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拜

苟天晓

黄昏就像被一刀斩断了尾巴，天一下就黑了。

回头看去，半山上的306厂灯火也突然绽放，一派温暖和明亮。孩子再朝前看，远处那个叫马莲滩的村庄却显得是那样的黝黑而沉静，好像它没有灯光，至少灯光不起作用。眼前的芦苇荡在黑暗中模糊地摇曳着。唯有位于村庄和芦苇荡之间的大通河的涛声突然变大变响，雄浑激越。

老爸和马东、杨小文等很多叔叔一定在四处寻找自己！孩子这次的逃亡应该说是很成功的，从他放学到老爸下班，这段时间差他几乎没耽搁一分钟，他背着田园走过306厂三分之一的家属区，走出僻静的南门，走下三个陡峭的大坡，走过一片高大的柳树林、一片低矮的沙柳林，来到现在的芦苇丛边。老爸他们根本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条路。他只须穿过这片芦苇荡，走过那座吊桥，就到达了那个村庄，他的出逃基本上就胜利了！

如果说他的精心策划有什么不足，那就是没料到黄昏会这么短，天黑得这么早，这段路途又这么长！他也没想到田园会这么重，越背越重。

他解下书包，田园急不可耐地从书包里跳了出来，围着他撒起欢来，看来这才是它喜欢的环境。孩子再也坚持不住了，一屁股坐在沙堆上，转瞬间他背上的热汗冷得刺骨，简直跟冰一样。

这里是甘肃跟青海交界的地方，时间是阴历二月底阳历四月初，这时的天气就像精神病，下午有时简直就是夏天，早晚却像冬天。孩子喘着气望着半山上灯火通明的工厂，他知道这个厂是东北老厂援建时部分搬迁来的，孩子的老爸是从老厂过来的，东北人，妈妈是甘肃人。这个大厂名号已改了好几次，但人们还是习惯用它最初的保密代号称呼它。

孩子突然感到饿了，是到吃饭的时间了嘛，何况他刚才的体力消耗又是那样的大！这时孩子才发现，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带食物和水！

这真是一个致命的失误！前面的芦苇沼泽才是真正的考验，天又这么冷，没有营养和热量怎么可以呢！想到这里孩子更饿了，他胃口本来就很好，一饿起来就全身发抖。怎么办，饿死？被沼泽淹死？回去领死？难道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呀，这是什么？孩子感觉到书包里有东西，他摸索着，然后颤抖着拉开一个侧兜，啊，竟然是两只烧饼，两包牛奶，三颗鸡蛋！“老天保佑！”他脱口喊道。

这是当地政府给农村学生免费提供的营养早餐，306厂学校位于山区，也享受这个政策。但由于这个大厂，周围农村的经济条件都不错，所以许多学生都不爱吃这早餐，胡乱糟蹋，到处乱扔。这孩子由于姥爷的缘故，从不浪费粮食，有些同学为了完成任务也是恶作剧，常常往他书包里偷塞这早餐。今天他的心一直慌慌的，根本就没注意到侧兜的食物，他倒空书包装上田园时都没发现。

孩子和田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孩子这时才觉得这早餐多好吃啊！他让田园多吃了一个鸡蛋，他将牛奶倒在手心，让田园用舌头灵巧地舔饮。他手心痒痒的，心里一阵阵的甜蜜。虽然说是老天保佑，但细想起来还是要归功于姥爷。“嗯，要归功于姥爷！”他再一次喊道。有姥爷出马，这次行动一定能够成功！

四天前，老爸和马东叔叔结拜完，马东叔叔牵来了一只小狗，这只狗孩子一看见就非常喜欢，这是只农家院里的狗，身子不大，瘦瘦的，但清清爽爽，干干净净，湿润的眼睛宁静而忧伤，就像一个宁静忧郁的农家少年。小狗对孩子也很信任，跟前跟后，寸步不离。孩子从手机上查出这种农家土狗有个颇为诗意的大名叫“中华田园犬”，从此孩子就给它起名“田园”。

但这只狗是老爸准备大宴宾朋的，朋友们都来给他贺结拜之喜，他要做东北有名的“辣椒面子狗肉汤”，大家闻名已久，期待已久，“辣椒面子狗肉汤，给个县长都不当”嘛！

孩子去找老爸，说田园不能杀，狗肉不能吃！老爸诧异地说：

“为什么不能吃？俺们东北不是一直吃吗？”

