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东北文学作品中的木帮文化述评

2019-03-22

关键词:号子东北

李 克

(吉林省社会科学院,长春 130033)

东北林业资源丰富,森林面积约占东北总面积的32%,自古就是采伐、狩猎的理想之地,很多珍贵木材、食材、药材及其他用品都从这里产出。在林业资源的采伐方面,吉林省较多。全国十大名山之一——长白山坐落在吉林省的东部,不仅是东北地理上的重要标志,也是东北政治和文化的象征物。长白山被浩瀚的原始森林覆盖,野生动植物、矿藏等自然资源十分丰富。元明时期土人曾对长白山进行过开发,清初也有采木长白山的记载,这里盛产的黄花松、黄波罗、水曲柳等珍贵木材,均属“皇贡”。清政府在康熙十六年(公元1677年)和乾隆四十年(公元1776年)两次封禁长白山,使这里的森林生态得到很好的保护。但随着同治年间山东等地流民的大量涌入,对长白山的采伐又开始了。大规模采伐在光绪六年以后的一百多年间,至20世纪初达到高潮。俄国人霸占旅顺口,开办采木公司进行采伐;日俄战争后日本人开设军用木材厂,开始了长达四十余年的大规模采伐。此外,伪政府和民间采伐业,鸭绿江两岸的原始森林受到严重破坏,砍伐直达长白山腹地。据统计,1930年2月,吉林省领照林场数目为146个(包括延吉、珲春、汪清、敦化、永吉等多个县市),森林面积总计105 277方里[1]。当时的采伐技术落后,伐木工人使用的工具多是斧头和手锯,只有个别的公司、工厂使用电力木锯,但应用并不广泛。东北沦陷后,日本帝国主义制订了全东北的森林资源调查计划,并成立了满洲林业株式会社,开始了对东北林业资源的野蛮掠夺,哪里的林木生长的好,就在哪里采伐,而且专砍红松、白松这类优质木材和一些珍贵树种,严重破坏了东北森林资源的保有量。

对森林资源的采伐,催生了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木帮文化”。

一、木帮的行业崇拜与行业禁忌

木帮不仅有严谨的组织结构与作业流程,也一直遵循着代代相传的行业崇拜与行业禁忌。

深山老林人烟稀少、环境恶劣、生产方式落后,在这里谋生十分艰难,不仅需要敢于和大自然搏斗的勇气,甚至要甘冒生命危险。进山伐木的人们,几乎整个冬季都要在冰天雪地里生活,经历各种险恶,山里随处都有埋木把的坟丘;在江河上漂流放排也是随时都有险情,沿岸多处留有放排人的孤坟。在木帮这个自发的生产性组织中,有约定俗成的大家愿意共同遵守的规约风俗,如进山采伐者会在山里搭建临时居住的小木屋或窝棚,到离开时建造人不会拆除这些落脚处,还会留下柴米油盐等生活用品,为后来者提供生活方便;在山里,遇到陌生人会立即结为伙伴,相互帮扶,共同谋求生存;放排时遇到危险,大家也会以救同伴为己任,显示出生死大义。其他行业也有类似的规约,不仅同行要相扶相济,即便遇到有困难的陌生人,他们也会伸出援助之手。这种“路遇不平,拔刀相助”和“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生死大义,是东北行帮中约定俗成的行为准则。此外,木帮也有明确的行业崇拜和行业禁忌。

(一)行业崇拜

在当时自然环境极其恶劣的条件下,无论山场子活还是水场子活,都是命悬一线的活计,所以木帮对自然的敬畏、崇拜与想战胜自然的勇气相随并生,在开山或放排之前都会举行拜山、敬神仪式。木帮所拜神明,除了自然神“山神爷”和“水龙王”之外,还供奉自己的行业祖师。“随着时间的进展和长白山区的逐渐开发,山民原始自然崇拜观念已经淡泊,王朝的更替也使作为护国神的山神地位发生动摇。近三四百年来,结合山区生产实际的需要,山民奉自己行业的祖师爷为山神,已成定势。”[2]因此,最早入山挖参、捕猎、采伐的开山创业者,一般会被尊为本行业的老把头神。木帮也是如此,把本帮开山时的首领奉为神明供奉,是一种“人化神”的崇拜。一方面木帮将自己行业中无畏生死救人于难的老把头奉为神明以弘扬本行业的宝贵精神,一方面他们也存敬天敬地敬神之心以求心灵安慰、保自身平安。

