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维铮:“文化热”的理性应对者
2019-03-21
(曲阜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山东 曲阜 273165)
朱维铮(1936—2012),江苏无锡人,复旦大学教授,汉堡大学荣誉博士。20世纪80年代,他在复旦牵头成立了专攻中国思想文化史的研究室;组织召开了第一届中国文化学术国际讨论会。
一、对“文化热”的冷静思考
(一)传统文化、文化传统
正确界定“传统”是理清“传统文化”和“文化传统”的前提。“‘统’的本义是缫丝时从众多蚕茧抽出的头绪所打的结,抓住它便可顺利缫出一束丝。衍化开去,凡涵义相似的概念都可称为‘统’。”[1]传统在中国古典学中指“历代相传,至今不绝的某种根本性东西。”[2]
“传统文化”中“传统”界定“文化”;“文化传统”里“传统”是被限制对象。传统文化属于文化史,重真;文化传统立足当下,要分清正、负面。
怎样评价传统?毫无疑问,传统是一种惰性,可“惰性不等于反动。”[3]他以人体免疫系统比喻传统。正因免疫系统对病菌的自动防护,人体各项机能才会平衡。这也是艾滋病(综合性免疫缺乏症)令名医束手的根源。当患者输血或器官移植时,如何克服免疫系统阻力又让医生头疼。“作为一种惰性力量,传统犹如免疫机制,属于社会的特定功能,本身无所谓好或坏,无所谓精华与糟粕;至于它起的作用是好是坏,需要发扬还是需要抛弃,问题也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社会是否健康,或者患了哪种疾病。这就是我说的现状。”[4]传统是动态的,有新、旧与本土、外来之分。
当下创新是新常态,免不了涉及反传统的问题。“既然传统是维系社会稳定的惰性力量,那就不消说,社会的更新也就意味着惰性的克服,或者说用新传统代替旧传统。”[5]从这个角度反传统属于正常社会现象。他既肯定了创新的价值,又侧击了“全盘西化”。
他除了不同意“全盘西化”外,也不赞赏“中国文化本位”。五四运动以后,“全盘西化”和“中国文化本位”两种主张盛行,这种争论是有意义的,这证明中国和世界联系愈强,如何对待中国文化传统这一问题愈为紧迫。但两者从理论到实践均是错的。“前者犹如无视自身免疫系统的排他性,后者好比要取消自身免疫系统。”[6]
如何调和卫传统者与反传统者?“肯定传统,或许旨在迫死人复生,以助驱邪除病;否定传统,可能意在借钟馗打鬼,为我清道开路;这样相反相成的古怪现象,不是不足为异么?”[7]这可消弭不必要的争论。
怎样研究中国文化?他主张分解加整合。“细部解剖,洞幽探微,常有所获,也容易明察秋毫之末,不见與薪。”[8]必须加以整合才能奏效。
考察了中国神话与中医后,他发现社会实践对文化发展历程及其观念影响颇大。“人类真正告别动物界,还是在学会人工取火之后。在中国,实现摩擦生火的第一代发明家,大概是河套人。由河套人开始取得的征服自然的这一伟大成就,给我们的先民的印象如此深刻,以致成了保存最长久的一则历史记忆,那就是中国古代广泛流传的‘燧人氏钻木取火’的传说。”[9]“初民神话保存在哪里呢?一是图画,二是诗歌……从西周以后,天子的明堂,贵族的宗庙,都绘有关于祖先神灵的壁画,则应该是可信的……但图画保存的神话,限于古代条件,传播不远,且易湮没。就保存效果来说,远不如史诗。所谓史诗,就是用诗歌的形式追述历史。《诗经》的二雅,即周代宫廷和京畿一带的乐歌,便可称史诗。《大雅》反映的多是西周兴起和盛世的事迹,《小雅》则多哀诉西周末政治废弛和东周社会混乱的状况……倘说神话性史诗,则要算三颂中保留较多。三颂即周王室和鲁、宋二国诸侯的宗庙中的祀神乐歌,内容多为歌颂祖先神之作。祀神祭鬼的庙堂音乐,通过祭司代代相传,保守性极强……屈原所有的诗赋,都巧妙地把神话、历史和现实交织在一起,因而都是文化史家研究的绝好资料。但从研究史诗来说,他留下的最佳作品,还数《天问》……除了史诗,古代神话传说还散见于各种古籍之中。而保存上古神话最多的,要数《山海经》。今本《山海经》问世于公元前六年……王国维通过研究卜辞所记殷代帝王世系,发现《山海经》所记人物,很多并非后人杜撰……从此史家便对《山海经》刮目相看……这部巫书所记内容,反映地域性国家初起的状况。”[10]“中医文化,如儒学诸形态一样,二者的典范性,已由历史证明。”[11]
(二)国学、国粹与国故