“我姥爷说不能吃！”孩子说。

“你回东北不是也吃过吗？”

“我姥爷说不能吃！”

“你姥爷你姥爷！他一个甘肃老农民，大字不识，你怎么就那么听他的话呢！”

“我姥爷说不能吃！”

“你这孩子，真是一口咬个屎橛子，给个大果子都不换！”

老爸还是没有答应。孩子又去找马东叔叔，这狗是一个病人送他的。马东叔叔想了想答应了，他要去给大哥说说试试看。但孩子能看出他的犹豫，他虽然跟老爸结拜成兄弟，但毕竟时间短暂，还处于相互客气阶段，又因为这是他牵来的狗，所以他更不会使劲说的。

孩子又去找杨小文叔叔。可惜他第一句就说错了：

“外国人都不吃狗肉！吃狗肉是野蛮的表现！”

杨小文叔叔一听就火了：“外国人外国人！他们懂什么！他们才是没文化的野蛮人！”发完火他对孩子解释说：

“宝贝你听我说，中国人从古就有吃狗肉的习惯，古代的屠家更多是屠狗的，荆轲与之饮于燕市的高渐离、西汉开国名将樊哙都是屠狗出身。仗义每从屠狗辈！这个我以后会专门给你讲的。”

“可是我姥爷说不能吃。”

“你姥爷读过《左传》和《史记》吗？”

“没有。”

“你姥爷读过荷马和莎士比亚吗？”

“没有。”

“那不就得了！”

“可我姥爷说不能吃！”

“啊，天哪……”杨小文叔叔举着双手说。

杨小文叔叔写的戏里有不少“屠狗英雄”，孩子知道他想亲眼目击屠狗过程，获得“现场感”。但姥爷会怎么说？

孩子的姥爷是甘肃腹地山乡里的一个农民。孩子的妈妈很早因车祸不幸遇难，孩子假期里常常去姥爷家，他把对母亲模糊的渴望加在姥爺身上，而姥爷除了对孙子那种溺爱外，还补全了母亲的爱。

姥爷外表上是最普通的农村老头，但渐渐地你就会感觉到他的不同寻常。

姥爷的村口有条小河，河很小，但水里也有鱼，是那种小狗鱼，这里的鱼比较笨，孩子一会儿就逮住了好多条，用柳枝串了一长串，他要用小鱼喂姥爷家的猫。但没想到一贯只是嗬嗬嗬笑着的姥爷看见这些鱼后脸色变了，夺过柳条严肃地说：“猫是吃老鼠的，咋能吃鱼呢！”他提着柳条急匆匆走回小河，将小鱼一条条放回到河里。他的动作是那样的小心，那样的轻柔，好像这些小鱼还活着似的。事后姥爷对孩子说：

“猫是吃老鼠的，牛羊是吃草的，人是吃五谷杂粮的。要吃你该吃的，不要吃不该吃的。”

孩子一开始委屈地流了泪，但随后他慢慢地懂了，并且由此他懂了很多。

现在在孩子眼里，姥爷是农村老人，也是村庄、田野、庄稼、树木、牛马等等，所以姥爷知道这个大地上的秘密。孩子觉得和姥爷在一起，能感受到春天的温煦、秋天的丰厚……夏天的夜晚孩子和姥爷坐在院子里，他看着满天的星星，传说一个了不起的人死了就会上天变成星星，那么姥爷一定会变成星星的。不，姥爷也许就是星星落下来的……

从此“姥爷说的”就变成了这孩子的口头禅和盾牌。但这一次“姥爷说的”不管用了，孩子就决定直接去找姥爷。他觉得凡是村庄都是姥爷的地盘，所以他把目标初步定为马莲滩，田园就是从那里来的。如果这个村庄还是不行，他就要直接去姥爷家。他听说有夜班车路过马莲滩，他手机里的钱是够用的。

想到这里，他霍地站了起来，对田园一摆手说：“酒足饭饱，咱们该上路了！”这孩子平时话很少，但今天却像打开了闸门，成了话痨。

要走芦荡沼泽了，孩子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更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他出门想到了关手机，却没想到拿充电宝充电器！而且手机电也没充！他打开手机想照一照明，手机一打开就跳出无数个“未接来电”，接着电话铃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你简直都能听出它的嗓子已经喊破了！孩子吓了一跳，不敢去接，他只是打开手电，但几乎还没看清什么，手机的电就没了，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这可怎么辦？这芦荡沼泽孩子虽然跟着一位马莲滩的同学走过一次，但那是大白天，现在却是漆黑的夜晚！

