绘出来,用比喻的手法将丝绸缤纷的色彩形容出来,同时也将丝绸难以形容的气息表达出来,通过山飒的语言,读者可以在脑海构想出一幅美丽的画面,从感觉、触觉、嗅觉等三个方面向读者展示了丝绸的细腻滑感。
山飒对微尘的描写深入细致,将平常容易被人忽视的微尘以“陌生化”的方式表现出来,“为了唤回人对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石头更其为石头”⑪
“一缕缕的阳光静静地投向还留有她身体印痕的褥子上。金色的微尘在印迹上方旋转飞舞,闪闪发光。它们的轮廓俨然是一位甜睡的妇女模样。小姑娘爬起来,向它们走去。微尘飞扬,却又恋恋不舍,许久才消散去。”(10)
在日常生活中,微尘并不招人喜欢,但山飒用“陌生化”的方式唤起读者对微尘别样的印象,微尘可以形成一位美丽妇女的模样,甜美动人,山飒赋予微尘以人格化的存在方式,有了生命的动感,有了人的情感,微尘久久不想散去就是因为舍不得小姑娘,使无生命的存在——微尘具有了生命,有了情感,这样就能打动更多的人。
刚性美:侧重于雄伟、强大、粗犷、壮观等特点。文中关于战争画面气势的描写就体现了这一点。行军“队伍犹如一条爬行的硕大蟒蛇,蜿蜒曲折而进”(3),画面磅礴,用比喻手法将队伍行进的姿态表现出来,蟒蛇形容队伍密集稠长,蜿蜒曲折形容队伍人数多,也暗示着之后将会是一场规模比较大的战争。
“三千级台阶之下是人世间的虚空,长江像一条宽大的丝腰带闪闪发亮”(254-255),妇人俯瞰寺院的下面,看到的是无尽的虚空,长江浩浩荡荡,绵延无尽,妇人在广阔的天地间独自承受着孤独,这是失去丈夫、女儿、儿子后的孤独,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无尽的悲从中来。
无论是对甜蜜柔美画面的描写还是对壮观雄伟气象的描绘,山飒都能够创造出一幅画面,营造出一种意境,给读者以画面感。法国作家、艺术评论家、法兰西学院院士皮埃尔·让·雷米这样评价山飒的小说,“诗和画两者在她身上密不可分。她的诗如展开的画图,但她的绘画却并非只是诗的图解,而是诗的精魂和灵感……”⑫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山飒小说创作具有诗化的特点,吸引着读者的眼球。法国画家、法兰西画院院士让·高尔东对山飒这样评价,“她用抽象的自由抒发情怀,她用画家泼墨式的激情表达小说家的创作思绪”⑬,从高尔东的评论中可以看到山飒在创作中融入了绘画的思想,诗画结合,使小说具有画面感,使读者能够深入小说的背景环境中,更好地理解作品。
四、对历史的还原感悟
山飒出生于1972年,她的经历相对比较顺利,但她却热衷于对历史的书写,前两部小说《围棋少女》和《柳的四生》分别以中日战争和元明清为历史背景,《裸琴》是以公元400年到公元444年的东晋以及公元581年的陈朝为历史背景,历史回溯更久远。
当问到她为何要在21世纪的法国遥想几十年前的中日战争,山飒这样回答:“在我看来,所有的历史学家都在说谎,因为他们都为当时当地的一种权力服务。只有小说,因其可允许的暖昧,因它的人物,因它不加评判的叙述方式,能够给像1937年中国那样的混乱时代一个维度。”⑭她坚持认为“小说才是如实反映一个时代的形式,她所说的‘历史’当然是指‘大历史’(History),由官方书写的历史,它带有浓厚的意识形态特征。”⑮
官方历史呈现出意识形态的内容,小说则通过背景的渲染、人物的刻画和细节的描写,用想象的形式将当时的情境再现出来,在虚构和夸大的描写中,同时能够给人以可观性。小说其实也是对大历史的一种补充说明,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意识形态控制下的大历史语境的一种颠覆。
《裸琴》一书,结构和内容方面都呈现历史化叙事的特点。从表二的列表中可以看出,《裸琴》全书八回是以东晋刘宋、陈朝的历史相互交叉而成,在结构方面呈现出交叉的历史叙述,在全书的前面,山飒对比了三世纪至五世纪罗马帝国和中国的历史,将整部小说置于历史的框架下;全书又以少女、沈风的人生为线索,他们的人生又是以不同时空的历史为大背景的,文本内容中蕴含着历史的因子。《裸琴》被冠以“历史小说”⑯的名称,可见作者是想将其作为认识历史的一个窗口,通过小说去了解当时的历史。
