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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古代帝国的衰亡

2019-03-20王加丰

创意城市学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帝国改革

王加丰

提 要: 本文探讨为什么所有古代帝国都逃不出衰亡命运的问题。 外部强大力量的崛起、 国内上层阶级争权夺利及其对下层阶级的过度压榨, 都会造成动乱、 分裂或灭亡。 但帝国衰亡的本质是其一整套管理制度及与之相匹配的特权体系的衰亡,是某种治理体系及与之相关的种种平衡被彻底破坏的结果; 其中原有土地制度的破坏最为重要, 因为土地是国家财政收入和士兵来源的保证。 帝国在衰落期间会出现一系列的改革, 但所有的改革都不能最终挽救帝国的命运。 因为在古代, 一种分配体系一旦形成, 其特权阶级就会牢牢守住自己的利益不放, 所有的改革都只能缓和社会矛盾, 而不可能真正触动特权阶级的基本利益和分配框架。 越到后来, 这个阶级的贪婪、 无耻和意识上的守旧越发不可收拾, 以至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都对帝国失去信心, 直至帝国灭亡。

世界历史上无数的帝国, 如走马灯一样划过历史的长空。 尽管有一些曾经星光灿烂, 但所有的帝国最终都将走向衰亡, 只不过时间上有快有慢而已。 为什么会这样, 有可能不这样吗?

帝国的历史长期以来是一个让人着迷的题材。 2005 年3 月10 日, 有人在亚马逊网和巴诺网(Barnes and Noble) 上寻找书名中有“帝国” 两字的图书, 各有10513 部和10210 部[1]。 帝国的衰落, 总是让许许多多自认为是帝国后裔的人不断扼腕长叹。 正如刘易斯所说, 今天, 对已消逝的帝国曾经有过的伟大, 有的人为之欢欣, 有的人为之而哭泣, 但都怀有一种“新的辛酸” (new poignancy)[2]。 中国人何尝不是如此! 当然, 为什么所有的帝国都要衰亡, 这是一个难以解答但又必须认真加以研究的问题。 历史上的帝国存在时间长短不一, 其崛起、 解体或崩溃的原因、方式多种多样。 比如, 亚述帝国是由于“王权在内战中被逐步削弱, 并且极有可能是在地方势力过度扩张之后”, 在外来入侵下解体的; “这是一种与哈里发帝国完全不同的终结, 后者是在一个又一个边远省份宣布独立之后才宣告解体的”[3]。 但无疑, 历史上所有的帝国都因一些类似的或相异的原因而瓦解或消失了。

各种历史著作对历史上各大帝国的衰落过程虽然都有粗细不一的描述, 但综合性的论述比较少见。 帝国的衰亡其实也有许多共性。 比如, 我们的历史教科书在讲到中国历史上一些王朝的灭亡时, 总会出现腐败、 涣散、 无能、 守旧, 土地兼并、百姓流离失所、 盗贼和义兵蜂起或外族入侵等惨状的描述。 了解这些共性及其产生的原因, 无疑会加深我们对帝国衰落问题的认识。

古代帝国与近现代帝国的成长和衰落有诸多不相同之处, 本文着重讨论古代帝国的衰落问题, 分析其中的一些共同现象, 以及它们为什么终将灭亡。 至于近代时期在东方建立或存在的一系列帝国, 如奥斯曼、 莫卧儿帝国等, 本文也把它们纳入研究范围, 因为它们虽然受到了近代资本主义发展的某些影响, 但在性质上依然是封建性的。

一 帝国寿命主要是由哪些因素决定的?

我们先看看决定古代帝国寿命的主要因素是什么。 世界历史上的帝国, 有的如昙花一现, 有的能延续相当长的时间。 帝国的维护和延续, 像帝国的开创一样, 既需要一定的天时地利, 也依赖有雄才大略的人物。 大规模扩张帝国的能力和实施全面治理的才华也不一样。 有能力“奋六世之余烈, 振长策而御宇内” 的秦始皇, 就不懂“攻守之势异也” (贾谊《过秦论》) 的道理, 在扩张接近极限后继续滥用民力, 导致帝国迅速灭亡。 历史上的明君, 一般都不仅懂得如何扩张, 还懂得如何治理广袤且境况多种多样的领土。 延续时间较长的帝国, 都能比较好地做到以下几点。

第一, 在扩张过程中不断采取措施, 应对日益扩大的帝国出现的各种新情况;在扩张基本上达到极限后, 及时从军事扩张转到安民, 建立起治理帝国广袤领土的制度框架, 稳定统治秩序。 如果各项措施贯彻得当, 帝国会走向全盛。 这里的“安民”, 不仅要让普通百姓安居乐业, 还要让各统治阶级成员也相对满足或感到相对平衡。 对普通百姓来说, 谁当皇帝都无所谓, 关键是要让他们安居。 对中上层人士而言, 很重要的是要平衡各地区、 各民族或部落、 各统治阶层或其重要成员的利益。这里, 帝国在追求同质化的同时如何兼顾不同地区、 民族或部族的差异, 并在这中间取得一个平衡点(帝国衰落的重要表现之一就是这些平衡的失效及难以恢复),是一个实践或经验的问题。 大流士改革、 阿育王在征服羯陵伽国后的政策变化、 刘邦的约法三章及汉初的无为而治等, 都是这方面的著名例子。

上述政策的实施, 意味着庞大帝国的形成需要征服民族对自己的传统做出重大修改, 包括废除其中部分内容。 这当中即使族内许多部属不理解, 也要拥有坚决贯彻到底的能力。 亚历山大在征服波斯后, “为了表示天下一家”, 在宫廷内“采用波斯的礼节和服装”, 以便“争取被征服者的好感”, 使波斯人不把马其顿人当作敌人。 当时马其顿人中能理解他这种做法的意义的, 其实非常少。[4]

安民政策涉及广泛的范围, 如礼节、 服装的采用或生产工具的推广。 帝国的建立都曾有过大规模的屠杀和镇压, 但如芬纳所言, “有些帝国通常会有意无意地给被征服地区的臣民带来一些附带性益处”, 如波斯人、 罗马人和中国人的帝国都是这样, 而“亚述人只是纯粹的掠夺者, 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不是”。 他把前者的行为称为“尽责义务” (duty of care)[5]。 一般而言, 如果国内外面临的其他条件类似, 那么前一类帝国的延续时间会更长一些。

