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向运动与乡村旅游发展
2019-03-22吴其付
吴其付
(四川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 四川 成都610068)
一、引言
中国是小农经济国家, 历史以来形成了以伦理经济为主导的社会经济关系。 当下的中国,在市场经济导向下,正在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变革。 传统社会的伦理经济正在被现代社会的市场经济取代,由此引发了价值观念与社会秩序的重塑。 不受社会关系约束的市场经济,正试图把中国农村引向一个“脱嵌”的市场社会,如果任其野蛮发展将会导致农村的灾难。 在此背景下,一个力图抵制经济“脱嵌”的保护性反向运动孕育而生,“脱嵌”与“入嵌”的双向运动由此形成。
脱胎于小农社会的中国乡村旅游,依然面临着“脱嵌”与“入嵌”的双向运动。 近年来,国家和地方高度重视乡村旅游发展,政策与资本积极响应跟进,形成了繁荣的乡村旅游局面。乡村旅游对推动农村经济发展、解决“三农”问题和实施精准扶贫有积极作用,但乡村旅游发展所引致的土地、产业、环境、文化等社会问题也日益严重,乡村经济与社会协调发展之路任重道远。
二、双向运动与中国经济
(一)双向运动理论
双向运动理论来自于匈牙利裔英国政治经济学家卡尔·波兰尼的学说。 他在《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一书中指出,市场对社会渗透到一定程度后社会必然会产生一系列的自救运动,即“双向运动”[1]。他认为人类经济在前资本主义时代处于伦理经济时期,经济一直都是“嵌入”在社会之中的,经济被社会伦理所束缚,从属于政治、宗教和社会关系;在古典资本主义时期处于自由市场时期,人类经济是一个“脱嵌”的、完全自发调节的市场经济,经济试图从社会关系中脱离出来,形成市场社会,并让社会运转从属于市场;在现代资本主义时期处于市场和社会的“双向运动”时期,人类经济强调市场是社会的组成部分,市场应当“嵌入”于社会之中,经济矛盾不是以市场为主体,而应该以社会为核心,并出现了以保护性立法与其他干预手段来保护人与生产组织的反向运动(《导言》)[2]15-19。
波兰尼忧虑于市场经济脱离社会关系之后所导致的自然环境恶化、 人际关系功利化、社会贫富差距悬殊等问题。 而这些问题又绝不是通过市场自身的力量能够解决的,所以他提出了市场经济与社会关系协调发展的双向运动。
(二)中国社会经济演进
波兰尼的双向运动理论对于理解当下中国的社会经济非常具有启发意义。 新中国成立前,中国经济是一种伦理经济,人们之间的经济关系从属于亲情伦理关系[3]。 新中国成立后,集体利益、国家利益取代人伦亲情成为社会价值标准,但经济关系服从社会伦理的格局并没有改变,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改革开放初期。 1980 年中期以后,中国社会的指导思想发生了变化,即追求经济增长成为首要目标,基本保障和社会平等放到次要地位[1]。在这种思想影响下,中国在发展市场经济基础上,诞生了市场制度,形成了市场社会,完成了从伦理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型,其结果是市场经济从社会关系中“脱嵌”出来,并进而支配影响社会关系。
但一个“脱嵌”的、完全自我调节的市场力量是十分野蛮的力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乌托邦,任其发展将会导致人类社会的毁灭[2]3。 中国在追求GDP 高速增长的同时,带来了一系列严重的社会问题,如生态危机、贫富差距加大、社会不公等问题。 人们开始体会到经济增长不等于社会进步,市场只能是提高人们福祉的手段。 市场是必要的,但市场必须“嵌入”在社会之中,而不能本末倒置把手段当作目的来追求。 于是一股自救运动开始兴起,如国家出台一系列政策措施,通过对相关领域去商品化,把市场重新“嵌入”社会关系之中,保护性的反向运动应运而生[1]。
三、乡村经济与乡村旅游
(一)乡村经济特征
中国农村经济是小农经济,虽历经各种冲击仍然顽强存在。 小农经济不同于资本主义经济,农民的经济行为受制于生存伦理、社群伦理、互惠原则与文化习俗的规定,农民对生存安全、规避风险和道义伦理的考虑远远胜于对生产成本、资本利润的算计[4]。 改革开放以前,农村社会是以伦理经济为主导的小农社会,农民的生产与福利由家族和社队提供保障。改革开放以后,尤其是20 世纪90 年代末期以来,农村市场化进程不断加快,改变了农民的行为观念和社会关系网络。农民进入或者被卷入一个更不稳定、更不确定、更有风险、更有挑战的社会之中[5]。 进入21 世纪以后,农村社会从生产时代进入消费时代,农民的基本生活需求几乎全部来源于市场供给,包括食品、衣服、劳动力需求等,符号性消费、炫耀性消费遍及城乡,农村的货币需求大大增加,形成了一个消费型社会。 在消费型社会里,生产所衍生出来的权威与权力,逐渐被消费衍生出来的权威与权力取代[6]。 传统的、稳定的、安全的共同体网络逐渐被现代的、流动的、不确定的、充满风险的市场网络取代。农村社会赖以生存的传统时空观念被打破。
