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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民族地区水域文化探略
——以呼伦贝尔水体名称为中心的考察

2019-03-22宋铁勇

关键词:达斡尔呼伦贝尔水域

宋铁勇

(1.内蒙古大学 满洲里学院, 内蒙古 满洲里021400;2.长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吉林 长春130030)

水域,从地理概念上,通常指的是内陆水域,与流域近义;在生态学中,则专指水体生态系统。 广义上,除地理流域和水体生态系统外,还应涵盖水体周边地方社会环境。 水域文化正是基于空间和文化研究的有机联系而提出的概念。 目前关于 “水文化”“流域文化”“江河文化”“湖泊文化”的研究成果颇为丰富,只是以“水域文化”为题的研究较少。 国内学者岳亮和薛惠锋认为:“水域文化是在人类文明进化过程中产生的一定地域内的水域实体经由史记记载、山水诗画和神话掌故等上升为某种典型的意想与象征的精神财富。 是水体的‘客观物质性’与‘人类主观感应性’互相渗透的多方面长时期交叉的产物。”[1]严清华认为:“水域文化的核心内容和本质特征在于注重水域环境的保护和水资源的永续利用,它造就了中华民族具有水域文化特色的传统可持续发展观。 ”[2]而汪川和曹阳认为:“水域文化是历史上广大人民在用水、治水、亲水中形成的,是城市中特有的语言和宝贵的财富。”[3]以上几个定义以“人类”“中华民族”或“人民”为主体,强调水体或水域的客观性,以文化为媒介将“人”与“水”紧密联结在一起。 因此,想要说明什么是“水域文化”,还需要关注文化背景之下的自然环境、人文社会以及民族传统、地域历史等文化空间所创造和生产的文化现象与文化景观。 与水域文化直接相关的另一个概念“水文化”,是在21 世纪初成为国内文化研究重要主题之一的,除关注到水域景观审美文化,水文化遗产保护,水生态文化文明外,学术研究的重点领域为“水利文化”,尤其是广大水利工作者和相关院校、科研机构的广大研究人员在此领域占有较大话语权,普遍认为“水文化”的内核是“水利文化”。 其核心观点沿袭了美国学者卡尔·魏特夫的《东方专制主义》中指出的中国传统“治水社会”之特征,认为“从一定意义上讲,中华民族悠久的文明史就是一部兴水利、除水害的历史”[4]。 而泛化的水文化概念,在国内较具代表性的是认为水文化的理论性结构是指:“水文化在精神层面的要素包括了人们对于水的认识、理解、价值观、崇拜,因水而形成的文化认同以及通过宗教、文学艺术等方式表达出来的对水的感悟等。 制度层面的要素,包括了人们利用水,管理水、治理水社会规范,社会习俗及法律法规。 人类行为层面的要素,包括了人们对待水,利用水的行为模式。 物质文化层面的要素包括了人类在使用水和治理、改造美化水环境过程中形成的具有文化内涵和象征的物质建设结果,尤其是以文化遗产方式表现出来的水环境建设成果。 ”[5]

本文以边疆民族地区水域文化为研究对象,源于以往水文化、河流文明、湖泊文明研究的背景是人们在治水、用水冲突中或面临水危机时,所反映出的人类智慧和文明文化路径、手段及其衍生品相互作用而对生态、人类社会和水体本身的影响与作用。而边疆民族地区,例如呼伦贝尔地区由于水资源丰富,人们在开发和利用水及水产资源上,所需面对的冲突和危机并不突出,这里传承和发展的大量与水体有关的文化符号和文化景观大都具有边疆和民族特有意义,又都潜移默化于中华文明之中。与内地那些水资源匮乏,水权争夺激烈的地区相比,水文化特质差异极大,其中突出反映在空间即“域”上,并且鲜有浩浩荡荡的治水活动和巍巍然之水利工程。 因此,提出边疆民族地区水域文化概念是区别那些具有典型治水、 用水冲突而触发的水文化观念,而突出强调边疆民族地区,尤其是水资源丰富的地区因水而生,且时间空间界限显著的水域文化,能够真切说明这里不同水域空间所依托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社会以及民族成分背景下,所呈现出的文化现象和文化景观存在共通性和共振性。 水域空间虽没有传承诸如“大禹精神”的文化观、价值观,却充分滋养着边疆民族地区,默默支持着人们农、林、牧、渔生产和生活。

