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古道上的生命律动
——《马帮城》歌谣论
2019-03-20刘侠陕西师范大学普洱学院
刘侠 陕西师范大学 普洱学院
关于《马帮城》的创作,作家海男曾经有过这样的表述:“事实上,在我的童年到少女时代,我似乎一直与这座马帮之城有关系,我似乎一直生活在马帮之城,因为我出生以后还看见马帮、马驮以及赶马人。”[1]海男在《马帮城》这部作品中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她编织着梦与灵魂、命运的奥秘,这些奥秘等待着读者一一去揭开,而在编织这些奥秘的过程中,海男再一次使用了自己拿手的东西——诗歌。对海男有深入研究的云南学者黄玲认为:“海男是以诗的方式进入小说,或者说把诗歌精神代入小说”。[2]在《马帮城》中,诗歌精神被作者转化成歌谣的样式。歌谣在海男的笔下成了转动的精灵,正是这些或被吟诵、或反复在脑海中涌动的歌谣成为我们探索《马帮城》奥秘的窗口,也是探索海男心灵奥秘的切入点。
一、借助歌谣塑造人物形象塑造
首先,海男通过歌谣塑造赶马人家属形象。
《马帮城》这部小说以肖花菊开篇,她既是赶马人的妻子,也是年轻一代赶马人的母亲。肖花菊的命运之旅就是在歌谣中展开的,她少女期的歌谣充满南山坡的温暖,当她18 岁时被一个叫刘严路的赶马人抱上马背之时,她的少女期结束了,开始进入为人妻、为人母的命运探索期。在人生最重要时期,歌谣总能适时出现。当她得知自己怀有身孕时,耳边响起了这首歌谣:“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命运,男人带走了女人,女人为一个男人生育,这世上的命运千千万万种,男人和女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地互相捆绑。”[3]这使她确信自己的命运就是赶马人的妻子,她笃定这是命运的安排,命运使她被赶马人带走,为赶马人养育孩子。当她的大儿子与丈夫双双踏上马帮旅途的时候,她想起了关于天、关于命运的歌谣:“我所看见的天,在我的心窝口的那片天,正主宰着我的命运,正主宰着我的出生和死亡,我所看见的天,在我的眼前遥远的那片天,正主宰着我家儿孙后代的命运,正主宰着我们出生和死亡的命运……”这首可以“影响她一辈子”的歌谣使她坚信她已经找到了她的天,她的命运,她要把她的天,她的命运牢牢攥在手里,无论世事怎样变化无常,她都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当她得知丈夫在十三栏杆坡失去了右腿时,当他看见丈夫带回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婴孩时,当她的大儿子刘继路年满18 周岁,独自带领100 匹马的马帮出发时,是歌谣召唤她一次又一次找到她“命运的红绳”,在歌谣的启示下,肖花菊慢慢地接受着生活中的一切。
肖花菊的歌谣多来自抚养其长大的老祖母,在肖花菊的20 多首歌谣中,通过喉咙吟轻轻吟唱出声音来的只有3 首,大多数歌谣是在脑海中回忆,是在腹中吟唱,这似乎在证明这些歌谣不是唱给别人的,而是给自己,这种腹间的吟唱比通过声调传送出来更有力量,更耐寻味,这样的吟诵方式与肖花菊坚毅、内敛、又豁达、沉稳的性格相得益彰。
