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殖民主义的角度解读《这个世界土崩瓦解了》
2019-03-22员含笑
员含笑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1 后殖民主义理论
作为一种多元文化理论,后殖民主义理论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是一种以帝国主义国家与后殖民国家之间的文化权利和话语关系为研究对象的文学思潮。“不同于殖民主义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侵略,后殖民主义则是强调了对文化、知识、语言和文化霸权方面的控制。”[1]帝国主义国家通过文化渗透和意识形态灌输等方式对后殖民国家和民族进行控制和干涉。同时,在殖民入侵的过程中,形成了一套“白人中心主义”的话语系统,并将之强加于被殖民的国家,企图在文化和思想上牢牢控制殖民地人民,让其成为自己的附属。
正如博埃默所说:“说起殖民地的过去,欧洲人往往把他们占领之前说成是一片空白,没有任何事迹,没有任何成就,在这种情况下,重写历史就显得愈加迫切。”[2]因此,在殖民话语体系下,一些作家开始重新审视本民族的文化和历史,力图展现真正的非洲形象,从而掌握话语权。作为为数不多用英语写作的非洲作家,阿契贝在自己的成名作《这个世界土崩瓦解了》中就着重表现了非洲的传统文化,并且对殖民历史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小说主要讲了乌姆奥菲娅人的英雄——奥贡喀沃的故事,其中贯穿了丰富的氏族生活,反映了乌姆奥菲娅整个氏族渐渐走向衰落的过程,也表现了早期殖民地人民的悲惨生活。作品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讲述了奥贡喀沃流亡之前的经历。这个时期的奥贡喀沃是一个骄傲、健壮的青年,没有从自己父亲那里继承到任何一点财富,靠着自己勤劳的双手和英勇果敢的气质为自己赢得了地位和荣誉,成为了氏族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就在他的事业一帆风顺之际,却不小心在氏族老人埃塞乌杜的葬礼上手枪走火,打死了埃塞乌杜的小儿子,这是冒犯地母的罪行,所以被判流放罪,七年之后才可以回到自己的氏族。于是奥贡喀沃带着家人逃往了母亲的家乡——恩邦塔村。小说第二部分着重讲述了奥贡喀沃的流亡生活。在母亲的氏族,他受到了热情的招待,在亲戚的帮助下奥贡喀沃也重新修建了房屋,种植了土地。这时候白人传教士来到了恩邦塔村,并且获准修建了教堂,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第三部分则讲述了流亡回来的奥贡喀沃发现传教士的势力已经开始蔓延到乌姆奥菲娅,白人传教士采取不同的方式分化氏族的团结,教会和氏族之间矛盾越来越大,最终不可避免地爆发了冲突,可是氏族却没有一个人敢站起来反抗。最终,乌姆奥菲娅人的英雄奥贡喀沃为了氏族的尊严,穿上自己的战衣杀死了白人差吏。而最后,势单力薄的他面对白人的问责选择了上吊自杀,奥贡喀沃之死象征着整个氏族的衰落。
2 殖民者与被殖民的二元对立
