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与悲悯
——简析胡礼忠诗集《乡愁安魂曲》
2019-03-20胡佑飞
胡佑飞
恩施职业技术学院 湖北恩施 445000
一
“不学诗,无以言”,从《诗经》开始一直到中国古典文学结束,诗歌在文学领域一直都占据着重要位置。“五四”文学革命催生了新诗的诞生和崛起,颠覆了诗歌的传统形式,从古典诗歌数千年的传统中突围,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可或缺的部分。新时期,诗歌在思想和文化方面的启蒙作用远远超过了诗歌作为审美精神活动的自身。朦胧诗开始关注生命个体本身,率先尝试冲破历史的禁锢,对中国新时期文学思想和潮流具有重要影响。“朦胧诗的个人声音,带着中国文学从未有过的思想情感和新奇语汇呈现于世,给予中国人对自我的认识以强烈的震撼,对时代具有不可阻挡的开启性意义。”“第三代诗人”激进的方式和态度更多的是对现行文化体制的不满。当下主流诗坛高举各种“口号”,宣扬各种“流派”,是一个诗歌“经典化”离场的时代。然而在民间有许多诗人保持安静的创作姿态,回归诗歌自身,关注现实和生命个体,创作出了大量优秀的诗歌。
恩施文学创作近年来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包括小说和诗歌,胡礼忠就是典型代表,他的诗歌折射出狂欢的艺术特征和悲悯的艺术内涵,是难得的佳作。
二
胡礼忠的诗歌语言显示出极强的跳跃性,用天马行空的想象建构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诗意栖居之地。“狂欢”一词本是巴赫金提出的美学命题,对中国当代文学和文学评论影响颇深。胡礼忠的诗歌拥有奇特的意象、绮丽的想象,他在诗歌语言的处理方式大胆而狂放,这让其语言表现出狂欢的风格。
仰望雪落。这憧憬与遐想的潇洒/哦,无畏的时间在百孔千疮中死亡/不会冬眠的我/即使会在风雪里瑟瑟发抖/但洁白这道风景大餐/足以蒙尘的魂魄保暖/雪地天空上鸟语/偶尔丢下一颗换了的炸弹/我慢慢嚼着/肯破的雪梦和诗歌中真诚的骨头。(节选自《雪梦和诗歌中真诚的骨头》)
“雪”,“洁白”等意象本是优美,宁静的意象,诗人在这里却与“千穿百孔”、“死亡”、“魂魄”、“炸弹”等词一起连用,产生了与审美期待相悖的审美体验,给人造成感知觉的强烈冲击。
我被悬挂/在这无怨无悔/在这无限温润的春夜/心在孤独的高枝/看到血淋淋的刀子/怎样劈下/灼灼桃花成为同谋/旷野中/春风的烟幕/红颜/早已关闭一扇窗户/破碎的春风被挡回/即将医生的凝视。(节选自《我需要春风的羽毛遮体》)
饱含诗意抒情主体通过悬挂的方式在温润的春夜,看到的却是充满血腥和暴力的刀子,灼灼的桃花此时不是桃之夭夭式的浪漫景观,红颜被拒绝,春风已破碎。在诗人眼里,各式意象的组合都悖离传统和秩序。
胡礼忠用狂欢的方式打破了社会语言的秩序,看似狂放,悖离审美程式的语言回归到了诗人内心。这与其说是诗人处理语言文字的能力和技法,不如说是诗人情感的自然流露。“人类的言语可以归结到一切生命体内的一种本能:由于恐惧、愤怒、痛苦或者欢乐而发出的叫喊。”狂欢式的语言回归到了语言自身,阐释人的七情六欲,这些本能的情感隐藏在诗人的心低,通过狂欢语言将所呈现的意象激发出来,化为具有独特美学风格的诗行。
“狂欢语言是承载狂欢节的‘具体感性形式’的符号,并以其可转化性、可分解性、象征性等,分别表现了狂欢节所具有的普遍性和现实性、颠覆性和反权威性,以及乌托邦的社会理想等精神内涵,从而构成了文学狂欢会。”狂欢语言具有可转化性、可分解性和象征性,在胡礼忠的诗歌中,语言的狂欢化具有多意的解读性,象征意味十足。
