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桔 村里走出的“90后”人大代表

李专

2014年11月15日，程桔当选为湖北省崇阳县大市村党支部书记，时年24岁。

让一个大学刚毕业一年、只有24岁的女孩子当村支书，于整个大市村可谓开天辟地。程桔2013年大学毕业，在广州工作了一年。这时，父母在县城办了个小建筑公司，急需她回来帮忙。回来不久，村“两委”正准备换届。

当时，村支部代理书记庞自力想让大学毕业时把党组织关系转回村支部的程桔出来竞选村支书和村主任，于是最先到程桔家做她父母的工作。没有想到桔爸程楚一口答应，桔妈汪奇珍虽然有一点担心，但还是答应了。程桔自己也几乎是没有多少犹豫就答应了。从此，程桔开始人生的新征程……

全国人大代表中最年轻的女村支书

当干部最需要热心肠，程桔显然是个热心人。她读大一时就是学校“心情热线”的接线员。这是一档大学生心理咨询节目，她当接线员两年。大三时，“心情热线”的部长出国留学，程桔就接任了部长。程桔当年的辅导员尚军说：作为宿舍里每天起得最早的一个人，程桔在学业上的努力换来每年的奖学金以及“三好学生”等荣誉称号。她还带动全寝室，一起早读一起晨练。程桔所读专业是艺术设计，有很强的实践性，常常会有一些大作业任务，收集材料、意见汇总、作品成型等等，这么繁琐的事情需要一个组长来承担。程桔总是主动担任这个吃力不讨好的组长“职务”。

在多数人们的印象中，村支书前面往往要冠一个老字，常常叫做“老支书”。德高望重对于农村干部太重要了。走到候选人提名人选这一步，就已经走了很多回合，也就是汇集了很多的民意。那天参加选举会议是18名党员。在支委选举时，程桔得了14票，支书选举时得了全票。尔后的村委会主任选举，则由1000多村民投票选举产生。

2014年11月23日，也就是程桔当选村支书的第8天，《湖北日报》发表通讯《崇阳有位90后女大学生村支书》。很快，有人写出时评文章《跳出农门又飞回 青年价值观在回归》，其中写道：“让人重新认识了久被浊化和边缘化的‘青年、理想、责任等字眼，感动之余内心为之一振。”“程桔‘飞出又飞回，是青年价值观念在一片低迷混乱思潮中的端正和提振。”“和平发展时代，奉献个体热忱与才华，建设社会和家园，是最大和最实际的爱国，也当是青年价值观念的趋向和本义。”

3年后，程桔当选为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是最年轻的全国人大代表之一。这届全部的2700多名人大代表中，“90后”代表只有13人。他们分别是创业者、运动员、护理员、农民工、武警英模等。程桔是全国人大代表中最年轻的女村支书。

新华社一篇报道称程桔是“会做PPT的村支书”。程桔在广州阿里巴巴国际站工作时，最擅长的是写PPT，做项目方案。她按照“国际项目方案”的思路，详细整理大市村发展的优势和劣势，为大市村设定“基础设施——产业——旅游”三步走的整体规划。她拿着这些PPT经常往县里和市里跑，争取项目资金。头两年，她交出的答卷是争取200万元资金，硬化村中道路3.8公里，改造106国道进村主干道1.7公里，加固河堤1.2公里。筹措资金300多万元修建安全饮水工程和实施农田整改；新建60千瓦光伏发电基地，新建150亩绿色产业基地；请走有污染的牛蛙养殖，引进125亩淡水龙虾养殖。这个答卷使大市村这个重点贫困村成功出列，成为全县第一批出列的村之一。

首战告捷。程桔接着就开始兑现就职演讲时的另一个承诺，建党群服务中心。从前期踏勘、征求意见、寻找村庄的历史人文和未来定位，到确定总体设计风格、做手绘图，程桔事事亲历亲为。手绘图纸修改了几十稿，后来还请师兄帮忙规划设计。程桔仍然不满意。最后，程桔拜到本村80岁的古建筑老画师王励学门下，脑洞大开：四合院、马头墙、窗花格的徽派风格，同时兼具政治功能、服务功能、展示功能……梦想中的党群服务中心在一笔一划中一点点呈现。2017年10月，投资250万元的党群服务中心投入使用。