孩子的汗又冒了出来，他焦急地抬起头，突然看见天空中闪耀着星星！这些星星其实早就出现了，只是他刚才没注意到。由于杨小文叔叔经常讲到星星，在孩子心中埋下了种子，所以孩子看见星星，虽然它们的光芒还是那样的微弱，派不上用场，但孩子总觉得这是好的，他心中生出了安慰和希望。

所幸的是这一次有田园，田园带着孩子走入芦荡。看样子田园走过这条路，而且不止一次。孩子跟着田园，也尽力回忆着那次的路途，他行走在芦苇和水草之中，行走在曲折泥泞的小道上。风吹芦荡，发生深沉的呼啸。四周不时响起青蛙的呱呱声、癞蛤蟆的跳水声以及野鸭水禽惊起飞腾的声音。田园不时地对它们吠上几声，它们在交流什么？如果姥爷在这儿，姥爷一定知道的。

天上的星星逐渐增多，也逐渐明亮，孩子觉得自己的眼睛由于适应了黑暗，也逐渐能用上这些星光了。他想起了杨小文叔叔就在前天——老爸和马东叔叔结拜后的第二天——他还讲过星空。

这是杨小文叔叔给孩子举办的“一个人的讲坛”——以往讲的和听的都是一个人，这次多了个马东叔叔。

杨小文叔叔拿着他厚厚的剧本，但这次他没有读，也没让孩子读，他表情凝重，心情很糟糕。孩子明白这是他读历史又读伤心了。

杨小文叔叔只是抽着烟，半天后他才说：

“无尽的黑暗……令人发指的血腥……”

又默然半天后，杨小文叔叔说：

“有时我常常怀疑，人类就从来没有走出过黑暗和野蛮！人类相比五十万年前的原始人又前进了多少呢？人性中的一些方面甚至还在倒退……”

马东叔叔说：“但人类的进步也不可否认，人类的光荣也不能抹杀。”

杨小文叔叔说：“这就是我们还苟活在人世的原因。人类幸亏遇见了两条救命的绳索，所以还有一丝的希望。”

“哪两条？”马东叔叔说。

杨小文叔叔举起一根手指：

“第一是火，它使人类的身体摆脱了黑暗和寒冷。”

他举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是星空。从仰望星空开始，人类开始寻找心灵上的光明和温暖。”然后他转头对孩子说：

“我写的这些历史戏，就是从黑暗和血腥的编年史中，寻找出那些真正的人，他们攀沿着游丝般的星光的绳索，艰难地引领人类进步和上升……”

这些话和杨小文叔叔的话剧剧本一样，孩子并不十分懂，只是记得一句两句。现在他看着天上星星，心里想“星光的绳索”自己是抓不住的，但星光却能给自己照亮。至于“人类的进步和上升”，孩子希望杨小文叔叔能把不吃狗肉，不吃不该吃的东西也算作人类的进步，写进剧本，好不好？

就这样一边望着星星一边回想，路途变得稍稍容易一点。即使这样孩子都已筋疲力尽，这时前面出现了一个小岛，孩子欢呼一声，扑了上去。

孩子躺在岛上一边喘息，一边望着半山上的306厂。因为夜色渐深，所以它就更加明亮辉煌。家属区灯火通明，厂区除了灯火外，还有巨大的烟雾和轰鸣，更显得傲慢霸道、咄咄逼人。而这边的村庄，越发黝黑和宁静。这使孩子不由得想起了那两句诗。

杨小文叔叔除了自己的剧本外，偶尔也给孩子念一些本土诗人的作品。一般情况下他都会一边念一边说：“这是人话吗？”有一次他念到“村庄是大地木讷的长子”，正要顺口嘲讽，却忍住了，又念了一遍，想了想说：“嗯，有点意思。”他抬头对孩子说：“如果说村庄是大地木讷的长子，那么工厂就是大地喧嚣的骄子！”孩子记住了这两句话，现在不由自主地高声念了出来：

村庄是大地木讷的长子

工厂是大地喧嚣的骄子

然后他对望着他的田园说：“真的就是这么回事！原来村庄和工厂是兄弟啊，只不过它们没有正式结拜……”就是这样！它们只是没有像老爸和马东叔叔那样正式结拜。如果它们正式结拜成兄弟，那么田园就是村庄的孩子，作为工人的老爸怎么会宰杀兄长的孩子呢？