通过对呼伦贝尔域内水体名称进行考察,从水体的命名文化为水域文化的主要组成部分这一文化现象出发,探寻边疆民族地区水域文化空间产生的根源和路径;探讨边疆民族地区水域文化随着情境变化,其文化边界所发生迁移的可能性和路径;分析水域文化所表现出的地方延续性及其与地域文化内在理论的相通性以及特征本质上的同一性。 可以发现,水体名称的变化是一种历史文化现象,传承了大量有关命名主体的历史事迹和人类学特征,因此是用来考察其文化及其变迁的宝贵材料。 以呼伦贝尔水域空间为例,呼伦贝尔地区拥有三大水系,即嫩江水系、额尔古纳水系和呼伦湖水系,此三大水系流域面积覆盖呼伦贝尔全境。 自呼伦贝尔地区有人类活动之时,水域空间就为其提供了生产、生活所必需的重要物质资源,随着生产技术的改进和生活艺术的进步而逐渐形成了具有“水”特质的地方文化。 这种以“水”元素为内核理念的地方文化创造和开发了人们赖以生存的水域文化空间和环境,结合边疆民族的传统文化而衍化为“水域文化”。

一、 呼伦贝尔水域文化空间

关于文化空间的定义,其实还有很多争论。 相对比较权威的概念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布的《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条例》中对于文化空间的界定,该文献将文化空间定义为“一个可集中举行流行和传统文化活动的场所”。 或“一段通常定期举行特定活动的时间”。 并提出文化空间 “这一时间和自然空间是因为空间中传统文化表现形式的存在而存在的”。 在这样一个定义标准中,强调了人类文化活动载体的时间和空间两个基本维度。

从自然或地理空间范围看,呼伦贝尔水域主要由嫩江、额尔古纳河和呼伦湖这三大水系贯通,形成极为发达且紧密的水网。“在大兴安岭东侧的嫩江水系流域面积达到99 249 平方公里,占呼伦贝尔国土总面积的39.3%;大兴安岭东侧的额尔古纳河水系(含呼伦湖水系),流域面积达到153 151 平方公里,占呼伦贝尔总国土面积的60.7%。 ”[6]此水域空间内,各类水体种类齐全, 不仅有数量超过3 000 条的河流(其中有550 条河流的流域面积在100 平方公里以上)和350 个左右水域面积在0.1 平方公里以上的湖泊,还包括各种水泡、沟汊、山泉、沼泽、池塘、水库等水体不计其数。 “嫩江是内蒙古自治区与黑龙江省的界河。 嫩江在呼伦贝尔市境内流域面积大于500 平方公里的支流有50 条,均分布在右岸。 自北向南的一级支流有:二根河、南翁河、罕诺河、那都里河、多布库尔河、欧肯河、甘河、郭恩河、霍日里河、诺敏河、阿伦河、音河、雅鲁河、绰尔河。 额尔古纳河的一级支流有:海拉尔河、根河、得尔布尔河、莫尔道嘎河、激流河、阿巴河、乌玛河、恩和哈达河、哈拉哈河、乌尔逊河、克鲁伦河。”[7]呼伦湖是呼伦贝尔水域面积最大的湖泊,其“水系是额尔古纳河水系的一部分,由四湖六河组成。 四湖是贝尔湖(中蒙界湖)、呼伦湖、乌兰诺尔(乌兰泡)、新开湖(当呼伦湖水位高于539.8 米时再现的一个自然湖泊);六河是哈拉哈河、乌尔逊河、克鲁伦河、沙尔勒金河、达兰鄂罗木河、新开河。河长在100 公里以上的有3 条。 大小河流80 多条,总长度2 374.9 公里”[7]。