当然，这一份答卷凝聚着程桔的汗水甚至泪水，在那些革命性的工作推进中，她挨过骂，甚至挨过打。她的付出太多了，一位记者采访时发现，那个上午她一共接了24个电话。

这一份答卷也凝聚着各级党委和政府的支持。从程桔当选为村支书的那一刻起，她就是“典型”了，各级领导注定会珍惜、重视、支持、培养这个典型。

这一份答卷也凝聚着很多人的传帮带。最初到县里市里跑项目，都是老支书带着她去。老支书还带着她夜进深山为一位老大娘寻找跑失的山羊。

也有自己的无师自通，刚当村支书，为了和村民打成一片，她挨家挨户发放便民服务卡，还和大婶大妈们一起跳广场舞，为的是迅速熟悉村情和楔入工作。也有基因遗传或叫家风传承吧，桔爸一直就是个热心公益的人，虽然没当过村干部，但经常为村里出谋划策、捐钱捐物、出工出力，被人称为“名誉村主任”。桔爸是让自己的理想在女儿身上实现了。

大市村的两个“国宝”

1977年，在崇阳县白霓公社新堰大队四生产队几位社员无意中做了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6月中旬，连续下了几天大雨，山洪爆发，大市河水暴涨。14日上午，天刚放晴，生产队安排程正华、程昌敏、程国章、庞国维到汪家咀犁田。勞作了两个小时后，大家解犁放牛到河边吃草，准备到附近的大队农科所歇肩。行近大市电站河湾处，走在最前面的程正华发现了被洪水冲过的岸壁上，有一小团碧绿的东西露出土面。大家走近，一起蹲下来细看，推测是汪家咀祖堂屋被毁时发财人家埋下的宝贝。

大家急切地用手指去抠土，板结的土根本抠不动。到最近的地方借来一把锄头，经过好一阵忙碌，挖出了一个谁也叫不出名字的怪东西。它是一个完整的金属鼓，还长着一对“羊角”。

这东西一个人抱不起，也背不动，他们用找来的抬杠和绳子，把它抬回家。

寂静的山村出了个爆炸新闻，全大队几百人纷纷赶来看稀奇。有人猜这面鼓是金子做的，也有人说这面鼓是铜做的。有人找来一杆秤，称出这面鼓有85斤重。

这是一件重要文物，程正华们把它献给了国家。经考古专家鉴定，这面铜鼓是中国迄今发现的年代最早的铜鼓，铸造于3000多年前的商代晚期，是青铜器中的瑰宝，是研究我国古代青铜艺术和奴隶社会礼制的珍贵实物资料。崇阳铜鼓也是仅存于世的两面商代铜鼓中的一面，另一面流失在日本，比崇阳铜鼓铸造年代略晚。

作为国宝级文物，崇阳铜鼓曾入选“中华文物精品展展品”，被送往美国、英国、法国等40多个国家和地区巡展，还在上海世博会上作为8件国宝之一向世人展出。

崇阳县白霓公社新堰大队四生产队，就是今天的白霓镇大市村二组。程桔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后，有网友第一时间说：大市有两个国宝了——一个是商代铜鼓，一个是村支书程桔。

程桔到北京参加全国人代会时，准备了200张铜鼓照片卡片，见到合适的人就分发和宣传。她制作的介绍大市情况的全息视频里，铜鼓更是其中浓墨重彩的内容。

商代铜鼓是融进崇阳人血液与灵魂的一件国宝，作为大市人这种感情更为深切，程桔就是一个把铜鼓融进灵魂的人。1991年，崇阳县把铜鼓雕塑作为县标，竖于城东。2011年，大市村也在村庄中心位置竖起村标铜鼓。2017年，新建的党群服务中心门前有一大两小3个铜鼓雕塑，这当然凝结着程桔的情感，是程桔特别的设计。