做山场子活的木帮供奉“山神爷”和“老把头”。老把头是伐木帮和挖参行共同供奉的祖师爷。相传,老把头本名叫孙良,是天上的月莱仙命棒槌(人参的俗称)鸟叼了一粒棒槌精的籽儿到民间送胎而送入了孙良寡母的口中从而受孕而生。孙良长大成人后,为养活老母亲进山挖参,最后饿死在山里。月莱仙经过此地,认出孙良是棒槌精的后代,遂将其安葬、为其修庙,并封其为老把头神,保护进山采伐的人[3]。木把进山要举行开山仪式,先盖“把头庙”,供奉香火、供果等拜山神把头以示敬意,众人要跪在庙前喊:“山神爷,老把头,俺们供养你来了。保佑俺们木帮顺顺当当的!等木头下了山,再来供奉你老把头。”并许以具体供奉物品以示诚意。到平安下山时,就会以所许物品来还愿,感谢山神、把头的护佑。

做水场子活的木帮放排前要拜“水龙王”和“老把头”,头棹带领排工跪在龙王案前磕头许愿,祈求平安,然后大家齐喝鸡血酒,以示决心和同心。排工崇拜的老把头是江神头棹“谢老鸹”。相传,谢老鸹本名谢鸿德,因谙熟水性,人们便以一种水鸟“水老鸹”的名字称呼他。他的父亲死于一次老排“起垛”中,众人遂推举他为头棹。放排是把命拴在腰带上的营生,随时都可能遇到危险。在一次放排中经过恶哨口时遇到凶险,谢老鸹为了营救木帮兄弟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众人崇敬他的大义,后来借助宗教形式将他供奉为行业的神明。

不管是孙把头还是谢把头,人们供奉他们,是倡导危难中互相帮扶、生死与共的精神。其他行帮亦如此,这种行帮文化的精神内核深深根植于东北大地,反映在东北人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中,影响着东北人的人格构成和行为方式。

(二)行业禁忌

木帮的行业禁忌很多,如不许随便说话,怕冲撞了“山神”;不许随便吃东西,怕“咬”了风水;做梦不能告诉别人,怕说漏天机,等等。

“上山采伐,离家头一天夜里夫妻不能‘合房’,否则就是对山神爷和老把头的不敬,会被怪罪。”[4]上山前的那餐饭不能吃饼(犯被砸成“饼”之忌)、面条(犯被砸成“条”之忌)和梨(谐音“离”,犯生离死别之忌)。在山里干活,不能坐木墩,因为木墩被认为是老把头的“板凳”,相传老把头死时站着不倒,乾隆皇帝巡边路过此地,将其封为老把头,老把头才坐在木墩上了。显然,山上的木把们出于对老把头的尊敬,面对凶险的大自然又希望得到老把头的护佑,因此将受人敬仰的老把头神化了。有些禁忌是为了提醒人们注意生产安全,如不准躺地上睡觉,以防受潮得病;伐树时无论遇到何事都不准大声喊叫,以防声音震动使快要伐倒的树突然倒下;不准从工具上迈过去,以防怠慢工具被工具报复。

放排的木把也有禁忌,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如在排上不能说“翻”字,不能说“折”字,因为这样的字犯忌讳,所以碰到需要说这些字音时就要曲意表达,如吃鱼时需要“翻过来”就说成“划过来”,这个隐义在我们现代生活中也常用;看到蛇要叫“钱串子”,不能叫蛇,因为蛇与“折”同音,不吉利;筷子要顺着排的方向顺着放,以图顺利。如果排工说错话,就会被赶下排,再没机会做排工。

木帮的敬神与禁忌都带有迷信色彩,但也反映出他们淳朴的人文思想:一方面,他们认为山川树木都是有生命的,能为人类造福,所以需要感恩;一方面,他们认为大自然中自有神明存在,如果不敬神明,就会遭到报应,不能平安顺利地进行生产。不管出于何种思想,都对木帮的生活、劳作起到极大的精神抚慰作用。