从水域文化变迁看,早在新石器时代,呼伦湖一带就曾繁衍生息着“扎赉诺尔人”,创造了呼伦湖畔早期的原始文化。 此后,在呼伦贝尔域内的江河两岸、湖池周边孕育了中国北方诸多民族和部落。 现今的呼伦贝尔居民居住格局大体上是在清代形成的,据《黑龙江通省舆图总册》(清同治三年,1864 年)记载,清代呼伦贝尔域内众多水体之间,是索伦、巴尔虎、厄鲁特等十七旗各部落的游牧地,由于呼伦贝尔水系发达,各旗之间大多以水为界:“索伦左翼镶黄、正白二旗,南自西尼克河源起,北至海拉尔河止,东自扎敦河起,西至伊敏河止;旧巴尔虎镶白、正蓝二旗,南自辉河起,北至固尔毕舍利卡伦止,东自库勒都尔河起,西至西林布尔都泡止;索伦右翼正黄、正红二旗,南自喀喇图山起,北至西伯山止,东自伊敏河起,西至辉河止;索伦镶红、镶蓝二旗,南自内兴安岭山根起,北至喀喇图山止,东自鄂依那河起,西至辉河止;厄鲁忒镶黄旗两个牛录,南自鄂依那河起,北至西尼克河止,东自库库奇老山起,西至伊敏河傍喀喇霍吉尔泡止;新巴尔虎左翼镶黄、正白二旗,南自巴彦珠尔克卡伦起,北至呼伦泡止,东自公诺尔泡起,西至鄂尔顺河止;新巴尔虎镶白旗,南自公诺尔泡起,北至布木巴诺尔卡伦止,东自那干台松树林起,西至呼伦泡止;新巴尔虎正蓝旗,南自乌雨勒和奇河起,北至公诺尔泡止,东自辉河起,西至诺门罕布尔都卡伦止;新巴尔虎右翼正黄、正红二旗,南自都兰喀喇山起,北至喀勒喀边界锡日钦乌拉山止,东自鄂尔顺河起,西至希巴尔图泉止。 新巴尔虎镶红、镶蓝二旗,南自贝尔泡、布隆德尔苏卡伦起,北至克鲁伦河止,东自鄂尔顺河起,西至霍尔海图卡伦止。”[8]上述十七旗主要由现今的巴尔虎蒙古、布里亚特蒙古、鄂温克、达斡尔、鄂伦春等民族部落主体构成,因此,我们今天还在使用的水体名称也大多由上述几个民族的语言命名或音译而来。 此外,因清代以满语为“国语”,所以,很多水体名称还有满语旧称或由满语转译而来的称呼。 在水体名称的变化中,显现着民族文化和地方文化的历史性、传统性以及地方特有的民族时间,从而能够发现水域空间内各族群本身特有的行为习惯、文学艺术和生活习俗等。

二、基于水体命名的水域文化特征

水体名称往往融合了水域内居民的认知和实践经验及这种经验所依附的文化空间语境。水体命名行为可视作文化实践,通过对水体命名,可以将人们对于水域环境和水资源的观念意识融会在地方和民族的社会空间和政治场景中。 所使用的语言本身与名称所蕴含的象征意义,反映了地方社会和民族精英的文化创造以及通过传播和传承而对这一文化空间再生产或拓展的情形。