小说中另一位典型的赶马人家属是刘嫁女。刘嫁女是刘家唯一的女儿,是丽水镇上第一个女赶马人,也是把教堂带到丽水镇的人。刘嫁女的歌谣有她的独特性,她的马帮调没有何向阳式的坚韧、绵长,她最终也没有坚持走马帮之路,笔者认为年轻的刘嫁女可能没有完全理解老祖母歌谣中关于命运与灵魂的内涵,当她的情人死于丽水镇的一场灾难以后,她再也无法吟唱老祖母流传下来的歌谣了。刘嫁女与其母亲肖花菊都是老祖母歌谣的继承者,但是她们的接受方式完全不同,肖花菊很少开口唱,而这些歌谣在她的身体里,在她的生命里一遍一遍地吟唱;刘嫁女喜欢用嘴巴与喉咙让这些歌谣发出真实的声音,但她无法真正抓住这些声音,无法真正理解这些歌谣的内质。所以,刘嫁女作为歌谣的传承人,作为马帮的后裔,最后放弃了歌谣,放弃了马帮。她的放弃虽然有点令人觉得惋惜,但她找到了另外一条能让她充满生机与活力的路:教堂与传教士。这对她来讲,也可以说是一个好的归宿,一个新的开始。
其次,海男通过歌谣塑造了果敢、坚毅的赶马人形象。
何向阳是一位典型赶马人,他年纪较长,经验丰富,从他身体里飘散出来的歌谣为称之为“马帮调”,何向阳的马帮调是壮丽的,苍俊的,充满感染力与号召力。他的马帮调是前行在崇山峻岭中的马帮的慰藉,是一剂兴奋的良药,他的歌谣可以警醒那些沉溺在温柔乡的马帮汉子赶紧上路,也可以排解赶马人在艰苦的马帮路上的思乡之情:“我一路走啊,头已经顶着天,我一路走啊,已经到了喝酒的地方,我一路走啊已经离家遥远,我一路走啊,已经到了有雪豹出入的故乡,我一路走啊,我的家呀,我的老母亲啊,我的盐巴水呀,我的油茶罐呀陪伴我到了喝酒的地方。”何向阳的生命已经同马帮、马、马道融为一体,他活着就要与马帮同在,当他得知自己身患绝症之时,决定自己做马锅头,在带领马帮的过程中走完人生最后的路。在意识到自己马上不久于人世时,他唱出了赶马人的命运之歌:“马道啊,我肠子中弯曲的也正是我血肉中弯曲的也正是我血液离不开的弯曲,也正是我灵魂离不开的弯曲……”
何向阳的这首歌谣在其去世以后,反复被刘继路忆起,重复达5 次。这首临终歌谣不仅是赶马人何向阳的心声,同时也正是年轻的赶马人刘继路的心灵奥秘,刘继路并未开口吟唱歌谣,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唱或者不喜欢歌谣。刘继路迷恋歌谣,对歌谣有着极其敏锐的感受力,因此他对那位传说中的老祖母有着无限的幻想,对会唱马帮调的何向阳有着无尽的依恋,当埋葬了何向阳并听说了老祖母的去世之后,当青春躁动的妹妹刘嫁女唱着歌谣的时候,他做出了重大的决定:让刘嫁女成为丽水镇第一个女赶马人。何向阳的悲怆、坚毅的赶马调影响了刘继路,他反复回忆、强调何向阳留给他的最后一首赶马调,因为他在这首赶马调中看到了包括自己在内的许多真正赶马人的命运与灵魂。
二、借助歌谣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
《马帮城》可谓是双线结构,其中一条线索是赶马人在马帮途中的惊险遭遇,另一条线索是驻守在丽水镇的赶马人家属的生活境遇,这两条线索交叉进行,编织了由赶马人及围绕在他们身边的至亲至爱所组成的马帮生活图景。赶马人的一次马帮之旅大概需要一年的时间,只有当赶马人完成旅途,并幸运地顺利回到家中时,两条线上的人物与故事才能汇聚到一起。但海男在小说创作过程当中,有意利用歌谣这一样式,将在马帮途中的赶马人与在丽水镇家中的家属连接起来,使故事情节的发展自然流畅,也给读者某种心理暗示,展开阅读期待,调动读者的积极性。