二、东北文学作品中的木帮

(一)小说、诗歌与影视作品

张笑天的小说《木帮》是一部较有影响的作品。故事讲述的是,在一次伐树时,一棵大树“坐殿”了,魏大把头为救人,被倒木的坐力弹出十几丈远,摔在榛柴窠子中受重伤,从此瘫痪在床,不仅不能干活,也丧失了男性的性功能。头两年,靠家中的积蓄和木帮兄弟的帮衬,还能勉强维持生计,但时间久了,坐吃山空,木帮中的穷兄弟也无力再帮了。万般无奈之下,魏大把头让自己美貌的妻子云凤将老实本分的木把黑塔叫来“拉帮套”。黑塔开始百般不愿,后经魏大把头和云凤的苦苦哀求,终于同意了。但在“拉帮套”期间,因魏大把头的变态心理,黑塔和云凤都遭受了诸多侮辱。后来,魏大把头的病治好了,这种“拉帮套”的婚姻也将随着新社会的到来而结束。最后抉择关头,云凤选择和黑塔过“一夫一妻”的日子,但二人却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丧尽天良的魏大把头报复性地强暴了云凤和黑塔的女儿参花,而魏大把头自己也死在了云凤的老猎枪下。[5]82-114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魏大把头本是一个能舍己救人、勤劳善良的血性汉子,但生活的折磨,尤其是丧失男性性功能的毁灭性打击,使其变成了毫无人性的畜牲,他不仅奴役黑塔,还性虐待自己的妻子云凤,最后天良泯灭居然强奸幼女,前后形象反差之大,似乎让人难以理解,但这可能才是真实的人性的表现。黑塔忠厚老实,为人热诚,能救人于危难,具备木帮最本真善良的好品质,结果却是好人没好报。而云凤更是旧社会命运悲苦的女性代表,她美丽勤劳,守着瘫痪的丈夫两三年不离不弃,最后因为无法生活而被迫接受“拉帮套”,身心都受到严重伤害。就在新社会到来终于要过上好日子的时候,却遭到来自原配丈夫的毁灭性打击。最终,云凤用老猎枪将魏大把头打死,但其余下的一生也终将活在暗无天日中。小说中,旧社会木把艰辛、危险的生活环境展现得极为真实生动,“拉帮套”这一婚姻习俗令人唏嘘,而生活的悲苦、身体的残疾等重压对人性的摧残更让人欲说无言。

长影影片《三个人的冬天》根据张笑天的《木帮》改编,由张夷非导演。《三个人的冬天》显然比原著《木帮》温情了许多,尤其是对结尾的处理:云凤与黑塔的女儿参花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小姑娘,听说山里的温泉能治瘫病,便天天用小爬犁拉着魏大山去洗温泉,魏大山真的痊愈了。随着东北的解放,“拉帮套”的习俗被废除,魏大山见自己已不能和云凤恢复如初,偷偷带走了参花。云凤痛不欲生,黑塔决心离开,最后时刻,魏大山良心发现,将参花还给云凤,独自离开了。

诗人丁耶笔下的叙事长诗《鸭绿江上的木帮》,写出了旧社会放山挖参、伐木放排的木帮艰难的生存状态。诗中塑造了穷木把于山、老海南、小山东等形象,也刻画了剥削木把们的阎把头、“二鬼子”李富林等人的险恶嘴脸。诗人从于山放排险些送命、幸得老海南提醒得以生还,一直写到于山协助抗联战士打鬼子、建设新中国、当上林场场长、父女团圆。全诗用工整、押韵、优美的诗句叙述了一个完整、生动的故事,有较高的艺术性,真是“鸭绿江上唱木帮,世世代代永不忘”。[6]诗中饱含作者对穷苦木帮的同情、对剥削者的愤怒、对抗联战士的歌唱、对新中国建设的颂扬。

(二)森林号子

号子是产生于集体劳动过程中的一种民歌形式,是劳动者的劳动歌。

作为木帮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长白山森林号子,集文学性和表演性于一身,是一种综合性民间艺术成果。森林号子的内容富含东北木帮生存的哲理箴言,既是木帮生存状况的真实写照,又是木帮喜怒哀乐的艺术表达。

森林号子存在久远,留下了很多代表作,是木帮在长期的劳动中积累的经验。几百年来,在长白山伐木的劳动实践中,听从号子指挥是木把必须遵守的行为准则。森林号子可分很多种,一般是有人领喊上句,众人合喊下句,喊声嘹亮,节奏齐整,目的就是为了步伐一致、用力均匀、减少阻力,且能起到鼓舞人心的作用。如木把抬木头时就会喊一种“搭肩歌”,领头的喊“一个的端哪”,众人跟唱节奏“咳哟的咳哟”……;把原木通过河沟江岔放到江边时木把会喊一种“赶河号子”,领头的喊“浪里滚哟”,众人喊“水里跳哟”……;还有串坡号子、归楞号子、抬木号子、卸车号子、封顶号子、生活号子等。流传较广的是“木把号子”:“哈起腰呀,咳——!步要齐呀,咳——!慢慢走呀,咳——!别着急呀,咳——!一步两步,咳——!连环步呀,咳——!三步四步,咳——!躲点儿泥呀,咳——!五步六步,咳——!梅花瓣呀,咳——!七步八步,咳——!腰挺直呀,咳——!九步十步,咳——!正来劲呀,咳——!前边来个,咳——!戴花的呀,咳——!大眼睛呀,咳——!柳叶眉呀,咳——!樱桃小嘴,咳——!笑嘻嘻呀,咳——!俩酒窝呀,咳——!一边大呀,咳——!可惜大姐,咳——!是人家的,咳——!猫吹泡泡,咳——!空欢喜呀,咳——!前边拐拐,咳——!后边甩甩,咳——!到一站呀,咳——!松口气呀,咳——!哎咳咳咳,哎咳咳咳。”[7]多么生动有趣的木把号子,它不仅是抬木人在肩膀受到重压时发出的自然呼喊,也是为集体行动整齐划一而发出的号令。这种号子,既能传达号令,又有娱乐提气的作用。