(一)水域文化的空间均质化

呼伦贝尔水域内的河流、湖泊、池沼、山泉等各类水体命名是生活在该水体周边的一些民族部落基于对其普遍性认知而以本民族语言对其进行定义的过程, 有些仅仅是朗朗上口,有些形容得非常符合其特征,而有些则是确定了该水体在其社会生产生活中的功能和影响。 在呼伦贝尔生活的主要少数民族所应用的语言,如蒙古语、鄂伦春语、鄂温克语、达斡尔语、满语等均属阿尔泰语系,“是在与邻近语言接触中, 在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中不断分化的同时,又在与临近的语言相互接触中互相借用所需语言成分,不断地充实和发展自己。 所以,满语、蒙古语、鄂温克语、鄂伦春语、达斡尔语相互之间有很多相同的成分,这些相同、相关的成分,有的来自亲缘关系、有的来自类型学因素、有的来自语言接触”[9]。 其中,蒙古语和达斡尔语属蒙古语族中的两个独立语支,满语属通古斯语族满语支,鄂温克语和鄂伦春语则属于通古斯语族通古斯语支。 发生学意义上,这些民族语言,经过长时期的文化交流,使得各民族在语言习惯上形成了很多相通之处,促进了民族文化的进一步交流,在阿尔泰语系中呈现出一体多元的发展态势,时至今日,这些在同一文化空间内传承、展演的语言形式,越来越深刻地呈现出地方性特色,而在空间内表现出均质化特征。 在鄂温克语和达斡尔语中有大量以“qeng”(汉语音译为“浅”)结尾的地名。 鄂温克语最初表意为群体、部众,是“XX 人们”的词尾,但这种词尾的词语主要是要说明某一人群具体属于哪一地域,因此,在与达斡尔人接触过程当中,逐渐在表意上发生了改变,而接受了达斡尔语“XX 之地”的表意。 例如达斡尔语中“开花浅”是指有鲫鱼的地方,“马登浅”是指河岸的浅滩处;鄂温克语中的“甘浅”意为甘河流域水流最为湍急之处。 阿伦河在蒙古语中意为清洁干净的河,达斡尔语词义相近,意为清澈的河,而鄂温克语为“阿荣”的转音,也为清澈之意。 在满语中称“忽剌温”,转音为汉语时,称作“呼兰”,呼兰河在满语中称为两岸立有烟筒的河;在达斡尔语中烟筒的发音与其较为接近,呼伦贝尔的霍日里河,达斡尔族民众也称其为立有烟筒的河。 满语和鄂伦春语中“毕拉”(bira)为河;达斡尔语中“郭勒”为蒙古语的借词,意谓“河”等事例都验证了同一生存空间内文化交流、融合的动态过程中,不同民族、部落之间会接受、认同并传承具有共性的地方感。 在呼伦贝尔这一特殊地域内,人民群众通过水体命名填充文化空间内关于水体认知的空白,并通过语言和文本传播,逐渐实现了水域文化的均质化。 在当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教育制度下,呼伦贝尔等边疆民族地区的多元文化与多元语言教育有机融合在一起。 在水域空间内的语言等符号文化展演是历史事物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化,其主体是在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史形塑中,联结为水域文化共同体,表现出对水域文化的联结性、凝聚力的认同,其水域空间既是生活于此民众的生产生活家园也是广大民众的精神家园,并且在新时代最终上升为中华共同意识。

(二)水域文化的多重符号化

文化空间对空间符号的表达形式非常敏感,一种语言囿于空间界限而在不同文化空间内会因为空间的回馈不同而发生分异现象,例如各地方言的出现。 而与之相反,不同语言限于空间的规范而对同一事物形成相同语音表达形式,但其表征意义却不尽相同的现象,即表现为文化的多重符号化。 呼伦贝尔水域空间内各民族语言中那些流传至今或被记录、记忆保存下来的很多水体名称,在不同民族语言中会产生同音异义现象。 例如,巴尔虎蒙古部落以“哈利亚尔”(意为野韭菜)命名海拉尔河,因此,海拉尔之名被认为是蒙语的汉语转音,而满语则以《钦定盛京通志》载:“‘开拉哩河……齐齐哈尔城西北六百九十里,源出西北兴安岭,西流会额尔古纳河。’为根据认为海拉尔是开拉哩的转音,‘开拉哩河’即‘益母草河’。”[10]还有如莫尔道嘎河,鄂温克语称之为碧绿的河,而蒙语则将莫尔道嘎定义为骏马出征之地;卧罗河的卧罗之名,在鄂温克语中有下坡之意,大概仅是河水流淌的方向,而在鄂伦春语中,卧罗则专指某一河流的支流,达斡尔语则意为分水岭。 雅克萨在满语中意谓“涮坍的河湾子”,在达斡尔语中则是“雅尔斯”的转音,为一莫昆名称。 很显然,由于水域空间的地方共有性,在水域文化空间均质化过程中,各族人民接受、认同和传承了水体名称,但其表意却服从本民族文化中所想要与该水域发生联结关系的意向,从而对水域文化施加其民族特有意义并力图借语言名称形式固定化、成文化,从而传承本民族的文化传统。 如费孝通先生所言:“从‘个人和群体’的角度理解文化,文化就是在‘社会’这种群体形式下,把历史上众多个体的有限的生命的经验积累起来,变成一种社会共有的精神、思想、知识财富,又以各种方式保存在今天一个个活着的个体的生活、思想、态度、行为中,成为一种超越个体的东西。 ”[11]如今,以语言文字为介质的水域文化通过文化产业、旅游产业、民族教育事业等呈现给世人大量文化符号,包括以水神、水崇拜为主题的神话传说;《江格尔》等民族史诗;达斡尔族“扎恩达勒”“哈库麦”“乌钦”“雅德根伊若”,鄂伦春族“赞达仁”以及汉族、蒙古族、鄂温克族、俄罗斯族等民族人民的以水为题材的民歌及说唱艺术;还有各类节庆、祭祀活动、渔猎生产活动和现代水利建设方面的一些特有水域文化景观。