在后殖民主义理论中,被殖民者往往被定义为殖民者的对立或消极的形象,为了把欧洲呈现为文明之地,被殖民的世界就必须被贬低为野蛮原始之域。作品中的乌姆奥菲娅村没有拥有绝对权威的酋长,而是由各个村子德高望重的人戴上面具,扮作氏族祖先的灵魂处理氏族内部事务,以此来维持氏族的稳定和发展。白人到来之后一切都变了,他们打着传教的名义,通过欺骗和诱惑的手段,一步步瓦解古老的氏族秩序。在这个过程中,当地的黑人也采取各种措施进行反抗,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形成了一种二元对立的关系。
2.1 殖民者的殖民入侵
作为殖民者的欧洲传教士披着文明的外衣来到乌姆奥菲娅,试图从文化上彻底征服乌姆奥菲娅。欧洲的殖民者来到非洲后将他们的宗教文化强加于当地的土著人,同时否定、歪曲非洲传统的氏族文化,凭借着“欧洲中心主义”的立场和强大的影响力,他们渐渐削弱了非洲传统文化的影响力,使传统的氏族文化面临着巨大的危机,也造成了黑人和白人之间的对抗,最终整个社会一片混乱,氏族社会土崩瓦解。小说主要通过两个白人传教士形象的塑造将他们的野心赤裸裸地揭露出来。
白人传教士布朗先生善良温和,在乌姆奥菲娅建起教堂和学校,甚至收养被抛弃的孤儿和贱民。他告诉乌姆奥菲娅的民众:“上帝是一切男人和女人的创造者,你们所崇拜的木头和石块神都是假的神。伟大的上帝派我们来,要求你们离开邪恶的道路和虚假的神,这样你们死后就可以得救。”[3]基督教的教义很快在一部分乌姆奥菲娅人心中产生了极大的震动,尤其是奥贡喀沃的大儿子恩沃依埃,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会因为氏族的法律而杀掉将他视为父亲的伊克美弗纳。在接触到基督教的那一刻,他找到了答案,便毅然决然地与自己的氏族决裂,背叛了自己的父亲。这种文化观念上的入侵使得古老的氏族从内部开始瓦解,正如作品中奥比埃里卡说:“我们自己的人,我们的儿子都已经加入那陌生人的队伍。他们改奉了他的宗教,帮助他建立了政府。”[3]一个氏族最新鲜的血液已经停滞不前,那么整个氏族的衰落也成必然。
不同于布朗先生温和的宗教政策,新来的传教士詹姆斯·史密斯则是一个暴力的人。他公开谴责布朗的妥协政策,“在他看来世界是一个战场,光明的孩子和黑暗的后裔就要斗个你死我活。而黑即是罪恶”[3]。于是他开始以暴力的形式经营教会,并允许其信徒对氏族祖先的灵魂不敬。在他的纵容下,他的信徒艾诺克杀死了一个氏族祖先的灵魂,氏族和宗教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在以奥贡喀沃为首的氏族人毁掉了白人教堂之后,区行政长官以欺骗的方式将所有的祖先灵魂囚禁起来,并且声称必须要二百袋玛瑙贝来赎人。被释放出来的奥贡喀沃忍受不了这种耻辱,发誓要报仇雪恨,于是便率先杀了一个白人的差吏,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响应他,反而听见更多质疑的声音。为了保全自己最后的尊严,奥贡喀沃选择了自杀。然而,自杀又触犯了氏族的律法,自杀而死的人不能由本族人下葬,而要像狗一样被外人扔到“凶森林”。作为氏族的英雄和氏族法律的维护者最终却被氏族的法律遗弃,这不仅是奥贡喀沃的悲剧,也是氏族命运的写照。
“有形的暴力是可以防备的,然而思想信念的入侵则是悄无声息的,这种无形的侵略更有力更可怕。”[4]欧洲殖民者们利用宗教瓦解了非洲土著的心理防线,以想象中的幸福、平等的生活图景诱惑他们抛弃自己氏族传统文化和信仰,从而实现自己从土地到思想观念上完全占有的野心。作品中,无论是布朗先生温柔的哄骗还是史密斯暴虐的高压政策,其最终目的都是一致的,就是要在氏族中制造混乱,趁虚而入,从而达到他们分化传统氏族,建立起殖民统治体系的目的。“具有牧师和刽子手双重职能的殖民主义者,依靠基督教教义的诱惑和武力的威胁,步步为营,渗透扩张,最终达到了战胜氏族社会的目的。”[5]