海男在小说第一章就把赶马人妻子的日常生活摆在了读者面前:独自买菜、做饭、吃饭,守着火塘,料理家事,等待远走他乡的丈夫回家。肖花菊刚与丈夫相识,才被带回丽水镇生活了13 天,她的丈夫就踏上了马帮之旅,把家交给她。已经怀有身孕的肖花菊还没有完全熟悉丽水镇的环境,还没有真正适应赶马人妻子这一角色,一切就这样开始了。当孤身一人的肖花菊战战兢兢地走过杀猪巷时,小说有这样的细节描写:“突然,她的红色绣花鞋轻轻往前一滑,她迅速地扶住土墙壁,才没有倒下去。”这时作者加入了“老祖母”的声音:“当鞋子不听使唤时,在另一个地方,有什么亲人出了什么事,你是感应者,却无力攀越群山……”受惊的肖花菊不禁想起了带有巫性意味的歌谣,她在猜想是遥远的老祖母出了事,还是同样遥远的丈夫刘严路出了事。这段歌谣并不起眼,但正是这看似可有可无的歌谣,体现出了孤身一人的赶马人妻子心灵上的苦楚:她不仅要独守空房、操持家务,还要为远在异地的亲人担惊受怕,这也是对遥不可知的未来的一种担忧。在肖花菊稳定心绪之后,小说紧接着从丽水镇的场景切换到了另一个画面——刘严路的马帮之路。虽然大家都知道走马帮十分艰辛,但数月的风餐露宿、一路上的艰难险阻,悬崖、深涧、蟒蛇、豺狼给马帮旅途带来的困难,非亲历者,是很难真正体会到的。当肖花菊的绣花鞋打滑的时候,刘严路脚下的一块石头正在晃动,紧接着:“刘严路突然随同那块脚下的石头向着深深的悬崖深处滑动而去。只有一种响声,岩石落在峡谷深处的声音,那些来自丽水镇的马帮队伍随同这响声在颤鸣着,仿佛面对一道撕开的伤口而颤鸣。”正如歌谣所说的那用,作为肖花菊的亲人之一的刘严路出事了,他跌入了悬崖。当然,作者并没有让刘严路死于这次事故,这次事故的意义主要在于引出小说另一位比较重要的人物,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随着刘严路的侥幸存活,他带着一身刺穿皮肤的荆棘来到了上马店,小说另一个重要的女性——腊梅姑娘出现了,在小说后面的情节安排中,腊梅姑娘成为赶马人刘严路在一条腿被蟒蛇咬断的事故中存活下来的主要因素,她后来也成为了与肖花菊同侍一夫的女人。
同样的手法,在小说第十一章,肖花菊打发走了迷住大儿子刘继路的寡妇白芽丽以后,想用一个真正的妻子来填补儿子已经被女人搅扰过的心灵,于是这首歌谣出现了:“有一位女子她出生早在青草坡上,那坡啊,只有一个女子的香味从微风中荡漾而来,这是被散发出熏衣草香味的女子,她的香味震撼了我们的禾锄生活……”从故事情节的安排来看,肖花菊正在为大儿子物色合适的妻子,当她将要放弃的时候,在丽水镇外新辟的一片草料交易市场上,她嗅到了薰衣草的香味,这种味道把她带到了一个坐在一座山一样高的青草堆上的女孩面前,这个叫乐乐的女孩子,正是肖花菊想要寻找的周身散发薰衣草气息的女子。在刘继路赶马回来之后,乐乐成为了他的妻子。正是歌谣的指引使肖花菊为儿子找到了合适的妻子,为儿子抚平了心灵的创伤。
歌谣在海男的《马帮城》中不仅仅是生命感悟的表达,同时也是对小说主人公命运的暗示,是对人物未来发展方向的一种指引,是对小说情节安排的一种预示。小说中歌谣叙述的内容,可以使读者对小说情节发展有一种预设的心里期待,而随着阅读的深入,这种心里期待也能够得到有效的满足。因此,《马帮城》中歌谣的设计对小说创作本身及对读者阅读与接受都起到了积极意义。
三、借助歌谣阐发生存哲学
《马帮城》中的歌谣可以分为两大阵营,分别是老祖母的巫性歌谣和何向阳的马帮调。老祖母的歌谣宁静、宽广、神秘,充满了生命的探索;何向阳的歌谣悲怆、豪迈,是对刚毅、果敢的生存信念的表达。仔细品味他们的歌谣,会体味到简单而又庄严的生存哲理。