(三)水域文化的地方化

清代以降,巴尔虎人、厄鲁特人、达斡尔人以及汉人纷纷迁入呼伦贝尔,同原居此地的鄂温克、鄂伦春人成了邻居,大部分居民被编入旗籍。 初期民族间界限分明,但随着联姻、族外通婚越来越频繁,使得域内各族居民的联系越来越紧密,衍生出大量不同民族的血缘家庭和家族。 表现在语言上的影响是吸纳了邻近民族部落语言成分,巴尔虎蒙古、达斡尔等民族部落语言都在长期衍化变迁中形成了独特的呼伦贝尔地方方言,鄂温克语更是分化为海拉尔、陈巴尔虎和敖鲁古雅三类方言。 在文化上,也与生活在其他地方的同族出现了一些差异,以达斡尔人为例,在17 至18 世纪,他们迁居呼伦贝尔等地过程中,流传着靠河边生长的柳蒿芽度过食不果腹的艰难岁月,因此称其为“救命菜”。 在20 世纪80 年代中期,达斡尔人自发创立了“柳蒿芽节”,以强化民族历史记忆。 齐齐哈尔的达斡尔人称其为“库木勒节”,而呼伦贝尔莫力达瓦旗的达斡尔人则称之为“昆米勒节”,在部分字词的发音上已经出现了差异。 当然,民族主要特征和民俗传统并未丧失,达斡尔族主要生业为农耕,每迁居一处都会选择水源充足,适合农作且流域面积较大的水体周边组织建设村屯。 因此,在给周边水体命名时,往往能够体现其村屯迁居、建设和村屯标志性景观以及对水体本身特征的描述。 例如,巴日格里河的“巴日格里”意为“柳条筒”;霍日里河的“霍日里”意为“烟筒”;库如奇河的“库如奇”意为“尽力到达”;郭恩河的“郭恩”意为“深”;西瓦尔图河意为“有泥的河”;多布库尔河意为”宽阔而美丽的河”。 由于生活在同一水域空间内, 对于各族人民其生产生活所需物质资源和依赖的生态环境并无二致,文化差异性往往出现在与水域空间之外的人群或社区文化比较上。 此外,边疆对外封闭性,意味着文化空间内传统文化控制的边缘,边疆民族是现有文化传统符号体系的直接守护者,空间范畴内决定了群体认同建构和保持的程度。 水域环境内,尤其是界江、界河、界湖等水域空间受到异文化的冲击和影响,同传统文化之间容易产生一些有形的、有迹可循的联系。 例如,三河马、三河牛,为俄国人引入呼伦贝尔地区,因区别于蒙古马而被呼伦贝尔当地人以驯养地在哈乌尔河、得耳布尔河和根河三河汇聚之处而命名为“三河”。