山飒在小说中对士族的描写就是从历史史实出发的,山飒用法语写小说是为了向法国人展现中国的形象,使法国人对中国有更多更深入的了解,小说中对士族的描写,是山飒介绍古代中国以及外人了解古代中国的一个窗口。在文中,她谈到少妇是出自中原的士族,进而对士族进行了描述,“自古以来,高门大姓往来通婚,不屑与他人往来;他们是中原最高的特权群体,既不用向朝廷缴纳缴纳税赋,也不屑于亲近皇帝,代代族人在田庄里享受自给自足的丰裕。”(5)在历史中,士族就是享有特权的阶级,他们按照门第高低分享特权,占有大量的土地以及劳动力,建立起自给自足、实力雄厚的庄园经济,他们不与庶族通婚,甚至也坐不同席。《裸琴》一书对士族的描写与中国历史的史实基本相符,让读者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可以了解那个时代的生活背景,增强小说的历史性和知识性。
小说中对孙恩反抗东晋皇帝、蔡琰生活经历、杨坚建立隋朝等的描写基本忠实于历史史实,将读者带入到历史中,在文学中去感悟当时的历史。对中国充满好奇心的外国人,更是对中国的神秘感保持了向往之情,小说中的历史可以将遥远的中国历史展现在外国人的面前,让他们通过文学的媒介更好地认识中国历史,了解中国。
五、女性视域下的《裸琴》
一部《裸琴》,就是一部少女的成长史,成长中演绎着女性的命运。女性“第二性”的地位,女性作为男性附属的地位在作品中被诉说着。
1.女性的婚姻
少女的婚姻并不是自己选择的,符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观念,在孙恩未起义之前,父母准备将她嫁给王家(当时的名门望族)的少爷,少女此时的婚姻是由父母决定的;孙恩带队起义之后,少女的婚姻命运发生了变化,但仍然处于父母的安排之下,在父母同意的情况下,当时为军官的刘裕为弥补手下的错误主动提出娶少女为妻,“带队的军官(刘裕)对她父亲的惨死表示歉意;为弥补手下犯下的错误,他决定娶她为妻”(20)。少女就这样被嫁给了刘裕,经过婚姻的环节,少女变成了少妇。少女无法选择自己的婚恋对象,这与当时的女性观念相关,中国古代传统女子的婚姻是被父母安排的,自由婚恋观一般都会被传统观念和社会准则所不允许,双方最终落得悲惨的结局。
少女被嫁给刘裕之后,受传统思想观念的影响,她自觉地履行作为妻子的职责。当丈夫醒了之后,她主动为丈夫洗发宽衣;当丈夫要求她跟他一起走时,少女很顺从地离开了自己温暖的家,跟随丈夫走向战火纷飞的陌生世界。她无法选择自己的婚姻,她随着丈夫的步伐而行走在世界中。这是少妇的婚姻,“一种通常称之为婚恋的温柔而尊重的情感代替了爱情,她将封闭在她管理的家庭中,她需要一直为物种的延续而努力。”⑰她与刘裕之间履行的是婚姻的规则,结婚生子、养育子女,他们之间的结合并不源于爱情,她与沈风之间的“琴”人之恋才让她找到了爱情的幸福。
她的女儿惠媛同样重复着母亲的不幸,承载着被安排的婚姻。女儿活泼可爱,才情满怀,但还是落得被安排的命运。父亲刘裕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将女儿嫁入宫中做妃子;当女儿的丈夫死后,为了和其他国家联姻,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父亲决定让惠媛远嫁藩亲,“她(女性)始终是由男性做主而嫁给另外的男性。”⑱女儿同样被父权操控着,接受被安排的命运,在宫中做妃子。之后,她对远嫁藩亲进行了反抗,她反抗的方式是做寺庙里的尼姑,这是对父权无力的反抗,因为在反抗中她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自由和幸福,她平静地接受着寺庙里的无欲无求,爱情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父权和夫权的联合让女性的婚姻蒙上了“不幸”二字。尽管妇人知道当年是丈夫强行占有她,强迫她接受他给予的一切,但如今,没有了他,她的生活充满空虚感,因为她还没有看够他、摸够他,从来也没有向他倾诉过。丈夫生前,妇人感到一种夫权的压制与不幸;丈夫死后,妇人又感到一种失去的空虚与不幸。这就是女性的“第二性”,女人并不是与男人平等的,而是作为男性附属、次要和寄生的“第二性”而存在。
2.女性的“富裕”