雪花磨快了多少刀子/风说我的锋利是贵族般的语言/刀是什么东西/是很薄很薄的铁吗?/面对某些/快捷阴损致命的清洁/我悟到/雪花后的无情斩是空穴的来风;是谁在舞动雪花盖顶及阴损的招数/你知,我知/我相信读刀的鞘/和举头三尺的神明。(节选自《我相信读刀的鞘和剧透三尺的神明》)
读刀的鞘,举头三尺的神明是带有强烈主观情感的意象,尤其是读刀的鞘,这种排列的组合超越了现实语言的逻辑。诗歌从开始就一直在强调雪花、风与刀的关系,“我”一直没有刀锋一样锋利的思想和语言,风雪下的世界充满了作者的隐喻,颠覆了传统的现实,对诗人具有强烈的抗阻性。刀固然可以斩断一切,抒情主体却无法拥有和刀一样的锋锐,只能在“刀子空隙的空间,作灵魂躲避的挣扎”。基于这一切,诗人期许能拥有读懂刀刃的锋利思想,只相信读刀的鞘和举头三尺的神明。在这里,“刀”、“雪花”等意象超越了词义的本身,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和转化分解的可能性,让诗歌语言有了强烈的张力,增强了诗歌的耐读性和审美性。
三
狂欢式的语言是胡礼忠诗歌的外化形式,诗人通过大胆的想象和联想割裂了客观世界的整体联系,然后将这些碎裂重新整合,建构了一个新诗意的栖居之地。诗人将自己所有的理想、态度、情感等因素融入到这个栖居之地中。《乡愁安魂曲》聚焦于“乡愁”,通过悲悯的态度审视和关照当下的乡土,鸣奏了一曲曲乡村田园挽歌。
“悲悯首先是人类一种崇高的情感体验,它源自于主体对于感受对象的一种源于心灵深处的深度关注。”具有悲悯意识的作家,一定具有丰富的情感和极强的洞察力,在他们眼里,一草一木都能够引起诗人心灵的深切关注。
农具,风车石磨,犁田的器具/这等等农业氏族的物事,像一张张/童年霉掉的纸页,那些曾雀跃的墨香/说不清有多少痛哭流涕的故事(选自《再也无法启动乡愁破旧的马达》)。
农具、风车等事物在乡村随处可见,是承载着乡土文明的具体符号。现代化进程带来了生活的便利,催生了人类的物质文明繁荣,与此同时也动摇了乡土的根基。“新”与“旧”之间给作家留下了广阔的创作空间,新时期小说对此有大量的描写。恩施地处武陵山区,经济相对落后,改革开放以来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取得了飞速的发展。尤其是到了新世纪,进城务工改变了传统的乡土经济结构。生产力的发展带来了生产资料的革新,农业器具已经成为了遥远的记忆,就连赖以生存的老宅也改变了模样,成为了对乡村美好回忆的符号。“又一幢老宅塌掉/水火无情/乡村还剩下一面孤独的墙顽强站立”。胡礼忠并没有因为乡土的变化而欣喜,在他看来,这种改变的代价是“童年纸页”的发霉,带来的是无数“痛哭流涕的故事”般的创伤体验。
诗人用写实的手法描写当下乡土的现状,用悲悯的态度关注着乡民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
这就是那近百人的村庄吗/12栋老宅,两栋废弃/9个花甲以上老人/中年人28岁妇女,小孩各一个/远走异乡安家的/及不愿归家的和已经作古的老人(选自《秋天乡愁安魂的曲子》)。
这段诗歌虽然缺失了诗歌语言的凝练性和跳跃性,具有口语化的特征,但却再现了当下乡村的现实。留守儿童、留守妇女和留守老人已改变了乡村的人口结构,失衡的结构带来了很多严重的社会问题,鉴于诗歌的文体形式,诗人并没有直接或间接地叙述,而是抒情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悲悯情怀:“在秋风中我感到老了/有了粮食归仓时的忏悔/让我感怀故土的掩埋/为我入世死过一次的那件胎衣/我第一次换下生殖母苦的衣裳/代我聆听为乡愁安魂的曲子”。
