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勒自卑理论视域下郁达夫早期小说创作研究
2019-03-21熊文
熊 文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 重庆 401331)
郭沫若在1947年发表的《再谈郁达夫》一文中将“鲁迅的韧,闻一多的刚,郁达夫的卑己自牧”[1]视为文坛三绝。的确,在郁达夫有着浓厚自叙传色彩的作品中,众多的自我暴露式的直率描写使得其内心深处的自卑情结得以显现。郁达夫始终认为文学作品就是作家的自叙传,作者的生活应该和作者的艺术紧抱在一起,故而他的作品中也处处得见他自己的影子。自我暴露是他作品的特色所在,也是其独特创作心理的体现。“卑己自牧”的个性带给郁达夫的不只是自卑与病态,也对他的创作产生了积极影响。在大多数人眼中,象征着软弱无能、会使人不断失败与碌碌无为的“自卑”一词,在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看来,只是一种普遍的心理现象,存在于每一个个体身上,而且“自卑感本身并不是变态的”[2]87,个体可以将自卑感转变为前进的动力,在追求卓越的过程中获得补偿,从而超越自卑。事实上,郭沫若还曾这样评价过郁达夫的代表作《沉沦》:“郁达夫清新的笔调,在中国的枯槁的社会里面好像吹来了一股春风,立刻吹醒了当时的无数青年的心。他那大胆的自我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假才子们震惊得至于狂怒了。”[3]郁达夫的作品不仅有着细腻的描写,忧郁的情思,而且有着一腔豪情,殷切期盼,有力呐喊。通过一篇篇自叙传式的作品,他将自己对生活的深刻体验和执着追求统一起来,实现人格的超越与升华,这在其早期创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本文以阿德勒的自卑理论为基础对郁达夫早期小说创作进行分析,并探讨郁达夫独具特色的创作心理。
一、郁达夫自卑情结产生的原因
阿德勒认为,自卑感源于个体生活中不完美不完满的感觉,因而每个人都有某种程度的自卑感:“当一个人面对一个他无法适当应付的问题时,他表示他绝对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此时出现的便是自卑情结。”[4]4简言之,自卑心理是一种弱势心理,具有自卑情结的人在面对自卑时所做的不是努力去改变情境,而是以获取优越感为目的来取得一定补偿。自卑感在推动人追求力量、弥补缺陷的同时,也有一定的消极因素存在,沉重的自卑感可能会使人沮丧无措,甚至抑郁绝望。阿德勒称自卑情结为自卑感的反常感觉,其显著的言语表现便是“要……但是……”,一如郁达夫小说中的人物总是充满了幻想却不肯于现实中迈出一步,而是为自己的失败寻找诸多理由与借口。无论是《茫茫夜》里的质夫还是《烟影》里的文朴都或多或少有着他自己的影子。自我暴露是郁达夫作品的特色所在,也是其独特创作心理的体现。自卑情结如果得不到转变和升华就将使人走向悲剧。自卑情结的克服亦需要艰难的过程,而自卑情结的根源又在何处呢?阿德勒指出:“有没有自卑情结,总要在下列事实中去找:过去的生活,至今为止的行为,孩童时期被溺爱,低劣器官的存在,以及在孩童时期被忽视,没有得到爱的感觉。”[5]这为我们研究自卑情结产生的原因提供了路径。
(一)身体缺陷