2.2 被殖民者的反抗
面对欧洲殖民者的殖民入侵,殖民地人民进行了一系列的反抗。当地土著人在神谕的指导下杀了第一个进村的白人,他们说:“还有许多白人正在途中,他们是蝗虫,这第一个白人不过是他们的先驱,是派来侦探情况的。”[3]这表明对非洲土著而言,白人从一开始就和他们是敌对的关系,也预示着殖民地人民并不是任人宰割的,在面对强大的殖民入侵时也会显示出坚强的反抗意志。
同时,除了对外来危险有敏锐的嗅觉以外,面对白人堂而皇之的欺骗和谎言,土著也并没有轻信,而是将氏族中最凶险,充满着无数邪灵的“凶森林”划给他们,允许白人传教士在此修建教堂。他们试图让白人知难而退,可是没想到建在凶森林上的教堂不仅平安无事,而且还吸引了一大批信众,甚至是作为氏族未来希望的奥贡喀沃的儿子恩沃依埃也开始动摇,这让整个氏族陷入了严重的信仰危机。流亡归来的奥贡喀沃得知白人的势力已经蔓延到乌姆奥菲娅整个村子,而自己的长子也站在了自己敌对的立场,暴怒之下主张以暴力的形式重新夺回对氏族的主导权,可是迫于白人的淫威,没有人响应他。最终,作为整个氏族最德高望重的英雄人物,奥贡喀沃只得以自己的生命作为整个氏族的献祭,氏族最后一个英雄的陨落也象征着氏族命运的衰颓。
此外,作品表面上看是讲述了乌姆奥菲娅人的英雄奥贡喀沃的一生,实则是在平静的叙述中揭示了殖民者的罪恶,从而深层次反思了殖民反抗失败和传统氏族社会一步步衰落的原因。西方殖民入侵从思想观念上瓦解了传统的氏族文化,氏族内部的分化才是导致氏族衰落的重要原因。“白人是很狡猾的。他带着他的宗教、不声不响、和颜悦色地来了。我们觉得他无知的可笑,才让他留下来。可现在他争取到了我们的兄弟,我们的氏族不能再像一个人似的行动了。他在那些使我们团结一致的东西上面割了一刀,我们已经瓦解了。”[3]因此,在殖民和被殖民的二元对立关系中,我们除了要积极反抗文化殖民的入侵以外,还要思考如何团结起来保全自己。
3 殖民话语的消解与非洲形象的重塑
“殖民时代以来,殖民帝国实施文化宰制的一个重要特征是语言的控制。通过将宗主国语言的‘标准’版本植入殖民地,使得殖民地本土语言被边缘化,从而对殖民者的话语权进行有意识的提升。”[6]渐渐地在殖民地形成“欧洲中心主义”的文化观,而白人由于其文化霸权的地位,掌握着话语权,就可以随意污蔑和妖魔化非洲,使得非洲成为一个“沉默的他者”,失去了话语权。因此,在一些西方作家笔下,遥远的非洲大陆就成了肮脏、疾病和野蛮的代名词,西方人也就理所应当地以救世主的姿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非洲。正如康拉德《黑暗的心》中写道:“沿那条河上行,就像回到创世之初,地球上草木丛生,巨大的树木如君主一般。 ”[7]“草木丛生”“创始之初”“黑暗”等词语就代表着西方世界对非洲大陆的集体无意识。在他的笔下非洲成了原始的、从来没有被文明的光辉普照过的野蛮之地,而与之相对应的西方自然是文明、进步的化身。因为对他们而言只有将非洲描写为文明的对立面、对其竭尽所能地丑化,才能凸显出作为对立面的西方世界的文明,从而将白人神圣化,给他们的殖民入侵披上一层合法的外衣。
然而,作为生活在非洲大陆的作家,阿契贝则认为西方作家笔下的非洲形象有失真实,存在误读,他有必要拿起笔书写非洲人自己的历史。因此,在自己的作品中他试图击碎康拉德构建的有关非洲和非洲人的陌生化叙事,重新建构一个真实、充满力量和信仰的真实的非洲形象。在他笔下,非洲再也不是以一个孱弱、黑暗、蒙昧的形象出现,而是一个处于传统和现代文明交汇的一个新形象。