2018年12月1日，我到大市采訪，程桔领我看了铜鼓出土的地方。冬日里，暮色中，大地凝重，河水静默，这一片土地和这一湾河水，多么地平凡，又是多么地神奇。我跟程桔说，你将来一定要在这里建一座纪念亭，纪念铜鼓的出土。程桔默默点头。

当初，程桔那么义无反顾地回村，她内心深处，就已经认定这片出土了商代铜鼓的土地，值得她为之梳妆为之打扮，值得她为之付出为之奉献。

在大市河发现铜鼓的汪家咀上游1800米处的河道上，矗立着一座渡槽。

大市村依山傍水，大市河自东向西穿村而过，大市才子有诗云：“三弯九曲西流水，十里画廊绕月山。”大市整个地形地貌，还有像旗的月山，似鼓的泉山，如船的天井潭，所以又有“摇旗击鼓看划船”的描绘。

大市渡槽1975年春动工，出动民工4万多人，其中石匠就有几百人，石匠多为大市人。1976年6月竣工，曾上当年中央新闻制片厂的“新闻简报”。大市渡槽为单孔石拱渡槽，构思精巧，造型奇美，势壮如虹。它全长171米，最大高度29米，宽4米，净跨76米，从高度和跨度考量是当时全国第一亚洲第二的石砌渡槽。它由36016块青石条榫卯相接砌成，没有用一根钢筋。槽身上有4个一米见方的红色大字“大市渡槽”。在渡槽石墩上凿刻着毛主席语录“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现年82岁的庞先村是大市石匠中的佼佼者，渡槽上的那些字都由他凿刻。大市的石匠高手云集，他们雕刻的人物、花鸟、虫鱼栩栩如生。大市石匠起始19世纪20年代，到现在经历了6代。崇阳县的第一座石拱桥就是大市石匠建造，大市石匠最负盛名的杰作当属这大市渡槽了。

其实，这座渡槽的精神价值和审美功能，一直都要大于它的实用价值和抗旱功能。它更多的是崇阳人民或者说大市人民的智慧标本，是一座精神的丰碑。大市渡槽从它建成的那一刻起，更多的是在装点着大市山河，被唤作“月山长虹”。站在渡槽上极目远眺，是件很诗情画意的事情，可是我恐高。程桔却气定神闲，满怀憧憬。

大市渡槽是程桔旅游发展规划里的重要景点，她还要在这里办一个渡槽博物馆，展示和凝固与渡槽有关的点点滴滴。她还想提炼石匠精神，把它作为大市精神加以弘扬。

集休闲旅游与观光农业一体的美丽乡村梦

2018年3月8日，在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湖北代表团媒体开放日活动上，程桔被记者围了个水泄不通。她的手中，是一段正在播放的全息视频短片。短片中，展示着家乡的风土人情：“我以前是学艺术设计的，新华社邀我合作了一个全息创意视频，视频展现了大市村的旅游资源，目前在网上点击量很高。我想以这种方式为我的家乡旅游代言。”3年里，她从一个爱美、学设计的“小公举”，晒成了皮肤黝黑、会骑摩托车、会开三轮车、善于调解邻里纠纷的“女汉子”。在这样的大场合大阵势里，依然能够不急不躁侃侃而谈。

生于斯长于斯的程桔，故乡一声轻轻的召唤，就像天涯游子忘我地扑进母亲的怀抱。扎根农村，因为她的根就在大市。大市这个名字记录了过往的辉煌，历史上的大市是繁华之地，是比白霓镇还要大的集市，如今的白霓镇是仅次于县城的集镇，当初大市就是仅次于县城的集市。曾经有一条一华里长的街道，店铺挨店铺，大市河码头也是帆影幢幢，后来却沦落为全县38个重点贫困村之一。

大市脱贫后，程桔吆喝得最多的是大市的旅游资源。她的理想是要把大市打造成一个集休闲旅游与现代观光农业一体的美丽乡村。

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在大市11平方公里的面积上不只造就了一个溶洞。月山之颠有个千头洞，曾是清代嘉庆年间白莲教女舵主艾金莲的藏兵之所，被清兵封堵洞口，千人葬身洞中。月山之麓还有个潜王洞，是大市河左岸的一个天然溶洞。我站在右岸，听程桔介绍这个洞的情况，潜王洞是当地拔贡王长顺的家丁护送闯王李自成去九宫山的地下通道。