木帮的号子中有一些是“把头”即兴创作的,也包含一些“荤号”,一般与女性、生殖或是动物交配等内容有关,或用带脏字的俏皮话骂人。但这种号子在干重活、危险活时禁用,而且荤号不能骂人爹娘。如吉林省作家张笑天的小说《木帮》中,魏大把头喊的就是荤号:“稳住步啊,挣了大钱打壶醋喂,向前走,迈小步,叫声小寡妇你别吃醋,半夜你小肚子冰凉我给你焐。”[5]83荤号子是木把在艰苦、寂寞的环境中自娱自乐、舒展疲惫身心的需要,也展现了他们最原始、真实的生存状态、思想意识和精神追求。

(三)从东北文学作品看木帮的婚姻形式

木帮的大多数成员都是穷苦的木把,能正常娶妻生子的基本只有有一定经济能力的把头和少数木把。大多数木把都是“拉帮套”或“季节婚”“计时婚”的婚姻形式。

“拉帮套”的原始意义是指马车拴套的一种形式。一般的马车由一匹驾辕马和一匹拉串套的马组成,串套马的位置处在辕马的正前方,叫做一主一挂的套法(也叫两套马车)。如果负重较多或者路不好走,在一主一挂两匹马拉不动的情况下,就要在串套外侧另外挂上一副帮套,再增加一匹拉套的马。这样,这辆马车就变成了“一主一挂一帮”的套法(也叫三套马车),而套在这副帮套里的马,就是“拉帮套”的,帮着拉套的意思。后来,“拉帮套”演绎为一种婚姻形式,是旧社会的陋习,一般存在于不正常的家庭关系中,如家庭中的丈夫患重病丧失劳动能力,因此无力抚养妻室或赡养老人时,在丈夫同意的前提下,可以另寻一名男性担负全家生活,若丈夫去世,妻子可与此男性结为正式夫妻继续生活。张笑天的小说《木帮》中就描写了这种“拉帮套”婚姻形式。旧社会也有一个家庭里,女人除了丈夫以外另有“相好”的男人,这个男人会给予该家庭相应的资助或帮丈夫养家,也称“拉帮套”。这类情形下的女人一般被称为“靠人的”。

与拉帮套同时存在的还有“计时婚”(指木把等人与沿江村落或小镇上的妓女的一种临时性关系)和“季节婚”(木帮春天开江起排,放排到地方已是初秋或深秋了,每年放完排木把就会与当地女人形成季节婚)等陋习。很多木把的婚姻形态是“计时婚”或“季节婚”,主要是因为木把的经济状况太差,无力娶妻养家;此外,山场子木把常年在山里,工作劳累且居无定所,加上山里环境恶劣,不适宜女人居住。而水场子木把按季节奔波于江河之上,也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即便成家,娶的也往往是二婚或三婚的女人,这种婚姻会让木把越来越穷,因为要养“好几窝”的孩子,但木把一般不会嫌弃二婚、三婚或临时搭伙过日子的女人,这也是木帮文化中的珍贵之处。

此外,还有许多与木帮有关的民间故事、歌谣等流传广泛,如老虎山神爷、木把故事、放排故事、伐木歌谣、放排歌谣等,都是木帮文化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

木帮的行规习俗都是在生存的艰辛与危难的基础上产生的。伐木穿梭于山林,树与山不可分离;放排穿梭于江河,树与水也不可分离。山川地理,森林草莽,江河海洋,都是木帮文化的延伸。吉林这片广袤的土地,依山林、连江河,所滋生的木帮文化不仅刻录着东北人艰难的生活足迹,流淌着一代又一代东北人的心血和汗水,也为东北地域文化传承和发展书写了独特的一笔,是极其珍贵的文化遗存。木帮的形象,是这片土地上勤劳勇敢的先民和父辈的典型形象;木帮的人格,像长白山古松一样挺拔直立;木帮在这片土地上的奋斗足迹,像蜿蜒的江河一样千曲百回却永远向前。木帮文化中宝贵的精神、特质会世世代代得以传承和弘扬。

猜你喜欢

号子东北
呐喊中的精神力量——东台弶港渔民号子
王建中的未刊手稿《日本渔民号子》研究
东北冬景
MADE IN CHINA
Make ’Em Laugh
每到冬天,东北就变成了“冻”北
我家的“号子”
茶山号子的艺术特征与传承
开山号子喊山歌
唱起号子走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