第二, 继续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 古代建立帝国最主要的手段是军事扩张, 任何时候都保持强大的军力应该是帝国统治集团的主要目标。 要保持帝国稳定, 军事组织、 兵力动员、 指挥系统、 武器装备必须始终追踪前沿, 保持一流。 这其中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是如何在和平条件下保持将士的斗志和牺牲精神。 在古代, 国家的衰落, 首先表现在军事力量的衰弱。 如果无法保持一支强大的军队, 即使经济发达也不一定能长久维持统治; 反之, 即使经济不太景气, 如果能靠掠夺等手段维持一支强大的军队, 帝国也能维持较长时间。

在太平盛世, 统治阶级容易贪图享乐、 鄙视劳动、 丧失斗志、 争权夺利、 军力涣散, 这是常见的现象。 不过, 在一定时间内, 帝国荣光普照, 生存不至于受到太大威胁。 因为在崛起过程中, 对帝国有威胁的力量大都被毁灭或受到沉重打击, 在一定时间内没有能力向帝国发起进攻。

第三, 建立起比较有效的王位继承制度。 一般而言, 帝国的瓦解或崩溃起于多种原因的综合, 其中皇位继承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进行大规模扩张的魅力型领袖去世后, 如果继位者缺乏向心力, 帝国中最有权势的部属就会走向内讧或各自为政,帝国也因此而瓦解。 当然, 继承问题与帝国瓦解的关系, 有时不易确定。 比如蒙古帝国的瓦解, 到底是因为它侵占的地方过于广阔, 帝国难以进行整合, 无法应对各地千差万别的情况, 还是因为它没有建立起比较有效的继承制度, 这是不容易论证的问题。 不久前西方有学者还说, “王室中各种各样敌视的扩散” 无疑发生了作用,但这个帝国解体的主要原因肯定是实践上的困难: 在13 世纪的条件下, 一个中央集权的机构“不可能管理如此广袤的帝国”[6]。 尽管如此, 不容否认的是, 继承问题在某些帝国的崩溃过程中起了特别重要的作用。 亚历山大帝国在亚历山大突然去世后迅速瓦解, 可认为这主要是继承人问题造成的。 阿提拉(406 ~453 年) 建立的帝国在他英年早逝后, 其属下的东哥特人和吉别达伊人“立刻反叛”, 次年他的长子也在一次战争中被杀, 帝国由此不复存在[7]。 其崩溃之快, 继承问题应该是主要的原因。

王位继承引起时局动荡是古代帝国经常碰到的大问题, 即使一些有长期继承传统的帝国也在所难免。 胡亥继位加速了秦帝国的灭亡。 印度历史上的帝国似乎特别经受不起继承问题的折磨: 阿育王死后孔雀帝国就瓦解了; 奥朗则布(1618 ~1707年) 死后也因四个儿子争位而导致莫卧儿帝国瓦解。 拜占庭帝国历史上有许多动乱, 与王位继承密不可分。 近代早期, 不仅亚洲的帝国继承存在这个问题, 欧洲也是这样, 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1701 ~1714 年)、 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1740 ~1748 年), 皆因王位继承引起大规模的国际冲突, 深刻影响相关国家的历史。

第四, 帝国外部是否存在强大的敌人, 或两者的关系如何, 也是影响帝国寿命的重要因素。 波斯帝国若不是碰到亚历山大这么一个可怕的对手, 即使它此时内乱严重, 也许还有很长的路可走。 亚历山大东进途中, 所经历的四大会战中的三次,就是与波斯军队打的[8], 可见波斯军队此时并非完全失去战斗能力。 阿拉伯帝国侵占了拜占庭帝国的许多土地, 但如果不是奥斯曼帝国在15 世纪中叶强势崛起, 拜占庭帝国也不会在1453 年灭亡。 近代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帝国虽然在16 世纪末或17 世纪初开始走向衰落, 但长期以来都是殖民大国, 只是敌不过荷兰和英国等的竞争而已。 而像西罗马帝国、 莫卧儿帝国之所以长期得以苟延残喘, 是因为当时其周边缺乏强大的力量。 奥斯曼帝国长期衰而不亡的原因, 拿马克思和恩格斯在1853 年写的一篇文章中的话说, 就是“对土耳其怎么办” 在当时成为“无穷尽的困难之源”,或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9], 欧洲列强只得维护“奥斯曼遗产” 的现状。

值得注意的是, 除了像蒙古帝国这样跨越地区特别广泛的帝国, 一般而言, 帝国的复杂性与帝国的迅速瓦解并无必然联系。 比如, 构成波斯帝国各地区的地理环境、 语言、 民族都极为复杂, 用大流士一世自己的话说, 他的领土包括“波斯行省、 米底行省、 其他语言的、 山区的、 各地的、 海这边的、 海那边的、 沙漠这边的、沙漠那边的行省”[10], 但大流士改革使这个帝国建立起了比较稳固的统治。 与希腊的战争虽然使它元气大伤, 但当代西方学者对它的评价似乎都比较好, 认为它在世界历史上第一次发展起一套治理这样一个帝国的方法。 也就是说, 帝国的治理方式会影响它的寿命。