(四)水域文化权力的空间意象

大卫·哈维指出:“替地理实体命名的这个行为,意涵了凌越其上的权力,尤其是关于这些地方、居民及其社会功能被呈现方式的权力。 ”[12]从呼伦贝尔具体水体名称来看,蒙古族群众对于水体的认知是相对朴素客观的,通常会根据水体本身的外在特征进行描述性命名,其中以表示颜色、大小、数量、形状和祈福的词语居多。 例如,乌兰(红色)泡、呼和(青色)诺尔、伊和(大的)诺尔、古日班(三个)诺尔、巴彦(富饶)诺尔、免渡(平安)河等。 鄂温克族在命名水体时则更关注水体周边自然环境,尤其对岸边树木特别在意。 例如,乌鲁尔其(有杨树的地方)河、查勒巴其(有白桦树的地方)河、嘎尔敦(白柳)河、霍图坎(岸边有红毛柳)河、扎格达奇(樟树)河等。 鄂伦春语同鄂温克语一样,偏重于对水体周边事物的标记,除了以植物命名外,还有诸如乌里特(乌鸦成群之地)河、阿里(河面有磷火)河、古里(古部落)河等。 满语曾经对呼伦贝尔地区影响较大,命名了很多地理事物,只是随着清帝国后期统治力的下降,很多水体名称又恢复了原来的名称,使得满语名称大多没有流传下来或难以考证其意义,保留下来的有诸如札克丹(松树)河、音(水流缓慢)河、讷门(莴苣)河、达尔滨(赏心悦目)湖;达斡尔族则对其迁居之地的各类水体进行了命名,例如,多布库尔(宽阔而美丽)河、阔日乐(红松)河、西瓦尔图(有泥沙的)河。 人们通过语言的表意功能,定义了水体的客观实在,也概括并指示了水体的流域。然而,人们对所表意义的认知则是一种文化了的意识、观念、理念,有些来源于实践,有些则来源于审美情趣或水崇拜。 综上所述,“当我们说‘语言是交流工具’的时候,我们是在使用隐喻,把语言默认为类似于刀、斧之类的工具,相当于身体器官的辅助或延长。 这种隐喻有文化特点,反映我们认知世界、适应和改造世界的范畴模式。 隐喻是一种文化模式,既反映我们和现实世界的关系,也能动地影响这种关系,同时在社会实践中得到调整和再生产。 隐喻和现实的关系最终取决于人们的社会实践和历史记忆”[13]。 从不同民族对呼伦贝尔水域内各水体的命名方式和特征看,命名行为所展开的水体及其周边环境这一空间意象,是各民族群众发现、认知、利用和开发水资源的语言或文字表达,人们通过将自己认可的名称赋予水体,而使其自身拥有了支配水资源的权利,一方面表现在话语体系的构建上,另一方面通过实践环节建构了开发、利用水资源的空间合理性和现实意义。

(五)水域文化的社会性

“语言不仅仅是社会的交际工具,每一种语言中还沉淀、凝结着使用这一语言群体自身在长期的生存发展历程中对周围客观世界、生态环境的普遍或特殊认识,积累的生产生活的共同或独特的经验等,也就是说,一定的语言形式还可以反映出特定的社会经济、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等文化内涵。 ”[14]从各民族对水体的命名方式来看,以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经济为主的蒙古族人民对于水域空间所提供的水资源本体更为看重,他们的动向和游牧地选择往往取决于水域空间的性质或特征。 而其他四个民族从最初的渔猎经济过渡到半农半猎,继而发展为定住型农业,经历了长期的历史变迁,他们所倾注于水域空间的感情则更为丰富。 游牧业使得呼伦贝尔各族人民形成了逐水草而居的传统,巴尔虎蒙古、敖鲁古雅鄂温克和鄂伦春族居民如今仍然以牧业为主要产业, 其他少数民族居民也有部分以畜养牲畜为家庭生计者。 “许多游牧、游猎人群因需长程移动,因此他们不必‘拥有’(也难以保护)广大的草场、猎场;许多游牧人群的迁移路线彼此交错,其宣称拥有的常是季节性利用本地资源的权力。 ”[15]例如,鄂伦春人夏季会选择在那些薪柴多,便于炊事、饮用水质较好的湖、泉或河流边牧马,并且会选择在离水源稍远一点,能够躲避强风,地下湿度低的地方扎营。 冬季则会在猎场周边寻找那些有流动水源,未被冰封的地点设置居所。 达斡尔人一般会选择在适合农业耕作,且水源充足的地方组织建设村屯。 因达斡尔人最初来到这里,是为国戍边,所以在农事生产上经常还要周边其他民众帮助,秋季时,一些周边的蒙古族、鄂温克族等游牧民会迁移至达斡尔村屯附近,受雇于达斡尔人进行农作物收割,同时,可以获取田中的一些穗秆补充草料的不足。 人们在共同开发和利用同一水域空间过程中积累了大量经验、知识、技能,在此基础上所形成的文化系统承载了此地方的社会功能,从当前展现出的那些水域文化符号看,水域文化对当地居民的潜移默化,根植于社会制度、群体习俗、行为规范、信仰礼仪、知识教育等多个方面。 例如,达斡尔语中有大量鱼的名称,并且发明了大量具有特色的打鱼工具、特殊船排等物质文化,并与专业的渔猎生产技能结合起来,创作了《放排歌》等水域文化民歌,开创了放排祭神仪式等非物质文化。如今,仍然有许多达斡尔人、鄂温克、鄂伦春人保持节水的习惯,仍然视流动水体或大型湖池、泉潭为圣洁之处,对于肉体和精神都有净化功能。 可见,水域文化的社会性,引导了这里的居民选择或创造自己的生产生活方式,并影响了人们的整体思想意识以及文化倾向。