程桔带我去看古树。这是三组的香枫树，两棵古香枫并排而立，主干相距不到两尺，枝柯交接，树冠重叠，树干上的牌子标明树龄已达300年，是国家三级保护古树。树形优美，叶色青黄相间，树皮不见沧桑，却呈高贵的赭红色。树下一片平坦，铺满金黄的落叶。老派人称它们为夫妻树，新派人叫它们为情侣树。这是个适合发呆、适合遐想的地方，将来在这里建上漂亮的亭台廊阁，人们一定乐意将大把的光阴浪费在这里。

大市古树很多。久负盛名的还有月山莲花地的大朴树，粗大的主干需12人才能合抱，树冠巨大，独木成林。还有380年的黄连木，480年的柏树，1000年的榔树。

夫妻树的名声太大了，以至于它们生长的这个自然塆子就叫枫树下程家。程桔的家就在这里，她带我去她出生时的房子。她现在不住这里了，父母迁到了县城，平常她一个人就住在村委会里，一日三餐都是自己动手做饭。

程桔家的房子居然是一座古民居中的两间：一间厨房、一间卧室。这座老宅子，建于嘉庆年间，有三进门，石雕木雕技艺精湛。

大市古民居保存較好的还有丁家湾拔贡老宅、下湾庞家老屋。庞家老屋建于咸丰年间，保留有完整而不褪色的彩雕。庞家老屋是座一进四幢的大宅子，进大门的一幢于2000年整体搬迁到武汉木兰山民居博物馆复建。

崇阳县是“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提琴戏）”，大市则是全县有名的戏窝子，大市提琴戏剧团1950年就成立了，崇阳县提琴戏协会会长就是大市人。程桔向往着，当大市的游人如织时，她专门建一座戏台，天天为游客演出提琴戏。

铜鼓、渡槽、古民居、古树、溶洞、溪流，构建成大市旅游产业的丰富要素。

2014年，程桔决定竞选村支书时，白霓镇党委的领导曾先后5次找她谈话，反复求证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镇领导最怕的是她一时心血来潮，遇到困难撂挑子走人，那烂摊子就该镇党委收拾了。程桔不但没有让人失望，并且创造了辉煌。2018年底，崇阳县完成新一轮的村两委换届，全县产生了7名“90后”村支书，其中女性2名。程桔的示范效应太强大了。程桔回村前，大市成为典型的空心村，600多年轻人，不到80个年轻人在家，其中大部分是在家带孩子。年轻人的逃离既是乡村没落的因，又是乡村没落的果。程桔这些年来一直在做青年人的回归工作，大市村两委干部现在全部是“80后”“90后”了，在外创业的“80后”丁伟明也被她引回大市办企业。

2018年初，跨越大市河的月山大桥竣工，结束了祖祖辈辈绕道而行的历史，整个村子有了循环公路。一条循环公路把全村5个小组13个自然塆子连起来了，还把所有的旅游元素都串起来了。

当然，能把这一切串起来的是程桔，程桔是要把大市的物质和非物质的瑰宝都激活，把大市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串起来。

采访时，像担心我儿子的婚恋问题一样，我也担心着程桔的终身大事。我问了她两次，她都说还没有谈恋爱。端庄大方，脸上一对酒窝盛满了女孩子的妩媚，却不能像一般女孩子那样爱美，更缺乏一个适婚的社交圈子。我认为，这是一个涉及她能否扎根农村的问题，她似乎看得云淡风轻。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献终生的远志，但我分明感受到了她要献青春的笃定。

采访那天上午，大市村正在开《大市村乡村振兴总体规划（2018—2025）》论证会，我来的时候，这部由北京大美城乡规划设计院担纲的宏伟规划书正躺在程桔的办公桌上。程桔的笃定，就是要把它变成大市大地上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