首先,作品中用大量的笔墨描写了非洲的传统文化,展现了传统的氏族生活。在氏族生活中男人虽然占据着主导地位,但是女人也在家庭生活中承担着重要的角色。奥贡喀沃的大儿子恩沃依埃自小就是听着母亲的故事长大的,母亲那里永远装着数不清的故事,比如,乌龟和鸟的故事、老鹰的故事和天与地的故事,这些古老的民间故事都是非洲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也是非洲传统文化宝贵的一部分。除了大量民间故事以外,谚语和俗语也是非洲日常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管是集会时长老讲话,还是长辈提点晚辈,诸如“一个人怎样跳舞,鼓手就怎样为他敲鼓”、“如果一根手指染了汽油,它会燃及其它手指”之类的谚语诙谐幽默,蕴含着丰富的哲理,增加了语言的丰富性。唱歌也是非洲传统文化最重要的部分,由于非洲文化拥有其他文化所没有的幽默和随意性,因此,日常生活的一切事物都能体现在他们的歌声里,无论是妇女头顶着罐子去河边打水或者在自家的木薯地上劳作都伴随着歌声。
其次,古老的非洲氏族社会有着自己独特的宗教信仰,他们秉承着万物有灵的原则,在他们看来,山有山神、石头有石块神、大地有地母,这些神灵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像作品中的奥贡喀沃宁愿杀了自己如同养子一般的伊克美弗纳,也不愿意冒犯地母。此外,不同于西方作家笔下对非洲人的丑化,阿契贝笔下的奥贡喀沃则是以一个氏族英雄的形象出现的。他身强体壮、英勇勤劳,不仅在摔跤比赛中连续获得冠军,而且凭借自己双手获得了财富和地位。奥贡喀沃所代表的正是真正的非洲形象,虽然最后避免不了悲剧的命运,但是却打破了西方世界对非洲的刻板印象,树立起了一个真实的非洲形象。
最后,作者的目的不仅仅是重构一个真实的非洲形象,而是在回顾传统的时候思考整个民族的未来。作品中写道:“白人固然带来了一种疯狂的宗教,但也设立了一个商店,棕榈油和棕榈仁第一次变成了高价商品,大量的钱财流进了乌姆奥菲娅。”[3]白人虽然是带着文化殖民的目的来到非洲,但也不可避免地把商品经济和一些先进的思想文化带到了非洲的土地上,这些现代化的种子给古老的非洲大陆带来了不一样的色彩。正处于传统和现代十字路口的殖民地国家要学会冷静思考。面对帝国主义的文化殖民要坚决反抗,但是也不能一味地将现代化拒之门外,而是应该在守住自己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吸纳先进文明,树立自信,坚持自我身份认同,从而避免在西方构建的“欧洲中心主义”的神话中迷失。
4 结语
作为非洲土生土长的作家,阿契贝认为非洲作家的使命就是书写非洲的历史,将真实的非洲展示给世界。因此,在作品中他不仅塑造了奥贡喀沃这一悲剧英雄的形象,同时也展示了多彩的非洲文化和传统宗教。作者试图打破康拉德以来构建的有关非洲和非洲人的“东方主义”叙事,重新构建一个充满活力而且保有尊严的民族形象,非洲作为被构建的“东方”也第一次向世界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这个世界土崩瓦解了》不同于以往的后殖民主义小说,作品中并没有直接描写殖民入侵的惨烈场面,而是以看似平淡实则深厚的笔触讲述了一个非洲古老氏族渐渐走向衰落的历史。其中饱含了对殖民主义的深刻批判和反思,表明了处在传统和现代文明十字路口的殖民地国家要想真正站起来,首先就要从思想上高度团结起来,从而掌握话语权,否则最后的结局只能是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