用悲悯的情怀审视乡土,诗人要表达正是“乡愁”的主题。按理说,诗人并没有长时间离开故乡,只是从充满童年记忆的红土来到恩施城区,看似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故乡,而实际上经济的发展已改变了传统的故乡。从传统乡村辗转到现代化都市,从传统的农业文明直接过渡到现代化的后工业文明,“这一高歌猛进的现代化、都市化过程负荷着当代中国人最为复杂的情感,故乡、家园在中国文化中具特别重要的意义;无论何时,在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其实可能是贫穷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随时尽情地遐想自己丢失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个地方。”更何况诗人的故乡还是文化底蕴厚重,风光秀丽、人杰地灵的恩施红土。
“大汗淋漓的桃花,走进深不可测的故土/多少人面不在,桃花依旧笑迎春风,三月桃花,我怀里打滚的记忆浑身流窜”。
纵使三月的灼灼桃花,在胡礼忠的饱含“乡愁”的笔下也变了模样,表达了在异化的时空内对故土无限留恋,这种留恋既饱含热情,也给远离乡土的诗人带来的矛盾、焦虑以及创伤。
从哲学的高度来审视人类的历史,就会发现历史的进程充满了种种矛盾、悖论、灾难与痛苦的悲剧性进程。当人类历史的整体向前迈进的时候,总会让个体的生命付出沉重的代价。
我真的相信/死亡比生的传说更古老/我不怀疑/爱比死的情感更惨烈/回乡的人/身后多少风花雪月在追逼/坎坷走在人的前头/眼睛需要哭泣/有多少物事/因困惑而摧毁后寻找血性/英雄的血/因生产时的疼痛与高贵让血更悲壮(选自《我的童年到你童年的出生》)。
诗人看似在讨论生命的本源,实际却是站在哲学的高度审视裂变后的乡土,个体在乡土裂变的过程中扮演的角色并不是救世主和传统意义上的英雄。诗人在这首诗中意欲呈现一个“英雄幻灭”式的哲学命题。无论何时,英雄的成长都无法抵达归乡的彼岸,乡愁给人的痛楚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发严重。诗人乡愁的体验书写,恰好抵达了哲学的高度,正是因为拥有悲悯的情怀,才将人类历史进步的整体悲剧性通过诗歌呈现了出来,这几句诗歌也是整部诗集中最具有现代哲学意义的句子。
四
《乡愁安魂曲》凝聚了诗人的心血,是一部非常优秀的现代诗集。诗人狂欢化的语言改变了客观世界的固有面目,建构了一个带有强烈主观情感的诗意世界;诗歌语言所呈现出来的多义性和象征意味,极具张力,这让他的诗歌具有了耐读性和独特的美学风格。狂欢语言风格的深层结构之下是其诗歌的“乡愁”主题,胡礼忠用悲悯的态度关注自己故土的一切,可是在时间和空间距离的阻隔下,却无法回到真正的故乡。因此作者的情感也是极其复杂的,有对故乡的眷念;也有对故乡美好事物流逝的伤痛和现实的焦虑,而这一切,正是诗人悲悯情怀下的衍生之物。这些体现了诗人的精神和责任,只有那些关注现实,紧密联系生活和社会环境的诗人才有可能成为优秀的诗人。正因如此,胡礼忠才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他的诗歌才拥有了超越地域和民族的美学与现实意义,极大地丰富了当代诗坛的图景。