(二)乡村旅游特征
中国乡村旅游发展与农村经济发展密切相关。改革开放以前,中国还没有乡村旅游。改革开放以后到20 世纪90 年代中期,以农家乐为代表的乡村旅游登上中国旅游舞台,中国民俗风情游、中国华夏城乡游等旅游活动将大批旅游者带入乡村,乡村旅游成为国家“以工促农,以城带乡”的重要途径[7]。 21 世纪初期,随着市场经济发展,以乡村休闲、乡村度假为代表的乡村旅游向规模化、标准化发展,乡村旅游成为土地流转、资本下乡的重要载体。 21 世纪10 年代,随着乡村消费的升级,以乡村生活、乡村文创为代表的乡村旅游向品质化方向发展,乡村旅游成为村落盘活、文化再造的重要平台。
乡村旅游所遵从的市场原则,将乡村土地、环境、文化、劳力等商品化、市场化,由此形成一个以旅游服务为载体的市场社会。农民从传统生产者变为旅游服务者,农业从粮食生产变成景观生产,土地从生产要素变成资本要素,房屋从家庭居所变成民宿客栈,习俗从仪式节庆变成社会演艺[8]。 在生产、消费和交易形成的特定时空关系中,乡村旅游推动资源聚合、资本增值、市场再造[9]。 在市场经济导向下,乡村聚落患上了过度商业化、文化同质化、村民边缘化、社群空心化等社会病灶[10],经济“脱嵌”社会的现象不断产生,由旅游开发所引起的土地征用、风貌整治、运营管理、环境污染、利益分配等矛盾冲突不断出现,影响到乡村社会的稳定与发展。
四、乡村振兴与文创乡建
正如波兰尼所说,当市场经济以一种野蛮的力量不断蔓延的时候,一个力图抵制经济“脱嵌”的保护性反向运动将会孕育而生。 在市场不断冲击乡村的价值与秩序时,中国保护性反向运动力量开始出现,最有代表性的是国家乡村振兴战略和文创乡建行动。
(一)乡村振兴战略
乡村振兴是2017 年党的十九大提出的,2018 年人大会议将其写入政府工作报告,2018年9 月国务院印发了《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 年)》。乡村振兴成为国家新时期发展乡村社会经济的重要方略。
乡村振兴注重乡村实体系统和社会系统的双向建设,弥补了以往乡村建设只注重物质投入、不注重地方精神培育的弊端。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走的是一条重视经济发展的路子,大量年轻劳动力向城市迁移,农村人口日益减少,农村日渐衰落。 而在21 世纪初期的新农村建设导向下,以及旅游开发浪潮影响下,地方不少传统村落、乡土建筑、历史街区被拆毁,一些没有灵魂和内涵的、土洋结合的、矮化弱化传统文化的特色小镇、旅游小镇、美丽新村则大批诞生,地方文化独特性逐渐消失。 乡村振兴提出复兴传统文化,强调人才振兴,以推动农村活化再生、重塑乡风文明、建设富丽新村。
乡村振兴要坚持农民主体地位,促进中国小农经济发展,防止去小农化,留给小农足够生存空间。保障农民主体利益,促进产业融合发展,限制工商资本,不过度商业化。尊重农民土地意愿,不以强制力量推进土地流转,保持三权分置和土地承包关系稳定。 保持农民生活方式多样化,以综合基础设施建设、环境治理和社会工作等形式恢复乡村活力,提升农民幸福感[11]。
乡村振兴要坚持城乡互动融合,促使城乡要素流通,促进乡村更好发展。 要在现代语境下,重塑乡村耐人寻味、不可或缺的文化传统和乡村风貌,体现乡村在城乡连续谱系中不可或缺的地位;通过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实现多向度的乡村经济和社会自组织。
(二)文创乡建行动
近年来,文创精英不断从城市移居乡村,给乡村社会带来了新的活力和发展机遇。 文创艺术与乡村建设、乡土文化传承有机结合,形成了新型文创乡建,并促进了乡村新型文创旅游社区的诞生。 在文创艺术导向下,乡村不再是遥远、落后、封闭的代名词,而是便利、艺术的新家园,成为游客诗意的栖居地。
文创乡建主张从生长的地方寻求文化根源,通过挖掘乡土特色资源,展现乡村人、文、地、产、景的魅力,营造自然优美、富有人情味的故乡[12],以吸引城市生活的居民,带动旅游及相关产业发展,达到活化地域、振兴乡村的目的。文创乡建具体行动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培养民力、培植情感。 通过对乡村自然、人文资源调查,挖掘地方独特性,如特色乡土物种、特色乡土建筑、特色礼仪习俗、特色工艺技艺等,让村民重新认知家乡,认知地方价值,形成人地共生的情感联系。 二是产业导入、培训指导。 通过成立自治组织、成立旅游合作社,开发特色产品,引导农户从事开设餐饮、客栈、茶社等旅游服务,推动乡村旅游、生态农业、自然教育等产业发展,促进社区发展获得持续动力。