“难道‘国学’一词不是古已有之吗?确实,假若单看词头,则它古老得很。相传是孔门的徒子徒孙们的论文选《礼记》,便曾说‘国有学’。于是,自汉至清,‘国学’便挂在士人嘴边达两千年。可惜,直到上世纪末,所谓国学,就约定俗成的概念而言,仍然专指国立学府,如太学、国子监之类,犹如今称国立大学。谁都知道,当今世界各国,几乎都有国立大学,那不是中国传统的土特产……在近代中国,谁是‘国学’新义的始作俑者?至今仍难断定。有一点是肯定的,即‘国学’一词晚于‘国粹’,而‘国粹’则是由日本输入的外来语。赋予‘国学’一词以非传统的含义,开始流行于本世纪初,鼓吹者是在上海的一批青年学人。”[12]“今天谈‘国学’有两大前提: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疆域,这算空间;二、中华民族是复合体。”[13]
人文社会科学中的国学指现在中国境内,历史上形成的政治、经济、文化学说。国粹的近代理解来自日本。武士道和中国唐代流入日本的成果交融,最终形成了日本国粹。1903年章太炎在中国首次公开提倡国粹。当下的国粹应定义为,中华历史上形成的优秀原生文化加上域外优质文化汇合成的包容型中华文化之精髓。上乘中国传统文化称“国故”。
(三)孔学、儒学和儒教
他认为“孔学”是“孔子本人对自己伦理、思想、道德观点的申述。”[14]“我认为‘儒学’的概念,自始就比‘孔学’的概念宽泛。”[15]
“所谓新儒学,本是海外学者一派的见解。徐复观、唐君毅、方东美、牟宗三等,是这一派的老代表。更老的还有钱穆、梁漱溟、冯友兰等先生。他们各自的论述虽有分歧,有一点是共同的,即以为儒学集中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粹,只可发扬,不容否定。”[16]“以‘新儒学’为例。我以为就史论史,首先追本溯源,应该承认它始于清末,特别不能忽视康有为的孔教论和章太炎的建立宗教论;其次区别走向,不能无视梁漱溟与梁启超、熊十力与章太炎两支的亲缘联系;再次研究师承,被公认为新儒学已逝大师的牟宗三、唐君毅和徐复观,都直接受熊十力的亲炙。因而从承上启下的关系来看,章太炎到熊十力的转折,似乎更应受到新儒学研究史的论者注意……我同样以为当代新儒学与康有为、章太炎以来的儒学已有很大区别,例如吸取欧美古典的和现代的哲学以充实中国传统的儒学,就是康、章都不及的。”[17]
“传统与儒学不是等价物”[18]“历时、共时的看,均从未有过一以贯之或同时涵盖全民族文化的单一的儒家传统。”[19]“我以为儒学在中国中世纪的主流形态即经学,具有宗教色彩,却不能径称之为儒教。至于一般儒学,更不可笼统地换作儒教。”[20]
(四)经、经学和经学史
先秦“经”是诸子对各自文献的称谓。自汉武帝始,至晚清废科举止,“经”专指历代官方认可的重要儒家典籍。官方认可的儒家经典有一个递增的过程。从汉武帝时《诗经》《书经》《礼经》《易经》与《春秋》五经;到东汉加上《小戴礼记》与《周礼》成为七经;到唐代一般认为再加上《论语》和《孝经》形成九经;到北宋就形成了十三经。
“经学是中世纪中国的统治学说。”[21]“它是西汉后,各王朝的行为准则。经学有三个特征:一、支配过中世纪中国思想文化界;二、以朝廷认可的经典为依据;三、它是一种带宗教色彩的信仰。经学的范畴比孔学宽,但窄于儒学。”[22]“经义只不过是缘饰吏治的工具,它到底是不是真的孔学或儒学,又有什么要紧呢?”[23]“统治者眼里的孔子无非是其达成某一政治目的之工具”[24]。“在术重于学的时代,经学的理论研究只能服从于手段的取向。”[25]
“经学史属于文化传统表现自身保守力的观念形态史。”[26]经学史以经学为研究对象,时间跨度从公元前2世纪到20世纪初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它是中国文化史的重要分支。“按照经学的实际运动过程来描述经学历史,就不能同意经学代表中国文化的一贯传统的看法。”[27]关于两千多年间经学的更新运动,他认为:“经学各形态的每次冲突,结局只有一种,那便是否定旧形态。”[28]既然经学是儒学的子集,那倘说,记录儒学发展轨迹的儒学史包含描述经学变更历程的经学史就顺理成章了。
“术不确定,诠释也就不会越轨。”[29]帝王看重社会实践即“术”,轻视理论探索即“学”。“儒术独尊,经学便以学随术变为取向。朝廷认可的经传研究,总随权力之变,论证经义的实践品格,堪称通经致用。”[30]