(六)水域文化的传统性

鄂温克语中“道”(dθ)为内陆河流之意,“泉”为布拉尔(bollar),小河沟为阿勒罕(aalhang),阿木吉(amoji)是湖、泊、池之意,阿日昌(aqqang)是温泉、矿泉、甘露之意,额德勒格(edelge)意为渡口,呼都日(hodor)为土井之意,宝龙(bolong)为河湾、湾子之意,达特(daatt)为河口之意,莫日店(mereddeng)为圆形或弧形河湾之意,德仁(dereeng)系源泉、根源、源头、发源地之意,哈格(hag)意为碱泡子,锡沃日(siwer)意为地下水流、地下河,浩来(hθθre)为山涧之意,浩斯(hθsθ)意为树木茂盛的河湾子。从上述关于各类与水相关事物的名称看,发现除泉的语音与蒙语中布拉格(bvlag)较为接近外,其他名词都与汉语、鄂伦春语、达斡尔语、满语等语言体系中的词汇在发音上存在较大差异。 历史上,满语、达斡尔语都受蒙古语影响较大,三者渊源极深,语音语义相近或相同的现象比较常见,而近世也曾发现蒙古语和鄂伦春语在中古时期都曾受到过突厥语的影响。 因此,鄂温克语中关于水体的词汇发音与其他民族语言差异性很大这一现象的出现,可能有其历史根源,隋唐之际,原居呼伦贝尔之诸部,在与中原、突厥、回鹘等交流过程中,部分受到某一政治军事势力的裹挟而离开了呼伦贝尔,而留居呼伦贝尔的各部在保有自身文化属性的同时,与外界交流被谨慎地限制在较小范围内,这部分人的主体则极有可能就是当今鄂温克族的先祖, 所以其语言发展保有了更多本民族独有的词语。 伴随着契丹、女真、蒙古、满洲在此统治的更迭,呼伦贝尔水域的开发和利用渐次展开,规模和效率均有极大提高,产生和传承的文化符号不断增加。到了近现代,边疆受到俄(苏)、日的威胁和控制,以渔业生产、农田大规模开垦灌溉和畜牧业、观光业为核心的文化景观丰富了水域文化的内容,但探源呼伦贝尔水域文化仍然离不开鄂温克民族以及其他各族人民语言体系中那些传承至今的意义表征体系和文化现象的传统意涵。 其实,这些语言和语音符号是水域文化在历史传承中展现出的基本成分,具有稳定性,是人们在日常生产生活中所形成的普遍性或一般性认识,有些是经验、知识、技能、观念、审美情趣的记忆,有些则是崇拜、信仰、礼仪的记录,这些经过历史检验的共识成为这一水域空间文化的内核,其包容、吸收、传播、借鉴外来文化的基础始终建立在传承和保护这种传统文化上,从而使得呼伦贝尔水域文化在日积月累中不断丰富和发展。

三、结语

水域文化是生活在某一水体周边的人们利用水资源、改造水环境,应对水域生态和社会变迁过程中,所创造、生产、积累的思想、意识、理念、规范、知识等。 它们能够通过群体认同、传承而形成传统的行为习惯、生活习俗以及社会发展模式,是对于地方或族群具有特殊意义的“水符号”系统。

水域文化的空间生产,成就了呼伦贝尔独有的人文历史、民俗民情、传统生产方式、生活传统、文化遗产在文化层面的展演。 独特的水文特征,以及在此衍生的生产生活方式与习俗等,使呼伦贝尔自然地形成了农耕、渔猎与游牧交汇融合的文明发展路径。 历史不同时期,被众多水域天然阻隔而形成的若干个较小地理单元中,在造成了自然与人文环境的二元区分的同时,又衍生了不同生产方式的共同体,对呼伦贝尔域内,近现代民族或族群的形成有直接而重要的影响。 水域之间交互相通,促进了各民族或族群的文化交流,在历史上和现今既是文化输出的通道,也是其回归原生态文化的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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