好主意！那么趁热打铁，让村庄和工厂赶紧结拜成兄弟，免得夜长梦多！那么谁来主持呢？老爸和马东叔叔的结拜是杨小文叔叔主持的，但杨小文叔叔不在这里，即使在，他主持这个结拜也似乎有点够呛，这个结拜应该由姥爷那样的人才行！但事不宜迟，应该让它们先结拜。自己先暂时让它们结拜了，最后由姥爷正式主持完成典礼。

孩子回想着老爸和马东叔叔的结拜，那里面的程序似乎没法套用，孩子只能喃喃地说：“今天村庄和工厂结拜成兄弟，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然后他高声又念了一遍那两句诗，好啦，这事就这么定了，谁也改变不了了！

完成了一件这么大的事情，田园又安全了不少，孩子满心欢喜，身上添了不少力量。他和田园继续上路。

这一次他们行走在芦荡沼泽的深处，地形越来越复杂，道路越来越难走，虽然有星光照明和田园领路，孩子还是走得非常吃力，非常狼狈，他一身泥水，两脚泥包，手和脸被锋利的水草叶子划出口子……他觉得自己实在走不动了，便提高声音对田园说：

“咱们得做好汉！咱们得坚持住，是不是？”

孩子平时不说好汉这个词，事实上他还有点畏惧这个词。因为他跟老爸的健壮魁伟截然不同，他白白胖胖，安安静静，看起来软绵绵的。他曾以为自己这辈子跟好汉无缘了，但现在形势却逼着他要做好汉。

这话其实只能对他自己说，因为田园的情况不错，它灵活敏捷，身子又轻，在这里简直如鱼得水。现在是它反过来帮助孩子逃亡，除了领路，还等待他，拱靠他，鼓励他……但孩子依然说：“我要做好汉，你也要做好汉，是不是？”

老爸是好汉，老爸喜欢谈论好汉，老爸曾这样说过杨小文叔叔：

“把你那也叫大腿？还不济人家好汉的手腕粗呢！”

“把你那也叫手腕？还不济人家好汉的指头粗呢！”

“把你那也叫指头？还不济人家好汉的头发粗呢！”

按这样的描述，他身体上永远都做不成好汉，但孩子对田园说：

“咱们身体做不了好汉，但咱们的胃还是要做好汉！”

他不得不这样说，因为他的胃疼了起来，这是寒冷引起了痉挛。他捂住自己的胃一边走一边重复说：

“咱们的胃要做好汉！”

这样他的胃痛缓解了，却恶心了起来，他直想吐。他明白自己不能吐，一吐不仅吐出体内的热量，也吐出仅有的一点营养。他强忍住恶心含糊地对田园说：

“咱们不能吐……老爸都没有吐……”

其实老爸吐了。大前天中午老爸和马东叔叔结拜完，老爸提起他那漂亮的斧头，将一条大羊腿大块剁了，煮了高高的一大盆。马东叔叔放开胃口，大口吃肉；老爸放开海量，用他那漂亮的大盏，开怀畅饮。马东叔叔吃一大块肉，老爸喝一大盏酒，众人喝一声彩。下午孩子放学后回到家里，发现杨小文叔叔正给几位叔叔讲着：

“我推开门，你们猜怎么着？乔大哥趴在他自己砸的那个大洗衣盆上呕吐，马贤弟在后面拍背。就是说一个好汉在吐，一个好汉在拍。东北虎呕吐，西北狼拍背。老乔看见我，挣扎着抬起头，说：‘俺，俺只吐了这一把！”

众人大笑起来。一个叔叔说：“老乔吐了可不止这一把！”大家又笑了。杨小文叔叔看见孩子的脸色，连忙说：“宝贝没事的，你老爸即使吐上十把，也是条好汉！”

想到这里，孩子挣扎着说：“老爸没有吐，我也不能吐，田园你也不能吐……”现在他不仅替自己也替老爸不要吐，渐渐地他好些了，不再恶心了，他高声宣布说：“咱们的胃也是好汉！”但他想起老爸每次呕吐的样子，不禁喃喃说：“老爸啊，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呀！”

往前走，但他的肺又不够用了，就像沼泽里的空气不够他呼吸了。他喘息了半天，挣扎着对田园说：

“咱们的肺也要做好汉！”