对于一个女性来说,什么是富裕?当代社会物质富裕和精神富裕都是富裕的表征。而在《裸琴》中,在山飒的笔下,女性的富裕是上天赐给她的财富——孩子。经过生育的转折,少妇的生命得到了升华,“她终于感受到女人的富裕,那是一种轻快明朗的满足……她搂紧她的宝贝,不由自主地流下感激的眼泪。”(25)
少妇通过生育获得的满足让其感到兴奋激动,这是女性的价值。在女儿惠媛执意想当尼姑时,妇人重读《论语》,感受孔夫子的教诲,总结身为女人的快乐,想用怀胎十月孕育新生命的幸福来劝说女儿。妇人深受传统文化思想的影响,认为女人的幸福和价值在于生育,同时她也想将这样的思想传给女儿。妇人可谓是“天使型”女性⑲,恪守传统女性的道德和规范。“如果她从妻子的角度来说并不是完整的人,但从母亲的角度来说却是完整的:孩子就是她的幸福,就证明了她存在的正当性。她可以用孩子在性和社会两方面取得自我实现。”⑳
生育让女性获得价值,是女性的富足。在战乱纷繁中,尽管少妇每天只喝一晚杂粮粥,头发脱落,指甲开裂,皮肤干枯,乳汁也渐近枯竭,但“乳汁,她这已经荒芜的‘土地’居然还能生产粮食。”(83)在战乱中,她穿着破烂的衣服,可以睡在牛粪旁,用肮脏的双手抓吃东西,她也学会了采摘野果,用手指刨地,她通过挖草根和树根获得食物,“为了有奶水,能让女儿活下去,她变成了一头母兽。”(83)少妇身体已经很是虚弱,形容枯槁,但为了自己的女儿,她通过刨野根让自己变得“富裕”起来:有了奶水,这样女儿的生命还能够延续下去,这是少妇用爱、泪水、汗水凝结的“富裕”。
在生儿子“义符”之前,少妇每天呕吐不止、头晕目眩,但她觉得那是母亲幸福的晕眩,她为了记下这幸福的时刻,她用画笔将自己画在了画中。随着时光的流逝,少妇已经变成了妇人。义符出生后,当他吮吸着妇人的乳房,妇人感到一种陶醉,她觉得世界仿佛不再存在,只剩下她跟义符,她觉得上天将母亲的生命注入了孩子的身体,因为母亲的衰老枯干孩子才能长大长高。
妇人将孩子视为自己的财富,但到头来,她从孩子这感受的是孤独,而不是富裕。看着女儿惠媛准备出家为尼,她觉得自己就是茫茫长江上的孤舟,作为儿子的义符也经常不来看她,而是经常与嫔妃在一起。妇人尽管拥有着最美的宫殿,有着天下最美的花园,但她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失意之人。
生育让女人体会到自己的富裕和价值,但孩子的行为却让妇人的生活蒙上一层孤独的影子。在妇人老年的时候,当她看到了春天各种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义符,她知道他生前狂爱白花。孩子是女性一生的价值与财富,但孩子最终的离去让女性感受到一种莫大的哀愁与孤独。
3.女性的价值
丈夫出去作战,少妇独守空房,她通过给绳子打结的方式计算丈夫离开家的时日。丈夫出发去健康城后,不施粉黛的少妇日益变得美丽起来,但这样的美丽却使得她深感苦恼,一枝独秀为谁妍,远离了丈夫的目光,妻子的面容再好也是枉然。少妇的美是给丈夫来欣赏的,在丈夫的“看”和少妇的“被看”中,少妇的美才实现了其应有的价值。女性的价值在男性的“看”中实现,“他者”的眼光让女性实现应有的价值。
少妇被刘裕掠走后,曾经给父母写了信,也送了礼物,但总是被退回来,说自己的母亲不愿意要地位比自己家低的女儿的礼物,少妇也以为父母真的嫌弃自己了。当少妇的弟弟多年之后见到少妇时,告诉她,家里一直没有她的音信,少妇此时才明白了自己的价值,“为什么夫君要封锁她的消息?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为了他的囚徒。”[21]她感到自己“已经没有丝毫自由,她就是夫君和儿子身上的一件华服,是他们权力的附属品。”她本来想利用丈夫的权力,在当朝的门阀世家给女儿选一个俊秀有才的夫子,送给女儿自己未曾获得的幸福,但夫君竟然瞒着她,将女儿变成了他的政治工具,去做宫中的嫔妃。在宫中,女儿被打到了冷宫,在母亲的恳请之下,女儿被当了皇帝的父亲下令从冷宫放出,并且可以进行再婚。妇人本以为这是很好的消息,没想到丈夫竟然想通过将女儿跟藩王联姻的方式谋取他的政治利益,这让妇人对丈夫和男人产生了怀疑。女性充当着男性政治利益和事业成功的“棋子”,只是男性身上的附属品,并不拥有真正的地位和价值。
小说通过对女主人公一生命运的细腻描写,展现了女性作为男性“第二性”的附属地位,女人公的人生经历也是读者反观自我人生命运与价值的一面镜子。
六、结语