芬纳提出古代帝国有四种组织方式: ①中央集权的、 标准化的行政机构, 统一的文化、 语言和法律, 如晚期罗马帝国、 拜占庭帝国、 中国历史上的帝国; ②标准化的中央行政机构, 文化、 语言和法律没有统一, 或很少统一, 如波斯帝国、 奥斯曼帝国; ③没有中央集权的行政机构, 有统一的文化, 如中世纪的神圣罗马帝国;④没有中央集权化的行政机构, 没有统一的文化、 语言和法律, 如查理曼帝国、 蒙古帝国[11]。 很难说上面四种治理方式中哪种是好的, 哪种是不好的, 必须视其是否符合帝国所处的环境(虽然某种治理方式一旦形成, 对后代就会成为一种路径依赖)。 比如, 神圣罗马帝国可说是最松散的帝国, 但它的寿命却异常地长(962 ~1806 年)。 但并不是说帝国的组织方式或帝国结构对帝国的统治不重要, 因为从后来的结果看, 其实它与帝国寿命密切相关。 比如阿拉伯帝国, 芬纳认为那是一种“简易、 粗糙、 破败不堪且四分五裂” 的帝国结构, 由于其法律缺乏对普通民众生命、 财产的保护, 这一法律“真空” 成为“帝国衰落的实质性根源”, 因为它造成可怜的顺从, 谋杀和起义交替出现, “在停止扩张之时, 它就已经分崩离析”[12]。

二 土地制度的瓦解和权力的转移

所有的帝国最终都要衰亡, 不管它采用什么治理方式, 也不管它的历任统治者如何努力或做过什么改革! 为什么会这样? 从社会发展史的角度看, 是因为生产关系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 但从历史学的角度看, 这样解释过于简单, 尚不能说明具体的历史过程。 特别是在农业社会里, 生产力发展缓慢, 从中国历代王朝的更迭来看, 很难说后一王朝的生产力比前一王朝有多少先进之处——虽然会有一些, 但不一定很明显。

帝国的瓦解或衰亡, 有的是由继承等问题造成的, 大多是出于长期享受各种特权的统治阶层为维护这些特权而采取种种愚昧和抱残守缺的举措。 他们对帝国原有的利益分配体系或国家治理体系及其相关的种种平衡遭受破坏熟视无睹, 致使这些破坏在某种程度上变得不可修复。 由于所有的修复或改革都以保持既有特权为基础,也就是说这些改革大都属于修修补补, 其作用至多只是延缓帝国的衰亡而已。 特权阶级之所以不情愿通过改革来消除社会危机, 是因为那样会严重损害他们已经拥有的利益, 或者担心他们可能因此失去一切。 越到帝国后期, 这种情况越严重。 一般说来, 一个新王朝初建之时, 特权体系并非十分完善, 尚为各阶层的流动或能力的自由发挥留下某种空间。 而经过反复改革后, 这种空间越来越小, 使体系外的人士或某些体系内的人士越来越绝望, 甚至认为只有彻底摧毁这个体系, 才能解决问题。帝国由此在此起彼伏的抗议、 革命或外部入侵的打击下走向灭亡。

从某个角度看, 帝国的衰亡就是其一整套管理制度及与之相应的特权体系的衰亡, 是某种治理体系及与之相关的种种平衡被彻底破坏并难以修复的过程。 西方有学者指出, 罗马帝国的结构“想必依赖于某些相当复杂的平衡”。 在这些平衡的作用下, 一方面, 帝国各个中心的收入想必足以支撑上层建筑的运行; 另一方面, 从边缘地区流出的财富不会多到使那里的人民感到难以承受的程度, 不至于产生使政府难以处置的冷漠和反叛[13]。 帝国的衰落, 其实就是其在全盛时期形成的制度的瓦解和失效, 是众多政策互相制衡下达成的各种平衡受到破坏。 在这些平衡的基础上形成的大体上能为各阶层接受的分配制度, 渐渐演变成少数统治阶级对绝大多数底层民众更加赤裸裸的盘剥, 以及中央大贵族对地方中小贵族更公开化的欺压和双方斗争的极度尖锐化。

在衰亡过程中, 特权阶级日益放肆专横, 这是因为帝国原有制度的瓦解意味着对他们的约束日益淡化, 同时它们的人员又在增加。 而且随着商品经济的缓慢发展及其生活方式的精致化, 他们的花费越来越大, 需要越来越多的金钱, 于是只能更多地利用特权谋取私利。 所以, 一个帝国从建立到灭亡, 其特权阶级的贪婪、 无耻和守旧是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 其中战争或改革等会使他们略加收敛, 但无法阻挡这一总的演变趋势。

在古代, 最重要的财富形式是土地。 帝国制度中首先被破坏的, 往往也就是原有的土地制度。 在前工业社会里, 土地既是税收的基本来源, 又是士兵的主要来源。在一套健全的帝国制度的治理下, 土地能够源源不断地提供税收和兵员。 古代最重要的治理机构, 一个是主管和使用税收的财政部门, 另一个是维护正常社会秩序和收税系统的司法部门。 这两个部门的运行均与土地制度息息相关。 所以, 土地的持有方式及其权利和责任是整个帝国制度的基础。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 帝国衰落的主要表现就是原有土地制度的瓦解及与之相关的兵源、 军费的减少, 导致军队战斗力的衰微。

换言之, 以农耕为基础的帝国的最终归宿, 都是原有土地制度的解体和大地产的畸形发展, 或者说它们是被大地产所吞没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历史教科书在讲到中国历史上每个王朝末年的动乱时, 总不忘强调土地兼并和百姓流离失所。 古代和中世纪欧亚及北非的重要文明区都曾建立过以分封土地为基础的兵役制度, 或称军事采邑制。 西欧中世纪的封土制非常典型, 阿拉伯帝国的“伊克塔” (Ikta)、奥斯曼帝国的“蒂玛” (Timar) 都属此类制度。 接受封地的贵族或军人必须在战时提供相应的武装或自带武器出征。 古代希腊和罗马的公民兵制, 也是把土地持有与服兵役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其土地制度的瓦解就是军力的削弱。