老祖母的歌谣伴随着肖花菊成为赶马人妻子的进程展现在读者面前,她的歌谣会让人觉察到人生之玄妙,同时又给人以警醒,给人以生存的力量。在老祖母流传下来的众多歌谣中,命运一词出现的频率极高,老祖母共留下35 首歌谣,其中以命运为主题的歌谣为10 首,命运这一词至少出现了20 次。命运这样一个名词是令人费解的,多少人穷尽力量力图解释人类命运的奥秘,而生活在田间地头的这样一个老妪竟然能够对命运作出简明的、十分形象的表达:“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命运,男人带走了女人,女人为一个男人生育,这世上的命运千千万万种,男人和女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地互相捆绑。”“属于火的身体,既不可以被火炙烤,也不可以离火而去,那么就把身体交给火的命运;属于荆棘的身体,既不可以被荆棘覆盖,也不可以离荆棘而去,那么就把身体交给荆棘的命运;属于疼痛的身体,既不可以让疼痛摧毁,也不可以离疼痛而去,那么就把身体交给疼痛的命运……”这种对命运的阐释体现出一位长者对世界的认知,对人生的豁达,同时能够让人们在纷繁的世界中得到安身立命的力量。
海男素来有文坛女巫之称,在其众多作品中,不是女巫胜似女巫的形象很多,《马帮城》中的老祖母可以归入到这一行列,老祖母所吟唱的歌谣是海男的巫性表达,老祖母的子孙后代,包括肖花菊与其丈夫,包括刘继路,刘漫路,刘嫁女,刘新路,刘店路,所有的繁衍生息仿佛都氤氲在老祖母的歌谣中。命运这样令人难以把握的词汇使老祖母的歌谣变得更加神秘,庄严,同时也体现出赶马人及围绕在马帮周围的人们对灵魂的思考。
在《马帮城》中,对歌谣没有信仰的人无法胜任赶马职业,这并不是巧合,刘漫路、刘新路、刘店路就是很好的例子。随着丽水镇遭遇不幸和生活在丽水镇的人们不断去世,歌谣这种神秘而又充满魅力的艺术样式也在小说中逐渐消失。四方街火灾事件出现后,肖花菊的歌谣不见了,甚至是她常用的腹颂歌谣也消亡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神秘的梦境,刘嫁女的青春歌谣完全死亡了,只有刘继路还在不时地回忆何向阳铿锵的马帮调、肖花菊、刘嫁女所吟唱的具有巫性的老祖母的歌谣,正是“刘继路的坚贞和执着,一次又一次地复兴了马帮,他时时刻刻想着的是荆棘,金沙江,十三栏杆坡,澜沧江的鹰和溜索,还有雄伟的青藏高原,他的身体随时准备踏上这条马帮之道,以召唤马帮魂的回来。”[4]西南古道上的歌谣的消失或许预示着马帮历史的慢慢消亡,但是埋藏在刘继路灵魂深处的歌谣还在顽强地挣扎着,这就是马帮精神的体现,也是对灵魂、信念的执着的追求。
总之,歌谣作为西南边陲地区人们生活中的有机组成部分,既是古老民族生活的再现,也是民众智慧的结晶。《马帮城》中的歌谣,既有老祖母式的巫性的表达,也有何向阳式的马帮精神的传递,更有刘继路式的对马帮信仰及马帮灵魂的执着追求。西南边陲地区经历过十分繁荣的马帮时代,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对于马帮历史的文学性探索仍旧是比较值得关注的话题,这些融入民族灵魂深处的歌谣无疑是打开马帮生活的一把有效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