阿德勒认为器官的缺陷会使人产生自卑情结,“不能配合环境也无法满足环境要求的肉体,通常会被心灵当作一种负担”[4]33。身体有缺陷的孩童在心理发展上会遇到比常人更多的阻碍,他们的心灵深受疾病的桎梏难以摆脱阴影,这使其向正确的优越性目标前进需要比常人更多的心力与体力。巨大的心理压力使得他们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关注自我以外的世界,形成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不愿与人合作和交往。这种身体与心灵的痛苦使得他们无论做什么都难逃自卑情结的困扰,无法正常融入生活,扮演好相应的社会角色。郁达夫自幼瘦小多病,因为他的出生且体弱,全家都被累得筋疲力尽,父亲也因此早早病死。阿德勒认为,孩子生病时父母的一些譬如焦躁暴怒纵容的举动会影响孩子,使得孩子紧紧抓住生病的记忆,更何况他将父亲的死归结于自己的病。于是,郁达夫称自己的出生为“一出结构并不很好而尚未完成的悲剧”,认为自己是“母体不堪再育了”[6]3的末子。这种自卑在面对同龄人时表现得尤为明显,到了上学的年纪,他由乡下到了省城的学堂,他的“身体年龄,都属最小的一个”,“又因自小习于孤单,困于家境的结果”[6]14而畏缩怕羞,异常胆小,时常生出“形秽之感”[6]19,和女孩子说话便会涨红了脸。郁达夫对于家境好长得好的同窗是很羡慕的,尤其羡慕他们能和长得好看的女性个个要好的能力。
在自传的开篇《悲剧的出生》中,郁达夫便将自己形容成畸形、恐怖狂、神经质。他在给兄长、妻子、朋友的书信中也多次主动谈及他的病情。郁达夫日记对病情的记录更是细致入微,譬如在患上结核性痔漏期间,他连续数日在日记中对病情变化进行描述。除此之外,身体的病痛,一直是郁氏小说的重要元素,写到“病”的小说多达24篇,主人公不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多多少少有些疾病,没有英俊的外表和强健的体魄,总是在他人面前感到自卑和苦闷,病成为他们退缩的借口、致死的原因、爱情的障碍等。阿德勒认为,身体和心灵是相互作用和影响的。病不仅是郁达夫小说中的主人公自卑的原因之一,也是其自卑心理的体现。其小说中的主人公时常喊出“以我这一个身体而论,也不配讲什么恋爱,算了吧”[7]174,“萎靡得同风的影子一样的我,还有一点什么可以自负呢?”[7]134“我只有我这一个将死的身体”[7]73。诸如此类,都是郁达夫小说的主人公对疾病及身体缺陷的强烈自卑情结的宣泄。
(二)穷困经历
古往今来,无数英雄人物都曾为吃饭问题忧愁,杜甫诗云“饥鹰未饱腹,侧翅随人飞”,郁达夫也不例外。他曾在自传中写道:“我所经验到的最初的感觉便是饥饿;对于饥饿的恐怖到现在还在紧逼着我。”[6]3阿德勒认为,孩子的第一个创造性举动就是适应他最初的环境,早期记忆是孩子人生观的起点,对其未来的生活具有重要影响。郁达夫记忆伊始便感受到了外在世界的危险无情、饥饿的恐怖,故而纵使成年后的郁达夫摆脱了贫困,过上了富足的日子,童年的穷困阴影却挥之不去。人人都说郁达夫以有妇之夫的身份追求王映霞的行为惊世骇俗,不可说不大胆,而我们若仔细阅读他写给王映霞的情书和他那段时间的日记,便可窥见他内心难以抹去的自卑感——为获得王映霞的芳心,郁达夫所做的,是有意无意地自我贬低,说自己其貌不扬,没钱没地位所以才不能得到王映霞的爱。王映霞也曾在孙百刚问及对郁达夫火热追求的看法时说,我有些可怜他了。当两人恋爱极为顺利时,郁达夫则说可以让她去北大做事,虽然我现在没钱但我的书可以卖三千块,如此许诺,一个关乎地位,一个关乎金钱,在郁达夫的潜意识里,金钱和地位远远比自己的真心更能留住爱情,这种意识便是来源于早年生活的贫穷与困厄。郁达夫笔下的主人公亦饱受贫困的煎熬——《茑萝行》的“我”“一踏了上海的岸,生计问题就逼紧到我眼前来”,失业和贫穷使得他渐渐丧失理想和精神,他的妻子因此多次自杀,他自己也不堪重负,《茫茫夜》里的质夫穷到去贩卖知识,把“几个大天才的思想”仅仅卖了九块钱,一边可惜一边满足。《春风沉醉的晚上》的主人公想找工作却怎么也找不到,春日也只有棉袍可穿,一个多月都不曾洗澡……于是,生活的贫穷逼迫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向灭亡和沉沦。