他的肺似乎从这喊声中获得了一种力量，渐渐地能呼气和吸气了，气管不再那样刺痛了。

往前走啊，现在又是心脏了！他的心已跳到极限，简直要跳出嗓子眼！他挣扎着对田园说：

“咱们的心要做好汉！”

他的心获得了一种力量，渐渐地变慢了，均匀了。繼续前进，终于，那片长满茅草的沙地到了！

这一次，他趴在沙地上缓了好久，然后他转过身来，搂着田园遥望着306厂。

夜逐渐深沉，306厂的灯火似乎也觉得夜深了，不好意思再那样嚣张了，变得收敛了一些，柔和了一些。老爸他们现在又在哪里？

天气寒冷，孩子身上都结了冰碴子，现在全靠田园来温暖自己——这瘦骨嶙峋的家伙热量惊人，而且还自带皮衣。它的心跳也振奋着自己的心。

他浑身软弱，没有力气，他知道这是因为吃的那点东西已消耗殆尽，现在又水尽粮绝——沼泽里倒是有水，但不能喝，因为它是死水，还有工业污水。孩子也知道最后一段路虽然比较短，但却最复杂、最危险。可孩子的表情却很平静，他知道自己已经变了，这段长征使他变成了一个好汉，这个好汉是从内脏开始的，他的心他的肺他的胃变成了好汉。这种内在的好汉使人更沉静、更坚定。自己一定要走出沼泽，虽然他全身无力，水尽粮绝，但他有好汉的脏腑，他还有来自田园的温暖，所以自己一定能走出沼泽。当然到最后关头，沼泽的水也是能喝的……他望着306厂温暖温馨的灯火，心里有了一个主意，他一手搂着田园，一手指着306厂对田园说：

“大前天老爸和马东叔叔结拜成了兄弟……”

结拜是在杨小文叔叔的主持下进行的，两人焚香，拜天地，对拜，然后喝血酒，桌子上放着筛满白酒的大盏，老爸用尖刀刺破手指，将血滴入酒里。马东叔叔接过尖刀，“嗖”地一下刺进了自己的手臂，老爸脸色大变，非要去拿他的斧头。众人连忙苦苦相劝，杨小文叔叔说：“可以了，老乔，乔大哥！听说过断臂求法的，没听说过断臂结拜的！”

老爸被大家劝住了，兄弟俩喝干了血酒，杨小文叔叔站起来，庄严地说：

“乔梁和马东今天正式结拜，是东北虎和西北狼这两种著名的好汉品牌的联盟，它无疑将载入306厂的野史史册！现在我正式宣布：结拜无效！”说完在大家的愣怔里他跳出了屋子。

讲完老爸的结拜，孩子对田园说：“咱俩也结拜成兄弟吧！”说完他挑战似的环顾四周一圈，对田园也是对四周说：“虽然我俩不是什么好汉，但完全可以结拜！因为村庄和工厂已结拜成兄弟，你来自村庄，我来自工厂，正好结拜成兄弟！”这也是两人感情的必然结果。他还想到，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样过沼泽又多了一层保险。

孩子脱下外套准备说干就干，突然他感觉到外套的一个口袋里有什么东西，打开一看，老天，得救了！是好多烧饼碎块，还有一个苹果！

烧饼碎块是同学们进一步的恶作剧，有的是咬的，有的是掰的，好些只有核桃大小。而苹果是老爸装的，老爸自己不吃水果，但每天要给孩子塞上一个。这些他都忘得一干二净，可见今天他是多么慌里慌张啊！这真是老天保估，也是姥爷保估，老爸保佑！

孩子将这些烧饼和苹果放在沙堆上，当作结拜的香火和血酒，他和田园并排跪在一起，高声说：“306厂学校五（2）班乔木和马莲滩田园现在结拜成兄弟，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烧饼一起吃，有沼泽一起过！”说完他按着田园的头，两人拜了天地，又互相对拜，完后孩子跳了起来，大声地抢先似的说：

“现在我正式宣布：结拜有效！”

说完这句话，他才完全放心了，这结拜是铁定的了，田园也彻底安全了！

这时两人才开始享用救命的食物。烧饼是平分的，苹果主要孩子吃，因为田园能喝沼泽里的水，而且上次它还多吃了一个鸡蛋。

孩子一边吃一边想，现在大家都在结拜，那么自己和老爸能不能结拜成弟兄呢？哈，这可是老爸自己说的，他常说“多年父子成兄弟”！在学校里还流行着这么一个游戏，就是念“我爸是我爸，我是我爸儿”，要反复念，越念越快，到最后就都变成了“我爸是我爸，我爸是我儿”！百试不爽，无一例外！每个人念到“我爸是我儿”时，大家全都乐得人仰马翻。