亚述帝国被称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系统地长期统治被征服地区的帝国”, 或“第一个有据可考的帝国”[14], 其灭亡就是其土地制度瓦解的结果。 国洪更指出:“土地私有化是亚述帝国灭亡的根本原因。” 亚述帝国晚期出现的财政赤字、 军事实力下降、 频繁的叛乱等问题, “都根源于土地私有化”。 因为土地私有化使大地产不受政府管辖、 不负担任何赋税, 依附于这些土地的劳动力不服兵役, 于是政府财政收入和兵源锐减, 地方分离势力乘机膨胀, 挑战王权[15]。 查理曼帝国的瓦解, 是查理·马特(688 ~741 年) 着手建立的采邑制瓦解的结果, 封臣受封的土地从不能世袭变为世袭。 帝国扩张的动力来自贵族们对获得土地的期盼: 国王(皇帝) 把从教会和反抗的贵族手中夺来的土地封给有功的贵族; 这些贵族追随皇帝, 目的是得到更多的封赐。 帝国越扩张, 夺取的土地越多, 贵族得到的封地也越多。 卡尔·汉普(Carl Hampe) 曾指出, 这种扩张以“自我反哺” (fed on itself) 为基础。 但扩张总有地理上的限度, 结果是扩张的“任何停滞都马上会导致不满”[16]。 不满导致内争和反叛, 帝国扩张的动力成了它崩溃的基本原因, 所以帝国的迅速瓦解是必然的。

其实, 古代希腊人和罗马人已经清晰地把政府收入和人力看成一个国家力量的体现[17]。 正是土地制度的瓦解, 使本来由政府控制的人口转归大地产控制, 这些人口既不服军役, 也不纳税。 虽然人和土地依然在这个国家内, 但政府能调动的税收和兵员日益减少, 地方分裂势力却借此坐大。 在这个意义上, 我们也可以说, 帝国的衰亡是由于特权阶级中的许多重要成员不希望帝国继续存在下去, 因为帝国的强大会削弱他们手中的财富和权力。

三 各种改革只能延缓帝国的衰落

一个帝国在全盛到衰亡的过程中, 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改革。 改革或多或少能使帝国出现一些新的气象, 但不久又会继续走下坡路。 任何改革的作用都是有限的(这里暂不包括那种从一种社会形态转向另一种社会形态的改革, 比如拜占庭帝国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时期的那些动荡和改革), 不可能改变衰落的总趋势,改革只能延缓但不能阻止帝国的衰落。

改革的原因主要有两个。 一个是经济社会的发展变化导致原有的种种平衡遭到破坏。 古代社会虽然总体上变化缓慢, 但还是会不断出现新的情况。 旧的阶层会趋于衰落, 新的阶层也会从中产生, 导致一些规章制度明显不符合新的形势。 比如,唐代晚期两税法的推行取得较好成果, 正是因为它“反映了当时社会政治、 经济和军事的发展变化, 具体而言, 反映了封建社会商品经济的活跃、 直接生产者人身依附关系的相对减轻、 社会生产力的提高、 封建国家财政税收政策的成熟、 封建社会内部自我调整功能的加强等等”[18]。 另一个是原有制度的瓦解使旧的或新生的特权阶级乘机大肆榨取, 因为他们有能力使所发生的各种变化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倾斜,由此加剧社会矛盾。 斯坦福·肖就是从这两个方面说明奥斯曼帝国废除“作为军事力量基础的蒂玛制度” 的原因的。 一方面, 通货膨胀使饲料和武器都在涨价, 那些拥有较小的蒂玛(份地) 的西帕希(士兵) 无力承担出征费用, 因而经常不参战,导致政府没收他们拥有的蒂玛。 而他们则要么通过贿赂有关官员继续保持蒂玛, 要么加入歹徒团体甚至领导辖区内的起义。 另一方面, 农产品价格上涨使土地成为投资对象, 于是“那些得到被没收的蒂玛土地的人, 无论是来自蒂玛的持有者或者是包税人, 形成了一个拥有大量地产的新的乡间贵族阶层”[19]。 土地关系的这些变化, 意味着阶级分化、 税收和兵员的减少。 如果帝国要生存下去, 就必须通过改革遏制上述趋势。

但改革是否发生, 并非只取决于客观的经济政治因素, 还要看统治阶级对形势的判断。 列宁曾讨论过革命形势的形成问题, 指出“光是‘下层不愿’ 照旧生活下去, 对革命的到来通常是不够的; 要革命到来还须‘上层不能’ 照旧生活下去”。只有这两者互相响应, 革命才会发生[20]。 改革何尝不是如此! 只有统治阶级也感到难以照旧生活下去, 改革才会发生, 因为改革多少要损害他们的利益。 许多改革之所以胎死腹中或成效甚小, 关键就在于统治集团中要求实行改革的人太少, 他们中许多人意识不到危机的严重性, 死抱住既得利益不放。 有一则寓言, 讲的是大洪水来临时, 一个人把钱袋子绑在身上泅水出逃, 在体力不支后有人劝他扔掉钱袋子,他舍不得, 最后沉入水底。 宁愿与帝国同归于尽也不愿放弃部分特权, 这种人在各个帝国的晚年可以说比比皆是。

政治家都明白, 国家遇到天灾或外敌威胁时最容易推动改革, 因为只有此时特权阶级才会考虑放弃自己的部分利益, 支持改革, 渡过难关, 因为害怕社会动荡导致全面崩溃。 改革的目标主要是消除社会动乱和强军; 在改革的具体措施中, 最重要的莫过于清点帝国的人口和土地(当然也包括改革工商业税收和货币政策等),使其重新处于政府的控制之下。 一句话, 就是建立新的土地和税收制度。 这既是一个重新安民的过程, 让农民劳有所得, 也是一个根据新形势, 使各种关系恢复某种平衡的过程。