阿德勒认为,因工作而获得的报酬是对人有用性的承认,这能使人感到自己对社会的价值,能更有效地解决人类自卑感的问题。然而,反观郁达夫笔下的人物,他们所处的社会只相信名气大的人是好的,人们“只有耳朵,没有眼睛”[7]118,以致文人只能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百年之后。故而他们只能被社会遗弃,成为一事无成的“零余者”,他们的穷困使得他们具有自卑感,郁达夫也正是以贫困的遭遇来暴露他们的自卑情结,从而控诉不公的社会。
(三)社会境况
阿德勒的早期理论仅仅将自卑归结为身体的不足和缺陷,后来他将其理论深化,认为社会生活的复杂性也会致使个体认为自己渺小无力,从而产生自卑感。人是社会的人,必然与社会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倘若无法很好地适应和融入社会和周遭的世界,便会觉得自身处处不如人,什么都做不好,甚至逃避现实——“生活的意义是——保护我自己以免受到伤害、把自己圈围起来,避免别人接触”[4]14。阿德勒观察到孩子成长缓慢的原因,正是因为没有一个足以保护他们的社会,深深的自卑感使得他们对他人的敌意不断加深,对外界过度警惕与多疑。当国家与社会的境况成为他们克服自卑路上的阻碍,他们就会更加关注自我、逃避问题、偏激多疑,可见外部社会环境对人的自卑心理具有重要影响。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写到郁达夫在日留学的状况,说他读了差不多一千本外国小说,精通日、德、英、俄等多国语言,绝非一无是处的酒囊饭袋。郁达夫自己说起这段经历时,更多提到的却是放浪形骸,天天醇酒美人,不学无术。他向来说自己最差的一面,扬丑到极致。事实上,留学期间的郁达夫在本身固有的自卑情结上又添对民族的自卑感,《沉沦》中的“我”因日本人称中国人为“支那人”而愤怒,却不得不在爱慕的女子面前屈辱地承认,于是含泪控诉祖国为何不强大起来。主人公本是深爱着自己的祖国的,要将祖国当作自己的情人,正是因为爱,才会痛苦绝望。郁达夫在《空虚》中明确写道,中国人在日本就同犹太人在欧洲一样被轻视。在《茑萝行》中,主人公认为自己之所以能考上官费留学生,不是因为智慧和能力,而是因为政府的孱弱无能和同胞的不进步,这种观点充满了讽刺感。
郁达夫笔下的主人公大多有知识有文化,却郁郁不得志,穷困潦倒,悲惨至极。探寻其中的原因,大抵是当时的社会所致,当经济的苦闷与社会的苦闷相加,饱受折磨的青年们该何处容身呢,于是郁达夫在《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里才会那般无情地嘲讽,劝青年们去做贼。郁达夫将对社会与民族境况的自卑感付诸笔下,从而达到对自卑的抒发与缓解。
二、自卑情结对郁达夫创作的推动与升华
阿德勒将自卑分为自卑感与自卑情结,并认为自卑可以成为推动个体前进的动力,“不足的感觉实际上是一项有正面意义的痛”[2]304,在使人痛苦无奈的同时也有积极作用。个体不可能永久忍受自卑情结带来的不足之感,于是便会产生个体生命行动的目标以获得补偿,不断补偿的同时又不断出现新的自卑,于是又向新的目标努力,由此形成一个追求优越弥补自卑的循环,从而使人格趋于完善。他的“自卑—补偿”理论被众多学者用于分析作家、作品及作家创作的心理与意图,对于文学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自卑情结与作家的创作动机有着极大的关联性,深受自卑情结影响的作家往往会通过创作获得内心的补偿与满足感,自卑情结因此成为作家创作的动力,促使他们在文学创作过程中获得对自卑的补偿与升华。郁达夫亦是如此。
(一)自卑推动创作