文创乡建以返乡创业群体、文化创意阶层、城市白领精英为行动主体,通过乡土文化传承、公共艺术植入、生活美学体验等形式,吸引和增进乡村社会网络连接,在不耗费大量资金和资源的情况下,达到促进地方文化复兴、推进多元产业发展、实现生态环境保护的目的。 文创乡建有助于乡村走上价值回归、社会认同、自身造血、发展繁荣的复兴之路[13]。
五、韧性乡村旅游社区建设
(一)韧性理论
韧性理论认为区域是一个复杂的社会生态系统, 也是一个具有自主学习能力的演进系统[14],系统不存在稳定的均衡态,而是不断变化的新常态。 韧性是系统为回应压力和限制条件而激发的一种变化、适应和改变的能力[15]。 高韧性地区能够不断调整自身结构应对外部冲击,并能保持平稳发展;低韧性地区则因未能及时应对外部挑战而逐渐走向衰落。
区域韧性主要由工程韧性、生态韧性、经济韧性、社会韧性、制度韧性构成。 经济韧性体现在地区收入水平、产业多样性和经济稳定性方面;工程韧性体现为区域基础设施的坚固性和快速性,以及具有应对灾害冲击、减少灾害影响、适应灾害影响和灾后快速恢复的能力;生态韧性体现为区域生态环境面对气候变化具有多样性和稳定性;制度韧性则包括地方规范的制度、政策决策,以及有效组织和沟通的平台;社会韧性包括社区群体合作及互利社会组织、关系网络与行为准则。
一个最优的韧性区域通常是要实现工程韧性、生态韧性、经济韧性、社会韧性、制度韧性的协同发展,其韧性强度通常通过资源充沛性和灾害适应性体现出来。资源充沛性与区域产业结构、生产关系组织、制度安排、创新氛围、多样性有关;灾害适应性与社区集体记忆、创新学习与居民间的彼此联系有关。 通常情况下,区域资源越丰富、适灾能力越好,区域韧性就越强[16]。
(二)韧性乡村旅游社区
在现代化和城市化快速发展的今天,当代的乡村,由于人口结构、产业结构、生态环境和社会结构的变化,乡村发展所面临的不确定性和未知风险加大,其潜在的影响和造成的灾难性后果也越发显著[17]。 乡村在发展过程中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冲击和扰动,如政策调整、经济衰退、市场变化、技术革新带来的挑战等,无论是激烈的形式,还是慢性燃烧,都可能使乡村陷入困境[18],拥有韧性显得十分重要。
乡村地区具有韧性培育的天然优势:土地归集体所有,村民对环境开发有更多自主权,社区是血缘和地缘的熟人社会,有先天归属感和凝聚力。 乡村是人地关系联系紧密的、完整的、地域性的生产生活生态集合体[19]。
乡村旅游社区是乡村振兴的重要空间载体,在城乡连续谱上具有重要意义,其可持续发展至关重要。 当下的乡村旅游社区虽然有文创乡建的加持,但仍然面临着资本裹挟化、市场同质化、过度商业化、环境脆弱化的沉疴痼疾,可持续发展依然面临困境。要摆脱乡村旅游社区的现实困境,使其拥有面对危机的持续适应和转变能力,需要推进韧性乡村旅游社区建设。
韧性乡村旅游社区建设既需要韧性理论的引导,也需要文创乡建的具体行动,需要推进文创乡建与韧性体系的融合对接,形成系统的持续优化的内生动力,实现区域可持续发展良性循环[20]。 在经济方面,推进相关产业结构的多样性建设;在社会方面,增强社会互信程度,发挥组织作用,激发社会能动性;在生态方面,推进自然与社会的协同进化,在实践中挖掘学习当地生态知识和生态智慧,提升城乡人居环境的可持续性[21]。
六、结语
乡村旅游被认为是拯救中国乡村社会的重要力量。 但在双向运动视野下,乡村旅游充满了现代性和乡土性的博弈,是一种好恶交织的文化体验,是一种“脱嵌”与“入嵌”的历史叙事。在正向运动中,乡村旅游是市场经济、权力制度的代言人,在反向运动中,乡村旅游是传统伦理、温情社会的避风港。
在市场经济导向下,脱胎于中国小农经济背景的乡村旅游发展问题不断,如同质化问题、公地悲剧问题、社区参与问题、飞地化问题、利益主体问题等,需要新思维、新策略、新手段来解决,而韧性乡村旅游社区建设则为乡村旅游可持续发展提供了创新路径。
再次回到本文的出发点,波兰尼不反对市场,他反对的只是自由市场观念。 市场的“好坏”其实取决于社会的“好坏”,因为任何市场都是嵌入在社会之中的,社会作为一种先于市场的结构形塑着市场的行为与结果。我们以往主要强调完善市场经济,其实完善社会同等重要。将市场体制嵌入到一个相对健全的社会之中,这也许是波兰尼对于我们时代的最大启示,这也是国家乡村振兴战略的初心,也是韧性乡村旅游社区建设的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