但历史上比较成功的或可称之为“中兴” 的改革只是少数, 而且这少数比较成功的改革的作用, 也只能使帝国的寿命延续较长的时间, 而帝国的衰亡终究是不可避免的。 其根本原因是, 特权阶级的利益框架不可能通过改革而改变, 任何改革都只能在充分或比较好地保障他们已有利益的基础上才能进行。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任何改革都是掌权者的一场自我革命, 而统治阶级中具有这种精神的人永远是少数。其大多数人总是千方百计在保护既有利益或在略做牺牲的前提下才支持改革。 少数坚决主张改革的人如果不充分考虑他们的要求, 就无法推动改革。 罗马共和国后期的格拉古兄弟(提比略·格拉古, 前168 ~前133 年; 盖约·格拉古, 前154 ~前121 年) 都为改革献出了生命, 就很能说明问题。 提比略曾说: “意大利的野兽都有用来休息和避难的巢穴, 可是那些执干戈以卫社稷和愿意牺牲生命的人, 除了空气和阳光却一无所有。 他们无处安家立业, 带着妻儿子女到处流浪飘泊。”[21]这两兄弟怀着伟大的理想从事改革事业, 但他们想阻止的趋势却难以遏制。 吴于廑先生曾分析过这场改革的成就及其回天乏力的情况: “许多被占的公地受到清查, 超额的部份被国家收回; 许多贫穷的公民得到了小块份地。 根据公元前125 年的公民登记,人数增加到394736 人, 比公元前131 年增加了约七万六千人, 扭转自公元前164 年以来一直下降的趋势。 从这些现象看, 不能说提比略毫无成就。 然而这些现象毕竟是暂时的, 建立在小块份地基础上的兵农合一制并不因此就能复活。 广泛使用奴隶的大田庄, 不会放松对小农经济的排斥, 让它获得长期的稳定。 为奴隶制度所腐蚀了的自由民, 视劳动为贱业, 也不会安心做终岁劳苦而衣食不给的农民; 他们宁愿流向罗马, 做接受廉价粮食的流氓无产者。 ……公元前119 年, 格拉古土地法案废止, 公地不许再分。”[22]公民兵制的破坏与长期困扰罗马帝国的流氓无产者问题, 是一种谁也无法摆脱的趋势, 它们是随着西罗马帝国的衰亡而消失的。

前些年我国学术界一度热议的“黄宗羲定律”, 讲的就是统治阶级在改革中略做收敛后会更加疯狂地敛财, 使农民的负担升到更高水平。 随着帝国衰落, 统治阶级为了维护特权, 其贪婪和守旧也会发展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把所有外来的好东西或自己文化中的创新精神均视为异端邪说, 不斩草除根决不罢休。 即使到了近代,这种情况依旧没有太大变化, 看看我国清末的情况便可知悉。 为了推动改革, 改革与反改革的斗争极为惨烈。 1826 年, 奥斯曼帝国素丹马赫默德二世用新军手中的大炮炸死了数千反对改革的近卫兵团, 接着宣布废除这支阻止改革的最大的军事力量,并“趁这次机会消灭了最后一批采邑封建骑兵部队”; 又以煽动近卫兵团叛乱为借口, 宣布几个世纪来与近卫兵团保持密切政治关系的贝克塔希斯派托体僧为非法宗教团体, 没收其财产, 毁掉其寺院, 还将它的三名主要首领公开处死, 其余成员则全部被流放到外地[23]。 类似的举措还见之于埃及, 穆罕默德·阿里为了推动改革以巩固政权, 于1811 年以庆祝儿子受命率大军出征为名, 邀请“包括所有重要的马木路克头目在内的达官显贵到撒拉丁城堡出席盛大的仪式和宴会”。 在仪式进行中,他事先埋伏的武士把马木路克头目们及其随从共470 人全部杀害。 接着又在全国各地搜捕并处死数千马木路克头目, 彻底铲除了这个横行埃及几个世纪的军事封建势力[24]。 俄国彼得大帝的改革, 以残酷的手段处死了许多射击军, 还把受守旧派影响的儿子也处死了。 但所有这些手段, 并不意味着这些人推行的改革是“彻底”的, 土耳其、 埃及和俄国以后的历史发展都证明了这一点。 以彼得大帝的改革而言,其整个改革表面上倾向于模仿资本主义, 但根子里以加强农奴制为基础, 俄罗斯最终并没有走上彼得大帝所想象的道路。 他推行改革的决心虽然极为坚决, 但不可能真正漠视特权阶级的利益。 特别是, 改革的力量中还很快就出现强大的特权阶级,这个阶层与旧特权阶级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为了维护自己已经得到的利益, 他们很快就会成为国家进一步发展的障碍。 至少, 工业革命前的改革, 除了少数例外, 情况大都如此。

历史上一些所谓的中兴, 也只是改革取得较大成就而已, 但一般不能真正斩断旧、 新利益集团的关联。 像晚唐推行的两税法, 虽然取得较好成绩, 但它仍是“唐中央政府面对藩镇割据不得不进行的权衡和让步” 的产物, “亦是其与地方政府、特别是安史之乱后藩镇之间的博弈结果。 ……迫于地方节度使势力强大, 中央政府不得不在两税法中明确将两税规定为中央和地方的共享税”[25]。 历史上所有改革的基本目标, 都是抑制大地产或地方独立势力的发展, 以便建立起一支强大的军队。但上述发展趋势是无法真正受到抑制的, 最后概以帝国灭亡为最终结果。 这样讲,不是否定古代世界改革的作用, 它们在一定时间内使当时的政府渡过难关, 使普通民众再度得到某种安居乐业的机会。 但归根结底, 它们只能对帝国弊病起某种修补即治表的作用。

当然, 通过农民起义(即我们通常所说的革命) 建立的新的王朝, 也不意味着能永远存在下去; 历史上有些改朝换代, 并不比原有王朝好多少。 另外, 有些改革还是解决了不少问题, 使帝国延续了很长时间, 如罗马帝国晚期君士坦丁的改革。也就是说, 所谓革命与改革也没有鲜明的界限。 而且, 不管是革命还是改革, 其所形成的特权阶级或迟或早都会成为经济社会进一步发展的障碍。 这里的问题是相同的: 在古代社会里, 一个新的特权阶级或一种新的利益分配制度一旦形成, 就会慢慢产生自我封闭倾向; 如果没有强有力的冲击, 这种封闭性会延续下去。 冲破它的力量, 一是经济社会的发展变化, 二是政治上的改革或“革命”。 但即使经过“革命” 建立起来的新帝国, 也总是会重复类似的盛衰过程。

四 进取精神的衰退和“帝国的负担”

促使帝国衰亡的还有两个很重要的因素: 进取精神的衰退和“帝国的负担”。

古代的进取精神, 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尚武的风气。 这一风气的消退, 与帝国的衰落息息相关。 不论是农耕民族自己建立的帝国, 还是游牧民族入主农耕地区建立起来的帝国, 在扩张到某种极限后, 战争减少和掠夺广袤地区所带来的物质繁荣,使统治者很快转向追求享受, 丧失斗志, 这是历史上任何帝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的问题, 也是任何帝国都必然要衰亡的一个基本原因。 我们常说的八旗子弟, 是这方面的一个典型例子。 在这方面, 家族是帝国的一面镜子。