阿德勒认为,由自卑向卓越努力的趋向是人正常的心理趋向,也是人前进的动力。在阿德勒的理论中,自卑感对于个体来说是与生俱来并具有主动性的,自卑感不断要求和激励人们去克服它超越它而不是被动地承受它。作家的创作也由此具有了一种全新的动力源。在自卑理论视域下,写作并非一种单纯的创造性活动,而是作家受到外在世界或是自身因素的影响而产生的自卑感所驱使的。长期压抑在内心的自卑感“会变成精神生活中长期潜伏的暗流”[2]84,形成自卑情结,对创作主体造成极大的心灵伤害。于是他们试图找出缓解心灵煎熬的良方、宣泄内心苦闷的出口和获得优越感的途径,创作的愿望由此产生。从司马迁发愤著书到梅尧臣穷而后工,以及当代作家如史铁生张海迪,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用写作的方式打破了内心深处自卑的壁垒,在痛苦与挣扎中解救自己被压抑的灵魂。自卑对于作家来说也就成了一种创作的动力。
许子东教授曾开玩笑说,郁闷就是郁达夫的苦闷。的确,郁达夫笔端流淌的文字始终带着轻愁与苦涩,其小说中的主人公也大多忧郁苦闷,孤独潦倒,时常过度害羞、忸怩、有犯罪感。阿德勒认为,这些举止正是自卑情结的体现:“他们已经默认了他们的软弱和他们在照顾自己时的无能。他们隐藏起来而不为人所见的,则是超越一切、好高骛远的目标和不惜任何代价要凌驾别人的决心。”[2]86他们隐藏自己,害怕与人相处,不安感使他们害怕陌生的人和事,害怕不能得心应手地控制局势。郁达夫一生深受自卑情结的影响,但他并没有“逆来顺受”,而是将内心的自卑感化为创作的动力,从第一本小说集《沉沦》开始,自我暴露便成了郁氏小说的鲜明特色。其作品中的人物或许有着身份、年龄、经历、思想上的差异,却都有相似的性格、心理和情感。他们与郁达夫的生平经历、行为方式,甚至外貌特征和衣着打扮都极其相似,他们所承受的身体的缺陷、贫穷的出身和国家的弱小,也正是郁达夫自身经历的体现,郁达夫甚至直接表示这些人物就是他个人的真实写照。“不足的感觉实际上是一项有正面意义的痛”,个体不可能长期忍受这种不足之感,“于是刺激他们去采取行动”[2]304,写作由此成为作家宣泄与拯救自我的途径。通过自叙传小说的写作,郁达夫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自身的自卑感。
一方面,自卑感能使作家获得创作灵感,作家将文学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存在的必然性与自身的个人情感相勾连,创造出具有作家主观意识的艺术形式,作家的幻想、夸张与变形便具有了合理性。对于自叙传小说作家来说,通过幻想塑造出超越自身的存在能弥补现实中的不足感,他们将真实的自我放在劣势的地位,质疑自身的存在,却赋予幻想中的自己存在的合理性,当小说及其中的人物获得了公众的认同,自我价值也仿佛被承认了。郁达夫创造出一个个与他自身有着相似性的主人公,在小说中探寻着自身存在的意义。
另一方面,自卑也带给作家独特的审美体验。具有自卑心理的作家往往更加敏感细腻,忧郁多疑,他们对于自身的情感有着更为深刻的体验,由于过度在乎他人的看法而能够细致地观察事物,更容易在细枝末节平常小事中找到闪光点。郁达夫曾说,自己创作的动力是对大自然的迷恋、向空远的渴望和远游之情,其中对大自然的迷恋是创作开始的源头,“似乎是从小的一种天性”[7]1。在小说《沉沦》的开篇,郁达夫便写到主人公对大自然的迷恋与细致的观察能力,一株小草都能让他沉醉:“他好像是睡在慈母怀里的样子。他好像是梦到了桃花源里的样子。他好像是在南欧的海岸,躺在情人膝上,在那里贪午睡的样子。”[7]15由此,因自卑而产生的痛苦成就了作家,使得他们对世界对生命有了更为深刻的体悟。可以说,作家的自卑感越强烈,审美体验就越敏锐,创作欲求就越迫切。
(二)创作超越自卑