山飒《裸琴》一书通过“琴”人合一的方式演绎了一段穿越时空的爱恋,小说的双重架构能够让读者更好地了解文本的“穿越”形式,诗意小说的建构对于分析小说的语词、了解小说的画面设置有所帮助、对历史的还原感悟能够关照文学作品中的历史性,基于女性视域对小说的分析可以在关照女主人公命运的同时审视自我的人生和价值。对《裸琴》小说进行细读,可以发现其独特的美。
①山飒:《裸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275页。
②刘承华:《古琴的文化审美内涵》,载《黄钟(武汉音乐学院学报)》,1999年第2期。
③《裸琴》一书描写了女主人公由少女、少妇、贵妃到妇人出家为尼直到被害的人生经历,小说中没有出现女主人公的名字,她(东晋人)在与陈朝琴匠沈风相遇时,她已经成了妇人,故而这里用“妇人”一词称之。
④ 刘承华:《古琴的文化审美内涵》,载《黄钟(武汉音乐学院学报)》,1999年第2期。
⑤ 周思源:《游刃于琴情命运之间——读山飒<裸琴>》,载山飒:《裸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295页。
⑥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刘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17页。
⑦ 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刘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47页。
⑧闻一多:《诗的格律》,载《北京晨报》副刊《诗镌》第7号,1926年5月13日。
⑨ 闻一多:《诗的格律》,载《北京晨报》副刊《诗镌》第7号,1926年5月13日。
⑩朱光潜:《刚性美与柔性美》,载朱光潜《文艺心理学》。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211—227页。
⑪[俄]什克洛夫斯基:《作为手法的艺术》,方珊译,载朱立元:《二十世纪西方文论选》。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187页。
⑫who is shan sa, 点击日期2017年4月23日〈http://www.shan-sa.com/fr_telechargement/26368_32456_31616_20307_who_is_shan_sa_press_mainl.2.pdf〉
⑬ who is shan sa, 点击日期2017月4月23日〈http://www.shan-sa.com/fr_telechargement/26368_32456_31616_20307_who_is_shan_sa_press_mainl.2.pdf〉
⑭阿莉娜·阿玻斯多斯克拉(Aline Apoostlksa):《爱情与战争的中国策略》,《快报》(《》),2001年12月9日,转引自李亚萍、邹淡《围棋的隐喻—从<围棋少女>看法国华人文学》,载《广东社会科学》,2003年第5期。
⑮ 李亚萍等:《围棋的隐喻—从<围棋少女>看法国华人文学》,载《广东社会科学》,2003年第5期。
⑯ 山飒《裸琴》一书封底上标注的“上架建议”为“历史小说”。
⑰西蒙·波伏娃:《第二性》,李强译。北京:西苑出版社,2004,186页。
⑱ 西蒙·波伏娃:《第二性》,李强译。北京:西苑出版社,2004,181页。
⑲ 这种女性形象出自复旦大学林晓云博士论文《第二性的权利话语:论中国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形态及特征》中,除了“天使型”女性,其他三种女性形象分别为“恶女型”女性、“正面自主型”女性以及“落后型”女性。
⑳ 西蒙·波伏娃:《第二性》,李强译。北京:西苑出版社,2004,194页。
[21] 山飒:《裸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176页。
(责任编辑:许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