进取精神的衰落, 一般也可称为文化的衰落。 但这里的文化不包括基督教文化、儒家文化、 伊斯兰文化等“大文化” 的概念, 而只指“小文化”, 如唐文化、 宋文化或18 世纪的荷兰文化、 德意志第三帝国的文化等。

关于帝国衰落时期文化上的败象, 古代和现代的学者都非常重视。 比如波斯帝国, 人们通常把希波战争看成它衰落的原因。 但近来有人提出, 公元前449 年签订的卡里亚斯条约, 离它灭亡还有很长时间。 除了统治集团内讧和国内叛乱, 它的灭亡, 其文化上的腐化也难辞其咎。 皮尔·白里安(Pierre Briant) 认为: 波斯帝国的衰落是不可避免的, 因为财富和奢侈正腐蚀着他们强壮的体魄和灵魂, 公元前4 世纪的波斯人已经不是希罗多德笔下视骑马、 射箭和说老实话为原则的波斯人了。 财富与奢华的生活摧毁了波斯人。 如罗马人一样, 波斯人也是在简朴中建立帝国, 在奢侈中败落[26]。 柏拉图这样描述他那个时代的雅典人: “他们天天以享乐为生活,饱食终日, 游手好闲, 空谈哲学。 他们也常常喜欢谈论政治, 顿足高呼说出他们的意见。 他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毫无任何的顾忌。” 狄美西尼斯也有类似的指责:“在过去, 雅典的人民有行动和战斗的勇气, 他们控制着政客。 现在反过来, 政客控制着钱袋并管理一切, 而你们这些人民, 被剥夺了神经与肌肉, 财富与同盟, 降到了走狗和乞丐的地位。 每当政客们给你们一点小惠, 你们就会格外乞怜, 高呼万岁了。”[27]出于对罗马社会日益盛行奢靡享乐思想的批判, 塔西佗这样夸奖日耳曼人: “我个人同意把日耳曼尼亚的居民视为世界上一种未曾和异族通婚因而保持自己纯洁血统的种族, 视为一种特殊的、 纯粹的、 除了自己而外和其他种人毫无相似之处的人”; “他们具有……既不受声色的蛊惑, 也不受饮宴的引诱” 的高贵品质[28]。

意识上的守旧也可归结为一个文化问题。 耽于昔日的荣耀, 对新的东西缺乏热情, 因为特权阶级担心任何变革都会危害他们已有的利益。 罗马帝国后期的公民轻视劳动, 恩格斯认为那是罗马帝国陷入绝境的主要原因, 因为“奴隶制在经济上已经不可能了, 而自由民的劳动却在道德上受鄙视”。 接着他把西欧之所以得到新生,进入封建社会, 归之于日耳曼人的“野蛮状态, 他们的氏族制度”, 即日耳曼人的“个人才能和勇敢, 他们的自由意识, 以及把一切公共的事情看作是自己的事情的民主本能”[29]。

帝国衰落的因素往往出现在帝国扩张到接近极限的时候。 斯坦福·肖说, 奥斯曼帝国“甚至在苏莱曼大帝最辉煌的统治时期, 衰落的征兆就已经出现了”[30]。 伊兹科维兹也说, 苏莱曼去世(1566 年) 时, 一些外国驻伊斯坦布尔的使节和奥斯曼帝国的有识之士就意识到, “帝国的黄金时代不知怎么已经结束了”[31]。 一个帝国在大规模扩张结束后, 难以保持尚武精神; 一些父辈希望通过教育来培养接班人,往往不尽如人意, 因为无法真正模仿自己成长过程中那种艰难的环境。 如果真的设计了那样一种环境, 很可能只有极少数人能成长为传人。 因为穷人或困境中的人面临的机会极少, 长大后能出类拔萃的只能是极少数。

文化衰落如帝国的衰落, 也是不可阻挡的, 这样讲似乎有点神秘。 一些民族只是在从原始社会进入文明社会的那段时间才显得不可战胜, 古代历史上许多帝国就是由这些向文明社会过渡时期的民族建立的。 通常认为, 向文明社会过渡的时期,身份自由的小生产者的扩张欲望异常强烈, 战斗力异常强大。 但一进入文明社会,阶级对立和统治者的好逸恶劳很快就会严重腐蚀他们的战斗精神。 一个帝国在从全盛走向衰亡的过程中, 各种各样的改革能在一定的时间内在某种程度上恢复尚武风气。 但像整个改革的命运一样, 振兴的时间不会长, 因为特权阶级的后代很难长时间放弃骄奢淫逸的生活方式, 尤其是在缺乏外敌威胁的情况下。

导致帝国衰落的还有其他一些原因, 如西方人常说的“帝国的负担”, 指的是帝国维护帝国统治或保持和平的费用。 广义上讲, 这是帝国治理工作的一部分, 但它有特殊性。 古代帝国没有近代民族国家那样的边界意识, 其统治地区和势力范围可大体上分为核心区、 非核心区、 藩属国等几个层次, 这方面中国历史提供了非常典型的例子。 非核心区和藩属国最容易发生动荡, 帝国的收入主要来自核心区, 而大量财政收入却被用于维护非核心区和藩属区的和平。 我国历史上16 世纪末的万历朝鲜之役、 1894 年的甲午中日战争, 皆与对藩属国的义务有关, 耗费了大量钱财和人力。 世界历史上的帝国在这方面的花费都非常大。 在一个帝国的晚期, 这一负担常常成为压垮帝国财政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里举一个近代西班牙帝国的例子。 我们虽然把它纳入近代帝国的范畴, 但这时它与古代帝国的区分不是那么明显, 在许多方面还是相同的。 16 世纪中期, 西班牙帝国处于全盛时期, 众所周知, 那时它从美洲得到了大量金银。 但据历史学家的研究, “即使是在高峰时期, 皇家从新大陆得到的收入也只及卡斯提尔及其600 万居民身上得到的收入的1/4 到1/3”[32], 可见这个帝国花费之浩大。 也就是说, 西班牙帝国与奥斯曼帝国、 法国的长期战争的费用, 主要压在卡斯提尔的600 万居民身上。 而在查理五世时代(1519 ~1556 年在位), 这个帝国是由西班牙、 意大利、 德国、 尼德兰等组成的。 查理五世统治时期战争不断, 他几乎是在马背上度过的。