文学史上不乏具有自卑情结的作家,就连阿德勒本人也深受自卑情结影响。阿德勒认为,个体的自卑可以促使生命得以升华,即实现个体生命的真正价值——奉献。自卑如精神病患者、罪犯、自杀者之流,争取的是一种虚假的优越,只赋予了生活个人的意义,“他所采取的每一个步骤都会逐渐将他导入自欺之中”[2]84。他们的补偿行为是消极的,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会将他们推向一个又一个的悲剧。这种消极的补偿是毫无意义的自我欺骗,“生活的意义是对人类全体发生兴趣”[2]50,“只有一个人的生命被别人认定为对他们很重要时,他们才会称他为天才”[2]48。故而具有自卑情结的作家之所以能够获得读者和社会的认可,正是因为他们并非止于对自身自卑感的单纯宣泄,而是将目光由对自我关注上升到对全社会、全人类关注的更广阔境界,从而实现对自卑情结的升华和超越,郁达夫亦是如此。
自叙传小说的创作,使得郁达夫身上的自卑感得以缓解,但郁达夫看到的,远比书中的主人公更为深远。当原本固有的自卑感与在异国所尝到的民族自卑感一同向他压来,他不仅感到了绝望、悲愤、羞愧、痛苦,更看到了“中国在世界竞争场里所处的地位”[6]49,这种屈辱感在性苦闷的催化下变得尤为浓烈。郁达夫在回忆《沉沦》的创作时说:“眼看到的故国的陆沉,身受到的异乡的屈辱,与夫所感所思所经历的一切,剔括起来没有一点不是失望,没有一处不是忧伤”,“越找不到出路,越想破坏,越想反抗”[7]2。事实上,民族自卑的社会心理在“五四”时期的小说中并不少见,对国民性的改造也一直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主题,这段中国历史上特殊的“卑己时期”使得中华文化得以重新焕发活力。仔细翻阅郁达夫留学时的日记我们会发现,他一方面在心理上被个人的不幸和颓废所包围,一方面又出于强烈的民族自尊而立志奋发,试图以此来实现某种自我救赎。这种自卑与超越的矛盾心态成为郁达夫创作的源泉和动力。郁达夫将自我天性中的自卑与时代潮流相契合,以自我暴露的方式,将自身特有的心理体验放大成小说主人公身上的病态行为、自卑心理,有力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他的作品,不只是在对自我进行暴露和反思,更对民族的心理和生存方式进行了批判和揭露。
细读文本我们还会发现,郁达夫作品中的人物虽然自卑,但也有爱人的一面,这不只体现在他们多情又痴情,为了心爱的女子可以低声下气,神魂颠倒,更显现于其对底层民众的同情。如《薄奠》对拉车人的关注,为他买下那纸糊的洋车;《春风沉醉的晚上》里的烟厂女工,不得不做自己不愿做的工作;《茑萝行》主人公直言控诉当时国家与社会的不公使他无法养活自己和妻儿。郁达夫在1924年发表的《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更是一封向黑暗社会宣战的檄文,将社会的丑恶赤裸裸的揭露给读者。他将自身的自卑感转化为创作的动力,发出有力的呐喊,实现了对自卑的超越。郁达夫是自卑的,字里行间都是浓烈的自轻自贱,自怨自艾,自艾自怜,他亦是清醒的,他说过“我若要辞绝虚伪的罪恶,我只好赤裸裸地把我的心境写出来”,“艺术的理想,是赤裸裸的天真”[8]30。他超越了单纯的情感上的自卑,赋予自我的情感时代性与民族性,所以沈从文才会说,人人皆可以从郁达夫的作品中发现自己的模样。
三、自卑情结与郁达夫小说创作的独特表达
通过对郁达夫作品的梳理,我们能够发现一些贯穿始终的心理现象,爱欲、自卑、压抑与孤独随处可见。郁达夫小说中的人物具有一些共同特征,他们大都是一副灰色的面孔,有着高高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消瘦的身材和苍白的脸庞,不是穷困潦倒就是抑郁自卑,不是孤独冷漠就是扭曲痛苦。他们会时不时地做出一些不被人理解的“争取优越感的补偿动作”,以此缓解自身的自卑感。自卑影响着郁达夫的创作,郁达夫的创作也反映着其内心深处的自卑感。