他曾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如今,分工也以精神劳动和物质劳动分工的形式在统治阶级中间出现了,但当阶级本身受到威胁,他们的权力似乎和阶级特权不同的假象便会消失。”[31]的原话来阐释中国中世纪“学”与“术”的关系。中国中世纪官方统治思想和政治实践的互动关系也就不言自明了。
二、回应“文化热”的成功实践
(一)竭力为学界注入健康血液
朱维铮先生学识渊博,对中国经学史、中国土地制度史、明清以来中外交流史、中医学都有独到见解。20世纪80年代,他曾同时指导过十几个不同方向的研究生。如今,复旦大学研究近代维新运动史的专家廖梅、研究宋代经学的学者姜鹏、研究近代中外宗教史的李天纲教授、加拿大知名教育学家许佳美等当代海内外知名学者都出自他门下。
这些学者在各自领域都有重要贡献,以廖梅为例。她花了十年时间,在博士论文基础上撰写的专著《汪康年:从民权论到文化保守主义》是目前研究汪康年最严谨的著作。廖梅教授随朱先生攻读硕士、博士期间,一直在研究汪康年。她博士论文答辩时,专家委员会一致认为,论文可以作为专著出版。上海古籍出版社也同意为其免费出书。她却以仍需完善为由婉言谢绝了出版社立即出版的盛情。后来,她为了穷尽资料,用一年时间,前往日本神奈川大学访学。书稿最后经朱维铮先生认真审阅,并写了序言,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发行。
朱维铮先生通过栽培学风严谨、扎实的学术传承人,为学界留下了一支精良的生力军,福泽后代。
(二)精心打造《大师》的学术品牌
朱先生晚年曾受王韧先生之邀,担任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大师》栏目学术顾问。在他指导下,《大师》不仅避免了曲高和寡的尴尬,而且凭借平实语言和珍贵图片,截至2011年底,已向全国观众推介了上百位,为20世纪中国教科文事业做出过杰出贡献的代表人物。
据朱维铮先生在我国大陆招收的首位博士廖梅女士回忆,朱先生生前曾表达过,说他低调他承认,叫他大师他不认的心声。朱先生重视《大师》学术底色,旨在净化学术界大师群体。“使观众可以了解什么是真正的大师……使观众可以了解我们的前辈大师,都经过多么曲折的乃至以生命为代价的历程,才修成正果的……使观众领悟真大师的尺度,重睹真大师的风采……使观众可知前辈真大师,均非可被权力金钱玩诸股掌的阿猫阿狗式‘宠物’……使观众……更能洞察以假乱真的种种伎俩。”[32]
据他考证:“‘大师’称谓最早见于汉初,当时仅算个普通名目。始皇烧书后,听过伏胜念的《尚书》残篇,又能讲点儿大意的都是‘大师’。之后读书人认知日益专精,‘大师’就变为在经史领域继往开来者的尊称。清季民初,梁启超执舆论界牛耳二十年,著作等身,仍非‘大师’。前有康有为、章太炎,继有王国维、陈寅恪,均是创业垂统者,虽然他们生前名气不如梁。”[33]能称“大师”者是在某一专门学术领域,有继往开来贡献的学者。真大师的学术贡献度与其声望高低没有必然联系。
他详谈过陈寅恪先生被尊为大师的原因。“陈寅恪是纯学者。他曾长期到日本、欧美留学。他只重新知,不要学位。他是首个在瑞士听到列宁讲演的中国人。他通晓十七八种古今语言文字,他对中西社会的见识远超前人和同辈。他在既无学位,也没专著的情况下,被清华聘为导师。他门下学生多为名闻遐迩的学者,也都以名列陈门为荣。其中便有我的本师陈守实教授。陈寅恪留下的文史著作虽少,却都是开山名篇。他的遗训‘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更是宝贵。他言行一致。”[34]朱先生很敬重季羡林教授。季羡林先生曾以自己专攻中印文化交流史,经学史非其所长为由,婉拒“国学大师”称号。参照这样的评判标准和实例,追名逐利的假大师便无处藏匿了。
三、结语
朱维铮先生在逻辑上理清了传统文化与文化传统,国学、国粹与国故,孔学、儒学和儒教,经、经学、经学史的理论区别与联系。同时,他还躬亲实践。从20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初,他一直致力于培养有志于学的后辈学人。朱先生晚年还以首席文化顾问的身份,协助上海电视台,打造了《大师》这一文化精品。朱维铮教授用自己的一生为当代学人树立了将乾嘉学派考据学风与唯物史观科学结合,终成享誉中外的马克思主义文化学者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