当然, 一般而言, 一个帝国在其全盛时代, 对所控制的地区拥有巨大权力, 可以搜括大量钱财以装点首都和核心区, 这时它的收入大于它的帝国警察的费用。 但在度过全盛期后, 有两方面的情况会发生逆转。 一方面, 走下坡路的帝国往往面临以下困境: 在“经济实力开始减弱” 时, 外部对其地位的挑战却“日益增多”。 发展不平衡是人类历史的通常现象, 外部挑战的增加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结果是帝国被迫“把越来越多的资源用于军事部门, 这反过来又挤占了生产性投资, 久而久之就会导致一种盘旋下降的趋势: 增长速度放慢, 纳税负担加重, 国内对开支重点的分歧加深, 以及承担防备义务的能力减弱”[33]。 另一方面, 帝国国力的下降也正是国内问题增加的时候。 在周边国家不断蚕食帝国边缘地带时, 帝国内部矛盾, 特别是帝国边缘地区与中央政府的矛盾往往也不断尖锐化, 内讧、 起义和反叛时有发生,从属地区之间互相争夺。 政府为了履行自己帝国警察的责任, 派兵到处镇压, 于是兵源和财政越来越捉襟见肘。 这些是帝国灭亡前常有的景象。 这种情况迫使帝国在入不敷出或寅吃卯粮的情况下履行“职责”, 常常还在因乱局而生产不景气的情况下加重居民税负, 是典型的“战略透支”。 以罗马帝国为例, 公元1 世纪和2 世纪时, 地中海各地的财富都往意大利和罗马集中。 但是在3 世纪中期的危机爆发后,收入减少的同时花费在增加, 利用帝国身份获得的好处远不能弥补维护“罗马式和平” (paxromana) 的消耗。 掏空国库、 榨干居民收入也难以解决帝国的军事费用,帝国西部的城市首先在重税的压榨下趋于萎缩或消失, 然后是西部帝国本身在蛮族的打击下走向灭亡。

“帝国的负担” 还包括心理负担, 即自以为一切都是天下第一, 不愿向其他民族学习优秀的东西。 这也是一个文化问题, 暂且不展开讨论。

五 余论: 古代与近现代帝国衰落的异同

近代以来的帝国发生了很多变化。 这里所说的近代以来的帝国, 指西班牙、 葡萄牙、 荷兰或英国等, 不包括奥斯曼、 莫卧儿等在时间上存在于近代的帝国。 古代和近现代帝国衰落的原因, 有些是相同的或基本相同的, 如“帝国的负担”; 就“负担” 本身来说, 这两类帝国并没有什么区别。 还有一些特点, 在人们的眼中变化不大。 如古代帝国一般以被征服或被推翻而告终, 而近现代如德意志第二帝国、第三帝国及日本帝国, 也是以激烈战争的形式被推翻的。 葡萄牙、 西班牙帝国因美洲独立战争而大为削弱, 荷兰则因17 世纪中后期与英国的几次战争而被削弱。 制度或文化上的腐败也有类似之处: 守旧和不思进取, 不论古代或近代, 在衰落的帝国中普遍存在, 至多只是程度有所不同。 一般而言, 近代早期, 两类帝国衰落的相似之处更多一些。 西班牙帝国在16 世纪末或17 世纪初就开始衰落, 衰落的许多特点与古代帝国很相似。 不过, 赫伊津哈对18 世纪荷兰文化的“衰落” 有不同的看法,他似乎把这看成是走向理性和进步的代价。 比如他说: “尼德兰是否太平和? 我们是否失去了尚武的勇气? 这是两个危险的问题, 有可能使我们陷入玩弄辞藻的泥潭。” 接着他强调两点: “我们倾向于贬低18 世纪荷兰生活里枯燥的理性主义和过分冷静的观点”, 但使荷兰人民显示出伟大的是他们的“活力、 坚毅、 公正、 公平、善举和虔诚”, “我们没有失去这些品格”[34]。

第一, 经济竞争力在国家强盛的过程中获得前所未有的作用, 成为帝国维持自己生命力最重要的因素。 老的帝国并不放弃经济竞争, 衰落因而变成相对的事情。比如, 大英帝国的衰落已经讲了100 多年, 它虽然失去了当年世界第一的风光, 但在今天仍然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之一。 近代早期, 由于商业和市场的竞争渐成为重要的战争根源(如18 世纪欧洲各国的商业战争), 帝国扩张从比较单纯的军事、政治占领, 转为着眼于获取市场和原材料的武力占领。 二战后, 军事政治直接占领的作用也日益衰微, 市场占领成为主要目标, 强大的军事力量主要起威慑作用。 当然, 只有当发达国家无须通过武力就能比较好地实现扩张的目标(如通过跨国公司的扩张方式) 时, 也就是现代生产力发展到相当高度时, 它们才会这样做。

第二, 科学技术成为经济发展的龙头和风向标, 是国家拥有竞争力的基本标志,这一态势导致新旧利益集团的取代一般无须依赖大规模的暴力。 近现代帝国在相对衰落过程中的政权更迭, 可以通过和平的方式进行(除了出现法西斯统治之类的情况)。 这是由于各国发展不平衡的情况虽然依旧存在, 但各大国都把占领科技制高点当作自己的努力目标, 这一发展趋势强烈要求打破旧利益集团的垄断与守旧倾向,因为它关乎国家的竞争力, 旧的利益集团很难抗拒。 又由于社会上的人员、 知识、资本和技术流动比以往大为通畅, 旧利益集团中的许多人进入新的利益集团也较为容易, 所以新利益集团的崛起往往比较顺利。 当然, 这主要也是发达国家工业化以来的事情。