(一)性与恋
郁达夫的早期创作较多地展现了青年的性苦闷,他细致地刻画了“零余者”们由于性苦闷而产生的病态心理、行为、渴求,这些由性冲动导致的性渴求在主人公不断地压抑中扭曲,也使得主人公陷入了苦闷与悲观,爱情与欲望成了郁达夫的书写策略之一,主人公的性癖常有显现。《茫茫夜》中质夫出于对性的渴求去找洋货店女店员要来她的旧手帕和针,通过物件获得快感,用一种极端的行为满足自己扭曲病态的欲望,对与异性接触的不自信使得他无法以正常的方式解决性苦闷。《沉沦》中的“我”在梅林读书时撞见一对亲热的男女,于是受到刺激第一次走进了妓院,甚至情难自禁偷看女孩子洗澡。 “性和焦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2]75,当主人公因为自身与环境等带来的自卑感而在爱欲面前压抑自己,在爱情中敏感又消极,他们便已然成了自卑情结的俘虏。
女性人物在郁达夫的作品中十分常见,她们既代表爱情又象征欲望。这些女人为了满足自身的情结,爱情成了一场自卑感与优越感的角逐,源自性欲与对优越感的渴望,然而她们拒绝直面问题,敏感多疑又难以沟通,频繁地爱不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追求,最终以失败收场。郁达夫借对女人的爱恋来表现主人公的自卑,他作品中的主人公的求爱大多无疾而终,且总是会将失败归结于自己外在不够漂亮,不够体面,或者是地位不够高。令人疑惑的是,他们的爱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具体的行动,只停留在想象与意淫。《茫茫夜》里作者一开头便将主人公于质夫的样貌和清秀柔美的迟生对比,说他面貌没有特别可取之处。对样貌的自卑使得他即使“逛班子”也要长得不好看、年纪大、客人少的妓女,令人啼笑皆非,最后和那“原始猴类”似的女子喝茶聊天却也觉得不是滋味。而在《秋柳》中质夫竟然真的与相貌丑陋的妓女海棠建立了长期关系,在他与吴风世的谈话中,他道出了自己为什么喜欢海棠的缘由:“可怜那鲁钝的海棠,也是同我一样,貌又不美,又不能媚人,所以落得清苦得很。”又说:“侬未成名君未嫁,可怜俱是不如人。”[7]376这些话将主人公内心的自卑感显露得淋漓尽致。阿德勒在对自卑者的伴侣选择的论述中,曾提到他们选择弱者作为伴侣的原因是为避免失败。于质夫选择貌丑鲁钝的海棠正是出于对自身的自卑自怜。在《十一月初三》里“我”直接就将自己比作陪衬青衣花旦、增添他人美处而存在的小丑,认为自己丑陋不幸,说自己这样的身体本不配恋爱。对于自身样貌的不自信,成为郁达夫小说人物爱情失败的重要原因,他们爱美丽的女子,却也惧怕失败,这在郁达夫自身的恋爱经历中也有所显现。
(二)病与忧
疾病与忧郁的书写在郁达夫作品中极为常见,上文我们已经就身体的缺陷对郁达夫自卑情结的影响做了一定程度的论述。事实上,身体上的疾病与心灵上的忧郁的书写,不仅为其作品奠定了阴郁伤感的感情基调,也增添了思想的厚度,使其创作具有了深刻的意蕴。
郁达夫笔下的疾病种类繁多,但都体现在青年身上,他们抑郁愁苦,病入膏肓,凋零于外部环境的压迫之下。《银灰色的死》中的Y君因爱情的求之不得而死,《胃病》里的主人公死于传统婚姻的压迫,《空虚》里的质夫竟然因为空虚无聊而生病,这更是批判了当时社会恶劣的大环境致使青年人走向悲剧与灭亡。以疾病为主题进行社会批判的作品在“五四”时期十分盛行,郁达夫的书写既是自身自卑情感的抒发也是超越自卑的体现。