那么姥爷呢？姥爷能跟老爸结拜兄弟吗？啊，那可不行！绝对不行！在孩子心中，姥爷是君王，是管这些弟兄们的。

想到姥爷，孩子霍地站了起来，他说：“营养补充完毕，继续开路！”

这一次不一样了，两人肚里有粮，心里不慌。而且这段沼泽虽然凶险，但毕竟距离短。孩子觉得既然结拜了兄弟，那么就应该给田园正式介绍一下自己的家人。孩子先介绍老爸，他说：

“老爸……”他有点心虚地看了田园一眼，想说“老爸豪爽好客”，嗯，不妥。想说“老爸特会烀肉”，好像也不合适，最后他提高声音说：“你记住了，老爸只吐了一把！”说到这里，孩子眼圈一湿，他突然明白自己逃离老爸后是多么想老爸啊。

第二是马东叔叔，他说：“杨小文叔叔说他明明是个强盗，却学了医，而且是反人类的西医——呸，真丢人！”孩子看着田园奇怪的眼神，连忙补充说：“你要知道，杨小文叔叔的话你不能全信，有时得反着听！”

第三就是杨小文叔叔。“杨小文叔叔可不一般……”杨小文叔叔要做中国的莎士比亚，为了避开“喧扰和浮躁”，来306厂做了一名锅炉工。渐渐地孩子家里成了一个奇怪的文艺沙龙，不光是写诗写散文的，还有画画的写字的拉琴的，都来这里请杨小文叔叔“说一说”。杨小文叔叔说得最多的一句是：“这是人做的活吗？”一次一个下围棋的也来了，两人铺开棋盘下了起来。杨小文叔叔每下一子，棋手就陷入长久的苦苦思索之中。当杨小文叔叔下到第七手时，棋手终于抬起头大声喊道：“你原来一点都不会下！”

昨天晚上，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大家继续喝酒庆祝，喝到酣处杨小文叔叔心满意足地说：

“一个吃苦耐劳的中国工人，一个披着医生外衣的刀客，一個安静而执拗的孩子，一个严肃的剧作家，还有一群游手好闲混吃混喝的闲人和懒汉！生活的一切都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还要求什么呢？”

“谁是游手好闲混吃混喝的闲人？谁是懒汉？”大家纷纷质问。

杨小文叔叔将烟斗平平地端在嘴边，笑吟吟地环视大家一圈，他笑得灿烂极了：“你们说呢？”

“他说的是什么玩意儿？”老爸皱着眉头说。

“他说你那天吐了足足十把！”“他说俩好汉换着吐，东北虎吐西北狼拍，西北狼吐东北虎拍！”，叔叔们七嘴八舌地说。

终于，喝醉的老爸想起了“闲人”和“懒汉”，他扭头对马东叔叔说：“兄弟，把我的斧头拿来！”马东叔叔说：“好的大哥！我看最好再磨一磨！”

杨小文叔叔向窗外伸出双手：“苍天哪，星辰哪……宝贝你过来！”然后他对孩子指着春天璀璨的夜空说：“看见没有，大熊星座，小熊星座，北斗七星，北极星！你记住，无论我们身处怎样的红尘与泥泞，抑或周围都是游手好闲混吃混喝的闲人懒汉，我们都不能停止仰望星空……”

呀，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亮。孩子也认出了大熊星座、小熊星座，认出了北斗七星和北极星。这么多星星，那亲密无间的样子，它们也结拜了吗？老爸他们今天晚上也看星星吗？他们能否根据星星判断出自己的位置？孩子突然明白了，虽然自己想尽快带着田园逃离老爸，却也希望老爸他们能尾随而来——自己带他们去见姥爷！他们一定会被姥爷折服的。姥爷说的“吃该吃的，不吃不该吃的”，这对孩子来说太复杂了，什么是该吃的？什么又是不该吃的？但杨小文叔叔读过那么多书，他一定会跟姥爷达成共识，然后让大家遵守这个规定。

星星啊，一首老歌涌上孩子的心头，那首歌老极了，却一直有人听，孩子只记得一两句歌词，他高声喊道：“星星点灯！”真的，星星在点灯，“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前程！”在这些灯的照亮下，沼泽已所剩无几，大通河和吊桥已在眼前，而村庄也已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