第三, 以尊重人权为基础的价值观成为帝国合法性的重要标准, 反对这一标准的帝国难以在世界上生存。 西方的现代价值观虽然是从15 世纪或16 世纪以来的文艺复兴开始发展的, 18 世纪末和19 世纪上半叶开始在非西方国家中传播, 但把价值观作为衡量帝国合法性的基本标准, 却主要是在20 世纪30 年代和40 年代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战争中形成的。 在某种意义上, 各法西斯帝国的灭亡, 是由于它们的价值观为世界人民所不容, 这在古代帝国是难以想象的。 虽然从那以来, 东西方在人权问题上的争论始终没有停止过, 但至少在理论上, 各方都把1948 年联合国通过的《世界人权宣言》 作为立论的基础, 说明把尊重人权的价值观作为帝国合法性的标准得到了普遍认可, 已经成为习惯。

注释

[1] Alexander J. Motyl, “Is Everything Empire? Is Empire Everything?” Comparative Politics, Vol. 38, No. 2(Jan. ,2006), p. 229.

[2] Bernard Lewis, “Some Reflections on the Decline of the Ottoman Empire,” Studia Islamica, No. 9 (1958),p. 111.

[3] 芬纳: 《统治史》 卷一, 马百亮、 王震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0, 第108 页。

[4] 富勒: 《亚历山大的将道》, 李磊、 琚宏译, 广西人民出版社, 2006, 第89 页。

表1结果表明,在“深港通”启动之前的样本期间内,深港两市的平均收益率均为负值,且深市的收益率处于更低水平,标准差又较大,表现出深市的低收益率、高风险特征。在“深港通”开通之后,两地收益率均值有明显程度的上升,港市更是由负转正,两地股市的标准差也有较大程度的下降,说明了深港两地股市的运行情况在“深港通”启动之后均好转,但港市的效果更为明显,这可能是因为相比于内地股票市场,香港股票市场更为国际化,接受政策效果的反应和规避风险的能力更强,从而表现出较高的收益和较低的风险波动。

[5] 芬纳: 《统治史》 卷一, 马百亮、 王震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0, 第115 页。

[6] David Morgan and David O. Morgan,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Mongol Empir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Third Series, Vol. 19, No. 4 (Oct. ,2009), pp. 429,430.

[7] 格鲁塞: 《草原帝国》, 蓝琪译, 商务印书馆, 1999, 第114 页。

[8] 富勒: 《亚历山大的将道》, 李磊、 琚宏译, 广西人民出版社, 2006, 第二篇第六章。

[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9 卷, 人民出版社,1965, 第6 页。

[10] 奥姆斯特德: 《波斯帝国史》, 李铁匠等译, 上海三联书店, 2017, 第154 页。

[11] 芬纳: 《统治史》 卷一, 马百亮、 王震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0, “概念性序言” 第11 页。

[12] 芬纳: 《统治史》 卷二, 王震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4, 第128 ~129 页。

[13] Johan Galtung, Tore Heiestad and Erik Rudeng, “On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Empires: The Roman Empire and Western Imperialism Compared,” Review (Fernand Braudel Center), Vol. 4, No. 1 (Summer,1980), pp. 100-101.

[14] 芬纳: 《统治史》 卷一, 马百亮、 王震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0, 第92、 113 页。

[15] 国洪更: 《土地私有化与亚述帝国晚期的危机》, 博士学位论文, 东北师范大学, 2003, 第iii 页。

[16] Timothy Reuter ed. , The Medieval Nobility, North-Holland Publishing Company, Amsterdam, 1979, pp.174-175.

[17] Roald Dijkstra, Sanne van Poppel, Daniëlle Slootjes eds. , East and West in the Roman Empire of the Fourth Century, Brill,2015, p. 26.

[18] 宁可主编《中国经济通史·隋唐五代经济卷》, 经济日报出版社, 2000, 第660 页。

[19] 斯坦福·肖: 《奥斯曼帝国》, 许序雅等译, 青海人民出版社, 2006, 第224 页。

[20] 《列宁选集》 第二卷, 人民出版社, 1972, 第620 页。

[21] 普鲁塔克: 《希腊罗马名人传》 (3), 席代岳译, 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2009, 第1479 页。

[22] 吴于廑: 《格拉古改革》, 《历史教学》 1964 年第3 期, 第30 页。

[23] 黄维民: 《中东国家通史·土耳其卷》, 商务印书馆, 2002, 第128 页。 注意, 有时特权阶层不一定指很有钱的人, 比如罗马帝国晚期的流氓无产者或奥斯曼帝国后期的近卫兵团。 后者不允许素丹建立新军(晚清的中国还能名正言顺地建立新军), 把素丹处死, 是彻头彻尾的反动阶层。

[24] 艾周昌、 郑家馨主编《非洲通史·近代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5, 第344 页。

[25] 王珏、 何富彩: 《唐代两税法的经济效果——基于双重差分模型的实证分析》, 《中国经济史研究》2017 年第6 期, 第55 页。

[26] 吕乔: 《希波战争与波斯帝国的衰落》, 《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 2010 年第3 期, 第15 页。

[27] 富勒: 《亚历山大的将道》, 李磊、 琚宏译, 广西人民出版社, 2006, 第15 页。

[28] 塔西佗: 《阿古利可拉传·日耳曼尼亚志》, 马雍等译, 商务印书馆, 1985, 第57、 64 页。

[29]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4 卷, 人民出版社, 1995, 第150、 156 页。

[30] 斯坦福·肖: 《奥斯曼帝国》, 许序雅等译, 青海人民出版社, 2006, 第220 页。

[31] 伊兹科维兹: 《帝国的剖析——奥托曼的制度与精神》, 韦德培译, 学林出版社, 1996, 第39 页。

[32] 保罗·肯尼迪: 《大国的兴衰》, 梁于华等译, 世界知识出版社, 1990, 第71 页。

[33] 保罗·肯尼迪: 《大国的兴衰》, 梁于华等译, 世界知识出版社, 1990, 第598 页。

[34] 赫伊津哈: 《17 世纪的荷兰文明》, 何道宽译, 花城出版社, 2010, 第83、 8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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