郁达夫采用自叙传的方式将身体疾病与心理疾病相结合,疾病的写作是作者自卑情结的反映,也是其超越自卑的体现。主人公们时常苦闷,抱怨自己不被理解和接纳,而事实上正是骨子里的孤僻与自卑使得他们满面愁容,使得“同学都以为他是爱孤独的人,谁也不敢来近他的身”,“一见了他那一副愁容,没有一个不抱头奔散的”[7]18。他们已然丧失了积极向上的勇气,“自卑情结告诉他们:‘在合作中获取的成功是没你的份的。’”[2]100他们不愿直面问题,而是忧郁苦闷、孤独清高,与现实划清界限,与虚无的阴影作战。伊藤虎丸曾经说过:“郁达夫留学时候的日本是把像‘病的’啦,忧郁’啦或者‘颓废’啦等字眼儿当作‘现代的’代词来原封不动地使用的时代。郁达夫当时把‘病的’、‘忧郁’等看作‘现代人的苦闷’。”[9]故而郁达夫的忧郁体现的是现代人的苦闷,是时代病的写照,也是处于新旧之交的中国人的苦闷与迷茫,在其隐喻背后,是超越了自卑情结的爱国心与责任感。
(三)酒与梦
阿德勒认为,酒是帮助显现愤怒的重要因素之一,酒精会抹杀有教养的节制,展现出真实的自我,而那些无法直面困难的人会选择用酒为自己找寻安慰和借口。同时,阿德勒认为:“梦是欺骗的——情感幻想给予我们行动的刺激,而没有行动”[2]12,“梦和现实都同样包含了一个人对生命的态度”[2]233。在梦与幻想中,人得以逃避痛苦的现实,梦中创造的情境能使个体更顺畅地表达自身,这同时也反映了个体超越现实和奋进突破的渴求,从某种意义上说,梦与酒一样,都是被自卑情结影响的个体找寻自身价值、努力超越自卑的体现。
郁达夫笔下的人物都或多或少有着饮酒买醉或沉迷幻想的情况,这样的书写不仅体现了主人公对于现实的无奈苦闷找不到出路,也展现了其内心自卑与超越的角逐。《沉沦》的主人公因受到侍女对待他的态度的刺激而一杯接一杯地饮酒,醉后决心将祖国当作自己的情人,放声为祖国歌唱,也暗示了其最终“因祖国而死”的悲剧。《南迁》的主人公伊人苦恋女学生O而不得,于是幻想唱着迷娘歌的O在门外叫他,两人一同去海边的浪漫情景,而现实是他与那女孩说句话都要红脸,虽心生爱慕却不敢行动,见到与O交好的其他日本学生,便心生自卑之感,只能借助幻想安慰自己。《银灰色的死》的主人公在知道心仪的女子即将出嫁后,悲伤痛饮,最后脑溢血死在学校前的空地上,死前最后一眼是女子擦肩而过唤不回头的幻影。梦与酒和得不到求不得的苦闷相联结,是自卑感驱使下看似自我拯救的自欺行为,使得主人公逃避了现实的情境,暂时撤回到一个自我营造的“安全岛”。
面对自卑感,有的人选择改变环境,有的人则选择用酒麻痹自己,用美好的迷梦欺骗自己,通过愚弄自我去缓解自卑所带来的不安,郁达夫小说中的主人公们显然是后者。而这种消极的补偿行为显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会将他们推向一个接一个悲剧的深渊。在展现悲剧的同时,却也显现了自卑情结背后内心真实的情感、挣扎、矛盾与痛苦,主人公们看似沦为了自卑感的牺牲者,实际上却使得作品有了更为深刻的批判力度,这本身就是郁达夫自身的超越与升华。
四、结语
郁达夫早期自叙传小说的书写往往有着细腻的心理刻画与浓郁的感伤情调,这与他内心深处的自卑情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依据阿德勒的自卑理论,这种来源于身体缺陷、贫困经历、社会环境的自卑感既能影响和推动郁达夫的创作,也能促使其自卑得以在创作过程中获得补偿与升华。郁达夫在自卑情结的刺激下追求优越、克服自卑、超越自卑,并赋予其作品更深层次的内涵而不仅仅是单纯的感情宣泄。郁达夫在《迷羊》中这样说道:“我们所有的愁思,可以全部说出来,交给一个比我们更伟大的牧人的,因为我们是迷了路的羊,在迷路上有危险,有恐惧,是免不了的。只有赤裸裸地把我们所负担不了的危险恐惧告诉这个牧人,使他为我们负担了去,我们才能够安身立命。”[7]305从这段话中我们能够看到郁达夫将自己和社会的问题赤裸裸暴露的真正目的。郁达夫的书写是清醒深刻的,笔锋是苍劲有力的,正如他自己所说:“艺术家是灵魂的冒险者,是偶像的破坏者,是开路的前驱者。”[8]30郁达夫最终使自己成了一个既能用文字叩击世人心灵,又能用自身点燃行途火炬的大写的人,他的作品值得我们细细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